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大瞬間】特刊
《我們心中的科大》--建校60周年慶
從69年“疏散”到70年“一打三反”的幾個記憶片段
許子明(6005)
(一)疏散廣西買柚子出洋相
1969 年底在備戰疏散的氛圍中,6係革委會顧俊廉通過 我們教研室的王祥祿(廣西人)聯係到廣西電子辦,帶領全係教職工和65級學生“疏散”到廣西柳州、南寧、桂林、梧州等地的電子係統工廠,五專業(自動化)在柳州可控矽廠, 三專業(電真空)在電子管廠,我們基礎教研室在柳州無線電廠。大家一邊組裝教學電子儀器,一邊給學生講課,有時還參加新產品研發。
記得當時北京是穿棉衣季節,但到了廣西,到處綠油油, 一片升平景象,北京寒冷和壓抑的政治氣氛一掃而光。當地天氣炎熱,由於行李還沒到,隻好穿著寬大的棉襖罩衫,三三兩兩在街上晃來晃去看熱鬧,在一個水果攤上,第一次看到了像葫蘆大的柚子,感到很
新鮮。
“這是什麽水果?”我們問店員。
“這是廣西有名的沙田柚。很好吃啊,買個吧!”她說。
“買個嚐嚐!”我們幾個人合計著,“多少錢?”
“五毛錢。”那賣柚子的姑娘答道。
五毛錢,對每月五十六元工資的我們來說還是夠貴的了,我們挑來挑去撿了一個小的讓那姑娘稱稱:“你看這個幾斤?”
“我們是論個賣的,一個五毛啊!”那姑娘笑了。
“啊?論個賣?——那就撿大的挑吧!”我們大家樂了,挑了個大的。
“大的不一定裏麵的果肉也大,要挑重的選。”那個姑娘笑眯眯地教著這些北京來的大學老師。最後還是姑娘幫著挑了一個,雖然不算最大,用手一掂量果然沉甸甸的(這個經驗直到現在我買柚子都在使用)。
柚子是買了,可如何打開?“我幫你們剝開吧!”那姑娘拿把刀子先把皮對稱劃成4瓣,接著拿一個竹片“嗖嗖”把皮剝開。
“這皮你們要嗎?”
“不要。”我們不知道,當地人用柚子皮做粥,去火。 後來我有機會吃過柚子皮粥,味道確實很好。從那之後,沙田柚子成了我最喜愛的水果,它酸甜中帶一點苦味,很清爽。
離開北京“轟轟烈烈的運動”,在柳州每天都很開心, 這裏沒有“運動”,當地人很實在,很“崇拜”北京人,有些姑娘還喜歡上了我們的老師(如五專業的翟老師愛人就是在柳州可控矽廠找到的)。如果說這裏的缺點,那就是蚊子太多,雖然是冬季,還得掛蚊帳。
據說,韋國清(廣西自治區第一書記)是6係主任何作濤的老上級,聽說我們疏散找地方,建議遷到桂林,還提供了二處房子(好像是炮兵學校)。據黃英達說,他作為科大代表還特意去廣西了解情況。但聽說科大遷到了合肥,去廣西的打算也就放棄了。
大約3月份,我收到了科大從合肥寄來的信,讓我回去參加“校學習班”。我在文化大革命時,當過《六教紅旗兵團》的頭頭,又是校革委會委員。開始我沒有理會,“天高皇帝遠”能拖就拖,可過了些日子又一次來電話,這次口氣很強硬,說如果不按時回去可能挨批。無奈之下,隻能回去,但我不甘心就這麽離開廣西,都說“桂林山水甲天下”,就聯係了我們係在桂林半導體廠的駱世興,告訴他我路過桂林,想一起去陽朔一遊,在桂林半導體廠的老師借此機會組織了五、六個人,我們同船沿著漓江而下,遊覽陽朔,那時漓江的遊船很少,到了陽朔,旅館都空著,一晚才八毛錢,次日乘車返回,連吃帶玩加住宿,每人才花5元錢。可有的女老師為了買“的確良”,就沒舍得去玩(那時“的確良”剛興起,不要布票)。經過杭州時,暢遊了西湖。最後拖了一周才到了合肥,美好的心情從此結束。
作者在韶山毛主席故居前留影
(二)進學習班當晚就被李大隊長嗬斥
四月底到了合肥,此時,“校學習班”已經開始,我被分在三班。報到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有家的都回合肥師範學院了,記得宿舍裏隻有黃英達還坐在桌子邊寫信,我躺在二層床上層,無聊的拿出笛子吹。突然,門“噹”的一聲被踢開了,一個黑黑臉的家夥,背著手氣勢洶洶地走了進來。這時黃英達立馬站起來,點頭打招呼。我不認識他,沒理他,照舊吹笛子。見我沒理他,那家夥氣得在屋裏轉了一圈。
“你!”突然一聲大吼,他指著我說:“你叫什麽名字?”
“許子明”我答道。
“別吹啦!”他命令我。
“今天不是星期天嗎?”我反駁他。
“你!你……”顯然,他被我的頂撞氣壞了,兩眼露出怒火,嘴一張一合,嘴角露出的銀牙閃著陰森的寒光。“你!你沒看到人家(黃英達)在寫材料嗎!”他在找借口——黃明明在寫信!
“好,不吹了。”我也屈服了。
他背著手氣哼哼地轉身出去了。黃英達小聲告訴我,剛才那人是“李東林大隊長。”這時我才體會到“一打三反”的恐怖氣氛。
(三)李大隊長導演“批鬥會”尷尬收場
第二天,負責我們班的工宣隊王師傅找我談話,告訴我 “老許,你是依靠對象,要主動地參加批判。”我沒想到,竟然是“依靠對象”!但也高興不起來。上午,說要批判方樹堯(六係 58 級)。李東林把兩手交叉在胸前,咬著牙,巡視著每個人,坐在邊上督陣。
王師傅問:“方樹堯,你那天排隊吃飯,和沈蓮官(65 級學生)說了什麽?”
方樹堯如實說了過程。
“你這是什麽意思?老實交代!”有幾個學員也裝模作樣“批評”了幾句。接著就沒有人說話,冷場了。
坐在一邊的李大隊長一下子跳了起來,指著方樹堯喊: “你,滾出去!”
方樹堯臉也嚇白了,溜溜地出去。
這時李大隊長指著我們班上的學員開始訓話:“你,你,還有你!這是批判嗎?要站起來,衝到他對麵,點著他鼻子才行!”
我們麵麵相覷,不知所措。在北京我們什麽陣勢沒見過?現在才知道安徽原來比北京還牛!
“重新來!讓他進來,重新批鬥!”
方樹堯是我們的同事、“戰友”,他是58級,又是我們學長,沒怨沒仇如何恨起來?正在我左右為難之時,突然聽到“哇”一聲,孫貞壽(65級)大哭起來,邊哭邊說,“我做不到!”
這場李大隊長想導演的批鬥會就這樣尷尬收場。
(四)李恒昌進“學習班”當晚懸梁自盡
校學習班地點在合肥工學院,參加校學習班的人是文革的兩派頭頭和有“問題”的幹部及學生。文化大革命中我沒有什麽可以“上綱上線”的,所以被定為“依靠對象”。可李恒昌(原校保衛處幹部)就不同了,他當時任校“文攻武衛”隊大隊長,很紅,可不知誰舉報他說過林彪後腦勺的包是“反骨”,隊長被撤,還被送到了“學習班”,突然的打擊讓這個東北漢子絕望到底,他在學習班教室的門框子上懸梁自盡。
這件事對我們震動太大了!一大早在廁所(那個廁所沒有隔斷)解手時,戰紀科(原校政治幹部)就議論道:“看來壓力太大了!”,大家也認為這“一打三反”的搞法有點“過分”。這些議論,不知被誰“及時”報告了工宣隊,李大隊長立即要求“學習班全體緊急集合”。大家剛剛坐定,李東林背著手,用凶狠的目光來回掃視大家,會場靜悄悄的,猜不透李東林又要發什麽飆,就在這時他目光落在後排的戰紀科身上。
“戰紀科!站起來!”這突來一聲大吼把大家嚇了一跳,戰紀科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
“戰紀科,你今天早上在廁所說什麽啦?”
戰紀科想了想,小聲說:“我說他(李恒昌)可能壓力太大了。”
“胡說!”李東林立刻打斷戰紀科的話,接著說:“他反林副主席,是反革命!他自殺就是對抗‘一打三反’!他死了活該!他是死有餘辜!”
“學習班”後勤組的劉家華過後告訴我,吊在門上的李恒昌是司有和抱下來的,在等待法醫來之前,李東林讓劉家華一個人看著。她當時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從來沒有見過屍體,看到躺在地上的李恒昌瞪著眼,脖子右邊一道被繩子勒的紫色痕跡,嚇得全身直發抖。李東林安排劉家華遣返李恒昌愛人和兩個可憐的孩子回東北原籍,他們在落實政策後都回了科大,這是後話。
(五)閆寶根跳樓,工宣隊見死不救
“學習班”開班一個多月,就遷到合肥師範學院的教學大樓四層。閆寶根是二係學生,進“學習班”的罪名是“反搬遷”。據說,有次李東林去他們宿舍,他站在床上一邊鼓掌,一邊笑著大喊:“歡迎李大隊長!”。李東林不是傻子, “好小子,給我鼓倒掌,這不是明明是在挖苦我嗎?”立刻把閆寶根揪進了“學習班”,派專門人看管。期間有人舉報,閆寶根說過毛主席的老家韶山“依山傍水,風水好”,其意思不就是說,毛主席所以當了國家領導人是靠了“風水”嗎?這麽大的“罪名”讓閆寶根對前途失去了希望。麵對分配,他說,“大不了帶著我女朋友(同學)回家種地”。就是這個願望,工宣隊也不讓實現,使出了文革中慣用伎倆——找他女朋友談話,對她施壓,讓她提出分手。這招讓閆寶根徹底地失去了生的希望,在一天中午午覺時,趁看守人不注意, 突然翻窗從四樓跳下。
“跳樓啦!”正午睡中,突然聽到有人在走廊裏喊。我們爬起來跑到窗邊往下看,外麵靜悄悄地,沒有任何人,於是我又回到床上。
剛躺下,就聽到窗外喊“哎呀,我的媽呀!救救我吧!” 這時,我又回到窗前往樓下一看,原來他跳下時正好先落在窗下一輛舊轎車上,又彈到地上,開始他暈過去,過了一會兒蘇醒過來。隻見他從地底上坐起來,用手一摸臉,鮮血把他本來發白的臉一下子抹成了紅臉。看到這恐怖場麵,我難受得幾乎要吐出來,立馬回到床上躺下。後來有人把他送到九七醫院,據說工宣隊不讓醫生搶救,閆寶根就大呼“醫生老爺救救我吧!”到了下午他喊聲漸弱,五點左右喊聲沒了, 生命戛然而止。
這是我在“學習班”第二次見到的自殺情景。
(六)女生宿舍丟表,我被強迫寫證明
一天中午,沈蓮官從樓梯對麵女宿舍出來和我一起下樓去吃飯。她說:“倒黴,昨晚一宿沒睡好!”
“什麽事?”
“我們宿舍劉×的手表丟了,工宣隊挨個搜查,鬧騰一晚上。”
吃完飯回到班上,我把此事當新聞隨便一說:“聽沈蓮官說女宿舍有人手表丟了。”班長曹×(馬列教研室)立刻向工宣隊做了匯報。下午一起床,曹通知我“到學習班辦公室一趟”。
一進門,麻子臉孔師傅就問:“聽說沈蓮官向你說了什麽?”
“是的。她說她沒睡好,有人丟了手表。”
“她為什麽向你說?”
“我哪知道!”
“這說明她心裏有鬼。”
“不知道。”
“那好吧,你如實寫個證明材料。”
“這有什麽可寫的?”
我心裏想:“這不是舉報人家嗎?”覺得這樣做對不起沈蓮官。但孔麻子把紙筆都推到我麵前,看來是不寫不成。 我想了想提筆寫:“奉工宣隊之命,……”,沒想到,這下惹出更大麻煩。孔麻子一看到這句“奉工宣隊之命”,立馬不高興,“你們大學老師文化水平高啊!什麽‘奉工宣隊之命’,這不是有情緒嗎!”
回到班裏不久,開會回來的工宣隊王師傅告訴我,剛才石政委開會點名說你對“工軍宣隊”有抵觸情緒,要求好好反省寫個檢查。無奈,我隻好狠狠自我批評,寫了一個違心的檢查交上去才算過關。
這簡直就是‘白色恐怖’,恨不得“學習班”早結束,趕快離開學校。
(七)“一打三反”的反思
1970年1月30日,中共中央發出《中共中央關於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的指示》,開始在全國掀起一場政治運動,這場運動的內容是“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反對貪汙盜竊、反對投機倒把和反對鋪張浪費”,就是所謂的“一打三反運動”。安徽工軍宣傳隊借“一打三反”之機,對科大廣大師生殘酷打壓迫害,製造“白色恐怖”,在不到半年時間裏,造成十八名師生被逼自殺,他們的這些行徑令人發指,人類曆史上也隻有法西斯分子可以與之並舉。
1976年,隨著“四人幫”的倒台,那些狐假虎威、橫行霸道的所謂的“工宣隊”頭頭背後的冰山轟然倒塌,臭名昭著的李大隊長——李東林,也威風不再。但科大人是理性與文明的,大家雖然痛恨他,但科大人沒有象他“批鬥”別人 一樣批鬥他,隻是在學校禮堂了開一個會,記得他在台上耷拉著腦袋,沒有了往日的趾高氣揚,再也不敢說“誰不鬥,就鬥誰”了。據說李東林死於肝癌,不知道他在生命的終點時,有沒有反思與後悔過自己的所作所為。
在“一打三反”中,因為有人“舉報”,有些師生受到批判和鬥爭,甚至迫害致死,在我看來,那些“舉報人”很卑鄙,但我更憎恨那些“工宣隊”——如李某某之流,這些惡棍對科大的無辜師生進行了殘酷的迫害。所有這一切,如果沒有當時的“政治大環境”,那些“舉報人”和“工軍宣傳隊”又能怎能興風作浪,耀武揚威?所以,無論如何,我們還是應該慶幸以那個“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終於一去不複返了。
在科大建校六十周年即將來臨之際,我們回憶那些不堪回首的歲月,目的是讓以後的科大師生知道,在科大光輝的六十年曆程中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黑暗”——盡管很短,但很痛,這種痛是刻骨銘心的,我們不能忘卻。
[後記:為了響應《情係科大六十周年》群的號召,寫了上麵幾個回憶片段。畢竟時間太久,時間、地點和情節都記得不太準確,如有不當或錯誤,請告知糾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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