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大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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舔碗

(2021-05-20 21:20:22) 下一個

【科大瞬間】第75期 | 謝繼東 776

【科大瞬間一副刊】

創刊公告

《科大瞬間》在科大六十華誕之際創刊,其宗旨是從科大人的校園瞬間記憶去多角度、多維度記錄科大曆史。創刊一年多裏,我們收到的投稿內容遠遠超出了校園經曆,不少是校友們離開科大後繼續求學、工作以及人生探索的感悟。為了給科大作者們更大的寫作空間,我們增加《科大瞬間一副刊》,推送科大人在文、史、哲、藝、美、體、政、時事、生活、旅遊、教育等題材的感性雜談與理性作品,記錄科大人人生軌跡的各個精彩瞬間,有如錢鍾書先生講的:寫在人生邊上。歡迎熱愛碼字的科大人踴躍投稿。

《科大瞬間編輯部》

 

舔 碗

 

老 謝

網絡語言"好吃到讓你舔碗〃,是形容食物非常美味,並非真的要你去舔碗。但對於李蘇生來說,舔碗卻是記憶中真實發生過的、最難忘的情景。

四十多年前,李蘇生家住蘇州市滄浪亭附近一個部隊大院。他父親是南京軍區醫院係統著名的內科專家,人稱李主任。李蘇生是家裏最小的男孩,上麵是兩個姐姐。他皮膚白淨,身材苗條,性格靦腆,要不是穿了一身男孩衣服,說他是李主任家的三千金,都不會有人懷疑。大院孩子們中間流傳著“生生打屁屁”的笑話。“生生”是李家對李蘇生的昵稱,“打屁屁”是蘇州方言中“清洗”的意思,笑話的意思是:李蘇生,洗屁股。這句話最初由李蘇生的母親用吳儂軟語當眾喊出來。在那個年代,講究人家的男孩子一個月洗一二次澡,平時每天也就洗臉洗腳而已,隻有女孩子每天會蹲在地上,用一盆熱水清洗下身。而李家一直讓李蘇生像姐姐們一樣,天天蹲在地上洗下身,又沒注意避人,小夥伴們人人皆知。老蘇州也許家家如此,但是在部隊大院,這種習俗就成了笑柄。

李家大女兒早早就當了小兵。所謂小兵就是年齡還不到參軍條件而被特招入伍,文革時期是部隊幹部子女的一項特權。李家二女兒天生一副好嗓子,小小年紀就被省文工團招去了。按照當時的上山下鄉政策,每家有一個孩子留在城裏就業的指標。大女兒當兵,不占留城指標。二女兒因特殊才能被招工,李家認為不屬於就業安排,也不應該算占用留城指標,想當然地認為留城指標就是小兒子的。誰知道突然收到小兒子下鄉插隊的報名通知,一谘詢才知道,二女兒占了家裏的留城指標。母親差點急瘋了,她根本無法想象自己嬌生慣養的小兒子能夠去農村生活,就成天哭哭啼啼的,逼著丈夫想辦法,讓兒子留城。李主任心想,就算再弄一個當小兵的指標,可男小兵是要下連隊的,兒子肯定更加吃不了連隊生活的苦,而且連隊駐地天南海北,可能離家更遠。最後,父親無可奈何地說:“沒法子就先下去吧,以後設法早些弄上來”。

李蘇生插隊的村莊位於蘇州市遠郊的山區,有一個既美麗又奇怪的名字——珊瑚巷。村莊不靠海,不可能有珊瑚;遠離城市,卻偏偏要稱巷。李蘇生後來才知道,這裏原先隻有三戶人家,分別姓劉、姓楊和姓桃。後來子孫繁衍,變成了一個村子,稱為三戶巷。不知道是哪一代人,將“三戶”改成了文藝範兒的“珊瑚”,從此就有了珊瑚巷。江南有許多自稱為巷的偏僻鄉村,例如謝巷、楊巷、劉巷,不勝枚舉。

蘇州市遠郊有一座江南地區少見的高山,據說嶽飛當年曾在山上設過軍帳,因此得名軍帳山。軍帳山脈的一連串山峰,猶如波浪一般,一浪一浪地朝著太湖方向逐漸平緩下去。到了太湖邊,山峰變成幾十米、十幾米高的小山丘。小山丘與小山丘之間,夾著一片片被稱作“灣”的連地。珊瑚巷不足百戶人家,散落在三個大灣和兩個小灣裏麵。

下鄉那天,幾輛滿載蘇州知青的卡車沿著軍帳山脈邊緣,向太湖方向開去。卡車上的知青一批又一批地被沿途各生產大隊接走。李蘇生他們五個知青,跟著楊莊大隊的人步行了七八裏山路,來到珊瑚巷生產隊隊部——劉灣。生產隊長姓劉,一位三十多歲的矮壯漢子,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句“歡迎”、“大有作為”的話之後,直截了當地說:“我哩鄉吾,自家田地也弗多,生活弗多咯……”,口音與蘇州城裏話相近,語調和發音略有不同,也粗硬些。意思是:我們這裏田不多,沒有那麽多活要你們來幹,隻好把你們分散到各個灣裏。三個男知青分到三個灣,每人吃住在一戶人家。兩個女知青分到一個灣,吃住在同一戶人家。知青們跟著社員一起幹農活,男知青出勤一天記0.6工分,女知青記0.4工分當地男社員記1工分,女社員記0.7工分)。知青每月交5元錢食宿費給住戶,可以等到年底分了錢糧後再交,……等等。

李蘇生被分配到了桃灣。來領李蘇生的是一位與他年齡不相上下的姑娘,名字有點怪,叫"桃發仔〃。姑娘從李蘇生手上奪過兩隻包,看了他一眼,一聲不吭就往外走。李蘇生背著自己的鋪蓋緊隨在後。

爬過一個小山丘,又爬過一個小山丘。小山丘上沒有大樹,也沒有果樹,隻有低矮的馬尾鬆,夾雜著不知名的荊棘和雜草。山頂沒有植被,裸露著大塊的石頭。灌木和荊棘之間有一條狹窄的碎石路,僅夠一人通過。李蘇生搭訕地問姑娘:“這些山上為什麽沒有大一點的樹?”姑娘在前麵頭也不回,輕聲答道:“聽老人們說,大煉鋼鐵時,山上的樹都被城裏人砍去燒了。”聽到姑娘的嗓音,李蘇生的心一陣怦怦跳。

李蘇生隨姑娘到了家。這裏的房子與城裏不同,與近郊農村也不同,牆是用不規則石頭壘起來的。因為平地少,房屋依地勢而建,布局錯落隨意。姑娘家共有大小六間平房,大致按"Z"字排列。中間是她父母的正房,最上麵是姑娘和奶奶的住房,最下麵是客廳兼餐廳)、廚房、庫房和李蘇生住的一小間客房。姑娘和奶奶住在最高處,李蘇生住在最低處,高低落差足有二層樓。房屋周邊是菜地、豬圈、雞窩,還有一個夯土的場地。桃灣共十幾戶人家,每家都姓桃。

姑娘家有四口人——姑娘、父親、母親和奶奶。姑娘父親是“赤腳醫生”。“赤腳醫生”受過一些醫療培訓,能為農民治療一些簡單的疾病。但他們沒有“編製”,更沒有工資,和生產隊社員一樣拿工分。“赤腳”本來是形容他們的農民身份,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赤腳醫生”成了當時鄉村醫生的官方正式稱謂。據說姑娘父親在蘇州城裏進修過,算是見過大世麵的,是全村最有身份的人之一。姑娘帶著李蘇生到家已是傍晚,她放下包,提著一個籃子就出去了。姑娘母親麻利地安頓了李蘇生的住房。老奶奶咧著沒剩下幾顆牙的嘴巴,笑著跟在旁邊看熱鬧。姑娘父親開始沒有露麵,一直穩坐在餐桌旁。待大家收拾利索來到餐廳,姑娘父親說:”收拾好了就過來吃飯。”餐桌上擺了幾盤家常蔬菜、幾碗米飯。不一會兒,姑娘赤腳回來了,籃子裏裝著茭白。李蘇生驚訝地發現她挽起的褲腿露出了雪白如嫩藕一般的皮膚,如此皮膚似乎不應該出現在幹農活的人身上。再過了一會兒,餐桌上就多了一碗清香撲鼻的炒茭白。姑娘父親欲言又止地看了姑娘一眼,姑娘臉一紅,低頭隻顧扒飯。姑娘父親示意李蘇生吃菜,一桌人都默默吃飯。飯剛吃完,奶奶開始舔碗,接著就是姑娘父母,姑娘稍稍猶豫了一下,也開始舔碗。奶奶舔得津津有味,還誇張地發出"嘖嘖〃的聲音;姑娘的媽媽舔得很輕快;姑娘的爸爸舔得很有儀式感;姑娘用碗遮住臉,悄悄地舔著。李蘇生頓時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他既尷尬又惡心,放下碗,嘴裏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句,趕緊跑回自己的房間。

回到房間後,李蘇生又擔心自己這樣會不會招致姑娘全家的不滿,心裏一直七上八下的。

第二天早飯,姑娘母親就招呼李蘇生在廚房獨自吃。自那以後,李蘇生都是一個人在廚房吃著自己的一份。李蘇生覺得這肯定是姑娘的安排,既感激又內疚。

江南農活是非常累人的。盡管人均不足一畝地,可精耕細作的程度實在誇張。當時水稻密植法流行,秧苗之間隻有一拳距離。插秧時,稻田兩邊的田埂上各有一人,兩人拉一根每隔一拳有一個結的細繩,田裏並排著一排插秧的人,隨著細繩的移動,倒退著插秧。細繩剛落下,每個人迅速沿著細繩插8棵秧,每棵秧都要準確地插在繩結標記處,保證秧苗排列得又密又整齊,留出充足的通風道,秧苗不會爛根。稻子從插秧到收割,要經過3-4次蓐稻。蓐稻是用手清除稻田的雜草,同時用手在稻子周圍抓撓,使土壤鬆軟,利於稻子生長。這樣排列整齊的秧苗,就非常便於蓐稻。

開始的時候,李蘇生跟不上插秧的節奏。姑娘特意排在李蘇生旁邊插秧,隻見她大幅度扭腰,把手伸到李蘇生麵前,替李蘇生插了差不多一半的秧苗。黃豆粒大的汗珠從姑娘的臉上滾下來,都沒有時間用手擦一擦。插秧季節快結束時,李蘇生才漸漸地跟上了大家的速度,不再需要姑娘援手。

更累的活是挑糞。農田需要肥料,可農村自產的糞不夠。需用裝備了柴油發動機的水泥船(機帆船)去城裏拖糞,沿河流運到靠近村莊的碼頭,然後靠人力將糞卸下船,再運到村裏的糞池。糞需要"漚熟"以後才可以施到田裏。將填滿新糞的池子用泥土覆蓋密封幾個月,讓其發酵,發酵產生的熱量可以殺菌。"返熟〃的糞也不太臭。

從碼頭到糞池,距離往往有幾公裏,中間還要翻越小山丘,沒人能夠挑一擔糞走完全程。社員們排列在幾公裏的路上,就像體育接力賽一樣,每個人挑一段路程後把糞擔子交給下一個人。交接時,擔子是不落地的。交接的兩人背靠背,交的人一轉身,擔子就過渡到了接的人肩上。姑娘每次都占據了接李蘇生擔子的位置,她將分配的路程向李蘇生方向移動一大段距離,拉長了自己的路程,也就縮短了李蘇生的路程。交接擔子的倆人,身高相近就比較省力,否則高個子要半蹲下身子,擔子才能交到矮個子的肩上。李蘇生比姑娘高一頭,交擔子時他又沒有體力蹲得足夠低,擔子都像是"砸〃到姑娘肩上的,姑娘每次接擔子時都要忍受擔子"砸"下來的痛苦。

一次,李蘇生被分配到了挑糞的第一段路程。從水泥船開始,要挑著兩個空糞桶站在水泥船前後兩個倉中間的通道上,彎下腰將擔子一頭的空糞桶按入前倉,然後立起這個糞桶,使其兜滿糞水;再將另一頭的空糞桶按入後倉,再立起這個糞桶,使其也兜滿糞水,然後挑著兩個裝滿糞水的糞桶平衡地直起腰,挑著擔子走過跳板,將擔子挑到岸上。這一段路程不長,但是技術、體力要求很高,從來都是男人幹的。李蘇生咬牙堅持幹著,姑娘憂慮的目光,激發了李蘇生堅持下去的決心。一趟又一趟,糞桶潑出的糞水使得跳板越來越滑,突然他腳下一滑,連人帶裝滿糞水的糞桶一起掉下河。他掙紮著即將掉下河的那一刻,聽見姑娘的一聲尖叫,李蘇生在河裏撲騰時,"撲通"一聲,姑娘也跳下了河,兩人攙扶著爬上了岸。聞訊趕來的幾位社員看到他倆渾身又臭又濕,一陣大笑。回到家換洗幹淨,李蘇生這時才發現小腿上劃掉了一大塊皮膚,姑娘父親趕緊替李蘇生處理了傷口。當天晚上,李蘇生隱隱約約聽到父女倆發生了爭吵。後來他處於模模糊糊的狀態,一會兒眼前出現姑娘父親憐愛的目光,一會兒又感到姑娘身體的痙攣,以及那種來電的快感。

李蘇生回城養傷。父親看了看傷口,說:“傷口處理得不錯,沒有什麽問題。”母親歡天喜地,百般滿足地忙裏忙外。一個月後,他的傷痊愈了。估計村裏又該到了農忙季節,李蘇生想借口養傷,躲過農忙。一天晚上,父親找他談話:“傷好了就回鄉下吧,村裏該農忙了。”李蘇生不想去,就沒吭聲。父親隻好接著說:“家裏的情況也該讓你知道了,”停頓了差不多一分鍾,“你不要仗著爸爸是專家,能幫到你什麽。其實爸爸出身地主家庭,早年畢業於教會辦的醫學院,後來在國民黨軍隊當了中校軍醫,被俘後投誠才成為解放軍的軍醫。”李蘇生聽了深感震驚,不知說啥。父親接著說“要不是爸爸醫術好,為人好,休養員  部隊醫院稱病號為休養員)都喜歡,軍區許司令員也常請爸爸去看病,早就被轉業到地方了。那樣的話,可能現在已經被批鬥、下放農村了。”又說:“你兩個姐姐目前日子都不好過。你隻有自己好好表現,認真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才會有出路。你是家裏唯一的男孩子,家裏還要指望你哩。”爸爸眼睛濕潤,無法再說。

李蘇生第二天就坐長途汽車返鄉了。父母去送他,母親一路都在哭,兩眼紅腫,估計頭天晚上也沒少哭。發車前,爸爸再次告誡他:“要爭取入黨,不能與當地姑娘戀愛,否則你這輩子就別想回城了!”

回到珊瑚巷,生產隊通知李蘇生到林場幹活,不用再下田了。所謂林場,隻是劉灣附近山丘上的一片樹林,由一個叫白節度的老漢打理。白節度不姓白,姓劉。他是生產隊長的親叔叔,一個老光棍,49年以前是當地出了名的窮人,由於表現積極,曾經擔任過管理錢糧的小幹部。

“白”是因為他有一隻眼睛殘廢,沒有黑眼珠,看上去是“白”的。“節度”是三國時期孫吳政權管理錢糧的官職。村裏人幾十年來都叫他白節度。一天,白節度老漢醉醺醺地說:“要不是桃醫生(姑娘的爸爸)送了一箱酒求隊長,這個好差事哪裏輪得到你?”接著又說:“我看桃醫生想招你當上門女婿啦!”李蘇生猜這是姑娘的主意,心裏喜滋滋的。老漢又說:“桃發仔是個好姑娘,與你也有緣分。”李蘇生不解地問:“她為什麽與我有緣分?”老漢神秘地笑笑說:“我從你們兩個人的名字看出來的”。你看:“桃配李,梳(蘇)發,生仔,就是桃發仔和李蘇生,配不配?”什麽亂七八糟的,李蘇生心想,就沒有接話。老漢接著說:"姑娘好,人家也好,就是家庭成分不好。〃李蘇生驚訝地問道:"她家為什麽成分不好?〃老漢說:"桃醫生父親是地主。"李蘇生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裏想:自己氣度不凡的爸爸出身地主家庭不奇怪,而津津有味舔碗的老奶奶,看上去就是窮苦人家出身的,居然也是地主婆!李蘇生又問:"他家以前剝削貧下中農嗎?〃,老漢說:"老地主精得弗得了。他有一次雇我們去蓐稻,我們收工回去算工錢,他問我們西瓜甜不甜?我們說,哪有什麽西瓜啊?原來,老地主事先在田中央稻子底下藏了一隻西瓜,我們沒有去田中央蓐,所以就沒有發現西瓜。老地主太壞了,不給工錢,非要我們第二天重新去蓐稻。〃李蘇生心裏想,是你們偷工耍滑糊弄人家,還說人家壞。嘴裏卻問:"老地主虐待你們嗎?〃白節度得意地說:"他哪裏敢!每天都是好酒好菜伺候,否則誰替他幹活?〃

李蘇生幹活再也見不到桃姑娘,回到家還是見麵的。他每天都期待著與姑娘發生一些事,時常會鼓起勇氣準備去拉姑娘的手,但是一到姑娘麵前,馬上就會泄氣,還會聯想起母親那雙紅腫的眼睛。每個月李蘇生都有幾次夢到和姑娘在一起,夢中的姑娘就像換了個人一樣,早晨起床李蘇生反而心情輕鬆。一天又一天,李蘇生越來越焦慮,夢見姑娘後又變得輕鬆。李蘇生的焦慮像鍾表的發條般,一陣緊一陣鬆地交替著。如此煎熬的日子過得飛快,李蘇生下鄉一晃二年多了,他與姑娘之間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得益於在林場幹活輕鬆,李蘇生有充足的時間複習功課,1977年底他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學。離開前一天晚飯,姑娘家特意加了幾個菜,擺出了兩瓶老酒,珊瑚巷生產隊劉隊長、劉會計和白節度老漢都到場了。村裏頭麵人物聚齊啦,幾杯酒下肚,劉隊長話匣子就打開了,舌頭有一點大地說:"李蘇生,桃醫生說的對,你有那麽好的爺,肯定差不了。〃在江南方言中,"爺"指父親,"爺爺"才是袓父。李蘇生扭過頭問桃醫生:"叔叔,您認得我爸爸?"桃醫生趕緊說:"我認得你爺,你爺不認得我。我就是在你爺的醫院進修的,你爺是我們的老師。〃劉隊長搶過話題:"桃醫生說,你爺是好人,不單是醫術好,還心腸好,經常自己掏腰包替窮人交錢。"當年蘇州最好的醫院都是部隊醫院,除了蘇州政府的高幹病房以外,還會收治一些普通群眾。部隊醫院各方麵條件好,收費也比地方醫院貴些,有些病人臨時錢不湊手的情況也會有的。李蘇生才知道自己父親這麽好。劉隊長有一點微醉地說:"別看王建華另一個珊瑚巷知青)他爺是縣長,到我這裏就一視同仁,我哩貧下中農不曉得縣長的,就認得你爺李醫生。〃他停下來想了想又說:"上次讓你挑糞受傷,是他們故意弄你白相咯,你不上船,他們就會自己上的,你偏要強。〃回過頭對著桃姑娘說:"你也不攔著,讓你爺罵了吧。"李蘇生突然明白那天他們父女兩為啥爭吵。吃完晚飯,桃姑娘全家又開始舔碗,李蘇生討好地也學著他們一起舔碗。他這才知道舔碗也不容易,第一次舔碗,額頭、眉毛都粘上了碗裏的剩汁,姑娘看見他的模樣,"噗嗤〃一聲笑了。劉隊長、劉會計和白節度老漢不舔碗,很享受地抽起了煙。李蘇生不解地看著他們,劉會計平靜地說:"舔碗是地主家裏的習慣,我們貧下中農給地主幹活,吃地主的飯,從來沒有舔碗的習慣。〃

李蘇生終於明白,自己來到姑娘家落戶並非偶然,是桃醫生特意的安排。為什麽姑娘一家兩年多來對自己這麽好,自己受傷時,桃醫生眼裏會出現那般憐愛的目光,現在真相大白了。羞愧難當之際,李蘇生頓時感到了渾身輕鬆,仿佛被雨水淋濕的鳥兒,奮力抖盡了羽毛上的所有髒水一般。想著,想著,一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了一小會兒。

第二天吃過早飯,姑娘一聲不吭地看了李蘇生一眼,拿上李蘇生的包就往山外公路走去。李蘇生在後麵跟著。眼前的山山水水,令他內心五味雜陳,思緒如翻江倒海,難以平靜。七八裏的山路轉眼就走完了。到了公路邊,姑娘看了他一眼,遞過李蘇生的包,輕聲說:〃再見!〃扭頭就跑了。李蘇生的心猛地抽緊,仿佛被一隻手捏著一般難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默默地看著姑娘那花布的新衣裳漸漸隱入馬尾鬆的墨綠之中……

文圖編輯:張家幹,陶李,許讚華

排版編輯:許讚華,俞霄

《科大瞬間》編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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