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期 | 周炳和 6562
【導讀】
1965年是文革爆發的前一年,同年入學的大學生注定不能享受一張平靜的書桌。這些科大學子當年有"丈夫隻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的精神風貌,不把北大清華作為首選,婉拒熱門軍校,而唯獨鍾情於科大。可他們入學後不到一年就遭遇文革浩劫。與當時許多青年們一樣,他們經曆了從輕信和狂熱、到迷茫和彷徨、最終徹底認識到受騙的痛苦心路曆程。這場史無前例的浩劫也使這一時期的科大學子身經史無前例的磨難,他們思想成熟了、深邃了,反思與他們終生相伴,而唯一不變的是對科大的情懷和當年的書生意氣。
這篇瞬間文章,無論是對瘋狂年代事件的記錄,對科大人物的回憶,還是獨立深刻的反思,都是科大在大時代變迀中曆史的一部分,它為將來留下時代見證,因而彌足珍貴。
——黃劍輝
1965年高考前,位於西安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裝甲兵工程學院上海招生組長找到我,動員我報考他們學校。答應不管考得好壞,隻要夠線就肯定錄取。那個年代,軍校在學生心目中是很神秘的地方。不像現在的學生,要想了解一所大學,上網就可以獲得大量信息,甚至可以親自到學校去考察一番。那時我們主要是聽老師的意見,並且非常相信和依賴老師。我的班主任是我們的物理老師,聽我告訴他這件事情,非常明確地跟我說:“我早就替你想好了,不是清華也不是北大,就是中國科學技術大學,至於那個軍校你就不要考慮了。”“你不是喜歡理工科嗎?科大有華羅庚、嚴濟慈和錢學森,還有哪個學校比她更好?”於是,我就成了文革前科大的最後一屆學生。
當年科大還在北京,上海的新生去北京乘的是臨客(臨時加班客車),行車優先權最低。列車交匯時,要讓別的車先通過。那時南京還沒有長江大橋,火車在南京過長江得乘輪渡,要花3個多小時。一路上開開停停,40多小時以後終於到達北京。
我原來就有腳氣,40多個小時的超慢車,一路上穿的又是球鞋,到了學校就開始發炎,影響到我參加新生的“入學教育”,無奈隻好到學校衛生所就診。正在候診時,進來一男一女。男性長者好像以前在報紙上見過,但我無論如何不能把他和"華羅庚"聯係起來。正在張口結舌之際,那位幹部模樣的中年婦女笑著對我說:"不認識吧,他就是我們學校的華羅庚副校長。"
我的天!他就是我們這些理工男心目中遙不可及的偶像級人物!
我記不得當時的窘態了,肯定是挺糗的!見我這副模樣,華校長和藹地問我姓甚名誰,何方人氏?我一一回答。聽到我是剛報到的上海籍新生,這位中年女幹部笑著說:“真巧,你還是我今年剛從上海招來的。”華校長於是告訴我:“她是校黨委政治部主任王瑜同誌。”
我的天,又是一個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官!校黨委政治部主任陪副校長看病!
1969年12月21日,我們離開生活了四年多的科大玉泉路校園,開始痛苦的下遷之旅。我們先是坐火車到武漢,再乘船到安慶。
科大下遷的第一站是安慶。開始的時候主要是學生,住在安慶黨校唯一的一棟教學樓裏。我們就住在大教室地上的通鋪,一個挨一個。我們整天雙手墊在頭下,眼睛看著天花板發呆。“兵荒馬亂”之際,一群年輕學生實在無所事事,總得要整出點事情來發泄發泄。
1970年“歡度”元旦期間,我們在安慶找到一種燒炭的小火爐。就用搪瓷臉盆炒年糕,煮豬血湯,吃得那叫痛快淋漓。還有人發現長江邊上停著的漁船,傍晚去買魚極是便宜。
安慶地委黨校距安慶市區還挺遠。翻過那條小山溝,另一邊就有街市,街道很窄,但挺熱鬧,回想起來很像現在小鎮般的旅遊景點。
隨著大批人馬和物資的到來,小小黨校如何堆得下科大?於是,每個係被安排到了不同的城市,我們六係來到淮南。把各個係塞到不同的城市,有效地削弱了師生中越來越強烈的反下遷情緒。安徽的工、軍宣隊,比北京的要狠多了。他們在合肥校本部辦了個“學習班”,殘酷地整幹部,整老師,整學生。
1970
被打倒的科大黨委書記劉達,也早早地被弄到了安慶。他那時還沒有正式"解放〃,但已經從"專政隊"放出來了。大家都忙著搬遷,誰也顧不上他,所以劉達那時還相對自由。等到後來安徽派出的"工人階級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和"中國人民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簡稱〃工宣隊〃和"軍宣隊〃)進駐科大,在全校範圍內殘酷地整幹部,整老師,整學生,劉達在安慶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我記得他被弄到現在的東區即那時的合肥師範學院,校本部就在那裏,又遭遇大型批鬥,這是後話。
安慶黨校附近的小街上有很多小吃店。劉達這個北方人也喜歡各種南方小吃,像小餛飩、小籠包。他尤其酷愛那裏的肉餡大湯圓,我們好幾次看到他在街上小飯店裏大快朵頤。
有一次,我們班幾個同學在街上看見劉達正在幫助一個推車的小孩,把掉在地上的一袋水泥弄上車。我們就走過去一起幫忙,並邀請他當天晚上到我們宿舍聊天,他很痛快地答應了。
到了晚上,劉達應邀來到我們的住處。他剛一進門,我們全體起立,齊聲大吼:"劉書記好!"弄得他有點不知所措,大概很長時間沒人叫他"劉書記"了。我們給他倒了一杯熱水,然後他也坐在地鋪上和我們聊開了。一開始他還是不太習慣,不願意深說。我們就開誠布公地告訴他,隻是困在山溝溝裏,窮極無聊,一起閑聊天,以後保證不會“揭發批判”,氣氛才變得輕鬆起來。閑聊從他參加革命的經曆開始,到1965年我們進校後由他在科大推出並試行的免修、選修、加選的學分製,到安慶的風土人情和各種風味小吃,慢慢地話題居然進入“如何辦好科大?”。
真是活見鬼了!全國都在“備戰備荒”,大學停止招生好幾年,我們"停課鬧革命"也鬧了好幾年,現在科大又被人扔到了安慶的一條小山溝裏,還討論什麽“如何辦好科大”?!我們問他:"你認為學校的當務之急是什麽?"他對這個話題顯然很感興趣,認為學校應盡快恢複正常的教學秩序,盡快解決科大的師資力量上的問題。因為科大的下遷,師資力量流失嚴重。對他的這些看法,我們啞然無語,不以為然。他離開以後,我們還“嘲笑”他跟不上形勢,還是老一套。有意思的是,我們班帶隊搬遷的北京工宣隊楊師傅,從劉達一進門,就在自己的鋪位上蒙頭大睡。等到劉達一離開,馬上睜開眼,蹦出一句:“你們怎麽把他給整來了?”。
從安慶到淮南後,除了勞動,就是無窮無盡的"學習"、“一打三反”、"背對背揭發"、"清理思想"、"深挖根源〃,搞得人心惶惶,厭煩透頂。很多人有一種"一天也不想在科大呆下去"的想法。終於等來了畢業分配,拿到派遣證的當天,就有同學離開了淮南!
幸運的是,我們班在畢業分配前留下了這張畢業照,有的班級就沒有留下,現在隻有遺憾。幾十年過去了,每到畢業季,年輕的科大校友們興高采烈地走紅毯,把學位帽拋向空中,再看著這張好不容易留下的畢業合影,真是思緒萬千,不堪回首!
畢業後我們被分配到了遼西山區的窮鄉僻壤北票縣。有一年回北京探親,聽說劉達雖然已經離開科大,任職國家計量局,但還是有很多科大的老師同學去看他。於是我和太太(同班同學)一起貿然前往他在黨校的住處。劉達一聽是科大的畢業生,非常熱情,尤其是當我們自我介紹我們是在安慶時曾請他到大通鋪教室聊"如何辦好科大"的那個班級的學生,他連連說:“記得記得。你們班的同學很有意思。”
幾十年過去了,現在回頭看,薑還是老的辣,也許這就是劉達一直以來的教育信念。他在反右運動結束後,大膽從兄弟院校和科研單位裏選拔被社會邊緣化卻具備獨立思考能力的“右派分子”到科大任教;文革後期他"解放"複出,就力主從文革幾年的科大畢業生中招"回爐生",辦“教師進修班”,充實教師隊伍。盡管他的這些舉措又被批判為“複辟”、"回潮",畢竟是非自在人心,劉達的前瞻性智慧和魄力,為母校下遷合肥後迅速崛起作出了極其重要的貢獻,令人敬仰,令人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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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以此回憶恭賀母校六十華誕!衷心祝願母校薪火代代相傳越來越好!
【注】很多細節現在難以準確複述,以上內容經班裏同學李維群、張裕爛、王維琮和劉萍等一起回憶。
文圖編輯:陶李,許讚華,黃劍輝
排版編輯:許讚華,俞霄
中國科大《科大瞬間》常務編委:
許讚華 803 | 陶李 8112
陳錦雄 812 | 劉揚 815
黃劍輝 815 | 滕春暉 8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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