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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五歲之前

(2020-09-15 03:28:15) 下一個

第一章  五歲之前

 

為啥要叫作嶽陽

史書上從來都是說英雄不問出身,我不是英雄,就隻好從自己的出生地說起,這大概是草根百姓隻能依土而生,由此帶來的命中固有的鄉土情結吧。

洞庭湖,知道嗎?我的故鄉就在洞庭湖畔的古城嶽陽。萬裏長江,波濤滾滾,自西北流來在這裏與洞庭匯合,然後,以更壯闊的步伐,浩浩蕩蕩,奔向東海之濱。白天,太陽從城東的金鄂山背麵升起,傍晚就降落在煙波浩渺的洞庭湖中。在山光水影的交織下,湖畔有一座聞名遐邇、垂青文史的江南名勝——嶽陽樓。

山海經說,四川有大蛇,曰巴蛇。按甲骨文考證,其實巴即是蛇;巴字就是蛇的變形,巴字上麵的長方塊原本是一橢圓中加一點,代表蛇頭,下麵的彎勾代表彎曲的蛇身。巴蛇吞象,三歲而出其骨。可見蛇其之大;夏時後羿為民除害,上射十日,下殺洪水猛獸,去到四川追殺巴蛇,盆地之內大蛇無路可逃,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到嶽陽;順江而下逃至城陵磯,這裏是洞庭湖與長江交匯的三江口,本想貓進洞庭湖的寬闊水麵借以藏身,卻不料後羿緊隨而至,於此地斫而殺之。死後蛇骨堆積如丘,此地是有巴丘之名。

東漢末,孫權使魯肅、荀彧以萬人屯巴丘操練水軍,築閱兵台,遂建城;其後不久東吳水軍即從這裏出發到離此六十公裏華容道水路上的赤壁火燒了曹軍;隻是禍福相依,冤冤相報,大敗曹軍的統帥周瑜都督得勝回軍之際,行至此地突發怪病,死於巴丘。

三國其後至南朝時,寧元嘉十六年(公元 439 年)官府改丘為陵,正式在此設立行政區曰巴陵郡。隋開皇九年(公元 589 年)更郡置州,是有嶽州。

唐天寶至德年間又改稱巴陵郡,轄境相當今東洞庭湖之東、南、北沿岸各縣地。是為當今嶽陽、通城、監利、洪湖等地。五代、北宋、南宋皆守唐製為巴陵郡。元代更名為嶽州路,明朝改稱嶽州府。清續明製仍為嶽州府,屬湖南治下;民國三年,內務部頒布行政區域表,一改巴陵郡、嶽州府,降格為嶽陽縣,屬武陵道治(今常德地區)。解放後劃歸湘潭地區。公元一九八四年國務院設嶽陽市,屬湖南省轄市,其所轄地較原巴陵郡略小。

嶽陽之謂,按字麵上說,應是山的南麵的意思。但洞庭湖區,沃野千裏,根本看不到有什麽高一點的山在哪裏,山南之說很不好解釋。一九八四嶽陽樓大修後趙紫陽總理到此一遊,無心中曾向陪同的地方官員們問了一句,嶽陽憑啥要叫嶽陽?當時竟無人以對。

此事若依我想,所謂山,當是指傳說中的巴丘吧。而巴丘現今又在何處呢?說起來這事情恐怕就與唐朝名士張說不無關聯了。

張說,字道濟,唐朝大臣,官至刑部尚書、左丞相。唐開元四年,張說與丞相姚崇有隙,被貶為嶽州刺史。上任後,在城中天嶽山(一處長寬不過半裏地,高度不足十幾米的小山丘)的南麵建有官邸花園並樓台一處,稱南樓,又雅稱之為嶽陽樓。張說去後,因南樓年久失修,後人遂將南樓重建。因嫌原建樓地方欠開闊,遂遷址於天嶽山以北約四裏地的原魯肅閱兵台處,在那裏修建了一座三層、六方、鬥拱、飛簷的樓閣,因已不在天嶽山南不好再稱南樓,隻稱其雅號謂之嶽陽樓。

今日嶽陽樓的稱謂最先見於詩文者,是與張說同時代的唐代大詩人賈至。當時,他被貶至嶽州當司馬時,與友人王八員外登樓,寫下了嶽陽樓重宴別王八員外貶長沙的律詩。是他第一個在詩文中正式稱之為嶽陽樓,並為後人所沿用。如此看來,當是先有嶽陽樓,再有嶽陽的稱謂;所謂巴丘,無疑當是指的城中的天嶽山了。嶽陽,也就是天嶽山南麵的意思了。

張說的南樓為什麽要遷址於魯肅的閱兵台呢?看來是經過了一番精心選擇的。按照現在的美學觀點來看,嶽陽樓君臨洞庭、遙對君山,北通巫峽、南極瀟湘,湖光山影、風月萬裏,充滿了詩情畫意。從氣勢上說,洞庭湖浩蕩粗獷的陽剛之氣,與君山安謐、恬情的陰柔之美,相得益彰。從情韻上看,洞庭湖騷動不安的男人的野性,與君山靜若處子的女子甜美,讓人心猿意馬、奪魄銷魂。加上嶽陽樓金碧輝煌,洞庭湖銀光璀璨,君山島翠綠蔥蘢;色彩豐富,令人賞心悅目,即使是風雨飄搖之日,站在嶽陽樓上麵對君山,眼見得洞庭湖濁浪排空,陰風怒號,而君山島在奔騰咆哮的滔滔濁水中卻依然碧綠如玉,屹然砥柱,此時你才會一下子恍然大悟,何謂處汙而不染,何謂疾風知勁草,而君山何以名為君山了。對範文正公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

之樂而樂名句才會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

 

蓮花落中的嶽陽樓

小時候要飯,我跟著打蓮花落的登門,學得有這樣一段唱詞:

走了一程又一程,前麵到了嶽州城,

西門有個嶽陽樓,東門有個魯肅墳,

北門有個小喬墓,南門有個呂仙亭……

這唱蓮花落的,於今想來也稱得上是出口成章了。幾句話,竟把嶽州城裏的名勝風景說了個差不多。

嶽陽樓自唐朝張說建樓後,一千多年來,曆經宋、元、明、清直至如今,重建、重修、複修了多次,而其中修樓的功勞和名氣最大的,自然莫過於北宋的滕子京了。這滕子京確是個才子。在他知嶽州府時,立誌要重修嶽陽樓,但經費從何而來呢?這嶽州地方自古以來即是商賈通衢之地,多少生意在此成交,也就留下了一大堆說不明扯不清的民間債務。據此,他想了個絕招。一不由官府出資,二不向百姓攤派,而是出榜於民間,但凡有多年來未能收回的陳年舊賬,一律由官府代收。收回的債款,一半付給債主,一半用來建樓。限期收債逾期者杖責之。此榜一出,民間賴賬不還者爭相還錢,數日內所得錢近萬緡,加上不少人對此義舉自願解囊相助,故所得經費甚足。建成的樓也就極度雄偉壯觀,百姓皆稱其能。

現時代的革命同誌哥們,你們天天在喊要為人民服務,請你們也來看看你們平日所唾棄的封建土大夫們的作為吧!在老百姓的心目中,隻請你們向他們少來點捐稅,少來點攤派,你們也就足與滕子京們相屬了。

樓建成後滕子京戲深諳中國的國粹之道,無論是名山、名士、名水、名樓,要得流芳百世,還得仰仗名人記述宏揚才得。因此,他向其好友當代文豪範仲淹寫了滕子京與範經略求書記,派人千裏迢迢將其送至當時遠在河南鄧州的範仲淹,於是,就有了這垂直文史的嶽陽樓記。三百六十九字的嶽陽樓記以範文正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脫見解,抒發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博大襟情。膾炙人口,字字珠璣。從此以後,樓以文生輝,文以樓益秀。滕子京得文後,又請當時的大書法家蘇舜欽書寫,金石名家邵竦篆刻。一時滕子京建樓,範希文作記,蘇舜欽書丹,邵竦篆刻,傳為美談,號稱天下四絕。可惜這四絕命多乖蹇,至宋神宗元豐二年(公元 1079 年),一場大火,全都付之灰燼。宋代之後,直至清末,七百多年間,嶽陽樓屢修

屢建,到我出生後,所見乃是清光緒五年嶽州知府張德容所重建。

這張德容任嶽州知府時未見有其他政績可言,但卻為重建嶽陽樓立了頭等大功。當時嶽陽樓基礎出現了拆裂現象,已是搖搖欲墜了。張在重建時,為了堅固基礎,也為了使嶽陽樓日後免遭洞庭湖泛濫時的衝毀之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嶽陽樓樓址後退了六丈多,一下子遷到了山頂,這才是我們現在看到的地方。然後即開始大修嶽陽樓,使其達到盛極一時的境界。這次大規模的遷樓,在嶽陽樓的發展史上是空前的,它無論在建築規模上還是工藝布局上都遠勝於滕子京那次重建。隻是因為有了範公的大作在先,這次樓建成後再無人敢來續寫嶽陽樓記宣揚此事,當然也就沒有名氣了,此事也就鮮為人知。

當年楊朱說名無實,實無名。盛名之下。其實難傅,倒是道出了幾千年來中國文明史的來由,言過其實從來就是我們的國粹之一,所以而今講大話,說假話報喜不報憂的父母官們深諳此國粹之道而比比皆是。

繼張說、賈至之後,李白、杜甫、韓愈、白居易、李商隱、元鎮、孟浩然等遷客騷人多會於此,留下了成百上千的詩篇,組成了一闋嶽陽樓詩詞大聯唱。其中最為佼佼者,當然是孟浩然的望洞庭湖呈張丞相和杜甫的傳世名篇登嶽陽樓了,他們在詩中的名句:

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其立意和用詞可以用得上一句套話,叫做英雄所見略同。寥寥數語,將洞庭湖的雄偉壯觀囊括盡淨。無怪乎範公歎曰,前人之述備矣。後人不可再越了。

魯肅墳在嶽陽樓以東兩箭之地,墓前石碑上刻有東吳魯太傅之墓,是

清光緒年間所立。兩側石柱上刻有一副對聯:

扶帝燭曹奸所見在荀彧上;

侍吳親漢胄此心與武侯同。

看來還是封建正統文人所撰,忠君思想倒是無處不在。

小時候我也曾和小夥伴們一起到過墓頂,頂上有一形同傘狀的六角形木亭,據說是北洋軍閥曹錕鎮守嶽陽進所建。“文化革命”時被那些誓死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同誌哥們,革去當成了造反司令部夥房裏的柴薪,墓和亭也就不複存在。中國曆史上從來錦上添花事有人作記,而這類搗毀文物的醜惡事情,卻很少有人敢幹作文以記之(直到近年來因為旅遊業的發展需要,方才給以修複)。

小喬墓在周瑜都督軍府的花園內,花園在後陽樓以北約三百步處,在我未出世前,園址早已辟作學校,花園當然也就名實無存了。現為嶽陽市第一中學,小喬墓址也被某軍事工廠占據。近年為旅遊故有好事者將其重建在嶽陽樓公園內了。

凡到過嶽陽樓的都知道主樓右側有一三醉亭,亭子正中有呂洞賓醉酒的畫像,遊人都以為這就是當年呂洞賓三醉嶽陽人不識的所在地了。其實真正的呂祖廟是在嶽陽樓南麵約五裏地的呂仙亭,這才是當年呂祖醉酒後的停留地。

這呂洞賓在八仙中排行雖不是老大,但由於他集文武酒色於一身,名氣卻遠大於其他七仙。他背負長劍,手執酒葫蘆,到處飲酒吟詩,仗劍雲遊,且還特別喜歡尋花問柳。呂洞賓三戲白牡丹的戲文在四十多年前的嶽陽是差不多童叟皆知的。每逢春節少不了都要在嶽陽花古劇團演出。那時的人們對文明戲、電影之類還不習慣,逢這呂騷仙的大戲差不多總是場場爆滿。而呂仙亭的香火更是鼎盛一方,香客中大多都是婦女,而且又都是求子嗣的居多,而據說一求就靈。大凡婦女患病或是禱告還願求子,在我們當地大多不求觀音求呂仙,這大概也是一種性崇拜吧。反過來有關呂洞賓三醉嶽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的優美傳說卻並不為常人所知。

“文化大革命”開始,呂祖的亭廟首先就被當成封資修的堡壘被拆除,那些革命造反派的戰士們拆了大廟後覺得革命還不徹底,將呂祖仙人的金身塑像硬是由幾個彪形大漢們抬著,從城南遊到城北,在天嶽山北麵的十字街口斬首示眾,然後徹底打爛,算是了卻了純陽呂祖在嶽陽的一段風流公案。

從此再無呂仙,呂仙亭隻成了嶽陽的一個地名,沿用至今。

 

倒黴的家庭出身

三十年前隻要是中國人都必須有一份個人履曆存放在學校、單位或是住地派出所的檔案室,檔案中除了姓名性別外,最重要的就是家庭出身與政治麵目兩項,以此區分你的階級成分決定你個人在社會上的階級地位。改革開放以後不興以階級鬥爭為綱了,現在年輕人很多就不曉得過去的這一套了。

前些年鄰家小兒十三歲申請入團領來了一份過時的表格填寫好了後要我幫他看看,我一看,家庭出身一欄填的是“住在三樓”,父親的政治麵目填寫的是“橢圓形,豬肝色”。一陣大笑之後,又讓我對自己這輩子倒黴的家庭出身噓唏難已。

我的出生地,不在這風光秀麗的嶽州城而是在遠離嶽陽數百公裏的湖南石門。

一九四五年古曆六月二十八日下午五點前(按八字排命應為乙酉年癸未月丙午日丙申時),在山區小城的石門縣城一家醫院裏,生下了一個男嬰,

接生的是一個高眼藍鼻的美國醫生。也許是因為洋人接生,生下來的男嬰鼻子特大,這個大鼻子嬰兒就是我。

我的原籍是嶽陽縣新牆鎮劉家衝,祖父在很年輕的時候就背井離鄉外出打工,後來到了安徽省安慶市的一家礦山上當上了礦工。由於幹活賣力,讓老板提升為督工(“文化大革命”時硬說是督軍)。在有了點錢後,就在外地娶了一位金陵女子,和這位南京小姐生了兩個兒子,不用說,這位南京小姐就是我的祖母。

大兒子單名騮,字壽彭。老爺子把一生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大兒子身上,

起名時既望其成龍,又望其長壽。按老人們說,名字起得賤將來才能交好運,也許就因為名字起得大,這位大兒子算是一輩子倒黴。老爺子把一生的積蓄盡數花在他身上,一直培養他到安徽大學畢業,這位大學生就是我的父親。

父親所不幸的是在大學裏學的是文科,文人總離不開政治,而中國的政治又從來是要依仗於武力,所謂文武之道是也。大學畢業後,父親又去報考了黃埔軍校,是黃埔十期畢業生。軍校出來後即當上了中校團指,隨同中央軍參謀團入四川。

軍校教官賀衷寒先生是有名的黃埔三傑之一。他的老家在嶽陽榮家彎,離新牆劉家衝僅二十裏地,與父親算得上是抵手老鄉,又有師生情誼。賀自然將這位大學畢業又有師生情誼的青年軍官視作自己的得意門生。賀後來當上了國民黨的中常委,主持中央黨務,父親也就當然地成了國民黨的黨務工作者,自然在共產黨看來是其天敵。這樣,隨著曆史的轉折,決定了父親一生的悲劇,引來了我們弟兄姊妹的至今坎坷。

應該說,父親在年輕的時候可稱得上是春風得意馬蹄輕的,參謀團代表國民黨中央軍入川,逆長江而上,雄姿英發,羽扇綸巾,父親自命為軍中儒將。到重慶,駐成都,車前馬上,威風凜凜。就在成都結識了我的母親。

母親姓平名蘭芬,平姓人少,在《百家姓》中排名第 95。源於姬姓,戰國時期韓國君主韓哀侯將少子魏諾 ( 魏姥 ) 封於平邑 ( 今山西臨汾 ),他的後裔就以封地為姓稱平氏。後韓國被秦所滅,韓哀侯的後代中,有一支族人從平邑遷往下邑 ( 今安徽碭山 ),仍以原邑名為姓,稱平氏。

平家清末時從浙江做官到成都,和當地張姓大戶聯姻。家居成都中心區鹽市口的竹林巷,整個竹林巷都是張家的祖業。張冰茹育二女一子。按順序是平菊芬、平蘭芬、平得蒼。

外祖父年輕時是上海商務印書館職員。抗戰爆發後,商務印書館恐毀於炮火,部分內遷於四川,成立了四川分館。外祖父因是成都人氏,加之能力還不錯,被聘為分館經理。抗戰時,許多抗日文告書籍無法在上海印製,都隻能在四川印製,因此,四川分館被日本特務視為眼中釘。一次因運送一批重要書籍去上海,外祖父身為經理,同船押送,不幸被日本浪人在船上做了手腳,造成了船毀人亡,連屍身也付之了長江。

外祖母年輕守節,好在還有些遺產,生活還不算艱難,將一兒兩女辛苦帶大。父親入川時,母親正年方二八,在中學讀書。經同學介紹,母親認識了這位湘勇。因部隊隨時有可能調防,所以父親的求婚是直線閃電式的。孤兒寡母怎能經受住軍人的攻勢,沒有多久,母親即與父親完婚。中學未畢業,就成了隨軍家屬,隨同父親出川作戰。正是抗戰時期,父親帶母親轉戰中南、華南、西南諸省,他自己也從團指官至九十二軍特別書記長,主持軍內黨務,掛少將軍銜。當時他的搭檔九十二軍軍長侯鏡如中將為司令長官;解放戰爭時期候在平津大戰中隨傅作義起義,參與了北平的和平解放;新中國成立後成了北京方麵的中央政協副主席,又繼周恩來之後成為第二任黃埔同學會會長。

 

神相算命

母親生了大姐劉曼娜,二姐劉曼麗(後夭折)一連兩位千金,沒有給劉氏家族留下傳宗接代的香火,給父親和祖母投上了心理上的陰影。母親從生了兩位小姐後就沒有再隨軍,帶著女兒同祖母住在湖南南縣親戚家中,父親按照當時官場的習氣,為了接代的香火,也為了排除軍旅中的寂寞,背著母親在漢口納了妾。如夫人姓徐,名毓雲,是漢口女子中學的學生,就在父親納妾的第二年,我出生了。

合家欣喜過望,都以為劉門祖上有德;大公子的出世不但延續了劉門煙火,而且我出生不幾天後,日本無條件投降了。正是國喜家喜一齊來,賀喜的炮竹炸紅了半邊街。誰都說我有福氣,我一出世小日本就完蛋了。可是當時有誰能料及,唯其小日本的完結,曆史在此發生了一次大的轉折;一場新的苦難在我出生的年份裏開始了。我雖然延續了劉門的煙火,然而,我同時也延續了劉家整整兩代人的辛酸和悲哀。

我出生後兩個月,如夫人徐媽也生了一個兒子。父親就去找來一位神相為劉家大公子算命,這位神相沒有按傳統的八字四柱推算,而是不論年月,隻看時日;按照我出生的丙午日丙申時念了一首《西江月》,詞曰:

丙日時逢申位,比肩陽火遲疑,偏官榮旺是和非,就裏妻財恁遂。祖宗盈虧得失,雙親雁侶難依,時來鞍馬家道齊,資財虛名薄利。

然後說,此兒命中坎坷,當有血火之厄,難免牢獄之災,先受大難而後大器晚成能興旺發達。隨後又對父親說,別看你眼下妻妾兩房,兒女滿堂,花團錦簇;你生來應是一和尚命。父親問,何謂和尚命?神相說,到頭一無所有,臨死無人送終。

列位看官,請記住以上神相所說,以後的我們家族的事情發展,居然照此一一應驗,不信你往後瞧。

抗戰結束不久,國民政府整編軍隊,文職將領紛紛退役,父親也就轉入地方從政;在湖南的新化,安化,嶽陽等地方當上了專員公署的地方官員。

幼年的回憶中,隻有全家住在長沙通泰街的丁點記憶了。那是靠近湘江邊的一條小街。父親帶了我們一大家人住在一起。弟兄姐妹五六個,每天由大姐帶著唱歌跳舞,來了客每每都是我和大姐表演自編自演的節目讓客人們看。至今記得的歌詞有:

小弟弟今天起得早,現在要睡覺,

放在搖籃裏,我來搖,搖啊搖!

我家小弟母親寶寶快快地睡覺,嘴裏不要叫。

小弟弟,快快地睡覺,啊啊啊,嗯嗯嗯……

小弟弟睡著了,母親的好寶寶。

這段歌詞之所以能一字不漏地記得,大約這是我的童年催眠曲,平日裏聽得最多的緣故。還有就是:

風啊,你要輕輕地吹,鳥啊,你要輕輕地叫,

我家的小寶寶,已經睡著了;

寶貝的眼睛像爸爸,寶貝的眉毛像媽媽,

寶貝的鼻子臉,又像爸來又像媽;

睡覺吧,媽媽的好娃娃,

明天帶你去玩耍,玩耍玩到外婆家。

可能是自小聽多了這類催眠曲,所以我的瞌睡癮特大,而且幾十年如一日;更為糟糕的是,此風還延及了子女;瞌睡第一簡直成了劉門弟子的家風。

我家對麵有一家中藥堂,這家藥堂用一張真虎皮蒙了個大老虎,放在門口作為虎骨追風酒的招牌。我的飛虎名字也是因這招牌而來。這藥堂的先生,長了一副長長的白胡子;有一回,我在藥堂門前玩,看了看大老虎,又看了看老先生的白胡子,我突發奇問,怎麽你的尾巴長在嘴巴上?在場的在人們一齊哈哈大笑起來,白胡子老頭卻氣紅了臉,小畜生,你怎麽連頭尾都分不清?

這恐怕是我平生提的第一個問題,當時大人們都隻是笑,誰也沒有回答我,所以弄得至今還有很多問題我還是分不清頭尾;比如說,是應該先有民再有主,抑或是應該先有主再有民的問題我始終糊塗之至。

每晚到了九點鍾,準時要上床睡覺;臨睡前祖母總是要讓孫兒們吃點糖果糕點之類的東西填肚,當然頭一份是給我。吃了東西後睡覺,牙齒縫總要被一些渣屑塞得不舒服;大人們飯後都有戳牙簽的習慣,卻不許小孩用,為此我感到有些憤憤不平。

有一回在祖母房裏我發現了一個秘密,祖母有一件結婚時從南京帶來的陪嫁品,是一隻油漆得十分考究的馬桶。這馬桶誰也不許碰,是她老人家的專利。馬桶還配有一把專門刷洗用的竹刷把,每天刷洗後,刷把幹幹淨淨,金光鋥亮地放在祖母房裏,於是我就打了這刷把的主意。那天中午家中請客,大人孩子自然都飽餐了一頓;飯後,大人們都蹺起腳用牙簽戳牙,我就帶了幾個弟妹一齊溜到了祖母房裏,把竹刷把上的細竹擇好的折了下來,然後每人一根,學大人戳牙的樣子排著隊走到客廳裏來。祖母知道後,當時大發脾氣,但又無可如何。作為一段小時的笑料,大姐至今還津津樂道。

 

國民政府一落千丈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每晚的糖果被取消了,那些平時裏放糖果的地方都被一個個紙箱給占據了。紙箱裏都是成捆的鈔票——金圓券。大姐從學校回來教我們唱:

這年頭,怎麽得了,

五元錢的鈔票沒人要,

垃圾堆裏到處有,

商店裏老板他瞧也不瞧……

不許唱,這是共產黨的歌。父親虎著臉訓斥我們,但是非但禁止不住,

連母親也跟著唱了起來。

國民政府一落千丈,國民黨眼看大勢已去。

湖南省主席程潛和陳明仁將軍,接受了共產黨和平起義的號召,準備向解放軍投誠;在解放軍即將入湘之際,程潛將軍向他的部屬們表示了他的政治主張,並開明地表示,不強迫軍政人員參加起義,大陸台灣,願去願留,悉聽自便。

作為國民黨的黨務工作人員,父親不可能也不願意背叛自己的信

仰,賀衷寒先生要他去台灣,並給了他去台的機票;可因為形勢急轉直下,去台人員規定隻準帶一名親屬;父親抱著身為長子的我,已經登上了去台的軍用飛機,可是當他想到留下來的一大家人,他深深地歎了口氣,感情戰勝了理智,他又走下了飛機。殊不知,走下飛機這一步,斷送了他差不多整整三十年的生命曆程。(父親後來因勞改去世時還不到五十歲)

為了躲避因社會變遷帶來的大動亂,父親又聽信了鄉下老家來人的話,把一家老小的安危寄托在鄉下老家宗族人的身上,把一家老小轉回到了鄉下老家。這是他走下飛機後犯下的第二個致命錯誤,回老家後遭來的是宗族中貧下中農們的徹底清算;導致了他自己,母親,還有我們弟兄姊妹七八個幾乎整整一生的悲劇;試想,倘若我們一家人不去鄉下老家,還留在省城長沙,在程潛將軍的庇佑下,我們家族的曆程和我在後麵記下的回憶其悲劇成分可能會要少得多。

一九四九年底,我們舉家從長沙遷至嶽陽,除了正在念書的大姐和父親一起留在嶽陽城裏,全家老小回到了多年來我們聽說中的老屋——新牆劉家衝。

 

新牆河邊的老屋

我家在江南,

門前的小河繞著青山,

在那繁花似錦的故鄉,

我懂得怎樣笑怎樣歌唱。

我江南,

春三二月,鶯飛草長,

少女的春意,在田野蕩漾。

我江南,

稻香的微風,吹醒了夏夜夢,

美妙的繁星,點綴著夜空。

我江南,

秋水喲,共長天一色,

曉風殘月,輕撫著楊柳岸。

我江南,

寒鴉點點,送來了鵝毛雪,

殷紅的漁火,映照著江麵。

我江南,

千遍萬遍唱不盡我的懷念,

我江南,

水樣的柔情,花樣的嬌香,

夢樣的溫存,霧樣的迷茫。

別離時,我們都是青青年少,

再見時,又將是何等模樣?

母親大姐領著我們一家老小,教我唱著上麵這首《江南之戀》的輕快歌詞,從省城長沙回到了臆想中的江南老屋,首先進入眼簾的是那條抗戰時首開長沙保衛戰而聞名於世的新牆河——一條白沙鋪底青波回蕩的江南小河。

新牆河從東北流到這裏,橫亙著切斷了從長沙到嶽陽的主要路途;於是,從很早時候起,這裏就有了渡船;隨著汽車公路的修建,這裏又擺起了輪渡;渡口帶來的繁榮,形成了當時嶽陽最大的鄉鎮——新牆鎮。

這個小鎮由於地處嶽陽到長沙的必經之地,又由於從這裏乘船經新牆河可直放洞庭湖而上抵長沙下達漢口,還因為距小鎮僅十幾裏路處有鐵路線上的一個小火車站——榮家灣車站,所以在七十多年前,小鎮曾十分紅火過一陣,成為當地農村的集貿中心。順河而來的農副產品在這裏集散,商賈們在這裏開起了糧行,辦起了醬廠,米廠;雜貨店裏經銷皮毛,茶葉,竹木器具,百貨店裏出賣從長沙漢口躉來的洋火,洋布,洋油,洋娃娃;從早到晚,渡口車水馬龍,人流不斷,行人來到這裏還可以找到掛著大紅燈籠的鄉間旅館。

小鎮西南口,有一條大路,站在路口向南望,不遠處綠樹合抱,古木參天,順著這條大路往前走二三裏地,綠樹叢中有一處自然村落,這就是我的老屋——劉家衝。

老屋前麵有一條小港,和江南所有的農村一樣,這條小港就是大自然賜予人們的天然水利設施,所以港裏溪水長年不斷;走過港上用青石板鋪成的石橋後是一口大的水塘,水塘裏有魚有鴨,還有豬愛吃的水葫蘆。塘邊有樹,樹根緊緊地咬住塘堤,盤根錯節,虯筋鼓幹,使人一看就知道這樹,這塘,還有這港上的石板橋,至少怕也經曆了百年以上的滄桑了。

老屋背麵是一架山,山不高,坡也很緩,但山上有樹有竹,有藤有花;

一場大雨過後,山坡上可以采到嫩鮮鮮的茅柴蕈和綠裏帶白的小小竹筍。山脊上就是一排又一排的參天古樹了。這些古木夏日裏綠得發黑,陰涼涼地直往外冒冷氣。古木頂上有很大很黑的鳥窠;秋天葉落後,這些鳥窠一個一個盤踞在光禿禿的樹頂上,黃昏時節遠遠望去,鳥窠就活像一個個妖怪的腦袋伸在那裏,那些遒勁幹枯的樹枝也就成了張牙舞爪的手臂,正在伸向四麵八方。山腳下農戶人家晚炊升起的嫋嫋煙霧和古木交織在一起,更讓人覺得老屋神秘不可深測了。

古木下麵的樹身上,還有一個個黑黝黝的樹洞,大人們說,樹洞裏有頭頂紅冠的大蛇,專門吃不聽話的小孩子的心肝,所以,若是沒有大孩子帶話,小毛頭們輕易是不敢去的。

老屋對麵,過港後就是一馬平川的江南水田了。水田裏大都種的是稻穀,夏日裏一片綠,秋日裏一片黃;冬天,農夫在上麵種上了油菜和綠肥,春天一到,金黃的油菜花和紫色的燕子花,一片又一片地爬滿了田土和山坡。水田當中有小塊的荷花藕塘,藕塘邊上還栽了些桃樹李樹,行路的人口渴了,塘裏有水,樹上有果,不用和誰打招呼,伸手就可取用。田塍上,豬在拱土,雞在捉蟲;水田裏,水牛拖著犁鏵在慢慢地邁步,鴨子在牛蹄踏成的泥洞裏正伸長了嘴在使勁地啄著什麽。

前有河港,後靠青山,老屋夾在青山綠水這間,而且麵向東南方向,按風水上說,實在應該是一塊地靈人傑的興旺寶地;但不知何故,這塊寶地上的子孫們並不出息,最顯達還隻能算是我的父親,其他的大都是一些老實巴交的種田人,而我的父親後來又落了個什麽樣的結局呢?

老屋是典型的東方農村建築,進大門後是一進又一進的天井,天井兩邊是廂房,全部住的是劉氏家族,按輩分次第成兩縱列排開。所有的天井都在一條中軸線上,大門就是這條中軸線的起點,所有的廂房都沿著這條中軸線展開,又緊連在一起,下起雨來無論走到誰家都不會打濕腳的;就這樣自成了一座封閉的居家院落群。

成年後我第一次去北京參觀紫禁城,就驀然想到了我的老屋,那一進一進的天井和廂房的布局,和紫禁城裏一層一層的什麽門什麽殿的建築又何其相似乃爾!封建王朝的龍宮寶殿與江南農村的村落布局竟然同出一轍。同是一條中軸線上對稱,同是一步一步等級森嚴,同是一樣的封閉院落。說到底其實都是象征權力的集中,隻不過一是王權,一是族權罷了。中國的封建倫理觀念,真是在在處處,無所不有。

而且大門難進,花崗石鑿成的大石門框,不知為什麽,門檻極高,小一點孩子進出都要在門檻上爬,才能翻得出大門,那門檻被孩子們的屁股磨得又光又滑。門前有一對石鼓放在方形的石墩上,孩子們順著石墩可以爬上去騎在石鼓上玩;我也試著上去了一次,卻無法下來了,哭了半天才讓人給抱了下來,以後就再也不敢上去了。

在城裏從來沒有見過天井,所以天井對我的印象極深。

在黑壓壓的一大片下雨可以不打濕腳的屋頂下麵,天井就是陽光、風、

雨水和屋內的唯一通道。這天井其實就是在屋頂上開有一個長方形或是橢圓形的大洞,陽光從這裏直射進來,地麵上是一個凹下去一尺多深的與上麵對應麵積略大些的池子,池子四周都有陰溝和屋外相通,所以池底既潤滑又幹

燥。池子裏當然可以栽花種草,不過鄉下人沒有那種閑情,大多是將池子作為洗東西時倒汙水用。天井裏有烏龜,是家養放生的,這放養烏龜據說一是為了行善,二是烏龜平時總愛縮在天井的陰溝裏,但也經常出來活動,進進出出可以防止陰溝堵塞。

鄉下沒有抽水馬桶,各人的大小便都必須拉在自家茅坑裏,叫作肥水不落外人田,但孩子們往往不受此禁。天井裏可以流水,因此成了孩子們的當然小便處,也就成了男孩子們本能顯示優越點的地方;經常是幾個孩子站成一排,閉目咬牙等尿憋急了後,再一齊扯出自己的水機槍對著天井使勁射,看誰的水頭射得最遠。為了取勝,我也就經常站在天井裏練習;有一回讓父親看見了,他就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從前一個人最喜歡在天井裏撒尿,而且總是半晚上起來撒尿;有一回他又是半晚上起來站在天井裏射,卻老是覺得沒有完,隻好一直站到天亮;天光了才搞清楚,原來那天晚上下了雨,雨水順著天井嘩嘩直流,那人聽見始終有水在響,就隻好一直站著不不動,當然也就不敢回房睡覺了。聽了這個故事後,我晚上再也不敢在天井裏撒尿了,也好,自此養成了一生不再起夜床的習慣。

滿五歲了,父親從城裏帶信回來要我在鄉下發蒙讀書。我已記不起我發蒙的鄉下學校在那裏了;隻知道那是離老屋有好幾裏地的一所村小。第一天上學發了新書,那是嶄新的國語算術書,我簡直愛不釋手,拿回來就要媽媽教我念。我至今記得的課文是,一、開學了。二、我們上學。三、學校裏同學很多。這課文倒是時新的白話文;易記好背,朗朗上口;一反過去鄉下私塾先生教的人口手或是人之初之類的單字教習,枯燥無味,學生也懶得記。

我從小就愛書,頭天從學校領回來的新書,就連上廁所也舍不得丟手,

結果一不小心,一本嶄新的國語書掉進了茅坑,我急得號啕大哭,母親跑過來,用火鉗把書夾起來,洗幹淨後烘幹,但書頁已經發黃,而且一翻開來就有一股臭烘烘的氣味;開始讀書就捧了本臭書,注定了我今生與讀書無緣,

而且沒有多久,我就連這本臭書也讀不成了。

 

老屋的土改

父親從長沙回到嶽陽,迎接了湖南的和平解放。嶽陽是湖南的湘北門戶,父親和他的同僚們是第一批迎接解放軍入湘的國民黨軍政官員。因此算是起義投誠的官兵,父親也就被作為國民黨的舊官員留在共產黨的新政府裏繼續供職。我家的階級成分也就給劃成了舊官吏(不過一年就變更為偽官吏了)。

時值抗美援朝戰爭打響,國家動員民眾參戰,並向有錢人家募捐飛機大炮,這就要原來地方上的一些頭麵人物出麵來組織活動,父親就擔任了這類捐款組織委員會的秘書長。可能是他自認為迎接解放軍進城有功,又在募捐之類的愛國運動中出了力,竟然忘記了自己原屬偽官吏的身份,對共產黨的幹部所作所為也橫加指責起來。

老屋裏有一位未出五服的劉姓族人,一家幾代沒有人讀過書,倒是靠省吃儉用,積聚了一份家業。解放前兩三年,老頭子去世,兩個兒子各繼承了一半家產。大崽秉承了老頭子的家風,辛勤勞作,居然把分給他的一份家業經管得不錯。小兒子卻死不爭氣,吃喝嫖賭,幾年下來,把田產輸了個精打光,為這不爭氣的劉門子弟,老屋裏還流傳有一首童謠,告誡那些不肖子孫:

麻雀雀,樹上落,

嘰嘰喳喳罵哪個,

罵那個打牌的,賭博的,

先賣田,後賣屋,

婆娘伢崽餓得哭。

但是土地改革運動一來,這弟兄的命運竟然來了個根本性的變化,老大有屋有田產,是個當然的地主,老二什麽都輸光了,自然成了貧農。有一回父親回到了鄉下,正是土改工作隊召開地主分子的鬥爭會,老二在會上聲淚俱下地控訴他的親哥哥在解放前如何讓這個親弟弟任其餓飯見死不救的迫害貧下中農的惡霸行徑,並當場打得老大頭破血流。土改工作隊根據這位貧雇農弟弟的要求,要把地主哥哥報殺。這樣一件事當然在老屋裏引起了族人們的不平。看見父親回來了,幾位年歲大的老人就一起向他投訴,認為他是族中最知書達理的人,又在縣政府工作,要他出麵主持公道講幾句話。父親於是就去找了老屋裏的貧協主席、土改工作隊長唐濟美,這位唐隊長開始倒也還通達民意,同意改變原來的決定。但是報殺的名字已上交了,要父親去找鄉政府解決。當時的殺人權限已下到鄉一級,鄉長就有權決人生死,隻要鄉

長點頭,人頭就可以砍瓜切菜般滾滾落地。父親到了鄉政府,提出了自己的請求,鄉長卻堅持要殺。理由再簡單不過,上麵定了指標每村必須要殺一個,劉家衝隻報殺了這麽個地主,不殺他殺誰?父親聽了此言,勃然大怒,拍桌打椅和鄉長大鬧了一場。這一鬧,非但沒有保住那地主的命,把自己也跟著賠了進去。

老屋裏那位性情平和的土改工作隊唐隊長,見父親頂撞了他的上級,立刻按鄉長的旨意行動起來。他四處收集父親的材料,當他弄清楚父親在縣政府隻能算作國民黨的留用人員,成分又是偽官吏,並且父親還私藏有當年黃埔校長與學員的信物(一張校長與學生的單獨合影、一把刻有不成功則成仁的軍人魂匕首、一支刻有蔣中正贈的勃朗寧手槍),一封舉報信便送到了縣公安局。國民黨的軍政人員私藏武器,並且為地主分子鳴冤叫屈,明目張膽地反對土地改革,可謂反動本性不改。後來又去查父親在募捐活動中的賬目,說其手續中有交代不清的地方,於是就又有了貪汙嫌。數罪並罰,嶽陽縣地方法院判處了父親十年有期徒刑。按照當時的政策規定,父親這類的國民黨高級軍政人員,曆史反革命分子,不允許留在當地監獄服刑。一批和父親差

不多身份和相同罪名的程潛部下們,都被流放到了西北甘肅地區,實施強製勞動改造。這恐怕是程潛將軍在發動和平起義時未曾預料到的吧。

 

地主是怎樣煉成的

解放後中國按當時的土地改革政策劃了多少個地主沒有確切數字,但有三個人卻因地主身份而知名度最高,並且得到了官家和民間的公認,他們是:位列第三名季軍的半夜雞叫的山東地主周扒皮,位列第二名亞軍的電影白毛女裏麵的陝北地主黃世仁,老大冠軍位的四川收租院裏的特大地主劉文彩;

而自從電視劇《闖關東》播出後,李幼斌扮演的貧苦農民闖關東依靠勤勞而發家致富,後來雇用了十多個長工成為地主的經曆。讓現代年輕人看了後不少人覺得原來地主也得要靠勤勞才能致富,也都還是些難得的好人。因此在網上觸發了有關地主的討論。

於是就有好事者去到山東周扒皮的老家調查,結果是周扒皮的原型確有其人,此人生性小氣,刻薄對人慳吝待已,針尖上削鐵積得點家產,在當地卻也隻是一般殷實人家。說他刻薄長工事免不了有之,但半夜雞叫卻是聞所未聞;後來調查者又登門拜訪了當年因雞叫而一舉成名的那位農民作家,了解周扒皮其人其事的真實情節;作家已是年過八十的高齡老叟;垂暮之年其言也善,言語吞吐之中承認自己當年隻是一個十幾歲的娃娃,在部隊掃盲後別人輔導下,自己的創作中才有了此等不該存在的雞叫細節。因此而覺得有辱鄉人無顏麵以對江東,所以雖然白頭老翁隻能久居京城而不敢葉落歸根。

至於白毛女的來曆則是源自當年延安魯藝學員響應毛偉人文藝座談會上講話的精神,去到鄉下民間采風,遇到當地一處供奉白毛仙姑的廟,廟雖小卻是香火鼎盛,引起了學員們的好奇,采訪中得知女人若是長年在深山,經久不得食鹽味頭發即會變得雪白;白毛仙姑即是這樣煉成的。回來後學員們就此創作了一個不食鹽味就成白毛而成仙姑的民俗劇本,劇本後來卻因宣傳階級鬥爭的需求,被改編成了貧農女兒遭受地主壓迫後逃往深山因不得食鹽味而後成為白毛女的故事;為了體現窮人的苦大仇深,也就創作了殘酷壓迫貧農女兒逃進深山使之成為白毛女的地主黃世仁,經典地主黃世仁就這樣誕生了。

共和國元老習仲勳是陝甘寧根據地創始人,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後期是邊區政府土地改革的總負責人;當時他向黨中央毛主席起草了一份有關陝甘寧邊區土改工作的報告,主要內容是反映邊區政府不存在地主階級,理由很簡單,陝北地區氣候太惡劣,土地太貧瘠,收成太差,大量荒地沒有人要,更沒人肯出錢買土當地主;當地農民將種地稱之為受苦,莊稼漢即是受苦人,誰的地多誰就受苦最深。所以陝北土改沒有地主可供作鬥爭對象。習老實事求是的這份報告也許可能從另一個方麵證實了陝北地主黃世仁莫須有的存在。

另一位共和國元老葉劍英是廣東梅縣人,解放初期是中共華南局書記,在華南地區的土地改革運動時葉老也向黨中央毛主席呈遞了一份和習仲勳內容相似的報告;也是說華南地區土改運動找不到地主階級作為鬥爭對象;理由是廣東地區地少人多,土地太金貴了,沒有人肯將土地出賣給別人,有錢也很難買到地,所以按照中央劃分地主的標準當地幾乎找不到占有過多土地的農戶,也就幾乎不存在所謂的地主。

東北是老解放區,在實施土地改革中也遇到同樣找不到地主的問題;原因是東北地多人少,隻要你有命,土地想種多少都行,根本不存在要將地主土地分給農民的問題。真不知老作家丁玲的成名作太陽照在桑幹河上反映陝北地區的土改小說,還有湖南名家周立波先生反映東北地區土改的成名作品暴風驟雨都是如何寫成的;又是如何深入生活獲取素材成為現實主義創作名家的。未必他們也都有雞叫作家的共同經曆和難言苦衷麽?文藝就是這樣為政治服務的麽?

可能是有了以上那些名人作家們的經典示範,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也就有了舉世聞名的四川特大地主劉文彩的收租院,作為地主剝削農民的血淚史,階級教育的展覽館。然而假的總是假的,謊言終將揭露,到頭來不但事實證明收租院是當時配合階級教育時的無中生有,就連當年現身說法控訴地主劉文彩讓她坐水牢的貧下中農冷月英同誌,也站了出來親口證明她是迫於無奈才編造了那些謊話欺騙了廣大貧下中農的階級姐妹們。當時關押她的水牢反過來又成了揭露謊言的證據。而特大地主劉文彩本人又被其後人花了二十多年時間,曆盡艱難曲折采集證據還原了他的本來麵目——教育家、慈善家,為鄉裏民間造福的特大善人。倒也不枉為冠軍地主的身價。

 

偉大的土地改革運動

父親一走,全家陷入了絕境。

土地改革運動還在尾期,鎮壓反革命運動又大張旗鼓地開始了。作為反革命分子的家屬,誰也不敢對我們有半點憐憫。老屋裏那些農會幹部,原來把我家看成是縣政府幹部家屬,土改時還分給了我家幾畝田土。父親判刑的消息傳來後,一個晚上就把我家抄了個精打光。

不知為什麽,抄家總是在晚上。那天晚上我已經脫衣睡下了,忽然從門外湧進來二十多個人,二話不說,見東西就往外拿。一個人拿不動的幾個人幫忙抬。搬東西的人大都默言無語,兩個年輕女人走到床邊,見我睡得正熟,猶豫了一下,還是一下子揭走了我蓋的被子,而且一不做二不休,幹脆連我脫下來的衣褲、床上的墊單、枕頭,打成一個包袱全都拿走了。我光著身子坐在床板上的稻草中,眼睜睜地看著家裏的東西一樣樣被抬走,五歲的我沒有感到恐慌,也不知道憤怒,隻是在心裏默默地數著來來去去一共有多少人。

五歲時的記憶中最深刻的印象自然隻能是那天晚上了。我從床上下來,赤足去找母親,母親呆呆地坐在一口泥磚上,而那些人趁床上沒有人,幹脆連床也抬了出去。我們從城裏帶去的生活用具一陣風似的卷了個空空如也。

他們堂而皇之地抬走,這是革命的勝利果實,誰也沒有覺得有什麽不應該,連我們自己似乎也覺得命該如此。鄉裏早就有一些地主富農人家,不等農會幹部上門,自己就把家裏好一點的東西送到了農會。革命給舊政權遺留下的社會基礎給予了致命的打擊。那些憑空一下子分得了田又分到了浮財的窮漢們打從心底裏直叫毛主席萬歲。他們唱:

毛澤東,毛澤東,

立春的雨,三伏的風,

不落的紅太陽,行船的順帆風,

要想永世不受窮,永遠跟著毛澤東!

夢中想起毛主席,

半夜三更太陽起。

幹活想起毛主席,

渾身上下增力氣。

走路想起毛主席,

一天能跑幾百裏……

共產黨新政府的權威不容置疑地確立起來了。貧苦農民的子弟在這場土改風暴中紛紛加入革命營壘,革命隊伍空前地壯大起來。

徹底地打碎原有的封建土地關係,毫不手軟地鎮壓革命的敵人,這是革命的首要建國的必須,對此誰也沒有表示過懷疑。毀掉一個舊的國家機器,可謂行之不易,但要建立一個新的社會,卻更為艱難。這場轟轟烈烈的土地革命的勝利,既為新中國的建立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同時也為新中國的建設栽下了致命的禍根。

首先,在這場土地改革運動中。大批的青年農民帶著對革命的向往,同時也帶著對分得革命勝利果實的感激心情,湧進了革命隊伍,參加了共產黨。

他們當然希望這場革命能夠不停頓地繼續下去,這樣,新政權便能不斷地帶給他們不需要付出汗水就能得到的好處。共產黨讓這些人不需要依靠辛勤勞作就能獲得的新生活。他們高興地說,“隻要入了黨,不怕沒人養。”更讓人感到興奮的是,共產黨使他們由原來窮苦而被人看不起的地位一夜之間而成為人上人,他們為自己能在自己的鄉親族人麵前發號施令而激動不已。許多人參加革命的最初動機就是為了不費力地發勝利財或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占有欲望。一大批這樣的土改幹部通過這場運動順利地占據了共產黨的各級農村政權,共產黨也依靠這些人的真誠擁戴鞏固了在廣大農村的統治。按照毛澤東農村包圍城市的戰略思想,這些人中的相當一部分又去接管城市政權。

他們狹隘自私不勞而獲的原始農民意識事實上已經通過這場運動彌撒在整個共產黨內。黨的先驅者們立意建立的工人階級政黨已經被毛澤東和他的戰友們改造成了一個純粹的中國農民黨。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人在黨內的地位穩步上升,他們就是十幾年後毛澤東敢於在全中國發動“文化大革命”所依賴的社會基礎。也是改革開放以來黨內腐敗的主體。“文化革命”中最緊跟毛澤東革命路線的黨員幹部和改革開放初期各級政府中的貪官汙吏十有八九是由這些人構成的。大躍進時期的浮誇風和現時代的務虛不務實、報喜不報憂的官僚作風也是由這些人唱的主角。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這句古話正好恰如其分地描述了這批土改幹部在共產黨內的曆史作用。

其次,這場土地改革運動的革命對象,即那些地主富農分子,除極少數確有民憤的惡霸外,大部分都是靠辛勤勞作省吃儉用後幾代人的積聚才起家的勞動人家。按照現時代的觀點來看,應該說他們大多數是農村裏的種田能手,是農村先進生產力的代表。打擊他們即是對農村生產力的徹底摧毀。更為嚴重的是那些老實巴交的種田人眼看著辛苦成家的人沒有一個落得好下場,農民們誰還會再去購田置地興家立業呢?這就是在以後幾年內共產黨能夠迅速地將土改中已分給了農民的土地收回到合作社,而後又能毫不困難地全部收回到人民公社中來的緣由。

父親當了一輩子官,居然沒有給家中留有一分田土一處房產,連多餘積蓄也沒有。這實在讓那些農會幹部們大失所望。他們把母親傳去逼問了幾天幾晚,到後來他們總算意識到並沒有逮到想象中的大魚。實在沒有油水可撈了,一怒之下,再也顧不上同族人的麵目,抄去的東西一樣也不許拿回來。我們連身上遮體的衣服,晚上睡覺的被子也沒有了。一家人隻好鑽在鋪在地上的稻草裏。我家成了老屋裏真正的貧農。一貧如洗不說,連分給我們的田土也沒有人去種,全家最大的男子漢就是我,年方五歲。

沒有飯吃,書早就念不成了。兄弟姊妹中我最大,(大姐在城裏)由我帶上弟妹們去要飯。母親因是反革命家屬,反動軍官太太,連外出要飯也是不允許的,本來就窮的鄉下,每天討回來的就隻有茴它。茴它倒是飽肚子,隻是吃了後容易餓,而且響屁連天。

總算天無絕人之路。那天,母親被恩準外出一次,來到新牆鎮上,偶爾發現一張字跡已經發黃的政府通告。母親頗通文墨,她居然在通告中看出了一些門道,發現其中有一條的意思是允許在農村中無生活來源的人進城自謀出路。她把通告扯了回來,當天晚上她就和二媽徐毓雲商量,提出申請進城的打算。二媽是父親的小老婆,按政策上說,她也可以算成是受壓迫的婦女。村裏已經答應安排她去村裏小學教書,但有一個條件,必須馬上和父親離婚,以劃清界線。早已有人在打這位還算年青的軍官太太的主意了。所以,她已不願意再和這反革命的一家攪在一起了,不同意和母親去城裏另謀生路。

這樣,我們同父異母的七姊妹(三男四女)由各自的生母帶著,分家離異了。分手時,由母親帶進城有大姐曼娜十二歲,我,才五歲,大妹曼清三歲,二弟三毛才一歲多點。二媽帶著留在鄉下的是大弟小雄四歲,二妹毛毛兩歲,小弟四毛才四個多月。當時我們都還太小,就由兩位走投無路的母親一個晚

上的商量,決定也我們弟兄姊妹進城和留鄉的命運。這一城一鄉的去留,多年後,我們都成人了,才體味到那個晚上的偶然商定,給我們弟兄姊妹們各人的命運帶來了如何不同的曆程。

進城的手續倒不麻煩,母親向農會寫了個申請報告,麵對我們一家在鄉下確有餓死的可能,農協主席唐濟美就批了個放行的路條,母親帶著幾個幼小的兒女,踏上了去城裏求生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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