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遭遇的“反標事件”
謝文梁(6566)
1966 年開啟的文革運動,是“觸及靈魂的大革命”,也 觸及到了我的靈魂。至少在運動初期,我也跟多數同學一樣, 主觀上是想緊跟形勢,做個積極分子的。工作組進來以後, 我們 656 年級也要成立“文革小組”,每班推選一個人,我 被選中成為“年級文革小組”的成員。
按理說,作為年級文革小組成員,在旁人眼裏可算是工作組的“親信”了吧,不料到七月二十日左右,內部傳達了原華北局第一書記、時任北京市委代理書記的李雪峰對工作組的一個講話,把當時高校形勢說成了五七年反右時的形勢,使我感受到了政治氣氛的嚴峻。緊接著又發生一件事情,工作組召集我們年級文革小組的人開會,不知他們用什麽辦法,竟然已經排出了一個名單,把每個班的全班人員都排出了左中右,會上就這個名單征求我們的意見。我們班是個相對溫和的集體,雖然包括我在內,同學們也在議論工作組,有些事情也同外邊大字報所表達的意見那樣,認為工作組做得不妥,但總歸隻是議論一下,沒有感覺到什麽出格的言行和事情。但名單上,我們班竟然有一個列為了“右派”,一個列為了“中右”。我那時的心目中,認為右派分子是十惡不赦的壞人,想不到這兩個同學居然也是“右派分子”或接近“右派”了,吃驚之餘,我在會上盡管並未反對,但對他們兩人有沒有那麽“壞”,多少表示了一點不理解。
七月底,毛回到北京,批評了劉鄧派工作組的事,隨後, 工作組就撤走了,再不久,左中右名單被公開出來,我獲知, 我的名字從“中左”變成了“中右”。我自問自己沒有任何 “反工作組”的言行,想不到憑我的表情就從中左變到了中右,真是第一次切實感受到了政治運動中言行的風險。好在工作組已經撤走,“中右”帽子已經過時了。
這以後,看到過“破四舊”的瘋狂,看到過到處停產的蕭條,看到過許多“大人物”被遊鬥的場景,看到過“城頭變幻大王旗”的搞笑。如果說,這些還不關乎我的直接切身利害的話,那麽,下麵說到的事情是我終生的記憶。
12 月中旬,我跟本年級幾個同學步行串聯去了延安回來, 學校裏空蕩蕩的,我與班上的徐明貴討論學校形勢,一致認為劉達好像沒有什麽問題,並決定要去找劉達談談,問問他在晉察冀時跟彭真到底是什麽關係。經過連續幾天的竟日長談,又在劉達指點下訪問了他的老戰友王震同誌(時任農墾部部長、文革後任國家副主席)、鍾子雲同誌(時任煤炭工業部部長),從此詳細了解了劉達的身世和革命經曆。我們確信劉達是好幹部,但隨後學校形成兩派,導致對幹部的解放成為完全不可能的事(詳見拙作:《聽劉達談往事——五十年前的訪談》)。
1968年,高校武鬥蜂起,科大雖未發生大規模械鬥,卻也磨刀霍霍,兩派之間視如寇仇。我所尊敬並共同參與“保劉達”活動的學校黨辦主任李俠,僅僅因為提到過認識江青, 說江青抱過她的小孩,就突然被捕。在這樣的政治空氣下, 我完全不想參與學校的運動,選擇了回老家紹興。而回紹興 的結果,並未找到避風港,反而受到更大的打擊——我親曆了父親被抓起來的那一幕。當時,父親在稅務局工作,每天清晨上山打太極拳。一起打拳的有本單位的一位名叫章嚴的同事,是馬來西亞歸僑。章嚴在文革運動中並不積極,不過 因為歸僑身份,免不了被指責為“裏通外國”分子,終於他忍受不了此類子虛烏有的打擊迫害,上吊自殺了。而他一旦自殺,我父親就被抓起來,要他交待與章嚴共同搞“反革命 集團”的罪行。當然,那次回紹興的經曆還遠不止這些,我的親戚上輩,也都沒有躲過被鬥被關的命運,他們中有共產黨的幹部,也有基層企業的領導,也有曾經被尊為上賓的民 主人士,被遊街的遊街、被批鬥的批鬥,名目不一樣,被鬥都一樣,總之是一片風聲鶴唳之中。
1969年初,我們班一位名叫賈樹國的同學突然出走,幾 天之後才在崇文區的一個環衛站的草垛裏被找到。原來他的家庭出身是富農,但他填寫個人檔案一直登記中農。在文革的大背景下,此事就越來越成為賈樹國的心病。“清理階級隊伍”運動開始以後,工宣隊舉辦了一個“教工學習班”。 因為相對於學生隊伍來說,教工隊伍的家庭成分當然是比較複雜的,所以安排了少數學生“摻沙子”,參加這個學習班, 賈樹國是被選中的我班兩個學生之一。在學習班上,針對一些家庭出身不好的老師,工宣隊師傅言辭激烈地要求他們老實交待。跟 656 學生們關係較親密但出身於地主的張作生, 就是重點被點名的老師。曆史的誤會就是如此,賈樹國因 “出身好”被選中參加教工學習班,卻因為隱瞞真實出身, 身臨其境,“心病”發作,所謂杯弓蛇影、坐立不安,在“學 習班”開張的第二天,就慌慌張張逃出科大。兩天後雖回來一次,卻無法也不敢解釋出逃因由。於是再次離校出走,他不知該遊蕩到什麽地方為好。轉來轉去,轉到晚上,冬夜難熬,直至找到這個環衛站的草垛,趕快躲了進去。
工宣隊師傅和我們班的同學忙碌了幾天找不到他,結果 、得知賈樹國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出走,不論是同情他也好, 看不起他也好,總的情況,是惻隱之心占了主流。他被接回學校之後,大家爭相護理和安慰他,有人幫他打飯,有人幫他洗腳,我也幫他洗過一次腳。賈樹國後來在學校搬遷安徽以後,因為此次出走留下的案底,於“一打三反”運動中再次受到隔離審查,並在淮南再次出走,於 1970年4月24日晚臥軌自殺。此是後話,這裏不細說。
此時的文革運動已經進入了第三年,三年來的樁樁件件, 我對文革運動變得越來越不理解,越來越抵觸,這種思想觀點越來越溢於言表,終於在1969年秋,我沒有能控製自己的 心緒,有了一次徹底的暴露。
一天晚上,我去王培紅同學的宿舍找他理發(當時班上都是同學之間互相理發),等候之際,信手拿著毛筆在報紙上亂寫,一個姓陳的同學講笑話,講完以後,眾人皆笑,說: “真是天大的笑話”。此後,我理完發睡覺,一夜無語。不料次日早上,有人在走廊上喊:“謝文梁寫了反動標語”。 我聞聲跑去一看,果然見到我寫在報紙上的毛筆字“天大的笑話=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我心裏明白,自己對於文革運動中這樣大規模地整人, 早已是看不慣又不敢說,不料今日竟然言由心生,落下了把柄。
我的問題明擺著要比賈樹國嚴重,當然跟賈樹國一樣, 也免不了需要做檢討,包括工宣隊師傅和周邊同學在內,也沒有人敢於公開為我辯護。我想起了66年底劉達跟我談到59年反右傾運動的體會所說的話。他親口告訴我,被批判時帽子可以扣得很大,事實不能隨便承認,否則後患無窮。我牢記他的教誨,說反標事件“造成了極壞的影響,我很痛心”,但我一口咬定那是筆誤。我真是很慶幸,“人之初, 心本善”,也許是大家都跟我一樣,已經厭惡了沒完沒了地整人,也許是賈樹國一事的後續影響和惻隱之心,也許是大家從來沒見我做過什麽壞事,沒整過什麽人。總之,感覺不到對我的“階級仇恨”,檢討之後沒人發言說我不深刻,沒人繼續深究。對我的處罰,亦僅限於不能參加學跳“忠字舞”。我明白,風吹過,水麵自然成紋,風過後,水麵恢複平靜。班上的同學實際上是以“放水”的形式保護了我。對文革的態度問題,一直被認為是大是大非的問題。在這個問題麵前,我的同學們選擇了維護良心。
1970年7月,我們終於迎來了畢業分配。在畢業前的鑒定期間,也有個別同學又把“反標”問題翻了出來意圖追究, 遭到一致抵製,最後,鑒定意見中含糊其辭地寫上:“由於階級鬥爭覺悟不高,犯有一般性缺點錯誤”,終於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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