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大瞬間】特刊
《我們心中的科大》-- 建校60周年慶
我的大學
居 悌(5902)
作者按:《自說自話》,2010 年,由《北京圖書出版社》 出版,全書共九章。《我的大學》,是其中的第二章,共 22 篇,記述我在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的生活片段。《自說自話》 全文,也可以在我的新浪博客上瀏覽,博客地址是: http://blog.sina.com.cn/juti2002cn,或者直接“百度一下”我 的名字“居悌”,也能找到這個博客鏈接。非常遺憾,在我 的新浪博客中,發文較久遠的博文,會莫名其妙消失,《我 的大學》也然,其中,第 8、9、10、14 和 21 篇就缺失了。 為此,重新整理此稿,獻給我苦難的母校——中國科學技術 大學六十華誕。
第 1 篇 準備高考
高中,我就讀於浙江嘉興二中,是該校第一屆高中畢業 生。1959 年畢業那年的 6 月,高考臨近了,但是我和同學們, 還在魏塘鎮裏澤鄉,一個江浙交界的小村莊勞動。勞動任務, 主要是幫助農民“雙搶”,搶收早稻,搶種晚稻。南方的時 令,對於農事,來不得半點含糊。所以,勞動的節奏非常緊 張。那年月,地裏勞動的照明,白天靠太陽,晚上靠月亮。 所以,白天,一般要幹到天黑,伸手不見五指才收工;半夜, 月亮一旦爬上來,就要被班主任叫醒,懵懵懂懂地去田裏, 在月光下幹活。盛夏,蚊子咬得全身起泡。黑夜,路邊水旁, 常常踩到水蛇。小時候,媽媽常說小孩沒有腰,可是這段時 間,腰的感覺特別明顯。長時間彎腰割稻,睡的又是老鄉家 的硬門板,成天感到腰酸背疼,也許是我長大了。當時,思 想非常單純,隻知道勞動光榮,再苦再累,也要堅持。讀書, 高考,全然已拋到了腦後。
6 月中旬,當附近的鬆江中學傳來消息,說他們已經停 課複習,準備高考時,這群孩子才猛然醒悟,開始幹著急。 那時侯的高考時間,既不是 6 月份的七、八、九,也不是 7 月份的七、八、九,而是比較晚,快要到 7 月底。還有一個 月,就要參加大學的升學考試,連老師們也開始著急,學校 領導,也匆匆宣布:結束勞動,回校複習,準備高考。
我們是第一屆高中畢業生,學校對我們的高考非常重視, 特地從嘉興市重點中學請來老師,幫助我們複習。當時,報 考誌願分理工、農林醫和文史哲三類。但是,考試不分科, 全國所有考生,一樣的試卷,一樣的科目。八門課:政治、 語文、數學、物理、化學、地理、曆史和外文(分英語和俄 語兩種)。與現在不一樣,那時候,既無複習資料,又無輔 導材料,複習的唯一依據,是教育部發行的高考複習大綱。 每門課,一本複習大綱,薄薄的、黃黃的十幾頁紙,一、兩 毫米厚。
半個世紀來,不知何時,稱大學生為“天之嬌子”。那 時侯,沒有人稱你為嬌子,自己也沒有感到是嬌子。由於當 時的生存壓力小,沒有現在的年輕人大,所以,考大學、讀 大學,是生活的一種自然選擇,可有,可無。中學畢業,甚 至小學畢業,也可以找到一份工作,養家糊口,生兒育女。 當時我的不少同學,就是因為家庭的責任,放棄了高考;也 有不少優秀的同學,早在初中畢業時,就選擇了讀中專;還 有一些,比我優秀得多的高中同學,因為家庭出身和政治因 素,沒有考上大學。
我們這一代人,考大學,純粹是自己要處理的事。什麽 時候考,在什麽地方考,需要做什麽準備,報考什麽誌願, 父母全然不管、不問。一些年長一點的同學,他們的父母, 甚至希望他們不要考大學,早點工作,貼補家裏。考上大學 的,也希望畢業後早點工作,及早減輕家庭的負擔。
第 2 篇 選拔飛行員
高考複習期間,國家選拔飛行員。根據政治和身體條件, 學校推薦我和錢永池同學,參加嘉善縣的選拔。我當時 17 歲, 發育得又晚,像個小孩子。誰也沒有想到,會讓我這樣的小 不點,去參加飛行員的選拔。其實,飛行員的選拔,不在於 身體外表是否顯得很棒,而是在於體質。我和錢永池,都順 利地通過了縣一級的選拔。當時,整個縣隻選拔出幾個人。 縣公安局長,把我們幾個當作寶貝疙瘩,親自送我們到省城 杭州,參加省一級的選拔。局長叔叔一路陪同,管住管吃, 住賓館(其實是一般的招待所),下館子。對於一個小孩子, 這是件多麽快樂的事啊!
選拔要通過很多關卡,除了常規的體格檢查,還要做很 多試驗。記得有一項試驗,是通過小孔,觀察一個密封盒子, 像小時候看“西洋鏡”似的,隻是裏麵漆黑一片。盒子裏麵, 會隨機地出現極細小的亮點,像流星,劃破長空。考官要求 你,隨時報告亮點的流動方向,出現的個數。還有一個試驗, 是用兩根繩子,控製遠方平行豎著的兩隻筷子,前後移動它 們,使它們處於同一個平麵。有一項試驗,比較恐怖,就是 被綁在一個椅子裏,椅子高速旋轉,待到速度很高很高時, 刹那停止。停止後,考官會來觀察你的眼球,判斷是否合格。
我通過了所有的試驗,可是,因為體重太輕,還不到 90 斤,最終沒有被錄取。我和錢永池同學,又回到了學校,繼 續複習迎考。當時心中有點難過,感到很對不起局長叔叔, 讓他空喜歡一場。感到寬慰的,倒是我的母親。參選的事情, 我沒有告訴父母,隻告訴我的大姐和大姐夫。大姐夫是一名 空軍軍官,正是他,把消息透露給了我的母親,使她多少個 晚上沒有睡好。母親,舍不得我從事這樣的行當,真是可憐 天下父母心!
第 3 篇 物有不可忘
當年,全國高考人數隻有 33 萬。所以,不是所有的縣城, 都設有考點。嘉善縣沒有考點,我們必須趕到嘉興市的嘉興 一中,參加考試。考試前一天,在老師的帶領下,120 來個 同學,手拎著行李,肩扛著草席,浩浩蕩蕩,趕赴火車站。 同學們的心情,都比較放鬆,也很興奮,不像是趕考,倒像 是遠足。
考點的接待老師非常熱情,先帶我們到住所,那是一個 大教室,幾個書桌一拚,鋪上席子,就可以睡覺。為了防止 蚊子叮咬,還給我們準備了很多蚊香。然後,帶我們去考場, 熟悉考試環境,以及各自的座位。
那年高考的時間,在 7 月的 20、21 和 22 號三天,考完 就是大暑,氣候非常炎熱。教室裏放滿了冰塊,還灑了一些 香水。考場裏沒有掛鍾,為了掌握時間,各人自想辦法。有 借的手表,有家裏用的馬蹄表,各色各樣的小鬧鍾。絕大部 分同學,不帶任何鍾表,聽鈴聲,開始和結束考試。大姐借 給我一塊表,是“英納格”進口的,也許是大姐夫給她的定 情信物。第一次戴手表,沉甸甸的,不時地放在耳邊傾聽, 哢嚓哢嚓,好有意思哦。
每天下午隻考一門,心情最輕鬆。考完後,我和年齡比 較小的幾個同學,也不知道抓緊時間複習,而是去學校的一 條小河邊納涼,看人家捕魚。捕魚人身穿橡膠連衫褲,在河 裏不停地把水攪渾,然後,一摸一個準,正所謂“混水摸魚”, 看得我們入迷。
那年高考的試卷,有涉及圖象的題,同學們感到有點冷 門,但是我卻感到是門裏貨,比如,物理試卷中,要畫出原 子能反應堆,化學試卷中,要畫出製硫酸的流程圖,並要求 標出這些圖中每個部件的名稱。我從小學開始,沒有一本課 書,沒有一頁紙,不是被我塗鴉得滿滿登登的。凡是有圖畫 的,不管是文史書,還是理化書,也不管是人物風景,還是 設備裝置,我都要在書上臨摹,畫了又畫,描了又描。所以, 當考試遇到這些問題時,塗鴉過的東西,自然浮現在我的腦 海。在今後的學習中,這種圖象記憶法,在曆次考試中,都 幫了我的大忙。
還有,語文試卷中,翻譯古文“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 不忘。”那一段。我初中有個語文老師,叫王國棟,是國民 黨元老李濟深的朋友。王老先生是個儒家,特別喜歡我,常 常與我聊起一些做人的道理。所以,像這些史書中的名言, 初中時就已經能夠背誦,並知道它的含義:“物有不可忘, 或有不可不忘。夫人有德於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 於人,願公子忘之也。”作文占考分的一半,題目是“記我 的一段有意義的生活”,命題通俗,容易發揮。
第 4 篇 流響出疏桐
沒有網絡、電視和手機的時代,高考結束,就是靜候消 息。一夜不睡,十夜弗醒。喂了三天的蚊子,回家得好好睡 覺。每天的午休,迷糊在蟬鳴聲中:“通知來了,通知來了”, 叫人想起唐朝虞世南的詩《蟬》:
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
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
8 月中旬的一個中午,我依然在躺椅上迷糊。大姐,在 樓下把我喊醒:“通知來了,是中國科技大學的錄取通知!” 沒有幾天,我錄取科大的消息,被郵遞員傳遍了整個小鎮。 除了我,小鎮上還有三個人考上了大學:陳美英,北京郵電 學院;顧永康,北京鐵道學院;陳德雲,西安地質學院,全 部都是嘉興二中的同學。那一年,嘉興二中進京讀書的還有: 小黃,北京化工學院;馮國良;中國科技大學;錢永池,北 京體育學院;王炘觀,北京地質學院;顧宏誠,北京林業學 院;徐金海,北京大學。其他大部分同學,都錄取在杭州、 上海和西安等地的大學,或大專。這一屆同學,為母校大大 地露了一把臉。畢業整整半個世紀了,今年 10 月份,我們將 在嘉善隆重聚會。
進京前,母親親手為我納了兩雙布鞋,又買了幾雙棉紗 襪子,並把襪底破開,再縫上很厚的襪墊。請裁縫為我做了 兩條天藍色卡其布長褲,用大哥的一件半新黑嗶嘰上衣,改 成一件學生裝。另外,還做了一件可脫膽的列寧裝外套,一 件棉布大衣。父親親手為我整理箱子,一樣一樣東西,耐心 交代,還把我最喜歡吃的“狀元糕”和炒米粉,也裝在箱子 裏。大哥,從福建給我寄來了一把德國阿裏斯頓的名牌計算 尺。大姐親手給我結了一件漂亮的毛背心,送我一個時髦的 皮木手提箱。二姐和二姐夫,送我一支“幸福”金筆,這是 第一次我擁有的金筆。
50 年前,從小鎮到上海,路上要化很長的時間。先坐小 輪船到朱家角鎮,大約需要兩三個小時。等半天,才能坐到 去上海的長途汽車,再有兩三個小時的路程,最後到達寶慶 路,當時的西郊汽車站。大姐陪我到上海,住在一個小旅館, 叫“婦嬰旅館”。晚上,姐姐把我送上了去北京的火車,那 是一種沒有編號的學生車。旅途中,學生車要避讓所有正規 的列車,開開停停,到北京至少需要 54 個小時,兩天三夜的 時間。後來大姐告訴我,當知道路途需要那麽長時間後,晚 上回到旅館,心痛得大哭一場。
第 5 篇 美麗幽靜的校園
火車車廂的座位、走道和廁所,都擠滿了學生。車廂裏 一片汗臭,還經常被擠得踮起腳,站也站不穩。到洗手間, 需要手扶著行李架,從座位靠背上跨過去。為了避免麻煩, 盡量少喝水。環境雖然惡劣,心情卻是從來沒有的好。望著 窗外的藍天、田野、樹木和電線杆,唰、唰、唰地被拋在後 麵。蘇州、南京、蚌埠、徐州,一站一站,那都是在地理課 本裏學過的城市啊!第四天淩晨,到達北京車站,沒有一點 倦意,精神始終是亢奮的。隻是一下火車,感到走路不對勁, 仔細一看,兩隻腳腫得連鞋子也脫不下來了。
9 月初的北京,秋高氣爽。廣場上,有學校的接待站, 接待我們的是五八級的學長們,科大的首屆學生。雖然他們 隻高我們一屆,但是,五八級中絕大部分是調幹生、各省市 的保送生和中央機關的代培生,所以年紀比我們大得多,對 待我們就像大哥哥、大姐姐,給人以極其親切的感覺。從搬 運行李、登記手續,到安排住所,一切的一切,都不用我們 操心。校車徐徐啟動,走盡十裏長安街,出複興門,沿著複 興路,直奔玉泉路,母校所在。一路上,寬廣的天安門廣場, 雄偉的天安門城樓,莊嚴的人民大會堂,美麗的電報大樓、 民族文化宮和軍事博物館,讓我眼花繚亂,興奮不已。
美麗幽靜的校園,座落在北京西郊,玉泉路 19 號,如圖 1 所示。馬路隔壁,是解放軍政治學院。圖中所示照片,攝 於 1959 年,學校大門口,與同學馮國良。聽說,校園最早是 中央黨校設在玉泉路的分部,後來移交給解放軍工程兵設計 院使用。1958 年,當中央批準成立中國科大時,已經是 6 月 份了。為了不影響開學,中央辦公廳決定,將黨校分部讓出 來,做中國科大的校址;中央軍委也立即下令,要求已進駐 的工程兵設計院,馬上搬遷。
五九級的住宿條件,比五八級的好多了,有四幢新建成 的宿舍,9、10、11 和 12 號樓,我們 02 係(技術物理係) 男同學住 9 號樓,女同學住 10 號樓。五八級的老大哥、老大 姐中,很多同學依舊住在隔壁的解放軍政治學院。禮堂是現 成的,如圖 2 所示,雖然不大,但是古樸、寬敞,座位非常 寬大。座位都是給大幹部準備的,像我這樣的小孩子,坐兩 個人,都沒有問題。
新的教學大樓,也剛剛落成,有八層高,如圖 3 所示, 最大的教室可以坐四五百人!登上教學大樓樓頂,向西望去 是八寶山,後麵是延綿不斷的西山,如圖 4 所示——那是 1961 年,我在教學大樓樓頂畫的素描寫生。
校園的後麵,是古永定河遺址,那裏有很大、很深的水 塘,到處是鵝卵石。美麗空曠的古永定河,冬天是我們的滑 冰場,夏天是我們的遊泳池。
圖 1 玉泉路十九號
圖 2 小禮堂
圖 3 教學大樓樓頂
圖 4 西山下
第 6 篇 永恒的東風
1959 年 9 月 8 號,開學典禮,是難忘的一天。五九級, 13 個係的新生有 1400 多名。學校小禮堂坐不下,所以,典 禮就在解放軍政治學院大禮堂舉行。郭沫若校長,作了題為 “勤奮學習,紅專並進”的講話。郭老告訴我們,不紅不專 是懶漢,隻專不紅、隻紅不專,也都不行,必須要又紅又專, 紅專並進。會上,朗誦了為我們撰寫的校歌,《永恒的東風》:
迎接著永恒的東風,把紅旗高舉起來,插上科學的高峰!
科學的高峰在不斷創造,高峰要高到無窮。紅旗要紅過 九重。
我們是中國的好兒女,要刻苦鍛煉,辛勤勞動,
在黨的溫暖撫育堅強領導下,為共產主義事業作先鋒,
又紅又專、理實交融,團結互助、活潑英勇,
永遠向人民學習,學習偉大領袖毛澤東!
我們非常崇拜郭老,喜歡模仿他的字體,喜歡模仿他朗 誦詩歌的腔調,喜歡聽他的報告。每次報告結束,郭老都要 朗誦他的詩歌。1961 年出訪東南亞回來,報告結束後朗誦的 那首詩,想忘也忘不掉:
印尼三千島,緬甸百萬塔,
島島島島島,塔塔塔塔塔。
還有一次,報告結束後朗誦的詩,也非常有意思:
兩個月前,我在廣州看見了玉蘭花開;
兩個月後,我在北京又看見了玉蘭花開。
我說玉蘭花呀,你走得那麽的慢啊!
費了兩個月的工夫,你才走到京華。
郭老研究的古文,古得不能再古;郭老撰寫的白話詩, 白得不能再白。每次朗誦詩歌的時候,他都會習慣地、謙虛 地說:“請允許我,為大家,朗誦,一首詩。”他那特殊的 聲調,把詩中某個字朗讀得很長,像一條長長的、優美的拋 物線,至今仿佛還在耳邊回響。
郭老是一個巨人,卻又平易近人。他對學生的生活,非 常關心。五九年年底,郭老捐贈了兩萬元稿費,幫助困難學 生添置衣被;還向學校贈送一部電影機。平時,郭老也捐贈 稿費給學校,修建遊泳池和改善教學設施等雜用開支。困難 時期,1961 年的春節,郭老及校係領導,還與留校學生一起 吃年夜飯,發“壓歲錢”。有時候,還送戲劇票給學生。我 看過人藝的話劇《蔡文姬》和《虎符》,就是郭老送的票。 在郭老的影響下,很多科學家,例如錢學森等教授,都給學 校捐贈過。
一個當代著名的文豪、學者、革命家,他叱吒風雲的北 伐傳奇,瑰瑋浪漫的《女神》詩集,睿智超人的甲骨研究, 早已如雷貫耳,而如今,他竟是我的校長!
第 7 篇 遊進了大海
中國科大,是由中科院創辦的大學。她辦校的最大特色,是“全院辦校,所係結合”。學校的領導、教師和實驗室, 全都來自中科院的各個研究所。
校長就是中科院院長郭老,所有係的係主任,由對應的 研究所所長擔任。我們技術物理係的係主任就由物理研究所 所長施汝為教授擔任。華羅庚、錢學森、嚴濟慈、吳有訓、 錢臨照、朱洪元、王守武和張宗燧等,一大批國內最有聲望 的科學家,都親自登台授課。這些學術泰鬥,大部分留學過 美國和法國,講課的風度各異,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大師們,親自製定專業設置,擬訂教學計劃,編教學大綱, 撰寫教材講義。最可貴的是,當我們踏進課堂的第一步,就 站到了你的麵前,給我們講授基礎課,使心靈得到震撼,使 記憶終身難忘。
嚴濟慈老師講《電動力學》,每次進入教室,整齊的中 山裝,鋥亮的皮鞋。態度像慈父,講課深入淺出,循序漸進, 滿口餘杭話。記得一次講封閉積分,他將一串鑰匙,隨手丟 進了茶杯,並告訴我們:“這串鑰匙的體積,就是杯子口的 麵積乘以杯中水升起的高度。”講著講著,又端起茶杯,喝 將起來,助教馬上提醒他,並給他換了茶水。嚴老師講課, 簡直是一種藝術,聽課是一種享受。
錢臨照老師講《晶體力學》,也是一位慈祥的老人。錢 老個子不高,但是聲音卻非常洪亮,而且思路清晰,引人入 勝。對待他的助教,非常和藹,每次呼喚他,不帶姓,隻呼 名:“貴如,貴如”,一口無錫話。
朱洪元教授講《量子力學》,他的風度是跳躍式思維, 先講結論,後作推理。背著雙手,在講台上踱來踱去,邊走 邊講,抑揚頓挫,猶如朗誦詩歌。他講課的內容,自成體係, 沒有課本,沒有講義,沒有 Paper,聽他的課,全憑筆記。所 以,與嚴老師的課不同,聽完《量子力學》,課後要看大量 的參考書,同學間要做充分的討論,還要相互對照和補充筆 記。
凡是留學法國的教授,講課都沒有講稿,上課隻帶一支 粉筆。最典型的,是張宗燧教授。他講《數理方程》,滿黑 板的數字,老長老長的公式,揮揮灑灑,全憑他的腦袋。暫 時忘記的地方,他會留出空白,想到了,再補上去,猶如一 位繪畫大師。張教授身體魁梧,卻神經衰弱,每天隻睡兩個 小時左右,但是講課時,全神貫注,精神抖擻。
專業課,全部由研究所所長和所裏知名的研究員擔任。 比如,《半導體物理》,由半導體所所長大王先生——王守 武教授親自講授。他的嗓音,那個功率之大,頻率之低,怎 麽能叫人忘懷啊!
除此以外,還有許多知名的科學家,例如陸學善、曾澤 培和湯定元等,都給我們上過課。給我們上課的,還有一些 年輕老師,日後都成大器。例如方勵之老師,剛從北大研究 生畢業不久,就輔導朱洪元教授的《量子力學》課,那是輔 導難度最大的課。方勵之老師才思敏捷,深受我們喜歡。日 後,他是中國相對論天體物理研究的開拓者,在八十年代初, 還擔任過母校的副校長。曾肯成老師給我們講《複變函數》, 他的幽默,他的智慧,令大家佩服。他的講稿,純粹是做做 樣子,放在桌上,待風一吹,一把抓起來,就全塞在講台下 麵了。他把數學都講活了,稱積分奇點為“攔路虎”,常常 說:“我要繞開這隻攔路虎。”日後,曾老師成為著名的密 碼學家,我國代數密碼學的創始人之一。
海納百川,有容為大。不少年輕老師,被錯劃為“右派” 後,調到了母校。領導們接納他們,同學們尊敬他們,日後 都成為知名學者和科學巨匠。科大人追求真理的執著、獨立 思考的精神和豁達包容的胸懷,與兩任黨委書記鬱文和劉達, 是分不開的,科大人永遠懷念他們。
提起科大的老師,他們的風度各異,趣事不同,真是說 不盡道不完。一個從江南小鎮來的孩子,遇到他們,真是自 己的福分啊!來到首都北京,來到臥虎藏龍的中國科大,我 像一條小河裏的小魚,遊進了大海。
第 8 篇 國慶十周年
國慶十周年,是我國最隆重、最令人難忘的一次國慶。剛剛落成的十大建築,北京火車站、人民大會堂、曆史博物 館、廣播大樓、電報大樓、民族文化宮、軍事博物院、農業 展覽館、工人體育場和十三陵水庫,都是為了向國慶十周年 獻禮而建。
剛入學,我幸運地被學校選入儀仗隊,投入到緊張的檢 閱排練。我校儀仗隊,抬的是無後助力炮。五個人一組,三 個人抬炮,兩個人扛槍。排練非常緊張,每天都要進行。全 校排練總指揮,是我們係的副係主任李俠,解放軍大校,大 高個子,大嗓門。諾大個操場,幾百號人,他喊口令,不用 話筒,聲音渾厚悠長,清清楚楚。
國慶前一天,根本睡不著,早早就起床了。天不亮隊伍 就集合,學校發了一大包火燒(一種很耐饑的燒餅)、牛肉 幹和鹹菜。6 點全城戒嚴,學校必須在此前,把我們送到指 定位置,一個離天安門還很遠的地方。北京的 10 月,中午很 熱,淩晨卻非常冷,等候的時候,凍得直跺腳。
長安街上的喇叭,播放著音樂。快 10 點,喇叭裏傳來了 消息,毛澤東、劉少奇、朱德、周恩來等黨和國家領導人, 登上了天安門城樓,雷鳴般的掌聲,“毛主席萬歲”的歡呼 聲,響徹雲霄。10 點整,北京市市長彭真,宣布十周年國慶 開始,喇叭裏響起了莊嚴的國歌。歌畢,響起了隆隆的禮炮 聲,好多掛著標語的大汽球,徐徐升上天空。接著,彭真市 長宣布閱兵開始,喇叭裏傳來了士兵們震天的口號聲,從廣 場東邊的天空,轟隆轟隆地飛來一隊一隊的戰鬥機,場麵非 常壯觀。我突然感到,北京的天空真高,北京的天空真大!
閱兵式,進行了整整一個小時,群眾遊行才開始,隊伍 慢慢移動。當進入檢閱區時,指揮員命令:“正步走!”我 用餘光,注視著隊伍左右,認真地邁著步伐,心在砰砰地跳。 當經過天安門時,指揮員命令:“向右看!”我的眼睛,直 盯著城樓,看到毛主席沿著欄杆,揮動著帽子,我的心快要 跳出來。最後,喇叭裏傳來震天的歡呼聲,少先隊員們和組 字的群眾,湧向天安門。那天遊行,一直持續到中午。
慶典結束,各單位到指定的地方休息,勞動人民文化宮、 中山公園、景山公園或北海。我們去勞動人民文化宮休息, 啃著帶來的火燒、牛肉幹和鹹菜。下午 5 點,再一次進入天 安門廣場,在指定位置,觀看各個單位的文藝表演,或在音 樂聲中跳舞。
晚上,探照燈在空中來回晃動,彩燈把天安門廣場照得 通亮。一百多萬群眾,在天安門廣場,盡情歌舞狂歡。毛澤 東、劉少奇、朱德、周恩來、林彪、彭真等黨和國家領導人, 在天安門城樓上觀看。我不會跳舞,隻是仰望著被燈光和煙 火映紅了的天空,傾聽轟轟隆隆的炮聲,觀賞炫麗繽紛的煙 火,想著爸爸媽媽,想著哥哥姐姐,想著我的小妹妹,想著 我中學的老師和同學。狂歡一直持續到深夜。
連續四年,我參加了國慶遊行。六三年的國慶,我參加 了天安門廣場的組字,有 10 萬人參加。手裏拿著一紅一黃兩 個花球,坐在廣場指定的地點,根據前方小旗杆上升起旗子 的顏色,變換著手中舉起的花球。後來,看了國慶的記錄片, 才知道當時組字的效果,“慶祝國慶”、“1949—1959”和 “毛主席萬歲”,這些字來回地變換。
第 9 篇 都叫我“小阿弟”
技術物理係五九級,5902 級,分四個班,我在三班,35 個同學,如圖 5 所示。這是分專業前的三班,所以我們親切 地稱她“老三班”。照片夾在影集裏,近半個世紀沒有翻動。 今天拿出來一看,背後還有他們當時的簽名,如圖 6 所示。
圖 5 老三班同學
圖 6 照片背簽
班級裏,我和朱振和年齡最小。剛來科大,雖然 17 歲了, 但還沒有發育,隻有 1 米 48 的個子,同學們都叫我“小阿 弟”,直到如今。開學後一段時間,除了同宿舍的同學,許 多同學以為,我是誰家來宿舍玩的小弟弟,蹦蹦跳跳,樓梯 三級兩級地躥,上課喜歡坐最後,多長時間也見不到人影。
1959 年,是上蒼慷慨眷顧我的一年。分到老三班,又是 我的福分。回想起來,同學們對我的愛護、寬容和關心,無 微不至。有幾個年齡比較大的同學,簡直把我當小孩。像張 雲青,東北人,曾自元,江西人,他們都是幾個孩子的父親。 學校裏有“一幫一,一對紅”的活動,憑著我的小聰明,我 負責幫助他們的學習。記得,每次給老張複習功課,他總是 笑眯眯地,抽著煙,嘴裏總是“嗯、嗯、嗯”地敷衍我,看 得出,他心裏特別喜歡我。他們從來不評批我,老是寵著我。 有時候午間貪睡,同學們都舍不得叫醒我,一覺醒來,宿舍 樓靜悄悄的。
老三班的同學,除了曾自元以外,同在一個班相處四年, 同在一個年級相處五年。三年困難時期,我國高等教育,在 “調整、鞏固、充實、提高”八字方針的指導下,高校大量 壓縮,並讓大批拿工資的調幹生,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否 則就要自費學習。曾自元是調幹生,當時工資很高,有三個 孩子,自費學習,家庭無法負擔。六二年暑期,同學們都回 家了,就我一個人送他去火車站,回江西萍鄉。當時,我心 中感到非常難受和苦楚。如今,不知老曾還好嗎?
大四即將結束時,年級分為四個專業:光學、磁學、半 導體物理和低溫物理。我分在半導體物理專業,是新的三班, 如圖 7 所示。老三班中仍在一起的,有關英賢、茅冬生、黃 大生、朱詠堂、周元仁、朱德元、王縉和潘榮俊。其他同學 都去了別的專業,例如朱振和、姚連興、楊嘉玲、夏宇興、 許臣良、趙禮慶、張治國、宋峻、張雲青和茅文英等,到光 學;袁樸、應堃寧、周天明、高振、孫鼎倫、翁珍順、林元 星、呼廣益和郗秀榮等,到磁學;趙忠賢、劉心田、王玉貴、 楊文治、徐滌和杜仲廉等,到低溫物理。
圖 7 半導體物理專業同學(關英賢未出席)
第 10 篇 不要命的到科大
“窮清華,富北大,不要命的到科大”,是那個年代流 傳在學生間,對北京三所大學學生的抽象。確實,我們的同 學都非常優秀。特別是五九級,出了不少人才。就 5902 級, 一百五十個同學,如圖 8 所示,就出了三個兩院院士:趙忠 賢、王震西和陳立泉,還有許多著名教授、科學家和企業家。 幾乎所有的同學,都可以用“百度”或“穀歌”,搜索到他 們的傑出貢獻和豐碩成果。
科大的教育方針,思想上要求“又紅又專”,業務上要 求“理工結合,理實交融”。所以,雖然是理科大學,許多 工科的課程,也照學不誤,功課特別多,特別重。《普通物 理》、《近代物理》、《理論力學》、《電動力學》、《量 子力學》、《原子物理》、《熱力學》和《統計物理》必學 以外,還有《材料力學》、《流體力學》和《結構力學》, 什麽《渦輪蝸杆》和《機械製圖》等等,都要學。
進入專業課,管你什麽專業,《晶體物理》、《半導體 物理》、《低溫物理》、《磁學》和《光學》等,必學無疑。 好在講課的都是一些頂級大師,再多也不嫌多,再聽也聽不 夠。記得有一個學期,共有 11 門課,期末考試,整整考了 6 天。說實話,要命的,真的不能來科大。
學校特別重視動手能力的培養,很多實驗課,直接去所 裏做,接觸的都是當時最先進的儀器設備。為了便於到所裏 實踐,到了大三,我們就搬到中關村居住和學習。此外,低 年級的時候,還要到工廠實踐,其中車工和鉗工,必須通過 考核。
圖 8 技術物理係五九級同學
每年秋收,還要去郊區,幫助農民收割麥子,與他們打 成一片,吃他們的飯。那個窩窩頭裏,黑麻麻的,都是蒼蠅。 窩窩頭,是用玉米麵做的,尖尖的、黃黃的,下麵有個洞, 蒸著吃,我們叫它“金字塔”。“尖尖的、黃黃的,下麵有 個洞”,這還是數學老師曾肯成給下的定義呐!
科大的學生,生活上是非常刻苦的。當時,很少有同學, 衣服不打補丁。補丁一般有五處:兩個衣肘、兩個褲膝和一 個屁股。特別是一些四川同學,一年四季睡席子,蓋薄被。 為了保溫,冬天,用草繩把腳跟處的被子捆住。同學很少有 帶手表的,即使有,也是一些高幹子弟,老爺子從鬼子手裏 繳獲的、發了黃的老表,還不張揚。學校有很多高幹子弟, 有老一輩革命家葉挺將軍、陳毅、聶榮臻、譚震林和烏蘭夫 等的兒子,陳雲、徐向前和郭老等的女兒,部、省、市一級 幹部的孩子,就更多了。他們和一般的科大人一樣,一樣的 勤奮,一樣的衣著、談吐和舉止。
科大的學生,學習可都是不要命的。學校宿舍、教室和 圖書館,晚上 10 點熄燈。但是,有幾個大教室,晚上不鎖門, 不熄燈,是“通宵教室”,供同學們自習用。當“夜貓子” 們半夜離開教室、要回宿舍時,早起的“百靈鳥”們又來到 了教室,“通宵教室”的燈火,夜夜不熄。科大學生被兄弟 院校同學稱作“拚命三郎”。北京院校集會、遊行時,哪個 隊伍穿得最土、一停下來就看書的,肯定是科大人。
書並不貴,但是買不起。在這五年裏,除了一本鄭易裏 的《英華大字典》,我幾乎沒有買過書,全靠圖書館和記筆 記。筆記,對我們是太重要了。特別是,有些老師的課,沒 有教材,沒有參考書,必須記筆記。記筆記,促使你認真聽 課,訓練快速分析和理解的能力。同時,通過記筆記,加深 對內容的印象,借助圖像記憶,考試的時候,筆記本上的圖、 公式和文字,會浮現在你的腦海。記筆記,使我們練就了一 雙快手,為了快,我的字體都變斜了,如圖 9 所示,這是我 當時的《半導體物理》筆記。我是比較調皮的,每門筆記的 扉頁上,都要寫上一首詩,如圖 10 所示,這是《半導體物 理筆記詩》:
我一直思念著 電子世界的知音,
在幻夢中 我們曾同觀過奇異的星辰,
我們的地球 一直在消散著時鳴鍾聲,
我何時不在 掛牽著你的歡笑你的呻吟。
圖 9 《半導體物理》筆記
圖 10 《半導體物理筆記詩》
第 11 篇 全部付之一炬
我的大哥,一個勤奮、刻苦、好學的人。他是長子,家 庭貧困,供不起他上學。他把求學未了的情結,全部寄托在 他弟弟的身上。初中開始,大哥定時給我寄生活費。大學第 一學期,我享受國家助學金。當時,隻有家庭確實困難的同 學,才可以享受助學金。所以,享受助學金的同學,生活上 必須非常檢點,克勤克儉。為了不讓我有思想包袱,一心攻 讀,大哥年底來信,要求我從下學期起,主動放棄助學金。 他說:“我們大家手頭緊一點,但是你的心頭會鬆一點。” 大哥曾經對我說過,隻要我好好讀書,我能讀到什麽程度, 他就供到我什麽程度。
後來四年半的時間,大哥每月寄 15 塊錢給我。12 塊 5, 是每個月的夥食費;2 塊 5,是零花錢。困難時期,每人每月 定量供應糕點半斤、糖半斤和一塊肥皂,全在這 2 塊 5 裏支 出。
生活上需要精打細算,包括草稿紙,都不能浪費。草稿 紙,用印刷廠剪裁下來的廢邊角料,5 分錢一斤。太窄的, 用牛皮筋紮住一頭,每個紙條的一麵,寫上英文單詞,背麵 寫上譯文,攜帶方便,隨時可以背誦。
學校的電影,門票 5 分錢,是經常看的。大學期間,除 了郭老請客,看了一場《蔡文姬》和一場《虎符》,直到六 四年春,才去過三次大劇院觀看演出:英國著名芭蕾舞演員、 格雷小姐演出的《天鵝湖》,瑞士小提琴家、卡拉姆的獨奏 音樂會,北京戲劇學院的畢業公演《茶花女》。
大學期間,業餘愛好比較多,畫畫、樂器、寫詩和讀書。 這些愛好,直到考研究生後,才全部放棄了。業餘讀的書, 小說不多,最多的是哲學和詩詞。哲學,主要是中國的老莊、 外國的傅立葉;詩詞,主要是中國的唐宋、外國的普希金和 海涅。北京圖書館,當時在北海邊的大紅門,是一個寶地。 憑借書證,隻要不借走,到櫃台隨你借多少。借書的效率也 很高,書庫到櫃台有傳送帶。而且,圖書館還提供你一個小 車,便於搬運。圖書館在城裏,離學校很遠,我一般早上多 買幾個饅頭帶著,在那裏從開館,坐到閉館。在北京圖書館 裏,時間悄無聲息,過得最快。大學期間,讀的這些業餘書 籍,對我寫的一些詩詞和日記,甚至對我今後的人生,都有 很大的影響。
花錢,是需要時間的。金錢的匱乏,換來時間的富裕。 星期天和休息日,如果下雨,同學們就在宿舍,縫補衣褲和 襪子,下象棋,比賽背誦普希金的長詩《葉甫蓋尼奧涅金》, 比賽解微積分題。一般情況,除了到圖書館,我經常外出寫 生、畫畫,如圖 11 和圖 12 所示。當時,五八級的蘇大姐, 是科大美術組組長,我是副組長。有的時候,也會在宿舍寫 寫詩詞。很多為詩詞配的畫、詩集和十二本日記,在“文化 大革命”期間,全部付之一炬,那裏有我的自由、快樂和幻 想。現存還有一些畫,留下來自己作個留念,見第 12 篇, 《留存的畫》。詩集已經焚毀,隻留下一首序詩抄存,見第 13 篇,《最後的告別詩》。
圖 11 外出寫生 1
圖 12 外出寫生 2
第 12 篇 留存的畫
第 13 篇 最後的告別詩
抄存的《最後的告別詩》照片,如圖 24 所示,全文如 下:
序詩(亦即我最後的告別詩)
一打開這些雜亂的詩章, 您準會感到可笑非常。
一個理科的學生,居然 亦存在著幽思和幻想。
這些斷篇殘章, 是我原始思想的取樣。
這些可貴的回憶,可以 聽到那過去的心音鏗鏘。
思想雖然有點兒幼稚, 詩句也寫得不太象樣,
但這畢竟是思想火花的殘影, 是一束凋謝了的青春的 花朵。
這裏每一個字上, 都映照過痛苦的微笑。
這裏每一句行間, 都泛濫著歡樂的眼淚。
在我匆匆的生活的道途上, 魔使盡了她最後的一點力 量。
我感謝她朋友的情誼, …… 永遠銘刻在我的心上。
我不怨她的無能, 隻同情她過於天真。
她衣食著清泉、空氣和陽光, 心靈就變得十分單純。
她好像一顆明星, 清晰 …… 卻遙遠。
她卻似一道閃電, 明亮 …… 但寒冷。
魔使啊,我心中的理想! 你曾經灼熱著我的心。
現在卻變成一尊大理石的塑像, 那樣溫柔而嚴肅,潔白 而冰涼。
心兒受到不間斷的衝擊, 哲理總是給現實幫腔。
這些癡情和幻意, 現在看來完全可以收場。
靈感的神泉已經枯竭, 頭腦和關節也不聽使喚。
要能吟出一行詩句,一個字 起碼要白掉一根頭發。
我開始變得有點懶惰, 再不願用詩句來思考。
我含著眼淚, 為我的過去微笑。
快快覺悟吧! 不要在詩行中彷徨。
馬上離開浪漫派的墓穴, 莫消磨掉我們寶貴的晨光。
慈母罵了自己的孩子, 回頭來難免有點後悔。
他們討厭,調皮, 但總是非常純真,十分可愛。
孩子的錯誤, 無可以過多地責怪哦!
耐心和諒解, 是過來人應有的氣派。
如果給您偶然看見了我這過去的影子,我親愛的朋友和 讀者!
請原諒這裏的一切缺陷吧, 兒時的嬉語不必大驚小怪。
最後倒想忠告您的,是—— 和老維不要太有感情,
魔使就不會來找您的麻煩。 因為,愛是孕育痛苦的母親。
1964,北京
亨希裏說:“與其做一個拙劣的詩人,不如把所有的詩 焚毀的好”。
為了回憶,留這樣一張舊照。
圖 24 《最後的告別詩》
第 14 篇 唯獨我胖
那時候,糧食實行“統購統銷”,吃飯是定量的。剛進 學校,每月定量 33 斤,但是食堂是放開吃的。北方的食堂, 很少米飯,主食是饅頭、花卷、糖三角和窩窩頭,放在大簸 籮裏。稀飯放在一個大木桶裏,撈了半天,也不見幾個米粒。 後來才知道,北方的稀飯,是當作湯,下飯用的。到了京城, 才知道什麽叫北方人,什麽叫南方人。記得,五八級的一位 老大哥,名字忘了,大連碼頭工人出身。他兩個筷子,朝簸 籮裏一插,就是八個饅頭,我看了都發呆。
好景不長,過了年,就憑飯卡,排隊打飯。飯卡上,印 了好多小方格,一格代表一兩。大師傅給你打二兩米飯,或 給二兩饅頭,就用鋼筆劃掉兩格。一雙筷子下去八個饅頭的 日子,一去不複返了。1959 年到 1962 年,在共和國史上被 稱為“三年困難時期”,也稱為“三年自然災害”。六零年 開始,從毛主席到小老百姓,都降低了糧食定量。我們男同 學降到 30 斤,女同學降到 27 斤。
回想起來,那時候的飯是最香的。食堂裏,分布著好多 個取暖的爐子,磚砌的,上麵有一個爐膛,紅紅的,暖暖的。 買兩個窩窩頭,放在爐膛旁邊烤,那個焦香味兒,現在再也 尋找不到。朱元璋要飯時的“珍珠翡翠白玉湯”,為什麽好 吃,就可以理解了。上蒼真的很公平:
將美味, 賜給饑腸轆轆的餓漢,
把脂肪肝, 賞與酒足飯飽的闊佬;
將美夢, 賜給路邊廊下的乞丐,
把失眠症, 賞與席夢思上的富豪。
即使在京城,人們由於營養嚴重不足,也導致不少人患 了浮腫和肝炎等疾病。學校對同學們的健康,非常關心。利 用課餘,學校組織我們去采摘榆樹葉,大師傅們把榆樹葉揉 在麵裏,蒸出的饅頭就大一些,來改善夥食。還到菜場去撿 菜皮,放在食堂房頂上曬幹,冬天吃。通過部隊關係,從內 蒙古草原弄到一些黃羊,給大家打牙祭。為了公平,領導親 自到食堂幫廚,幫著打飯、打菜。在食堂,副係主任李俠, 經常可以看到他高大的身影。郭老帶頭,很多科學家向學校 捐款,接濟困難同學。對於患了浮腫和肝炎的同學,學校還 有補助,供應“康複粉”,一種麥麩、豆粉與砂糖摻製的食 品。
我們很多同學是高幹子弟,住在中南海的也不少。那時 候的國家領導人,沒有現在的想得開。他們以身作則,降低 定量,包括毛主席、朱德、劉少奇和周恩來,還自己限製自 己,三不準:不吃肉,不吃蛋,吃糧不超過定量。一些年事 高、身體弱的老同誌,每月也隻補助一斤帶魚和一斤黃豆。 孩子多的一些領導,生活困難,要求補助兩百元,都要打報 告,政治局批。“領導生活困難”,當今是天方夜譚。
到北京,吃饅頭,吃窩窩頭,真的很有好處。第二年暑 假回家,把我媽媽嚇一跳,我一下躥了十幾公分,過了一年, 又長了十公分。困難,沒有把我困住,是我的幸運。特別是 六一年的暑假,大姐生孩子,她的飯量很小。每次,母親給 她燉一隻小雞,大姐沒有吃多少,剩下的我全包了。為了報 答大姐,我用皮彈弓打了麻雀,想給她燉來補補。以為自己 讀了大學,有了本事,就用鐵絲做了一個土電爐。一通電, 保險絲斷,正巧大姐分娩,好在接生婆帶了手電,沒有影響 我外甥的出世。吃飯時,四碗米飯下了肚,碗還不肯放下, 呆呆的不知道想什麽。媽媽說:“想吃,再添一點。”那年 回到學校,大家都瘦,唯獨我胖,臉上的皮膚,漲得不夠用。
第 15 篇 到淩雲處應虛心
呼廣益同學,原名呼延廣益,八十年代,他從新疆來南 京看我時,已經改名為延征,是我的老大哥。他父親也是一 位高級幹部,小時候給地主放牛,因為打死了地主,參加的 革命。呼廣益同學,從小在延安保育院長大。他有一輛自製 自行車,除了輪子、鏈條和腳蹬子等傳動裝置,其它全部用 自來水管焊的。沒有鈴鐺,沒有刹車,沒有後座。我就是在 這輛“裝甲車”上,學會的自行車,教練就是呼廣益。我有 點小聰明,很快就學會了騎車,可惜沒有等學會下車,就到 處亂轉、兜風。
一天傍晚,我正得意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前進。突然, 一個身材魁梧、正在散步的領導,擋住了我的去路,我急得 大喊:“當心!當心!”人家也不回頭,也不理睬,誰知道 你喊的什麽當心啊!越想躲開,龍頭越不聽使喚,越不想撞 人,就越準準地撞了過去。領導沒有被撞倒,自己先倒。領 導的腿上,被“裝甲車”狠狠地撞了一下。當他回過頭來, 才知道是我們的黨委書記,中科院的秘書長鬱文!他笑眯眯 地看著我,一把把我拽起來,說:“摔疼了嗎?”當時,我 隻感覺到他的那隻大手,暖暖的,非常有力,真不愧是延安 出來的老革命啊。年輕時,我連老革命都敢撞,難怪,在今 後的生涯裏,我從不畏懼權貴,崇尚平等。
到北京的第一個冬天,就學滑冰。剛見到冰鞋,感到很 稀奇,沒有輪子,是一把刀。學校有兩個地方可以滑冰,一 個是大操場,一個是學校後麵的古永定河。像學自行車一樣, 滑冰也要膽大,關鍵是敢於向前移動重心。越不敢向前移動 重心,就越會後仰倒下。滑冰,學得也很快,沒有摔交,就 學會了。但是,摔得最厲害,也是在學會以後。
我的遠房叔父居淼興,如圖 25 所示。在上海當學徒時, 叔父就參加了新四軍,曾經在國民黨監獄越獄,越獄的三人 結拜姐弟。解放後,大姐在上海工作,他和二哥(我叫他胡 叔叔)在北京。解放後,叔父先在青島海軍,是管理軍械器 材的軍官。叔父人老實,曾被手下一個科長栽贓陷害,關進 了共產黨監獄。不想越獄,隻想自殺。後來,事情總算真相 大白,反而被調到北京海軍司令部工作。據那個科長交代, 栽贓陷害我叔父的原因,是因為他老實,簡直是豈有之理。
海軍司令部,在公主墳,離學校比較近。海軍司令部的 滑冰場,很大、很平,質量很好,冬天經常去那裏滑冰。第 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摔交,就在那個滑冰場。一天,天氣晴 朗,心情特別好。滑啊滑,速度越來越快,突然,鬼使神差, 雙腳向前,像箭一樣射了出去,人平唰唰地從空中摔下來。 仰望著藍色的天空,腦子一片空白,恰如靈魂出竅,身體動 彈不得。幾個小兵,把我抬到休息間,半天才醒過神來。從 此,再也不敢馬虎。其實,人生亦然:
曹魏智囊有德祖,楚漢良弓是韓信。春風得意須緩蹄, 到淩雲處應虛心。
第 16 篇 鞘膜積液
水鄉小鎮的河浜,非常清澈。盛夏,孩子們都下水遊泳, 有身趴門板的,有手抓木盆的,也有少數,身上拴著繩子, 父母在岸上牽著的。會遊泳的,大部分是狗爬式,水花四濺, 煞是熱鬧。唯獨爸爸媽媽,總不許我下水。
直到大三,還不會遊泳,同學們笑我旱鴨子。六二年暑 假,沒有回家,下定決心,留校學遊泳。買了一張 32 路的公 交車月票,一張頤和園月票,每天都去昆明湖遊泳,中午回 來休息片刻,下午接著遊。
遊泳領進門的,是宋峻同學,是個美男子,同學們都呼 他“高個兒”,是上海主管農業的副市長宋日昌的兒子。我 怕嗆水,學遊泳比較細心,循序漸進。先不學遊,先蹲在水 下憋氣,消除恐懼感;然後讓身體平浮水麵,憋著氣學手劃、 腳蹬;最後學抬頭換氣、學踩水。基本動作會了以後,就自 己練習。暑假一個多月,不管刮風下雨,天天如此。很多時 候,昆明湖邊,蒙蒙細雨裏,靜悄悄的就我一個人。遊泳確 實大有長進,暑假結束,從龍皇廟到排雲殿,六百米,沒有 問題。
學會騎自行車,撞了老革命;學會滑冰,摔個靈魂出竅; 學會遊泳,得了鞘膜積液。開學後,發現小腹部不適,醫院 一查,是鞘膜積液,因為運動過量引起的。
先住西苑中醫院,保守療法。西苑中醫院,是全國著名 的中醫院,集中了很多全國知名的老中醫,不少是高薪聘來 的。許多病號,也都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記得一個徐州 沛縣縣長劉仰慕(也許是劉邦的後裔),手拎一大摞吃過的 中藥方子,來住院。
住院部樓梯的東邊,是 13 級以上幹部住的,單人間,裏 麵有沙發,家人可以陪住;我住西邊,是 13 級以下幹部住 的,三人一間。同房的有:許崇德,人民大學、法律係講師, 江蘇青浦縣金澤鎮人,我的同鄉;施大鵬,人民日報社、國 際部亞非組組長,四川隆昌縣人。許嫂陳雍,也是人民大學 講師,大女兒許箐箐,二兒子許平倉,小兒子許征天。施嫂 張朝容,人民日報社印刷廠工人,兒子施力,女兒施行。這 次住院,結識了兩個大哥哥,在北京求學期間,來往非常密 切。離開北京後,與施大鵬的聯係少了,與許崇德的聯係, 保持至今。
第 17 篇 許崇德
許崇德,如圖 26 所示,後來成為我國著名的大法學家, 參加過新憲法的修改、香港法和澳門法的起草。他出版過很 多法學專著,代表作是法律出版社出版的“學而言憲”。其 實,許崇德不但是一位法學家,而且是一個才華橫溢的詩人。 出版過以鍾岱為筆名的文集《涓水苔痕》,香港明報出版社 出版,他的中學同學查良鏞(金庸)作序;蒯人語編注的《許 崇德詩草》,山東文藝出版社出版,程湘清作序。
給我印象最深、最感人肺腑的,是那首《示外甥並序》: 外甥不知何許人也,音容不識,生死不明。但知世上必 曾有斯人也。家姐一九三八年自延安抗大隨軍至河南確山, 後至湖北孝感,屬新四軍五師。犧牲前生有一幼嬰散落老鄉 家。往事數十年,思之心酸。願我甥幸在人間,因作詩以示 之:
生於戰亂未相逢,消息杳沉四十冬。欲剖舅心明母誌, 強思姐貌擬甥容。
風侵舊袖啼痕淡,雨襲孤墳草色濃。幸若爾身能在世, 耕勤勿忘覓遺蹤。
在北京期間,常去崇德哥家,哥嫂視我為親弟。孩子們 也特喜歡我,常盼我去。“文革”期間,我的詩畫和日記, 在崇德哥家爐子裏焚毀之前,雍嫂看過,給她印象頗深。所 以,雍嫂常在孩子們麵前,誇我是個“才子”。與崇德哥說 話、打電話,用的是家鄉的金澤話,一種屬於吳語的土話, 非常親切。在交往和書信中,我們互稱哥弟,如圖 27 所示。
崇德哥,是一個大孝子。其姐許崇道烈士,早在 23 歲, 就死於孝感的一場戰火,將年輕的生命獻給了自己的信念。 贍養年邁的母親和姑媽的責任,全部落在崇德哥的身上。其 實,更值得敬佩的,是雍嫂。孝順父母,不算稀奇,值得稱 道的,是孝順公婆和嶽父母。小小的居室,微薄的薪金,兩 個髦耋老人,三個童蒙,再加上雍嫂身體長期不好,可想而 知中年的崇德哥。我在想,也許真的是:
才華橫溢於貧困,靈感迸發自磨難。切忌肥胖和巨富, 人生最大的負擔。
雍嫂患慢性肝炎,傳說一種中草藥偏方,療效很好。回 家探親時,我到上海黃河製藥廠去買過。其中有一味藥,需 要用活體的,叫虎爪草,事先必須請他們準備好,以便我離 開上海前,及時取到活的虎爪草。當時的人,服務態度真的 很好。從老家金澤坐輪船,到朱家角乘汽車,到市裏已經是 下午了。順利地取到了藥,再到車站買到票,也差不多要開 車,非常緊湊。那次,二姐夫吳守義送我上的車,真巧小黃 也來送我。婚後聽小黃說,看到我為朋友,扛了半人高的、 一麻袋草藥,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甚是感動。
第 18 篇 兔子疼得亂蹦
保守療法失效,就轉到北京三院,準備手術。鞘膜積液 手術,是一個小手術。我的主刀大夫,是泌尿科高主任,中 等個兒,清秀英俊,下巴頦胡須剃得鐵青。高主任非常嚴肅, 不善言笑,病房裏的人,都怕他。查房時,唯獨到我床前, 他會露出一絲微笑。一個經常保持嚴肅的人,他的微笑,最 美麗、最動人。
手術在下午,手術前,先把我推進一個小房間。小護士, 說要做術前準備,當我明白什麽意思後,堅決不幹。沒有辦 法,小護士隻好把護士長請來,一位慈祥的胖阿姨。進了手 術室,我自己爬上了手術台,高主任誇我:“小夥子真勇敢!” 麻醉師叫我側臥,把身體彎起來,拿起一個很粗的針筒,針 頭也像納底針那麽粗,麻利地在我腰上紮進去。高主任,在 我肚皮上,邊劃邊問:“疼嗎?”有震動感,沒有知覺。手 術中,隻聞刀槍之聲,無絲毫痛苦。胸前有一塊白布,擋住 了我的視線。我想看看手術,醫生不允許。個把小時,手術 結束。
下一個手術,是我隔壁病床、北京醫學院的一個學生。 來不及問我的手術情況,就被推走了。等他手術回來,才問 我手術怕不怕,我說不怕。他說,他做麻醉的時候,嚇死了。 因為,他們給兔子做實驗時,也是將其腰彎起來,再注射麻 藥,兔子疼得亂蹦。我慶幸自己,對手術一無所知。無知, 就是幸福。
術後四個小時,麻藥過去後,傷口會疼痛。醫生配一些 止疼藥,要求定時服用。當時幼稚,以為止疼藥會損傷腦子, 沒有服用,忍了好幾天的疼痛,熬了好幾個不眠之夜,你說 傻不傻。兩次住院和手術的事情,沒有告訴爸爸媽媽,也沒 有告訴哥哥姐姐,直到第二年暑假。
第 19 篇 頂著風搖
比較遠的外地學生,寒暑假大多不回家。即使那種學生 車,也不是所有同學都能坐得起。我很幸運,除了學遊泳的 那個暑假,每年暑假都回,是大姐給的路費。北京站上車後, 有座位、沒有座位的,到了第一站豐台,也都得給上車的老 弱病殘,或抱孩子的讓座,隻要是大學生,都會這樣做。回 到家,腳總是腫得脫不下鞋。
回家,是最興奮的事情,車上根本沒有睡意。路上必經 一小站,叫符離集,正好傍晚。那裏有一種叫“符離集燒雞”, 很有名、很便宜,一隻不小的雞,就一塊錢。年輕人嘴饞啊, 每人來一隻,三下五除二,全裝進了肚子,飽得更無睡意。
到南京,也是傍晚。到了浦口站,有時候不下車,隨車 廂,逐節被拉到渡船上,等渡船過了江,再逐節被拉到下關 車站。這個過程,大概需要一、兩個小時。有時候下車,自 己坐渡船到中山碼頭,步行或坐馬車,到下關車站,再上車。 當時,中山碼頭到下關,一路上還比較荒涼。有時候,到南 京後,先去玄武湖,逗留幾個小時,那裏有露天電影,可以 看到半夜,再坐別的車去上海。這樣,淩晨到達上海,避免 在市裏尋找住宿,當天可以回家。那時候,回趟家也真不容 易。
第一個暑假,最令人難忘。雖然 11 歲就離開家,外出求 學,但是,這麽長時間不回家,還是第一次。當媽媽見到我, 個頭躥那麽高,驚喜的眼光裏閃著淚。媽媽摸著我身上的補 丁,誇我:“你縫補的針腳,倒是蠻細的。”媽媽的聲音, 流露出她內心的惆悵和痛楚。爸爸,是一個把愛深藏於內心 的人。他從不打罵,也從不高聲訓斥我們。每次來信,總是 以“悌愛”開頭。我慶幸有這樣寬容的父母,他們關心我的 身體,從不過問我的學習。特別是爸爸,在我中小學時,每 當看到我的成績報告單,總是說:“不要考那麽好,80 分夠 了,身體要緊。”
那年暑假,我上海城裏的同學袁樸和潘榮俊,來老家玩。 除了蚊子受不了,他們感到,小鎮的生活,比上海市內有意 思得多。小鎮始建於宋,是全國知名的橋鄉。四麵環水,江 湖河港,縱橫交錯,水域占三分之一。北有著名的澱山湖, 西有元蕩,東有火柴蕩,南臨馬斜湖。周圍小的湖泊,更是 星羅棋布。我們常去鎮西,元蕩邊的楊垛村,登上地質坐標 塔,極目望去,水多地少,真是名符其實的水鄉。讀高中時, 因為勤工儉學,我學會了搖船。農民親戚那裏借了條木船, 我們經常出鎮去玩。從家的後河(寺浜),或前河(北聖浜), 都可以入市河(小鎮的主幹河道),直奔南,穿過百婆橋、 普濟橋和迎祥橋,就出鎮。出了小鎮,到處是河蕩相連的水 域,任你嬉戲。
最令人難忘的一次,在回家的路上,船還沒有搖進小鎮 的港門,就起了大風。天色越來越黑,東北風越刮越大,船 頭被風刮向南,船不得前進,反而後退。再後退,就是浙江 地界。除了我們三人,還有一個鄰居小朋友,尤常青,我感 到責任重大。船明明在後退,尤常青還不斷地問:“小阿哥! 船是不是快一點了?”,我無奈地回答:“是,快一點了。” 其實,我心中一樣的擔心。天越來越黑,今晚不知在何處過 夜。幸好,黑暗中駛來一條趕夜路的船,船上一位農民,大 喊:“弟弟!頂著風搖!”一句話,提醒了我,使我頓時明 白。
回到家快 10 點了,小鎮的露天電影也剛結束,家人焦急 地盼著我們。大姐和二姐,繞個小鎮地打聽、尋找我們,電 影場的廣播,也不斷發布尋人消息。那天,我和上海來的兩 位客人,鄰居的小朋友,都成了小鎮的名人。
第 20 篇 畢業論文
一次霍爾效應的實驗,儀器的精度,影響了測試,改變 了我今後專業方向的選擇。半導體物理專業,後來分為三個 專門化:半導體材料、半導體器件和半導體電子學,我選擇 了後者。六四年春節前,我參加了中科院的研究生考試,報 考微電子專業。當年,中科院京區四個學部,錄取研究生 142 名。物理所錄取 14 名,8 名是科大 5902 級的。老三班考取 4 名,三名去物理所,一名去華東技術物理所,他們是:朱 振和,光學,導師張誌三;高振,磁學,導師潘孝碩;居悌, 微電子學,導師吳錫九;王縉,半導體物理,導師謝希德。
六四年春季,進入畢業論文階段,半導體物理專業的同 學,全部在半導體所作論文,圖 28 所示,地點大佛寺。我 的指導老師李錦林,他同意我自選論文題目:“晶體管分布 式放大器的研製”。當時電子管分布式放大器,已經有人研 製成功,晶體管的還沒有人做。實現晶體管分布式放大器的 三個難點是:一、晶體管分布電容的測量精度,二、晶體管 分布電容值的離散性和不穩定性,三、放大器的電容補償技 術。
住宿,離工作的地方很遠,在前門大柵欄的一個倉庫。 論文工作,除了理論計算和實驗調試外,還要做出樣機。一 些工程實現,包括機械加工,都要自己做。五個月的論文工 作,非常緊張,非常幸苦,每天早出晚歸。腦子裏全是論文, 甚至做夢。一次下班回宿舍,躺到床上才想起,剛才到研究 所門口,給爸爸媽媽投的信,門口的那個郵筒口,今天怎麽 變得那麽大?第二天上班,才知道,那裏除了郵筒,還有一 個垃圾箱。
研究所,對科大學生的論文工作,非常重視,全所上下, 大力支持。論文期間,我得到很多老師幫助,令我難忘。例 如,四室的周旋、鮑秉乾和一個泰國華僑趙老師。還有金工 廠的師傅,在加工機殼和屏蔽盒時,為我無條件開放。晚上 回家的路上,還得到前門大街“四川酒家”師傅的關照。每 天,大師傅們延遲打烊,等待我們幾個學生娃的歸來,吃一 碗 5 毛錢的擔擔麵。麵裝得多多的,辣油放得濃濃的。
畢業論文順利結束,答辯會由成眾誌教授主持。在我論 文答辯結束時,成眾誌教授說:“非常遺憾,居悌要不是考 上了吳錫九先生的研究生,我們是要留他的。”其實,我對 半導體所,也是非常留戀的。
第 21 篇 畢業典禮
五年的大學生活即將結束,對我來說,六四年的夏天, 與五九年的一樣重要。7 月 31 日,首都高校應屆畢業生,在 工人體育場,聽取周總理的報告“革命和勞動”,陳毅和彭 真也出席了會議。7 點半準時開始,周總理演講的主題思想, 是告訴我們,大學畢業,還隻是個“半知識分子”,並運用 孫中山的話,告誡我們:“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 報告結束,高教部部長宋碩問彭真,是否還有話講。彭真說: “你把總理都請來做報告了,我還有什麽話可說的。”為此, 我們又回到學校,進行思想教育,近一個月,其實在等彭真 的報告。8 月 24 日,老地方,彭真又給我們做了一次報告。 不過,報告確實精彩,彭真的報告非常具有鼓動性,聽了以 後,特別受到鼓舞。
聽完彭真報告後三天,8 月 27 日,學校舉行畢業典禮。 五年前的開學典禮,似乎就在眼前,今天卻要畢業,離開學 校了,心中感慨萬分。畢業典禮,首先由譚震林副總理,作 “論德與智”的報告,接著是郭老的“又紅又專”報告。意 思與周總理的一樣,告誡我們,大學畢業了,但是學問還沒 有“畢業”,要活到老,學到老,百煉成寶刀,百年不生鏽, 真正做到又紅又專。畢業典禮結束,在操場上,譚震林副總 理和郭老,與我們全體畢業生一起,拍畢業照。
父親雖然沒有任何表露,但是對兒子大學畢業,心中充 滿寬慰和希望。我的畢業文憑,一直被父親珍藏著,直到老 人家去世,我才找到,如圖 29 所示。從照片的黴損程度, 可見父親是何等的珍惜。圖 30 是我畢業時的照片,時年 22 歲。
大學,使童蒙變得成熟;科大,使成熟變得執著。此刻 起,這個青年,將決心全身心投身於科學。放棄所有的業餘 愛好,不再畫畫,不再寫詩,不再玩弄樂器,不再閱讀閑書。 充滿純真的友誼、美麗的幻想和無憂無慮生活的日子,即將 結束。科大人追求真理的執著、獨立思考的精神和豁達包容 的胸懷,將影響這個青年終身,等待著他的,是注定與母校 相似的坎坷和磨難。
第 22 篇 尾聲
整整半個世紀過去,我一直懷念著我的母校、我的同學。 我多麽希望,你們能看到小阿弟的博文。我在零二和零七年, 分別寫了兩本書:東南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電腦應用快易通》, 人民郵電出版社出版的《因特網技術應用基礎》,這是專門 為不熟悉計算機和網絡的朋友寫的,操作描述完備、準確, 猶如給盲人指路。希望你們一定要抽時間,掌握基本的計算 機和網絡應用能力。如果孩子們看到我的博文,一定不要忘 記告訴你們的爸爸媽媽,我非常想念他們,並祝他們晚年健 康快樂,祝你們家庭幸福、事業有成,謝謝!
風雲變幻,滄海桑田,凝視著這些泛黃的老照片,感慨 萬分,有詩為證:
別夢壹萬捌仟天,玉泉依舊樹不見,撕斷根脈又傷皮, 北樹南遷苦難言。
流落異鄉四十年,傲骨未改風不變,手扶泛黃依稀影, 往事曆曆在心間。
科大生活,最值得回憶,最值得回味,無奈情長紙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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