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大瞬間》第156期 | 李尚誌651
【編者按】
1980年2月12日全國人大常務委員會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條例》,條例將學位分為學士、碩士、博士三級,1983年5月27日在人民大會堂舉行了我國首批碩士、博士學位授予儀式,18位同學獲得了博士學位。
按說1978年研究生入學時,學位條例尚未頒布,研究生招生時並未分碩士生還是博士生招生,入校時大家都是“研究生”,為什麽學位授予時卻有人獲得了博士學位,有人獲得碩士學位呢?這是因為在論文答辯時有18位同學直接進行了博士論文答辯,其他人進行的是碩士論文答辯。為什麽他們能直接進行博士論文答辯?他們真的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一篇博士論文嗎?
中國首批博士共18位,其中科大獨占7位,居全國高校之首,這又是為什麽?
下麵讓我們跟著中國首批博士之一、651的李尚誌校友回顧這段曆史,通過他的博士論文的醞釀和撰寫過程了解首批博士是如何誕生的,並以此來回答以上幾個問題。
圖一 首批博士在學位授予儀式上的合影
有人發了下麵這個帖子給我:
【敬佩!新中國第一位培養的博士!】
1981年8月,馬中騏接到導師通知,要求他在4個月內提交一篇高水平博士論文。
1982年2月6日,中科院高能所舉行首次博士論文答辯會。
答辯委員會(5院士、2教授)閉門討論並進行無記名投票,一致認為這是一篇高水平的博士論文,當場宣布通過。
圖二 首批博士之一馬中騏的博士學位證書
發帖人問我完成博士論文花了多少時間,我的回答如下:
其實“1981年8月接到通知,要求4個月內提供一篇高水平的博士論文”,絕不是“4個月寫出論文”。做研究不是挖土,不是領導通知之後才開始做,也不可能領導通知幾個月就能如期完成。
據我所知,首批博士論文都不是先發通知,再完成任務。如果先通知,為什麽通知這些人不通知別人?誰來決定通知誰?憑什麽做決定?
首批博士做論文,都是出自對科學研究的強烈渴望,對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的百倍珍惜。被耽誤了十年,好不容易有了學習機會,就要拚命學習,拚命研究。
有了研究生入學通知就夠了,哪裏還要等別的通知。首批博士的論文都是自己拚命做出來的,不是領導規劃、選拔、派任務做出來的。做出來了,得到了專家認可,領導同意,然後才有通知。
如果要問我幾個月完成博士論文?這很難說。什麽叫“完成論文”。“完成論文”花時間最長的是把論文寫在紙上。我大概寫了一年多。但最關鍵的突破,我隻有兩次:第一次是一夜,第二次是一瞬。突破了還需要不斷克服困難,但總能一往直前。如果沒有突破,那就一籌莫展。
我1978年10月入科大讀研,1979年下半年就完成了導師布置的問題。如果要問幾天完成的?關鍵突破是一夜:導師在科大學報發表過兩篇文章,都是做典型群的子群格。第一篇做線性群,第二篇做辛群,導師叫我做酉群。我很疑惑:導師比我厲害得多。導師都沒做出來的問題,我怎麽做得出來?可是如果導師已經做出來了,我又何必再做呢?
圖三 李尚誌參加學位授予儀式的通知書
讀了導師這兩篇文章,又產生了疑惑:線性群需要討論1維子空間與n-1維子空間,辛群為什麽隻討論1維,不討論n-1維?我依樣畫葫蘆做酉群,做不動,因為辛空間所有向量與自己內積都是0,稱為迷向向量。酉群既有迷向向量,也有非迷向向量。好幾天都毫無進展。
在睡夢中我也在琢磨這個問題,有一天半夜醒來,突然醒悟了:辛空間為什麽不討論n-1維?因為有內積,保持n-1維變到自己,也就保持與它垂直的1維子空間變到自己。因此可以用1維代替n-1維,不需要討論n-1維。線性群沒有內積,所以要分別討論,不能相互代替。我現在做酉群,與辛群一樣也有內積,也可以用1維代替n-1維,不需要都討論。但1維有的迷向,有的非迷向,不容易討論。突然靈光一閃,那我就反過來代替嘛:不用一維代替n-1維,而用n-1維代替1維。再代替一次:用n-1維空間全體迷向線的集合代替n-1維子空間。一夜之間產生的這個靈感,幾天後就把文章做出來了。
n>3的情況都摧枯拉朽般的攻克了,但有個尾巴是難關:當n=3的時候,n-1維隻有2維,也不好做。費了幾個月的功夫,加上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攻下來。可以交差畢業了。不過,我可沒想過停下來等畢業。文革期間我被耽誤了十年,一篇論文不足以補償失去的十年青春,我還能做什麽就得拚命做,能前進一步就必須前進一步,能走多遠就得盡量前進。絕不停止。正如我後來寫的兩句詩所說的:“十載迷途遺痛在,豈容分秒再蹉跎。”。1980年我沒有停止。現在過了40年,仍然不打算停止。
圖四 李尚誌參加學位授予儀式的請柬等
1981年上半年。國家公布了學位條例。不過我覺得離我還遙遠。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與兩個同門師兄弟聊天。師弟說北大段學複1979年暑期到美國開數學學術會,帶回來一篇報告,裏麵提了個猜想:典型群哪些是極大子群,有待證明。我一聽很驚訝:這還是猜想嗎?我馬上告訴你怎麽證明。我發現我那幾個月攻克n=3情形的方法,用到這裏立即就靈。我在黑燈瞎火中講我的證明,師弟在黑燈瞎火中聽,我們在科大數學係就是同班同學,可以像下盲棋一樣用心算做矩陣乘法。還有一位室友年齡比我倆都大,算是師兄吧,他是浙江師大畢業的,也沒法忍受了,說你們黑燈瞎火還算矩陣,太離譜了吧。就起床打開燈,用紙算了一下,發現果然正確。大家又瞎聊了一陣才睡。
早上5點多,我醒了。冷靜下來,回味昨晚我講了什麽,不相信人家的猜想真的就被我像下盲棋一樣輕鬆搞定了。總覺得這像是南柯一夢,一個漏洞,就可以全部化為泡影。我起床把主要環節核算了一遍,確認無誤,就寫了封信,告訴導師我做了什麽。導師在北京,我在合肥,那時沒電話,也沒emai,l隻能靠寫信。不能寫我的方法,隻能說我證明了什麽。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將是改變我命運的一天,不是一天,是一夜,是一瞬。我當時不知道我做的這個工作有多大價值,隻有一條:堅信我沒做錯。信發出去之後也沒有焦急等待回音,隻是在整理我的思路細節,把它們寫下來,與平時做別的數學題的心情是一樣的。
過了幾天,收到導師回信,隻有關鍵的兩句話:1.丁石孫、萬哲先說了:隻要你沒做錯,就是博士水平。2.立即到北京來匯報。
圖五 李尚誌的博士學位證書
不過導師的信不是一封,而是十封。我收到前五封就立即出發赴京,還有五封是從北京返回合肥才看見的。顯然是導師因為太激動,一會又寫一封扔進信箱。他沒看見我做的方法,既擔心我有錯,又努力來猜我是怎麽做的,有一個想法就寫一封信扔進信箱。如果換到現在,打個電話或視頻聊天一下就解決了。
現在回想起來,這是我這輩子收到的最大的喜訊。但當時我的心情絕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有些茫然。我堅信我的方法不會錯。至於拿博士,我絕不相信會有這麽順利,不知道以後還會遇到多少難以預料的坎坷。在這之前的8年中,也曾遇到過許多好心人,提出幫我改善環境的願望,雖然都隻是小小的改善,但都被大環境的狂風暴雨毫不留情地摧毀了。如今天上突然掉下“博士”這個如此巨大的“餡餅”,實在讓我消受不起。我的心情絕不是喜從天降的興奮,反而像是聽見出征號角奔向戰場的戰士,決心不惜一切代價,把這個稍縱即逝的勝利機會抓住,抓穩。
圖六 科大領導與科大的首批博士
後來不斷聽到的消息都是有些人看不起我們這批研究生,認為我們沒讀什麽書就大學畢業了,不肯給我們博士學位。我無法知道他們會采取什麽措施來阻止我們,我也沒有什麽辦法來對付他們。唯一的辦法就是把科研努力往前做,能前進一步就前進一步。所幸的是有代數專家和中國科大領導的堅決支持。科大領導支持的理由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但也確鑿得不能更確鑿:國內最高專家說達到了博士水平,那就是達到了。上麵大概為這事爭論了一年,我就在科研道路上前進了一年,不但完成了段學複帶回來的這個猜想,也做完了導師當初布置的子群格猜想。為此在當時位於北海公園旁邊的國家圖書館閉關三天,攻讀介紹building理論的一本黃皮書。中午就出來到旁邊的一個小餐館吃碗小麵,下午繼續鑽研。三天時間不夠鑽研細節,我就努力體會書中的想法,拿來處理子群格問題。以前我都是按導師的布置依次研究線性群、辛群、酉群、正交群,按照這個理論就可以一步到位搞定李型單群,真是鳥槍換炮了。我在拋物子群的層次結構上成功地建立了一個building。後來曾肯成老師把這個層次結構用滕王閣序中的“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高閣流丹,下臨無地”來比喻,真是太傳神了。我那時沒見過滕王閣什麽樣子,想象它一定建在水邊一座上出重霄的高高山巒上。後來去看了滕王閣,才知道滕王閣旁一馬平川,根本就沒有上出重霄的高高山巒,連低低山巒都沒有。不過滕王閣內展示的《滕王閣序》的這一句是“層台聳翠”,這倒還是實景。
大概到了1982年上半年才有比較確實的消息,讓我準備答辯了。然後就有了通知。如果要先等通知再做論文,那就什麽都來不及做了。
圖七 李尚誌和導師曾肯成在李尚誌的博士論文答辯會上
我給一個記者講過我黑燈瞎火講出博士論文的故事,他無論如何不能理解。最後寫的文章就說李尚誌“喝了一點小酒,吹了一個牛,說把國際會議的猜想證出來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想起昨晚上吹的牛,就趕快起來做,真的做出來了。”他完全不了解科研是怎樣做出來的。這麽大的事情,哪裏可能前一天晚上沒做出來,第二天早上就急中生智地想出來?其實我早就想出了這個方法,但不知道有這麽一個重要問題,想出的那個方法就拿去處理一個較小問題(當n=3)的特殊情況,好比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突然知道這個猜想,就立即拿來用上了。沒有我苦攻n=3那幾個月的辛苦,哪能修煉出這套功夫關鍵時候派上大用。
我說兩次關鍵的突破,都是在獲得博士學位之前。博士不是終點,隻是起點。我的博士論文的核心部分在國內的最高刊物《中國科學》上發表了幾篇文章。1985年9月我應邀訪問美國俄勒岡大學,與國外做同一領域的幾位代數學家交流。有一天,W. Kantor問我:華羅庚做的典型群都是任意體上的,你為什麽隻做任意域上的?國外很多專家都是做有限域上的,因為他們依賴於有限單群分類定理,隻能做有限。我用華羅庚擅長並且傳授給了科大數學係師生的矩陣方法,不受有限域的限製,包括無限域。我還為此沾沾自喜呢。Kantor這一問點醒了我。我仔細讀過華羅庚的《典型群》這本書,知道華羅庚不受任意域要求交換的限製,可以做非交換的,包括任意體。我馬上審查了我的所有研究成果,發現推廣到任意體沒有任何困難,反而有了新的方便和新的發現。我隻花了一周時間,就完成了我的所有成果的升級換代,把結論全部推廣到體上了。這才把華羅庚的矩陣方法用到了極致。我以後發表的文章也都升級換代,都是國際SCI在代數學領域內的最高刊物。這次升級換代也來自於一瞬間:Kantor提醒我把域換成體的那一瞬間。
足球場上進球的臨門一腳,是建功立業的一瞬間。但這一瞬間來自於苦苦修煉的漫長歲月,做科研也是一樣的道理。
圖八 三十年後首批博士重聚
文圖編輯:理實,沈濤
排版編輯:俞霄
《科大瞬間》編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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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達哥拉斯曾認為萬數皆理。十八,是個特殊而有意思的數字。人到十八即是成年人,十八般武藝被認為是絕頂的武功,十八羅漢或十八棵青鬆被認為是力量與堅毅的象征。
十八首博,個個都是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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