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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心中的科大》-- 序三

(2023-02-24 20:00:11) 下一個

序 三

留下真實的科大

李尚誌 (651)

     

母校中科大六十大壽。老校友建立了一個微信群回憶科大故事。我馬上參加,就好比遠在他方的遊子聽從兄長召喚, 回家盡一份孝道,享一份親情,也繼承一份寶貴財產。

很多家庭都有兄弟姐妹爭財產的故事。爭的是有形資產, 總和不變,分財產是做除法,分母越大,商越小。科大的財產是無形資產,就是各階段的科大校友講的科大故事。包括 他們自己參與或經曆的故事,也包括他們知道的故事。包括重要曆史階段的長篇演義,也包括瞬間火花的短折聊齋。有創業的輝煌,也有跋涉之艱辛。有所向無敵勇往直前的衝鋒 號角,也有驚濤駭浪汙泥濁水中的冰清玉潔。所有這些故事,都是科大幾代人掙下的無形資產,留給曆史的寶貴財富。分無形資產是做乘法,多一個人參與,每人所得不但不減,反而增加。被乘數與乘數都增加,乘積按人數的平方數量級增加。科大人很幸運可以近水樓台先得月,優先繼承,優先受 益。也有更大的責任讓這筆財產一代一代傳下去,並且不斷增值。

科大走過了60年時光,不算長,也不算短。60年的曆程,不是一帆風順,不是按既定目標沿既定路線一步步付諸實施,而是充滿了意外和變故,經曆了躲不過的驚濤駭浪, 繞不過的激流險灘。然而,科大人進軍科學為人類造福的目標始終如一,初心始終不改,航船始終向前,雖九死而猶未悔。“滾滾江流萬裏長,幾分幾合到汪洋。源頭盡望千堆雪, 中道常迴九曲腸。”譜寫了可歌可泣的壯麗史詩。

世人到哪裏讀科大的史詩?很多年以後的人要了解科大,隻能讀回憶科大曆史的書籍和文章。目前卻還有另一個寶貴資源:從科大辦學第一天到今天的六十年,每一階段都還有活生生的參與者和見證人,心裏存著一段活生生的科大曆史,熱心於親口向當代人講述。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感歎時光像 流水一樣一去不返。然而,自從人類發明了文字,發明了造紙,就可以把時光留住,把曆史留住,把曆史的經驗和教訓,美麗和殘酷,金戈鐵馬和花前月下,統統寫成書留下來,讓後人知曉和評說。讓我們知道曾經有一個叫孔丘的人教過三千學生,還在河邊發過議論。也有過一個叫趙高的人指鹿為馬,顛覆了一個皇朝,也顛覆了他自己。人們可以通過書籍穿越時空,在曆史的長河中穿梭來去。時而跟著孔子過泰山側,在“有婦人哭於墓者而哀”的場景中體驗建構主義,建構“苛政猛於虎”的知識體係。時而伴隨李白共賞床前明月光,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五人。

隨著科學的發展,跨越時空的手段越來越先進,不但可以讀書上的文字,還可以聽錄音,看視頻。可以跨越重洋打電話。可以在微信群中與從未謀麵的校友敘家常,回憶過去, 議論將來,不受時空限製。可以穿越到60年前中科大橫空出世一鳴驚人的火紅年代,重溫科大人雄姿英發敢想敢幹的豪邁和瀟灑。也可以穿越到文革和下遷的艱難歲月,感受科大 人堅韌不拔的操守和意誌。更可以穿越到苦盡甘來撥亂反正和改革開放的黃金時期,驚歎科大人絕處逢生爆發出的驚人的生命力和創造力。雖然我自己也經曆了科大曆史的很多片 段,從書中讀到過科大曆史的很多文章,但活生生的科大校友講述的活生生的科大故事仍然讓我激動和震驚,促我深思和回味。

早就聽到過建校初期郭沫若校長參加科大活動時被學生踩掉一隻鞋的故事。在微信群中再次聽到這個老故事,知道踩掉校長的鞋的肇事者就是我在科大非常熟悉的黃吉虎學長。還知道黃吉虎也是另一個故事的主角之一:錢學森出題考學生,考了一天,有兩位學生在考場上暈倒,隻有兩人及格,黃吉虎是其中之一。我不由得想,如果現在發生這樣的故事,郭沫若這樣的高官的鞋被踩掉,一定是重大安全事故。學生被考暈,不及格率這麽高,也是嚴重的教學事故。

可是,我從這些“事故”中感受的是科大建校初期的意氣風發,老師和學生進軍科學的火熱激情。郭老和錢老在某些時期的某些表現受到指責。這些指責都有道理,但是指責者是 不是也應該反躬自問:假如你也遇到同樣的情況,敢不敢比被指責者做得更好?我也在想,居廟堂之高享受光鮮的郭沫若,被學生踩鞋遭遇狼狽的郭沫若,哪一個更真實?哪一個更快樂?假如郭老重新活過來,讓他回憶最快樂的時光,最快樂的瞬間。我估計,他心目中的最快樂時光一定在科大。 假如讓他來寫《科大瞬間》,他得意的瞬間有可能是被學生 踩掉鞋,因為那是他的人格最受尊重的瞬間。我自己的微信個性簽名將幸福定義為:做自己喜歡的事到自己喜歡的程度。 我推測郭老也是這樣,在他的年輕時代,縱情寫詩宣泄“我 在我的神經上飛跑”一定是快樂的。在他生命的最後20年, 到科大來培養人才,才是他最喜歡做而又被允許做的事情, 哪怕再苦再累也快樂。錢老的快樂也許多一些,比如為國家搞兩彈一星肯定是他最喜歡的事情,可以盡全力做到極致。 到科大來培養未來的兩彈一星人才,同樣也是他最喜歡的事情。那些被錢老考不及格甚至考暈的學生,他們的心情也同樣是快樂和榮幸,而不會罵錢老是殺手和名捕。科大有很多老師被學生封為殺手和名捕,所有這些殺手和名捕比起錢老那一場考試簡直是不值一談的 epsilon delta。“不怕死的考科大”是科大的特色,也是科大人的自豪。如果你想了解科大的“死”是怎麽個死法,赴死者是怎麽視死如歸爭先恐後,錢老這一天考試堪為傳世經典。

中科大為什麽在創辦之始就有頂尖水平?重要優勢是一開始就有華羅庚錢學森郭永懷這樣一批頂尖的科學泰鬥親自給學生上課。我 1965 年高中畢業考大學之所以報中科 大,就是因為看見科大招生廣告上華羅庚給一年級本科生上課的照片。我在念高中的時候讀過華羅庚吳文俊等人為中學生數學競賽寫的小冊子。那些小冊子不是教中學生怎樣參賽, 而是在競賽之後怎樣進數學之門。那些小冊子都不是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從天而降頒布定義和定理,而是帶領讀者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將所要學習的內容一步一步發明出來。讓我大開眼界,造就了我的學習方法和講課風格一直到今天。進了科大,發現小冊子封麵一個個作者名字變成活生生的人從書中走出來,與我們親切交談,就好比童話故事中的畫中人從牆上走下來施展魔法幫助世人。我這才恍然大悟:我讀小冊子,進的不僅是數學之門,也是科大之門。還沒進科大就接受了科大老師的教導。我後來讀老子的《道德經》講“有物混成,先天地生”,開始的時候很不理解:什麽東西能夠“先天地生”呢?一想到我進科大前讀的小冊子,就恍然大悟了: 天地這個新事物誕生之前早就在更原始的宇宙物質之中經 曆了十月懷胎的過程,我在進科大之前早就讀了科大老師寫的小冊子奠定了考進科大和進科大之後學好功課的基礎,這 就是“先天地生”。

1965 年進科大,已經不是華羅庚親自講基礎課,未免有些遺憾。但進校不久就聽了一次華羅庚講座,題目叫“單峰單變量優選法”。優選法這個名字我聞所未聞,華老卻把要解決的問題解釋得淺顯易懂:用最少的試驗次數最快的逼近最優點。然後又一步步帶領我們解決問題,實現“最快”, 自然而然發明出 0.618。這是我這一輩子第一次聽華老這樣高大上的名人當麵授課,卻隱隱感覺聞到的氣味似曾相識。 思來想去,突然醒悟:這就是華羅庚寫的數學競賽小冊子的風格,也是那套小冊子的其他一些作者吳文俊、龔升、史濟懷、常庚哲的共同風格,他們都是中科大的教師。聽華羅庚講座之前我在中科大已經聽了幾周課,授課老師也有這種風 格。我感受到:這既是華羅庚的風格,也是華羅庚調教下的中科大數學係的共同風格。我也想起以前讀過華羅庚的一篇短文裏說的讀書的兩重境界:1.由薄而厚,2.由厚而薄。第一步“由薄而厚”容易理解,就是懸梁刺股,勤學苦讀,由孤陋寡聞變成學富五車。就是愚公移山,挖山不止。也就是科大的重緊深,不怕死。第二步“由厚而薄”怎麽實現?我實在無法理解。聽了華羅庚的講座理解了。華羅庚講優選法, 不到兩小時,就讓我從茫然不知到豁然開朗,不是讓我淹沒在算法和數據的汪洋大海中,而是讓我登高望遠把握全局。

其中唯一用到的算法就是列了一個比例式解了一個二次方程算出 0.618。愚公移山故事從挖山不止開始,到神仙下凡結束,這是一個完整過程的兩個階段。挖山不止就是由薄而 厚,神仙下凡就是由厚而薄,兩者缺一不可。現實與寓言不同之處是:不是等待天上的神仙下凡拯救自己,而是自己修煉成仙自己解放自己並且造福眾生。

為什麽科大老師講課與華羅庚有共同的風格?我一直以為這些老師早就是華羅庚的得意門徒,科學院一聲令下辦科大,華羅庚就把他們帶到科大來辦數學係。近幾年認真讀 了《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數學五十年》中的回憶文章,才知道並非如此。例如,史濟懷和常庚哲都是 1958 年大學畢業到剛剛新辦的中國科學技術大學任教的,分別畢業於複旦大學和 南開大學,到中科大之前並非華羅庚的學生,不是華老帶到科大來的,而是來中科大之後才被帶的。當時的數學係,除了華羅庚關肇直吳文俊這三條龍的龍頭之外,龍身龍尾大多 數都是剛畢業的年輕學子。他們 1958 年進科大當教師,我 1965 年進科大當學生,隻有 7 年時間,史濟懷常庚哲們剛剛三十歲。包括我在內的全國中學生早就讀了他們的小冊子, 心目中早就把他們奉為高不可攀的學術權威和崇拜偶像,我進校時的感覺他們的講課風格已經與華羅庚們融為一體。這並非來源於華羅庚們的長期栽培,而是來源於華羅庚們不到 7 年的短期點化。

科大建校初期強大的師資隊伍,並非全是由於上級偏愛科大派來了陣容強大的的精兵強將。中科院這個上級確實派了華羅庚錢學森郭永懷這樣一些超級大神降臨科大,親自在 課堂上為學生上課。但這些大神並不是強將更不是精兵,而是統帥。打仗不能隻要帥不要將,上級給科大派的是帥而不是將,然後又從各名牌高校派了一些初生牛犢來當精兵。即 使有帥有兵卻沒有將,還是難以打仗。將從哪裏來?華羅庚錢學森這些帥的本事,不僅在於能夠親自上戰場衝殺,更在於能夠迅速將初生牛犢點化為強將。就好比須菩提能夠把石 猴點化為孫大聖,孫武能夠把完全外行的嬪妃訓練成精兵。 怎麽做到的?

常庚哲老師從美國打電話與我聊了好幾次,有時候要聊一小時,我專門問他當年華羅庚們怎樣培養他。他說,一是當助教聽課答疑,他從頭到尾給關肇直當助教好幾年。二是去聽各種講座和討論班。我特別感謝常庚哲寫的小冊子《複數與幾何》,我在讀中學時就讀了,至今受益。常庚哲說別感謝他,應該感謝曾肯成。是曾肯成手把手把他教出來的。 曾肯成做了個講座講複數與幾何,常庚哲聽了,曾肯成叫常庚哲寫成小冊子拿去出版。曾肯成自己還不署名。華羅庚當年也通過帶領年輕助教們參與組織數學競賽和小冊子來培 養年輕人。現在的中學生讀數學競賽小冊子,大多數是為了提高競賽成績,參加競賽的很多人是為了保送上大學。當年華羅庚們的小冊子卻不是為了提高競賽成績而寫的。而是反 過來,通過競賽吸引學生聽報告讀小冊子了解數學思想,引進數學門。與我同時代一大批中學生就是這樣進數學門的, 包括我,也包括我在科大的同班同學。不過,最近一兩年我有一個新發現,競賽和小冊子不僅培養了中學生,對於培養科大數學係的師資隊伍也功不可沒。這些年輕助教們跟著華羅庚學會了把大學教材上的知識讓學生通過一場報告一本 薄書就能領會甚至應用,自然就能在大學課堂上以深入淺出的方式講解,讓大學生學起來不難,領會得更深刻,由愚公移山升華為神仙下凡。我進科大從科大老師的課堂和教材中 聞到的共同氣味就是這樣煉出來的。這些年輕助教們三十歲 就能在全國學生中如雷貫耳,貫了幾十年,貫了半個世紀一 直到現在,讓中科大一代又一代學生受益匪淺,也讓這些老師本人受益終身。如果現在的各大學願意分享和參考華羅庚們建設師資隊伍的這個經驗,他們也可以受益匪淺。參考和分享不一定是照搬,不一定是寫小冊子和搞中學數學競賽。 1990 年代我在科大組織大學生數學建模競賽,除了參賽大學生很有收獲,也培養了陳發來鄧建鬆等年輕教員,這也是參考了華羅庚的經驗。也不一定搞競賽,帶領年輕人一起攻關 完成某一項任務,例如科研課題和項目,都不僅可以出研究 成果,也可以成為建設隊伍的重要途徑。可以成為並非一定成為。能不能成為,依賴於各自的認識和操作。

科大數學係創辦初期也並非隻有帥和兵,也有華羅庚早就培養過的幹將。例如龔升和曾肯成。龔升當然是華羅庚的得力幹將。曾肯成是個右派,能發揮幹將的作用嗎?我進科大不久,就從很多老師那裏聽說了這麽一個右派叫做曾肯成。 老師們不是告誡我們與這個階級敵人劃清界限,而是讚賞曾肯成聰明過人,腦袋都不像人腦袋。數學係的很多教材都是 他寫的,也包括我們學習的那本薄薄的油印講義“線性代數”,簡明而又精彩。還有些精彩的數學題也是他出的,解法讓人歎為觀止。後來還知道數學係流傳的很多經典段子也是出自他口,例如線性代數矩陣打洞的“龍生龍鳳生鳳,華羅庚的弟子會打洞”,史濟懷常庚哲《數學分析教程》的“泰勒展開是一元微積分的頂峰”,都出自曾肯成的原創。在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大多數單位的右派的主要作用是充當階級鬥爭的靶子,來激發“革命群眾對階級敵人像寒冬一樣殘酷無情”的階級仇恨,或者在抓階級敵人有名額要求的時候作為完成任務的有利條件,掩護別的群眾少一個人遭殃。但是,我沒感覺曾肯成是一個被監視管製的階級敵人,而更像一個在教學和科研戰場衝鋒陷陣的勇士,出謀劃策的幹將。 文革中有人貼大字報說數學係是“劉達華羅庚龔升招降納叛”。把“招降納叛”的頭功歸於劉達,這算是講到點子上 了。如果隻有華羅庚龔升,他們自己也是臭知識分子,自己就是“降”和“叛”,不但保護不了曾肯成,也保護不了自己。科大辦學初期,如果隻有錢學森華羅庚郭永懷這樣的科學家親自上陣,沒有鬱文劉達這樣的黨委書記當保護傘遮風擋雨,不但不可能讓曾肯成們發揮聰明才智,錢學森華羅庚們恐怕自身難保。科大之所以能夠橫空出世一鳴驚人,不僅是因為有錢學森華羅庚郭永懷這樣的泰鬥,更離不了鬱文劉達這樣的行政領導為泰鬥們遮風擋雨,防火避雷,讓他們在蕭殺秋風中有一塊桃花源的春天,可以盡情綻放奇光異彩。

蕭殺秋風可以擋住,千年不遇的冰河時期就擋不住了。 救苦救難的觀世音也被打成妖怪扔進了流沙河。曾被觀世音庇護的文化眾生們就隻能直接麵對那場對文化的橫掃,就好 比史可法殉難之後遭受揚州十日。隻不過不是十日而是十年。 科大師生不是特殊材料製成的特殊品種,不是先知先覺的聖 人,這十年在其他地方發生的事情,在科大照樣不能避免, 照樣有盲從,有冷血,有背叛,有傷害。但科大學生在春天裏享受的陽光和雨露留下了免疫力,嚴格苛刻的科學訓練留下了理性的底線,潛移默化的人格熏陶留下了良心的底線。 即使在這個時期,科大的回憶仍然有大量感人的故事。

文革中的專案組的規定動作就是羅織罪名陷害被審查對象,充當周興來俊臣的徒子徒孫。科大學生審查劉達的專案組卻反常地調查出劉達的革命功勞和高風亮節,監管劉達的張臘狗反而成了捍衛劉達的鐵杆粉絲。這不是因為他們喪失了階級立場,而是因為他們把搞兩彈一星的科研方法用在了階級鬥爭中,以求實求真為最高公理,來推出其他定理。

文革中被打死的北師大女附中校長的女兒,在科大讀書, 文革中被指派審查一名被抄出“反動日記”的男生。她卻被這位男生的日記感動,大義凜然與這位審查對象結為終身伴 侶。寧肯自己受株連,畢業被分到艱苦地方受苦受難,也在所不辭。最後終成眷屬。我認為這個故事的價值超過羅米歐與朱麗葉或梁山伯與祝英台等經典,不僅是歌頌忠貞的愛情, 更高的價值是主人公高尚的人格。有女若此,她母親可以欣慰於九泉之下了。

這種在黑白顛倒的大環境下求真求實的動人故事,在科大不是個案。在我們身邊就有不少。例如我們班上就不少。 我班同學成立庚被指派看管“專政隊”的“牛鬼蛇神”,類似於監獄裏看管犯人的獄卒,通常都被犯人們仇恨。他管的 “犯人”們後來平反出獄的時候,很多人卻特別感謝這個 “獄卒”,因為他保護了這些“犯人”不挨打。每當有人要打“犯人”的時候,他總是搬出《十六條》中的“要文鬥不要武鬥”堅決製止。我班大部分同學在中學時代讀過科大數學係華羅庚龔升史濟懷常庚哲這些老師的數學競賽小冊子,都是這些作者們的粉絲,文革中不但不肯對這些老師落井下石,反而在他們挨整時悄悄保護和安慰。看來,這些小冊子不但普渡了全國中學生,提高了作者們自身的教學水平,居 然還在無意中為作者在文革中有可能受到的意外傷害投保了一份“意外傷害險”。不是在受到傷害之後獲得賠償,而是避免了傷害。“善有善報”果然不虛。

我在科大經曆了文革的前 4 年。那時就知道有個雄師戰鬥隊給中央文革寫大字報,被抓起來了。最近一年有幸在微信群中認識了其中的女英雄周平。讀了相關的文章,才感覺她最可貴之處並非先知先覺反對四人幫,而是堅守求真務實始終不改。因為求真務實,才不計後果敢於質疑中央文革。 我猜想她們當時並不完全認識到要付出多大代價,更不可能預見到以後會成為一個功勞,隻是一個簡單想法:有真話就要講出來。被抓起來了,她們不承認是反對中央文革,隻承認是提意見。在這種情況下幾乎所有人都會這樣為自己辯護, 這樣的辯護也幾乎都沒有用處。我感到驚奇的是:文革結束之後,給她們平了反,反四人幫不再是罪過,成了功勞,她們仍然不承認。中國科大黨委 1979 5 16 日的平反文件 讚揚她們“反對林彪、四人幫的大字報是完全正確的”。她卻仍然說“我們沒有反對中央文革,隻是給它提點意見。” 她們的邏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我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因此就這麽說。不論這種想法是對還是錯,是功勞還是罪過, 永遠這麽說。也許現在大家都會認為她們傻。傻了兩次:第 一次,明明寫了大字報要倒黴,偏要寫,自討苦吃。第二次, 受了很多苦,運氣來了,罪過變成了功勞,應該受點表彰甚 至得點獎賞彌補一下了,偏偏不要。天底下哪有這樣傻的。 傻就傻在認死理:三八二十四就是 24,不因為我買東西就變 成 23,也不因為我賣東西變成 25。她傻嗎?未必。比她更聰明的未必更劃算。文革初期清華大學的蒯大富也是向工作組提意見,我相信他當時也不是故意反對王光美劉少奇。後來卻遭受迫害,再後來在最高層領導的幹預下平了反。前麵的故事幾乎與周平她們相同。假如你是蒯大富,當然很願意被平反,恐怕也很願意前麵的“罪行”變成功勞,也願意向當初整你的人複仇。也許這些都是人之常情。蒯大富既然考上 清華,當然也是聰明人。他後來的選擇似乎也無可指責。別人指責不指責是虛的,自己承擔了慘痛的代價才是實的。假如他預先知道要付出代價,也許他就有另外的選擇。但是, 誰又能未卜先知呢?蒯大富這樣的學生,再聰明也不能預見文革會發展成什麽樣子。周平很可能不如蒯大富聰明,她更不能預測。她隻有一個笨辦法:求真,求實。哪怕吃虧也不受非分饋贈。有一個比蒯大富和周平更聰明得多的人早就講了這個道理。老子講過“將欲取之,必先與之。”當你被“與 之”得到好處的時候,下一步就是“取之”,要來索取代價了。很多人都讀過這句話,都不信。文革中有一個冒死上書為知青請命的英雄叫做李慶霖。冒死上書沒倒黴,反而意外地獲得成功,成了英雄。當了英雄反而倒了黴。不知周平是 否讀過“將欲取之,必先與之”,也可能讀了也信了,也可能沒讀,自學成才。不讀其實也可以,隻要堅持求真就夠了。 她沒吃虧。曆史不能假設,假設也難以驗證。我們不能假設 周平欣然領受“反四人幫英雄”的頭銜就一定倒黴。但可以相信:假如蒯大富李慶霖也像周平這樣隻要自己該得的平反, 不要超額的補償,可能會少受很多苦。我努力想一個與周平類似的例子,想起了宋朝的蘇軾。當王安石變法得勢的時候, 蘇軾批評王安石的缺陷,遭受打擊。當王安石失勢,司馬光上台,蘇軾不但沒有趁機邀功領賞,反而為王安石的優點辯護,再次遭受打擊。不過好像他也沒倒太大的黴,起碼沒有丟命,還是靠他的坦蕩和率真。因此,求真不僅是道德,也是智慧。我們都學不會算命預測未來,還是學一學求真堅守本分吧。

校友為什麽提議寫回憶錄?我的體會,就是要留下真實的科大。親曆科大曆史的校友留下自己親眼所見親耳所聽的真實故事。為什麽現在來寫?因為逝者如斯,時光流逝不等人。很多有故事的親曆者已經離去了。不但郭沫若張勁夫鬱文劉達錢學森華羅庚郭永懷這些領導專家老師們離去了,黃吉虎、張臘狗這些學生們也離去了。今年是科大建校 60 周年,如果此時不做,再過十年,又會有多少寶貴史料永久喪失。所以有種緊迫感:搶救活生生的科大曆史,把它留下來。

留下科大曆史,當然要留真的不留假的。當然,我們看到的聽到的經曆的未必都是真相,我們從中總結出來的規律未必都正確,也不能強行要求後人相信我們的史料是真的, 觀點是正確的。而隻是留下足夠多的材料和證據讓他們去研究,去判斷真偽,去總結規律。

留下科大曆史,不僅是讓後人發思古之幽情,更重要的是留下科大辦學的經驗和教訓供以後的學校參考,也包括給現在和以後的科大參考。我們不能教導他們應該怎樣做,不能把我們自己總結的科大經驗或教訓或科大精神強加給他們,隻能通過故事講述前麵的科大人是怎麽做的,留下資料讓他們去研究,去總結,去驗證。就好比第穀把資料留給開普勒,讓他去總結出行星運動規律,再由牛頓去總結萬有引力定律。

比如,怎樣搜羅人才?科大有什麽經驗?如果說有經驗, 那就是在剛開始辦學時期別人拚命整右派的時候敢於發揮他們的作用,在文革剛結束別的學校還在觀望政治風向的時候科大就派人奔波於全國各地搜羅誌士仁人和青年才俊,招了張景中、溫元凱、肖剛、寧鉑,各種類型都有。現在形勢變了,大家都熱衷於挖人才,這個經驗還有用嗎?怎樣用? 留給後人研究。

又如,科大辦了少年班,媒體就掀起一陣神童熱。熱了幾年進入第二階段,把昨日吹捧的神童貶一通,說科大少年班成了明日黃花。殊不知,明日黃花才是少年班進入成熟階 段的標誌。去神童化是成熟階段的主要措施。原因很簡單:

神童是高水平的童,低水平的神。就好比少兒冠軍,離成人冠軍還差得遠。隻是贏在起跑線,卻不能停在起跑線,必須繼續跑步前進。科大少年班對媒體嚴防死守,一律經過黨委宣傳部,不準擅自采訪,保護少年們不受幹擾,安安穩穩像普通大學生一樣正常生活,潛心修煉。這樣才湧現出了不普通的莊小威駱利群等。少年班的任務不是發現神童宣傳神童,少年班的招生選拔也不可能鑒別天賦,隻能鑒別哪些小孩可以勝任大學階段的學習。到底有哪些經驗或者教訓?媒體和小編隻會吹捧神童或貶低神童來吸引眼球,科大人就有責任為那些除了眼球還有大腦的人提供真相。

科大的曆史,由科大人費盡艱辛親手創造,經曆激流險 灘一路走來,活在科大人的心中。不敢獨享,掏心窩把它寫 出來,所以叫做《我們心中的科大》。唯一的初心就是與天 下人分享。天下,就是不分地域,不分東南西北,五洲四海, 凡有人群的地方都可以分享。不限空間坐標,也不限時間坐標,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直到海枯石爛。

2018 7

《科大瞬間》文學城編委會

許讚華 803| 陶李 8112| 劉揚 815
黃劍輝 815| 滕春暉 8111| 陳錦雄 812 
餘明強 9115| 陳風雷 786| 沈濤 822
Jay Sun 8364| 吳鈞 898| 王
? 9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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