【科大瞬間】特刊
《我們心中的科大》--建校60周年慶
何江從湖南農村到哈佛演講台 再到福布斯創變者榜單
澎湃新聞記者蔡依紋
何江在實驗室
2017 年伊始,一位來自中國農村的 28 歲年輕人登上 了美國福布斯醫療健康領域 “30 位 30 歲以下創變者” (Forbes 30 Under 30)的榜單。他是第一個作為演講者 站上哈佛大學畢業典禮的演講台上的中國大陸學生--何 江。
出身於湖南農村一個貧寒的家庭,即便是我們現在早 已熟視無睹的水和電,在何江小時候都是奢侈品。但就在 這樣的環境下,他從村裏的小學走入了縣城中學,考上了 中科大並拿到了最高榮譽的郭沫若獎學金,最終進入了美 國的最高學府——哈佛大學和麻省理工學院(MIT)。
元旦假期結束,何江剛回到在波士頓的實驗室,便收 到了福布斯雜誌發來的消息。“這也算是新年一個好的開 始,”何江笑說。
美國福布斯 30 歲以下創變者的榜單始於 2012 年, Facebook 的創始人馬克·紮克伯格等改變行業格局的領軍 人、變革者也曾名列其中。
從中國農村的貧困家庭,到世界頂尖教育殿堂的演講 台,再到象征財富、代表企業家精神的福布斯雜誌,何江 在不足 30 年的人生中跨過了幾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這個在 外人看來完滿成就了美國夢的中國學生,是如何看待自身 的成長經曆、中美教育、教育公平,以及科學研究的社會 責任,又是如何反觀近年來中國農村的變遷?
“像你這樣的例子,在美國不太可能進入哈佛”
澎湃新聞:能否談談你小時候成長的環境?
何江:我成長的時候,我們家的條件在村裏是算比較 困難的。那時候其實很多農村小孩已經不太幹農活了,大 部分都是獨生子女,父母也比較寵小孩。但是我和我弟弟 從 5 歲就開始幫著父母一起幹農活了,直到大學放暑假回 家也還是會幫忙。小時候我爸爸就經常跟我們講,他十五 歲就當家了,所以他也要求我們從小獨立,要求我們學會 幹農活。農村人比城裏人未來的不確定性要大很多。
我們那時候小,也很羨慕其他小孩放學都可以去玩, 我們卻隻能呆在家學習,或者下田。湖南悶熱,但即使是 四十幾度的大熱天,我們還是要在水稻田裏把活幹完。別 的父母打工回來會給小孩帶零食和玩具,我那個時候也有 些自卑心理,不太願意出去跟別的孩子玩,就呆在家學 習。
但也因為這樣,我從小就懂得你必須要幹活家裏才有 足夠的收成,才有飯吃。有了這種經曆,你會感覺到能夠 呆在學校讀書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情。我印象很深刻的是 我爸爸當時經常拿來嚇我們的一句話:你如果讀書讀不出 去,你就天天隻能幹這個活了。
澎湃新聞:你父母對你的教育跟其他農村的父母有什 麽不一樣?
何江:當時我的很多同學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對孩子 的學習生活沒有太多時間過問。但我爸爸一年在外打工的 時間不是很多,媽媽也常年在家,所以管教我們學習的時 間更多。在這一點上,我一直很感激我的父母。
我爸爸對我們的學習管得很嚴,要求比其他的父母高 很多,總是不斷要求我們要做得更好。我也受了我爸爸的 影響,一直對自己的要求比較高。除了功課以外,他還會 鼓勵我培養獨立思考的能力和表達能力,鼓勵我踴躍在班 級上發言、演講。但是這種觀念在其他父母那裏是比較淡 薄一點。
在農村,雖然大家都知道教育下一代很重要,但像我 父母這樣再苦再累都能堅持下來的並不多。那個時候課外 的輔導書對我們來講是很貴的,大多我都是去借,但我父 母都會省下吃穿的錢給我們買書。我們家裏麵一直都沒有 什麽家具,大部分都是請當地的木匠做的一些比較粗糙的 家具。直到我上大學,他們覺得供出了一個大學生了,才 鬆了一口氣。
澎湃新聞:你是什麽時候有了出國念書的想法?
何江:我小時候覺得能夠進城念書已經是一個很大的 夢想了,後來就是一步一步往前走,出國也是上大學之後 才有的想法。
澎湃新聞:你覺得美國的學習和生活對你改變最大是 什麽方麵?
何江:剛來美國的時候,身邊有很多非常優秀的學 生,我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陷在不自信和焦慮中,但是也 正因為這種焦慮感,我才真正覺得應該主動改變。那時候 我每天都逼著自己去參加外國人的討論會、活動。
我當時很想了解美國的校園文化,很好奇美國大學如 何培養出這個國家未來的精英,所以就申請了大學的輔導 員。組織了很多活動,也跟他們一起生活。美國這邊的學 生很重視社交。中國大學生花在學習上的時間相對較多, 但在美國課外活動組織很多。
除了專注自己本身的科研,我有時間的時候還會去選 其他專業的課,例如哈佛商學院的課。商學院的課讓我獲 得了跟普通做科研的博士生不一樣的看問題的方式,會刺 激我去想科研成果可以怎樣更有效地去轉化、傳播,另外 也啟發我如何去與人交流協商,表達自己的觀點立場。通 過這些課,我還認識了一些科研公司的人。
現在想起來,雖然那個時候壓力很大、很焦慮,覺得 自己需要學的東西很多,但這可能正好是一個探索的時 期,讓我真正發現了一些自己從前沒有被發現的潛力。
澎湃新聞:你經曆過中美兩國的教育,能否談談這兩 種教育的優勢和劣勢?
何江:中國初高中的教育,尤其是在理科方麵,我覺 得比美國做得紮實。美國即便是我在哈佛教過的學生有些 數學程度也很差。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中國的教育體製 是把所有人都拉到高考這個標準化的線上,但是美國的教 育相對比較個性化一點。中國教育評價的標準就是成績, 強調不要偏科,但在美國你有很多條路可以走,因為他們 評判一個學生的標準比較多元。
美國學生的自主性、創造性更強一些。國內大部分大 學裏老師還是權威,能真正讓學生去發掘自己的興趣並去 實踐的還是少一點。在美國,即便是諾獎級的教授,和學 生交流也像朋友一樣,會鼓勵你去嚐試、探索,讓你去發 掘自己的潛力。我覺得這種發掘興趣和探索的能力,無論 在科研和生活中都非常重要。我現在比剛到美國的時候自 信了很多,因為對自己的認識更清晰,也更明確自己想要什麽。
澎湃新聞:從教育公平的角度,你如何看待中美兩國 的教育體製?
何江:我當時曾經跟哈佛的經濟學教授尼爾·弗格森 聊過中美教育製度的公平性的問題,他的一句話讓我記憶 猶新:“像你這樣的例子,在美國不太可能進入哈佛。” 如果沒有高考,我不會走到今天。
高考製度確實有不合理的地方,而且學生苦學這麽多 年隻為了一個考試。這個製度應該去改善。但從目前這個 狀況來說,高考確實給中國底層的人一個向上流動的機 會,讓他們有可能享受到好的高等教育的資源。
澎湃新聞:你覺得這些年的農村教育對比你的年代發 生了什麽變化?
何江:從某個角度來說,農村教育是變得更糟了。我 後來到了城市裏麵才知道城市裏的人對教育的投資有多 大,但是農村的觀念完全沒有跟上這種變化。教育的投資 比很多年前可能會多一些,但是遠遠趕不上城市的速度, 也沒有這麽多的財力支持。這種差距其實是越來越大的。
鄉村學校的教育水平變化也不大,鄉下很多教育資源 的整合效率很低。就像我當時在村裏念的小學,這麽多年 過去了,在師資、教學方法、教學內容上麵,都沒有特別 大的變化。但對比城市的中小學教育,這些年變化就太大 了,學生的眼界也拓寬了很多,已經具備很國際化的視野 了,但是在農村遠遠沒有達到這個程度。
澎湃新聞:在這種趨勢下,你覺得像你這樣的例子, 今後在中國會越來越難出現嗎?
何江:是的。城鄉資源分配不均衡,可能導致鄉下的 孩子通過教育出來會更難。這也是為什麽鄉下這些年相信 讀書改變命運的人越來越少。從現實的角度來說,一個家 庭裏培養一個大學生,跟農民工去賺的錢,可能差不了多 少。但是培養一個大學生成本太高,那些堅持供自己的孩 子受教育、上大學的農村父母可能會懷疑自己為什麽要這 樣做。
對於這一點,其實我也很矛盾。一方麵我很理解,因 為鄉下來的大學生畢業去找工作確實是會比城市人困難, 因為他們的人際關係網遠不及城市長大的孩子,而且很多 鄉下來的孩子也會有不自信、內向的問題;但另一方麵我 仍然很堅信教育是會改變一個人,不僅僅是知識方麵,而 且是轉變你的整個人生態度,這不是幾年的事情,而是未 來幾十年的事情。去打工從短期來看,利益是立竿見影的,但是從長期來看,並沒有讓人能夠跳出這個圈子。從 這一點來看,我覺得教育的收益是更加長遠的。雖然這個 過程會很痛苦,因為你可能覺得我在子女教育上投資了這 麽多,但是真正看到的利益不多。
科學研究者的社會責任
澎湃新聞:這次你入選福布斯 30 歲以下的創變者,其 中一個原因是你出色的科研成果。能否談談你比較主要的 科研成果和近期在進行的項目?有哪些突破?將會被應用 在什麽方麵?
何江:我在哈佛做的一個研究是用單分子顯微成像技 術來研究流感病毒和人體宿主細胞之間的相互作用。流感 病毒每年都在變,能掌握流感病毒進入人體細胞的通路和 產生的反應,將來可以應用於抗流感藥物的研究等方麵。
在麻省理工這邊,我的研究是哈佛研究的延伸,更偏 實際應用。其中一個是在體外培養肝髒的項目,可用於研 究病原體與肝髒細胞之間的相互作用,來解決瘧疾、肝炎 病毒等問題。肝髒組織在體外培養很難,一旦拿到體外很 快就會失去活性。目前我們實驗室基本能夠做到模擬肝髒 功能,並且是讓肝髒在體外保持活力最久的一個技術平台。例如瘧疾,現在世界上沒有其他的實驗室能夠把它的 整個感染周期在體外培養出來。這是一個很大的突破。
另外一個研究是癌症的早期檢測,目前國內醫院檢測 癌症最常用的技術是 CT、X 光,但這樣診斷出來的大部分 已經是癌症的中晚期,一些癌症擴散很快,到了中晚期很 難治愈。我們現在做的是基於納米材料的技術,納米材料 能夠比較精準地進入到癌症組織,發生催化反應,產生信 號,就可以精準檢測到癌症。
澎湃新聞:福布斯關注的另一點,也是你之前在哈佛 的演講上曾經談到的,希望促進先進科學技術的轉化和應 用,促進資源的公平分配,以惠及更多的人,這種想法是 從什麽時候萌生的?
何江:真正觸動的點還是來哈佛之後,接觸到很多很 酷炫的、前沿的研究,但如何把這些研究讓更多的人能夠 接觸到,並應用到社會中去,促進社會的公平?我當時的 演講也是希望更多的人能從這個方麵來思考自己的研究和 從事的事業。
澎湃新聞:通過科學技術去促進社會公平這方麵,有 沒有哪個科學家的例子讓你有所啟發?
何江:我現在在 MIT 的導師 Sangeeta Bhatia 是一個 把學術成果轉化出去的一個很好的典範,能在做高尖端科 研的同時去思考實際應用的問題。
我們在研究的肺癌早期檢測就是一個例子。現在國內 的空氣汙染的問題很嚴重,另外吸煙人群也不小。未來國 內肺癌人群的比例可能越來越高,但目前治療肺癌的方法 有效性不是特別高。很多的情況下,這些高尖端的研究轉 化出來的是費用高昂的產品,例如需要使用高端、複雜的 醫療檢測儀器。但我的導師在課題設置的時候,已經開始 考慮如何在實際運用中降低費用、提高便捷性的問題。於 是我們就製造了一些小的噴霧劑,裏麵是納米級的小粒 子,外麵包裹一層特殊的生物標誌物,往鼻子裏麵噴,如 果測試到肺部有癌變,粒子就會跟癌症細胞發生反應,尿 液就會變色。對比於現在癌症檢測的高端的方法,這個是 簡單易用的,在美國已經開始進行臨床的試驗了。
澎湃新聞:美國大學是不是有鼓勵這種實踐的氛圍?
何江:MIT 這種鼓勵科研成果轉化為實際應用的氛圍 就很強,而且學校會為學生提供很多支持。例如 2016 年 MIT 成立了一個專門支持長期性、風險高的科研項目成果轉 化的孵化器,主要是看到之前的孵化器大多是針對早期 的,對於那種高尖端但研究時間長、成本和風險大的項 目,很多風投沒有耐心去等待,導致很多很好的創業項目 最後都擱淺了。學校看到了這個問題,所以設置了這個新 的孵化器,學校會提供一部分資助,另外學校的影響力也 能吸引到很多的社會資金。
澎湃新聞:你考慮過創業嗎?
何江:我其實一直都在關注,但自己目前還沒有著手 嚐試這個事情,要先把我目前的研究做出成果。不過未來 我希望能在繼續深鑽學術的同時,開始更多實用性的嚐 試。
美國大學的氛圍還有一點觸動我:很多學生能夠把一 個很簡單的想法付諸實踐後,並一步步擴大,形成規模。 我在哈佛當輔導員的時候,有一個大二的學生,爺爺得了 阿爾茲海默症,他由此萌生了想法,發起了到社區探訪、 照顧這些老人的活動。這看起來非常普通,但他們團隊一 步步壯大,另外也利用學校平台聚集了很多優質的資源, 例如研究阿爾茲海默症的公司,四年之後,他們的網絡已 經遍布全美,成了一個社會企業。這種從一個簡單的想法 演化成一個公司、一個組織的例子在美國很多,Facebook 這樣的公司當初也是從這樣發展起來的。
澎湃新聞:從你自身的經驗出發,你對中美兩國的科 研環境怎麽看呢?
何江:我的感覺是美國這邊大的實驗室更加獨立一 些,都是自己設計然後進行課題。另外一點就是哈佛、MIT 這邊的課題還是特別前沿的,國內相對來講原創性課題稍 微差一些。但這也是發展階段的問題。
中國起步比美國晚,但近些年追趕的速度非常快。我 記得我 2009 年出國的時候,在《自然》這樣頂尖的學術期 刊上發表文章還是非常地難,但現在時不時就能在這些期 刊上看到國內的文章。
澎湃新聞:作為華人科學家,你覺得這個身份帶給你 什麽特殊性嗎?
何江:身份問題其實我很少想到。美國生物專業的博 士和博士後華人還是挺多的,是一個大群體。在名校裏做 得好的華人教授越來越多,獲得國際大獎、成為美國科學 院院士的華人也越來越多。所以其實歸屬感是挺強的。
當年一台收割機打開了一個世界
澎湃新聞:你曾經談到近年來回家,感覺到農村變化 非常快,有沒有哪些變化讓你印象特別深刻?
何江:我是從在縣城上高中的時候開始感覺到農村和 城鎮的差異,還有現代技術與傳統的衝突。我還清楚記得 那個時候村裏出現的第一台收割機,開進來的時候村裏的 小孩一直跟在後麵跑。這在當時我們看起來就是一個高科 技產物,像打開了一個世界一樣。但是當時農村很多人不 相信這種科技,不相信收割機能夠把水稻收割幹淨,害怕 浪費糧食,所以都不太敢用。但到了第二年,村裏很多人 都在用收割機了。
最近讓我感觸最深的還是微信。直到我上大學的時 候,我們村還沒有通網絡。我小時候要知道外界的信息隻 能通過電視、廣播,連訂報的人都很少。但現在這個時 代,通過網絡和社交媒體,信息已經十分通暢了。我當時 演講的時候很震撼的一點是,我演講的信息很快就傳到了 我家那邊,微信上都在轉。換做幾年前,這樣的信息是很 難傳到那邊去的。現在農村人不懂的事情也可以在網上去 了解這個事情。
澎湃新聞:尼爾·弗格森教授曾經鼓勵你寫書,從你 的經驗看中國農村的變化。我知道這本書的中文版今年馬 上就要在中國出版了,能否談談這本書?
何江:是一本類似散文集的書,主要在寫我成長過程 中身邊的一些人和事。例如我母親就是一個典型的農婦的 形象,我父親就是一個農民工的故事,我舅舅是農村裏麵 專業捕蛇的,希望通過描寫他把農村裏麵這些特殊的匠人 的生存狀態描寫出來。
書裏麵還有一篇是寫的是我當時住過的房子,凝聚了 當時鄉村很多很有意思的事情。現在城市人習以為常的電 和水,在我成長的時候是沒有的。小時候,我一直住在一 個很古老的土房子裏麵,那時候生活條件很差,農村人覺 得用電都是浪費錢,很多時候是用油燈。夏天的時候有螢 火蟲,我和弟弟就會到野外去抓很多很多的螢火蟲,放在 玻璃瓶裏麵,晚上放在家裏照明。那個時候電視也是沒有 的,農村人晚上有空了就出來嘮嗑兒。
也有很驚險的事情。例如我們種地的以前每家都有一 個穀倉,但是以前老鼠很多,為了防老鼠,我媽媽在我很 小的時候曾經抓了一條很大的蛇,回來放在房梁上。 有時 候我們在吃飯,房梁上有老鼠跑過,蛇就會突然跳起來咬 住老鼠,吊在我們頭頂的房梁上。
現在很多城裏長大的年輕人實際上對中國農村已經很 不熟悉了。八十年代那種淳樸、天然的農村文化也逐漸在 消失。所以我一直有一種很強的衝動,希望把這些東西用 文字記錄下來,把底層的這群人的生活狀態描述出來。
澎湃新聞:雖然艱苦,但你對當時的農村生活還是懷 念的?
何江:其實我是比較懷念農村當時那種簡單的生活狀 態。那個時候村裏的人都很熟悉,你隨便到哪家做客拉家 常都很平常。但現在我回去的時候,大家都在刷手機,感 覺人也不像從前那樣彼此間會時時噓寒問暖了。這種簡單 的生活已經逐漸消失了,但我也知道那是回不去的。
來源:澎湃新聞
澎湃新聞記者蔡依紋
2017-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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