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和巴古
本地人到了外地,總愛向人自誇家鄉如何好,開口就是嶽陽地處洞庭湖區,是魚米之鄉。殊不知這裏說的僅僅是嶽陽地區出產豐饒的那一半,還有另一半呢?恐怕擾隻能諱莫如深了。
京廣鐵路橫貫整個嶽陽地區,鐵路以西盡是一望無涯的江南水鄉。古人說的湖廣熟,天下足,就是指的是這方水土了。但你若回轉身來向著鐵路以東的方向走,那就是嶽陽人說的“東邊鄉裏”,這裏山巒起伏,黑石黃土,愈往東去,山勢愈見陡峭。到得離城一百多裏地月田、渭洞鄉下,擾成了被城裏人稱之為洞裏的地方。這倒不是說這裏山洞多,而是因為這裏山高路險,人少樹多,陰重陽輕,天遠地偏,少有天日,整個地方也就和山洞裏差不多。
人常說高山缺水,其實此言差矣。山高水高,隻有高山才有好水。在兩座山峰之間,清溪長流不斷,順看清溪形成的河壩,人們開築了大大小小的梯田,梯田形成的村落,被當地人稱之為段畈,段畈的中心地方,又被當地人稱之為“田”。隨地方的不同,這裏有月田、毛田、公田、甘田、藍田、稻田等等,每一田都是當地的一處山區小鎮,自然也是當地區鄉政府所在地。(念小學時我隻知道田是種水稻的土地,來到這裏後我才對田有了一個全新的理解。)
我所就讀的學校位於月田鎮上,叫月田附中。這附中之謂,按理說應該是高等院校辦的附屬中學,我在小學就讀的嶽師附小就是中等師範院校辦的附屬小學。而這月田附中卻是月田完小附設的初中,完小居然能附初中,這也可以說是當時大躍進時期出現的一件新生事物吧。
附中因是初辦,第一年也魷是一個班的學生,全班四十多人,大多是附近的農家予弟,城裏的學生也有十來個,除此外就是小學部的幾百名小學生了。雖說這是湊合攏來的不成體統的附設中學,卻是當地的最高學府。而我們這些城裏去的娃娃,無形中又被那些深山老洞裏的當地人看成了這最高學府裏的洋學生了。我們這些城市學校的淘汰品,到了鄉下,居然成了鳳毛麟角,這例大大地乎自己的意料。城裏人的神聖光圈使我們在學校裏感到頗為神氣,但悲劇卻也恰恰從這裏開始。
新學年伊始,就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情。月田人民會社黨委宣傳部蘇部長應學校邀請,來校給學生們作形勢教育報告,學生們全都被召集在操場上分班列隊等候。(學校沒有禮堂)這位部長塊頭大,嗓門大,架子也大。我們列隊站立了足有一個來小時後,才見他在校長和我們和班主任王老師的陪同下向我們走來。人高馬大的部長,走起路來腳風雄健,虎虎生風,講起話來卻有些顛三倒四、不知所雲。
他來到我們麵前聲音洪亮地張口就說,同學們,狗日的——卻不再有下文。全場老師學生不由得全都為之一愣,莫名其妙地不知他在罵誰,會場裏講小話的嗡嗡聲一下子也全都停了。
隻見蘇部長很響地呷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然後再接下去,——美帝
國主義,和,豬嬲的——,又停下來再喝了一口茶後才接著不停地說了下去,——蔣介石賣國集團,他們勾結起來妄想反攻大陸,但是老子中國人民是好欺侮的嗎?毛主席教導說,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東風壓例西風,社會主義陣營空前強大。告訴大家一個特好的消息,今天的世界上又出現了一個新生的社會主義國家,它的名字叫巴古。
聽到這裏,我就覺得不順耳,仔細一想,不對。馬上在隊伍裏大聲說,
錯了,叫古巴!蘇部長先是一愣,但馬上又重複了一句,巴古!
古巴!站在我身後的李鐸為我助威,和我一起不甘示弱地齊聲大叫。
全場為之愕然,蘇部長一下子氣紅了臉,他大步走到我們麵前,恨恨地說,我講巴古擾是巴古,你們兩個是那個大隊來的?什麽成分?
一問成分我不再作聲,但李鐸卻來了勁,他先向蘇部長作了一個長揖,
然後用戲文裏的腔調陰陽怪氣地說,在下李某,乃是中國湖南嶽陽城裏人,芳齡十四,尚未婚配,非巴古國人也!經李鐸這麽一攪,全場哄然,笑聲迭起,會場裏一下子像開了鍋。
簡直是胡鬧!蘇部長氣得臉色發黑,他憤憤地走回講台,對著講桌砰地就是一拳,幾個城裏伢子要想翻天了!城裏人滿腦子資產階級思想,非要好好地整它一下不可!
見蘇部長怒氣衝天,李鐸這才老實下來,會場裏也安靜了。王老師走到我倆麵前,眼光發綠地狠瞪了我們一眼,你們兩個好好給我記著,散會後各人自帶學生手冊到我的辦公室來。
散了會我回到教室,想到要去辦公室記過挨批,心裏不由得火直往外冒,自言自語地說,什麽宣傳部長,狗屁不通!
坐在我後麵的一位鄉下同學任福保聽見了,馬上就接上了茬,你在蘇
部長?
對呀,我就罵了,你去告吧,馬屁股長!我硬邦邦地頂了回去。
你講我是馬屁股長?向組織匯報就是告狀?就是馬屁股長?怪不得蘇部長說你們城裏人資產階級思想嚴重的。好,我今天就不去告,任福保回過頭來向後麵招了一下手,梅子,你來一下。坐在最後麵一排的一位女同學走了過來,她叫蘇梅,和任福保是一個大隊上的,他罵你哥哥。任福保不懷好意地指了指我。
蘇部長是你哥哥?我有些頗感意外,但馬上又強硬地說,是你的哥哥又如何?連個名字的倒順都搞不清楚,當個屁的宣傳部長。
蘇梅個子高挑,皮膚白淨。鄉下女孩子一般讀書發蒙都較遲,年齡也僅比我們大一到兩歲,平日裏也就很少和我們有交往。她低眉信眼地走到我麵前,小聲地說,我也搞不清楚你們誰對誰錯,要我講,其實都差不多。
名字就是個符號作用,本來就是差不多。任福保接過了她的話,莫總以為自己是城裏人就了不得,天上曉得一半,地上全知,什麽都懂,還要到會上去逞能。
哈哈!王和尚在一邊笑了起來,他叫王偉,也是個城市淘汰品,和尚是他的小名。你講差不多,你把你的名字例過來念試試看?
外國名字魷是可以例念,任福保滿不服氣,中國人的姓在前,外國人的姓在後,若是按照中國人的習慣豈不就應該例過來念,你說對吧?他討好地向蘇梅求援。
我聽老師講,好像外國人的姓是在後麵。蘇梅依然小心翼翼地回答。
那不倒念順念都一樣了。任福保振振有詞了。
那好呀,李鐸不知一下子從那裏鑽了出來,照你講古巴可以倒念作巴古,那你把巴基斯坦這個外國名字倒過來念試試看。
有什麽不可以,倒念就倒念,任福保毫不退讓地一字一句,坦、斯、基、巴。
你敢再念一遍?李鐸緊逼一句。一見到任福保又要再念,蘇梅就紅了臉,你個流氓!她一聲大叫,眼淚不知怎麽就流了下來,她把長辮子一甩,氣衝衝地走了。
這當口李鐸、我、和尚,還有和我鄰桌的呆子,一齊都圈了上來,呆子指著任福保的鼻子說,你快去洗臉,快去洗臉。任福保莫名其妙,洗什麽臉?我為什麽要洗臉?
你馬屁拍到馬腳上去了,碰了一鼻子灰還不快去洗幹淨,她罵你是流氓知道不?李鐸得意地大聲喊叫。
你們群起而攻之,你才是流氓,你們是一群街痞!任福保氣得破口大罵。
這句話捅了馬蜂窩,我們四個一下子把他團團圍住,李鐸一把抓住他的胸口,誰是街痞?
一見李鐸動了手,幾個鄉下同學馬上也圍了上來,不許打人!勞動委員周四印順手擾操起了一條板凳,厲聲大叫,你們想欺侮鄉下人?
我一見他們人多,事情鬧大了吵到王老師那裏去對我們會不利,況且和蘇部長的那筆賬還未了,我就做出和事佬的架勢,算了算了,同學之間何必要打架,有理說得清,是誰說了粗話,誰就是流氓痞子,這總行吧。李鐸這才鬆開了手。
這件事過去後,我們就和鄉下同學結下了莫名其妙的怨恨,班上的男生分成了城鄉兩派,城裏同學以我、李鐸、和尚、呆子為一派,鄉下同學以任福保、周四印為頭。
剃了眉毛去看鬼
這件事過去不久,又發生了第二件事。
那天中午,學校裏來了理發匠,我們四個一齊去理發。它它(李鐸給自己的簡稱)頭發最長,讓他先開始。這幾天他的眼眶有些發紅,剃頭匠就對他說,眼睛紅是因為火氣重了的緣故,最好剃個光頭去去火氣。它它欣然同意,於是便剃了個溜青發亮的光頭。在剃頭的時候,那剃頭匠又說,你眼睛紅是因為火眼太高,一個人若是火眼低的話,晚上就可以看到鬼。
什麽?火眼低的人可以看到鬼?它它馬上問,我就是想看一看鬼是什麽樣子。
你真的想看鬼?理發匠說,那我倒是有個辦法讓你見到鬼。
什麽辦法?我們幾個一齊圍了上去。隻要把眉毛剃掉,火眼就低了,就能見到鬼。
那好,我已經剃成了光頭,索性把我的眉毛也剃掉,讓我試試看能不能見到鬼。它它滿心歡喜。
那怕不行,理發匠又搖搖頭,真的見了鬼你未必不怕?你一個人嚇都會嚇死。
那不要緊,我連忙湊了上去,隻要能見到鬼,我們大家都把眉毛剃掉,
人多膽大,見了鬼也不會怕的。
那好,這是你們自己要找我剃的,嚇著了可別找我。理發匠這才答應下來。
隻是剃了眉毛後,到那裏才能見到鬼呢?王和尚想得過細一點。
當然是到墳山上去看,理發匠說,你們學校後麵不就有墳山嗎?
聽人說那是剛理了不久的新墳。呆子不知為何把這些事情也搞清趁了。
越是新墳越好呀,新死的人魂魄未散,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會出來,包你們能見到鬼。
於是,在剃頭匠的鼓動下,它它剃了個光頭,我們四個齊刷刷地都把眉毛剃掉了。
剛剃完頭,上課鈴就響了,我們四個急匆匆地回到教室。王老師走了進來,班長任福保喊了聲起立,大家一起站起身來,它它是個光頭,王老師一眼就看見了他,
你,你是李鐸嗎?你怎麽成了這麽個怪樣?王老師沒有像往常一樣馬上叫大家坐下,而是突然十分驚仔地問了一句。它它嘿嘿地笑著,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拍著自己的光頭。
誰叫你弄成這麽個怪模怪樣?王老師口氣一下子嚴厲起來,還有你們三個,王老師又發現了我們幾個,都給我站到講台上來!於是我們四個人走上講台站成了一排。
你們讓大家看看這成了什麽樣子?王老師大聲說。同學們轟的一聲大笑起來。
人若剃去了眉毛,臉部五官就失去了平衡,上半截額頭一下子像拉長了一半,顯得又寬又長。尤其是它它,剃了光頭後,額頭和腦門連成了一片,上半截顯得更長,眼睛鼻子好像都和嘴巴擠到一塊去了,整個臉都變了形。連我們自己三個望著他的怪樣也忍不住笑出了聲。
不許笑!王老師一臉怒氣,你們為什麽要出這種洋相?
報告王老師,它它卻依然不在乎,我們想要搞清楚世界上究竟有沒有鬼,聽剃頭師傅說,人要是剃掉了眉毛就可以看到鬼。
讓我來告訴你,世界上的確有鬼,你們四個就是鬼。大家看看,他們四個還像不像人?王老師實在有些好氣又好笑。同學們又再度哄堂大笑,笑聲中夾雜著聲聲叫喊,四個活鬼!不是人!
醜八怪!那是任福保和周四印他們幸災樂禍的聲音。
盡管挨了王老師的一頓狠訓,下了課後我們四個一商量,眉毛不能白白剃了,今天晚上還是要去看鬼。
好容易挨到天黑,等到熄燈鈴響過後,又等到值日生查過了鋪,我率先從床上爬了起來,穿好衣服就從寢室裏溜到了走廊上。它它和呆子也馬上跟著出來了。昏暗的星光下,我們幾個人摸著黑往學校的後操場走去,穿過後操場不遠,前麵就是墳山了。我停下了腳步,怎麽和尚沒有來呢?我也是奇怪,他怎麽會沒有來呢?呆子往後張望,未必是睡著了?
肯定是膽子小,怕見到鬼,不敢來了。它它說。
還是等他一下,呆子說,四個人一起去不是更好些。話剛說完,隻聽到一陣腳步,誰說我膽小,是和尚的聲音,隻見他快步趕了上來,我們上當了。
啊!三個人同時叫了一聲,我們上了什麽當?上了誰的當?我急忙問。
還會有誰?當然是周四印他們一夥,和尚趕得有點氣喘籲籲。今天吃晚飯時,我無意中聽見周四印在對任福保說,這回讓這幾個街痞子吃了點虧了。我當時就留心聽,可他們又沒有再說什麽了。剛才我從寢室裏出來時,又聽見周四印在他們寢室裏講話,我覺得有些不對頭,就留心偷聽了一下,你猜他們在說什麽?
他們在說什麽呢?三個人急急地追問。
周石印正在和任福保說,他表哥對他說,我們今天晚上可能會去墳山上看鬼,他已經看見你們從寢室裏出來了,他就要任福保和他一起跟在我們的後麵,如果發現我們是真來看鬼的話,明天就要在班會上向我們發難,一是我們故意破壞寢室紀律,二是相信封建迷信,這兩條再加上你和它它上次在大會上頂撞蘇部長的事情,數罪並舉,硬要鬧我們一場處分才讓他們高興。
那他表哥是誰?他如何曉得我們會來看鬼呢?呆子有些弄不明白,哎呀你真是個呆子,他表哥還能是誰,不就是那刹頭佬。和尚說,他們可能曉得我們想要看鬼,串通起來剃了我們的眉毛。
這就對了!它它一下子恍然大悟,用手使勁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怪不得前兩天周四印和我死爭,他硬說人死了會變鬼,還講了一些他們大隊上鬧鬼的事情給我聽。我說世界上絕對沒有鬼,除非讓我親眼看見。照和尚你這麽一說,他們是故意和我爭,激起我上當。
等明天我們一齊去找他們算總賬!和尚恨恨說,你們看,那邊有人,像是他們來了。和尚用手一指,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昏暗中,一支手電光正一閃一閃,有兩三個人正影影綽綽地向我們走來。
一定是他們盯我們的梢來了。我肯定地說。
來了就好,它它一下子高興起來,王老師不是說我們四個都是鬼嗎?今晚上就讓他們知道我們這幾個鬼的厲害,我們就來個跛子拜年一就地歪,扮成活鬼嚇他們一下死的。
要得!大家滿口讚成,要讓他們曉得街痞子不好惹。
按照它它說的,我們幾個都把上衣脫了下來,蒙在頭上,然後用兩隻手把兩隻袖管撐起,頂在頭頂上,蒙好後四個人又在路邊上蹲成了一堆。
看看那幾個人已經越走越近,已經聽到了他們說話的聲音。
你們看,那是什麽?黑黝黝的一堆?是任福保的聲音。
像是墳,不對,墳怎麽會跑到路上來了?墳山不是還未到麽?是周四印在講話。
接著手電筒的光照到了我們蹲著的身子上麵,又聽見任福保在問,你不是說看見他們幾個都出來了,怎麽不見人呢?
咦,這堆黑東西好像不是墳,你們看,好像還在動。
聽到周石印的聲音已經在打戰,它它低聲說,聽我的口令,大家一起站起來學鬼叫,一、二、三!
哈哈哈哈!
哼哼哼哼!
嘿嘿嘿嘿!
我們四個突然一下子站起身來,怪聲大笑,衣服蒙在頭上,兩隻空袖管撐在頭頂上一張一張地朝他們撲了過去。
哎呀!快跑,鬼來了!無頭鬼來了!周石印一聲慘叫,轉身就往回跑。
他一跑,另外兩個也就嚇得死命地跟著他往回地。跑在前麵的周石印一腳踏空,絆倒在地,後麵緊跟的兩個一下子栽在了他身上,三個人滾成了一堆,黑暗中再也顧不上是誰踩了誰,爬起身來死命地又跑,連頭也不敢回,手電筒丟在地上也顧不得去撿了。
它它還在跟著他們後麵趕,我從地上撿起還在發亮的手電筒,喊了一聲,不要趕了,莫要真把人嚇病了。它它這才停下腳步,回轉身來嘿嘿直笑,真過癮,我們還繳獲了戰利品。
第二天,周石印沒來上課,任福保的眼眶也黑了一圈,王老師問起,任福保說周石印病了,像是在打擺子,蒙著被子周身還隻打戰。我們聽了後都忍不住隻要笑。
可笑了沒兩天,周石印的病倒是好了,我們自己幾個卻隻差要哭。
俗話說眉毛不長胡子長,好幾天過去了,我們幾個卻依然麵目如舊。雖然同學老師已經把我們的怪模樣看慣了些,不再有人笑我們了,可自打剃了眉毛後,我們誰也不敢走出校門一步,這副尊容走到路上,即使是大白天也會嚇人一跳的。
這又如何得了呢?呆子時不時從懷裏掏出一麵小鏡子左照右照,邊照邊用手使勁地在眼眶上擦,要是眉毛老不長,日後放了假,我怎麽回去見我媽媽呢?
呆子叫劉立德,僅有姐弟二人,是他媽媽的獨生兒子。這倒是讓人犯了難。不管怎樣在眼眶上又摸又擦,眼睛上麵還是光溜溜的,連半點毛茬子也沒有,四個人都蔫了頭。尤其是它它,這場禍原本是由他起的頭,他也就比我們更心焦。
看見大家愁眉苦臉的樣子,我又設了個法,用毛筆互相在臉上畫了兩道眉毛。可這畫的眉毛頂不得真,第一洗臉不方便,第二是隻要一出了汗,馬上就成了三花臉。
有天吃了晚飯後,我獨自一人在操場上,天已快黑盡了,晚自習的預備鈴也已響過了,我正打算往教室裏去,忽然聽見有人在喊,你等我一下。我抬頭一看,竟是蘇梅,不由得感到頗有些意外,自打那次和蘇部長發生衝突後,我就沒有再理過她。我假裝沒有聽見自顧自地往前走,卻聽見她在後麵又叫了一聲,劉飛虎同學,請你等一下,隻一下子好啵。我隻好停下腳步,
蘇梅走到我麵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曉得你們城裏人看不起我們鄉下人,可你們現在眉毛長不起來倒是上了鄉下人的當了。
這又不關你的事,你是想要幸災樂禍?我硬邦邦地頂了回去。
隨你如何想都行,蘇梅例是沒有半點惱怒,我找你講,是因為我覺得這件事多少和我有些關聯。昨天我到周石印的老表那裏去了,那剃頭佬說用生薑汁擦了後眉毛擾可以長出來。
我才不上你的當。聽她一說,我不由得心裏一動,可嘴上卻沒有讓步。
信不信由你,一天至少要擦五次,尤其是睡覺前要擦。蘇梅說完就走了。
晚自習後,我把四個人召到了一起,又把蘇梅的話重複了一遍。
和尚馬上就搖頭,隻怕又是任福保串通她來搞報複來了。呆子也說,
萬一把眉毛根都擦爛了又怎麽辦呢?
她要搞報複?看我不操翻她祖宗。它它想了想又說,這樣吧,這回剃眉毛我起的頭,就讓我先用生薑試一試看,萬一不行的話省得大家都上當。
第二天吃午飯時,它它溜到學校夥房裏偷了些生薑出來,拿回寢室搗成薑汁就往眼睛上塗,這一塗不要緊,薑汁流到了眼睛裏,火燒火辣,疼得它它兩隻手在眼睛上使勁揉,邊揉邊跳起腳來罵,狗日的鄉巴佬,老子一定要找你們算總賬!
我趕緊用清水幫著洗掉了它它眼上的薑汁,扶他到床上躺了下來。可眼睛已經充血,兩隻眼睛紅腫起來了。
找她算賬去!我怒不可遏。於是三個人一齊去找蘇梅,可教室、操場、
女生宿舍還有老師辦公室都找過了,隻差女廁所沒有去了,就是沒有蘇梅的影子。
準定是怕我們找她算賬,事先躲起來了。和尚恨恨地說。
實在找不到我們隻好又返回來,走到寢室門口,大家不由得一愣,停住了腳步。
隻見蘇梅正坐在它它的床頭,用一方花手絹沾著涼水,正一點一點地在它它的臉上擦。它它閉著眼睛,不知是眼睛還在疼,還是讓蘇梅的行為受了感動,兩行亮晶晶的淚水正掛在臉上,蘇梅擦著擦著,自己也忍不住叭答叭答地往下落淚。
原來等我們一走,蘇梅就聽說了它它用生薑汁搽眼睛的事,她就馬上趕到我們寢室裏來了。長了這麽大,我們還是頭一回看見男生女生這樣地挨近在一起,我們三人麵麵相覷,一時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還是蘇梅心細,她馬上就發現我們站在她身後,怪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真對不起你們,我實在不曉得薑汁會有這麽厲害,要是把他的眼睛弄瞎了又如何得了呢?
它它聽見我們來了,馬上就接口說,不礙事了,不礙事了,經你這麽一擦,眼睛好多了,就連心裏也舒服多了。那就好,蘇梅這才鬆了口氣,把手絹塞到它它手裏,你自己慢慢地再擦一下子,聽人說,眼睛痛搽了人奶就好,我去想想辦法看。說完就走了。
第二天,它它的眼睛果然好了許多,雖然紅腫未退,卻能睜開眼睛上課了。蘇梅不知又從那裏弄來了人奶,要它它搽在眼睛裏,眼睛當時就清亮了不少,大家這才完全鬆了口氣。
第三天晚上睡覺時,它它忽然拉著我的手說,你替我摸一下看。我在他的眼睛上麵一摸,好像覺得眉根上有什麽東西撞手,是眉毛!我不禁心裏一喜,馬上把它它的頭扳到燈下一照,真是眉毛,眉毛長出來了。
聽我一叫,和尚、呆子連忙也圈上來,看了之後全都樂了。我們總算得救了。呆子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想不到這薑汁還真管用。和尚說。
還是難得人家的一片好心啊了。它它有些情不自禁地感歎了。
於是為了讓眉毛長出來,我們也顧不上怕眼睛痛了,大家事先都把蘇梅拿來的人奶滴在眼睛裏,然後再小心翼翼地把生薑汁塗在眉骨上。
隔了這段時間,也不知是眉毛自己該長出來了還是生薑汁的作用,自打塗了薑汁後,眉骨上就天天有些癢癢,幾天後,各人的眼眶上就有了一線淡淡的影子,一個月後,我們四個人總算恢複了原來的模樣。
這件事過後,我們幾個和任福保、周四印一夥的怨恨更深了。
人民公社好
段考過後,班上選舉班千部。剛入學時,同學們互不了解,班上的幹部都是由王老師臨時指派的。這次重選,我被推舉為學習委員,它它當選為文娛委員。大概是城鄉教育水平的差別吧,沒想到我們這些城裏來的劣等生,到了鄉下居然成了優等生,更沒想到的是我這學習委員的提名人竟然是任福保。
它它學習成績不理想,但他自小活潑好動,能演能唱,這文娛委員還非他莫屬。班長依然是任福保,這大概和他主動提了我的名有關,同學們都為他的大度而有所感動,選舉時不但鄉下同學都舉他的手,連城裏同學也有人舉了他的手。勞動委員是個苦差,大家一致同意把這頂桂冠原封不動地留給了周四印。這樣,在班上幹部中城鄉兩派基本上勢均力敵了。
正是大躍進的年代裏,人民公社成立不久,我們這些學生娃每天在課堂裏大都是教唱的:
人民公社好,紅旗升上天,
工農兵學商,樣樣都齊全!
學校門口的大標語是它它組織同學們寫的,
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梁!
公社好比一枝花,天下農民是一家。
還有就是,點燈不用油,耕地不用牛。
樓上樓下,電燈電話。
人人吃飯不要錢,一天賽過二十年。
政治是主課。上課時王老師給我們講述的共產主義生活標準是,每人每天半斤肉,兩個雞蛋,飯後還有兩個蘋果。早餐有牛奶,中餐晚餐都是白米飯等。而這樣美好的共產主義天堂,隻有靠黨領導下的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麵紅旗的指引下,全國人民苦幹、實幹加巧幹,出大力,流大汗,才能實現。
於是我們這些讀書郎就再沒有理由坐在教室裏坐等共產主義的到來,都要亦工亦農。城裏娃娃大煉鋼鐵,鄉下學生就要以實際行動去人民公社學農,在勞動中建立共產主義世界觀,於是學校幹脆宣布停課搞勞動。
城裏學校為了學生學農,大都辦了個自己的農場,鄉下學校當然就不必這樣了。走出校門,那裏都是學農基地,農家子弟自小務農,真正要學農的還是我們這些城裏娃娃。
我們去學農的地方叫許家大隊。走出校門其實也就進入的許家大隊的領地。大隊部離學校也不過才三裏來地。頭天搞勞動,全班同學分成兩個組,我們這一組被指派到第一生產隊。
一隊隊長姓毛,看見我們去了倒是還很高興。分派任務時,毛隊長說,
要幾個會打槍的,跟我去打槍,我們幾個一聽,喜不自禁,它它馬上說,我會打槍。我和王和尚、呆子連忙也跟著忙不迭地喊,我們都會打槍、於是毛隊長就領著我們這幾個自稱會打槍的先走了。
走到毛隊長的屋門口,他叫我們先停下來等一下,然後進屋裏去拿了幾把砍刀出來,遞給我們每人一把。我不禁納悶,怎麽槍成了刀呢?它它馬上就問,不是打槍嗎?要刀幹什麽?
毛隊長對我們的問話感到更奇怪,反問我們,沒得刀如何打槍?
我們感到糊塗了,它它一急,把電影裏的日本話都搬出來了,他把刀還給毛隊長說,這個的不要,我們要這個的幹活,他用手比了個八字,口裏念,叭、叭!
毛隊長這才弄清楚了我們的意思,你們以為打槍是搞麽子?
打野獸呀!呆子連忙說。
唉,毛隊長重重地歎了口氣,你們這些學生娃又如何得了呢?原來打槍的本意是打青,就是把山上青嫩的柴草割回來,匯在田裏作綠肥用,本地話青和槍同音。當毛隊長弄清楚我們幾個清一色都是城裏伢子時,隻好哭笑不得地說,這也難怪你們了,帶上你們幾個連刀也不會磨的娃娃去打槍(青),算我倒了黴。
不怕不怕,我們幾個連忙說,不就是用刀砍柴嗎?劉海砍樵,我們都會的。
可是到了真要動手砍柴時,我才曉得什麽是看花容易繡花難了;看來極簡單用刀去砍的事,毛隊長一刀下去就是一抱柴夥,我一刀下去非但沒有砍斷一根,刀反而彈了回來蹦到了手背上,動手就出了血。聽見我把手放在嘴裏吮得唧唧作響,毛隊長馬上跑了過來,不要霸蠻,慢慢來。他對我說,然後又在山上采摘了一些毛臘子給我止上了血。又對我們說,今天也不給你們規定任務,砍得好多算好多。他們三個也不比我強多少,雖說刀沒砍到手上,手掌手背部給劃了不少血口子,砍了半天,四個人加起來還沒有毛隊長一個人的多。
見我們的狼狽樣子,毛隊長就宣布歇夥(休息)。
屁股一換地,它它的話匣子就打開了。毛隊長真是不錯,樣樣在行,真是毛主席的好戰士。毛隊長一聽就樂了,毛主席是真龍天子,全中國全世界人民都要搭他老人家的福,我們毛家屋場裏的人當然要為他老人家爭氣啦。
這麽說起來你和毛主席是同宗?它它不無挖苦地問了一年
禾裏談得上是同宗呢?但我們都是湖南人,毛隊長有些飄然自樂,湖南你找得出幾多姓毛的來?
見毛隊長頗有些攀龍附鳳的意思,它它就和他泡上了勁,那你至少五百年前和毛主席是一家麽。不過,你又曉得我們幾個的來曆麽?
你們不就是城裏來的幾個學生伢麽?
哈哈,你是有眼不識金鑲玉,告訴你,我們幾個可都是龍子龍孫呢!李綱,曉得吧?就是和嶽飛一齊抗金的大宋宰相,那就是我的祖宗。還有王安石,曉得吧,也是宋朝的宰相,就是我們這位王老弟的祖宗。它它指了指王偉,然後又說,這兩位姓劉,他們的祖宗說出來嚇你一跳,就是漢朝開國大皇帝劉邦。
毛隊長聽他講了半天,旺了眨眼睛說,我一點都不嚇,我從來就沒有聽講過什麽王安石、劉邦。
那劉少奇總曉得巴?它它頗有些失望。
劉少奇是國家主席,劉主席,你怕這我也不曉得麽?
那就好,劉主席也是湖南人,它它還忙指指我,按講,就是他的叔爺。
哦,毛隊長一下子肅然起敬,劉主席是你的叔爺,那你的背筋就大了。你又如何到我們這個窮地方來了的呢?
主席的侄孫到了你們這裏來,看樣子毛隊長還不大相信?它它幹脆把毛隊長的心裏話替他挑明。
當然不是,當然不是,就憑你們敢在大會上和蘇部長作對,我就曉得你們肯定是有來頭的,不然的話,如今黨的一元化領導,那個敢不聽蘇部長的。
我們在學校裏發生的事,隻因為是頂撞的蘇部長,竟然連生產隊裏也曉得了,這倒是我們作夢也想不到的事。
你又如何曉得是我們和蘇部長作對的呢?呆子好奇地問。
出門看天色,進門看顏色,你們的口氣我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不然的話我還算個生產隊長,我也要管幾十口子人,隊裏那個又敢不聽我的?
聽了毛隊長的後麵一句話,我反而覺得他和剛才替我止血的那個好心的山裏人掛不上鉤了。我連忙用眼色製止它它不要再信口開河,他卻依然將錯就錯地繼續在說,你就告訴姓蘇的,以後他再要胡鬧,我們這位劉兄就報告他的叔爺,要他下不得台。
那不要會撤他的職?毛隊長還頗有些擔心。
撤不撤職那就要看他的認識態度了。王和尚也在一邊把頭晃腦地和它它應和起來。
真看不出來,你們幾位有這麽大的砝碼(本事),毛隊長感到由衷的佩服,我們大家都是革命的階級弟兄,都是毛主席和劉主席的屋裏人,都要互相愛護,互相幫助,你們說是啵?
聽到毛隊長居然有套近乎的意思,它它幹脆繃起了臉,既是要互相愛護,那你為何要我們搞這類幹不來的活呢?你看把我們劉老兄的手都砍出了血,那還有什麽階級感情呢?
意見提得對,毛隊長連連點頭,對你們這些革命的後代一定要多加愛護,你們搞不來的事是不該派你們幹,你們會搞些什麽農活呢?我們一定照你們的要求來辦。
這下倒把我們問住了,真的,我們會幹些什麽農活呢?老實說,我們連農活的名字都說不上來,幾個人抓頭搔腦,互相望著嘿嘿直笑。末了,還是呆子福至心靈,他試著說了一句,我們會收花生。
那行,毛隊長痛快地答應,明天我去和大隊上講,你們就去收花生。真的?它它喜出望外,那我明天把有口袋的衣服褲子都穿上。
第二天,毛隊長沒有食言,大隊裏真的是派我們全班同學去挖花生。我們幾個事先就按它它的主意,裏裏外外部換上了有口袋的衣服,準備收工時把口袋都裝滿花生,帶回寢室裏來慢慢吃。
誰知在開工前,勞動委員周四印就給大家布置了紀律,花生是人民公社的財產,是社員的辛勤勞動果實,收花生時誰也不許偷吃一粒,希望大家互相監督,發現了以後要作紀律處分,接著他又布置了任務,每個人要完成六十斤的定額,按組分工,可以自由組合。
開始聽到周四印宣布的紀律,我們幾個都泄了氣。好容易讓毛隊長給安排的美差這下落了空,連吃一粒都不行,那還有讓帶的?後來一聽可以自由組合這才又來了勁。
我們四個組合在一起,讓誰也管不著。呆子馬上說。
於是我就去找周四印,提出來我們四人自成一組,周四印開始不同意,
你們最好和鄉下同學在一起,完成任務容易些。
不要不要,它它堅決反對,我就不信離開鄉巴佬就完不成任務了。
聽他這麽一講,周四印也就沒有再堅持,帶我們四人來到一塊伴田勘的花生地裏,對我說,你們四人今天把這塊地裏的花生收完就算完成任務了。
這花生平日上倒是沒少吃,但都是在炒貨店裏買的熟花生,從來不知道長在地裏的花生該是什麽樣。等周四印走了後,我下到地裏。一看遍地的花生蔓長得有青有黃,卻沒有發現一顆花生果。他們三個也在地裏找了半天,也隻有花生蔓。奇怪,這麽好的花生蔓怎麽會不結果呢?我不禁自言自語。
這有什麽奇怪的,它它說,這一定是周四印這小子使壞,故意分一塊還未結果的花生地給我們,好讓我們完不成任務,我們才不上當,找他去!和尚呆子馬上同意他的見解,於是我們四個氣衝衝地往回走。
走到半道碰到了毛隊長,他笑嘻嘻地問我們,你們幾位上那去?我馬上把花生地裏不結果的事說給他聽了,他一聽,兩道眉毛擠到了一起,花生地裏不長花生,還會有這種事?
不信我帶你去看就是。我領著毛隊長再回到花生地裏,翻著花生蔓給他看,你看那來的一粒花生籽?
哈哈!毛隊長笑了起來,你們以為花生長在那裏?長在藤上麵?不在藤上還在那裏呢?我們四個都給問糊塗了。
你們這班革命接班人怕是隻曉得吃,連這都不懂。毛隊長有點哭笑不得了,你替我把那篼花生藤扯起來。毛隊長命令我。
扯它幹什麽?扯了你就曉得了。
我把那篼花生往上一提,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花生的果是結在根上的,
我還以為它和豌豆一樣是長在藤上麵的。
我原來還以為花生是結在樹上麵的,呆子指著土裏一串串的花生籽說,它好端端的為什麽要長在土裏麵去呢?
花生長在那裏這下總該搞清楚了吧。毛隊長善意地笑著,又告訴我們說,把花生藤扯起來後,並不是所有的花生果都跟著扯出來了,還有一些花生果留在地裏未扯幹淨,要用鋤頭在出土的地方繼續掏,把土裏麵的花生掏幹淨,我來教你們掏。
在毛隊長的指教下,我們四個倒是幹得很賣力,一塊地的花生不一會兒就收了一少半,等我們幾個黑汗直流地把地裏的花生蔓扯了個差不多的時候,周四印帶了一群生產隊的婦女來了,說是來支援我們的。婦女們把扯出來的花生全都收到了她們帶來的背簍裏麵,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她們把所有的花生一粒不留地全都背走了。直到收工,我們誰也沒有在口袋裏裝上一粒花生。
未必我們就這樣空手回去?和尚實在有些不甘心。
那你說怎麽辦?呆子按著自己的腰,累了個臭死,屁都沒有撈到,還是吃了周四印的虧,搞些個婦女來支援,支援個屁,肯定是來監視我們的,隻有去找他扯皮。
還扯什麽皮?它它也有點瘟頭瘟腦了,開始說地裏不長花生時要去找他扯皮,幸虧沒去,不然的話真出洋相了。不過就這麽灰溜溜地回去也是太虧我們弟兄了,沒有花生,搞點別的什麽也是好的。
挖茴!呆子馬上眼睛一亮。
對頭!我滿口讚成,一句話提醒了夢中英雄,我早上來的時候就注意了那邊屋場背後有一塊上好的茴地,你不說我還忘記了,我帶你們去。
於是我們四人有意拖著稀稀拉拉的步子,走在收工隊伍的最後麵,等同學們都走遠了,我們順著一條岔道,來到了屋場背後一塊用竹籬笆圍著的地邊。我指著地裏說,你們看,那裏麵的茴藤長得枝繁葉茂,一定是又甜又軟的紅皮茴。
聽我一說,他們三個就不再言語,四人一齊跳過籬笆,埋下頭來就用手挖;我三下兩下扒出了一篼,一看,竟然是亂茸茸的一把莖,連茴蒂巴都看不到一點,再一挖,還是一把莖。真怪,怎麽會沒有茴呢?我問旁邊的呆子,未必又是我們搞錯了,茴是長在藤上麵,不該在土裏麵刨?
不對不對,茴絕對是長在土裏麵的。呆子手裏也拿著一把莖,隻是我覺得這不大像是茴藤,你沒有搞錯吧?
我把自己手裏捏著的茴藤細看了一下,發現上麵有一朵紫色的小花,我忽然恍然大悟,這真不是茴藤,這隻怕是蕹菜。
呆子看了一下我手裏的小花,馬上肯定地說,這是蕹菜花,一點都沒錯,這是蕹菜,又叫空心菜的。
糟糕,我們搞錯了,這該死的蕹菜為什麽長得這麽好,害得我以為是茴藤,這一定是別人家的菜園子,我們快走!
可是已經遲了,隻見不遠處幾個農民,手執扁擔,正順著大路向我們飛步而來。快跑!我沒命地大叫一聲,掉頭就跑,四個人飛過籬笆後不要命地朝學校方向跑去。慌亂中呆子的一件上衣也給丟在別人家的菜園裏了。
大躍進時期的無產階級專政
蘇部長給了我們學校一個任務,要學校裏組織一個文藝宣傳小分隊,隨他去雲山水庫搞宣傳。這組建小分隊的任務自然就落在了文娛委員它它身上,不用說,我們幾個也就成了小分隊的當然成員。這倒不僅是因為我們幾個平日裏關係好,而是我們幾個各有所長。和尚的二胡還拉得不錯,呆子能敲打各種鑼鼓點子,我除了能湊合著吹幾聲笛子外還能胡謅幾句台詞。
這段時間裏沒日沒夜的學農勞動,累得同學們叫苦連天,能有這樣的機會脫離勞動倒是挺讓人羨慕的事情。它它在組合名單上第一個寫的是蘇梅,
理由是她是蘇部長的妹妹,帶上她可以緩和一下我們和蘇部長的關係,而且王老師那裏也容易通過。另外還有一男一女,那是外班吸收進來的文藝骨幹。
雲山水庫是嶽陽縣委為了適應全國農業大躍進的形勢,在全縣所作的主要宏偉規劃之一,是要在月田、公田、毛田、甘田幾個人民公社範圍內建成一個湘北最大的水庫,用來灌溉。養殖和發電。為了建好這座水庫,又特地修了一條土公路直通水庫大堤工地。我們動身的那一天,正趕上土公路試通車的日子,蘇部長帶著我們坐了一輛以木炭作燃料的客車,七顛八簸地駛向了工地。
深山老洞裏的人從來沒有見過汽車,我們的車子剛到工地,立刻就有一群看稀奇的民工圍了上來。
你老人家說說看這是麽子怪物?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夥子問他身邊的一位五十來歲的老農。
那位老農不知是真沒見過,還是故作幽默,隻見他眯著眼睛,圍著車身轉悠了一圈,回到小夥子身邊搖了搖頭,
我也不曉得是個麽子東西,像個蛤螞(青蛙),冒得頸古(脖子),兩
個眼睛鼓起,肚子比牛還大。
它的尾巴在哪裏呢?小夥子又追著問。
那個老農沒有回答小夥子的問題,卻自管自地說,你看它的四個腳板是圓的。邊說邊走攏來來用手試著在車輪上摸了又摸。
按喇叭,嚇他一下。呆子對坐在前麵的它它說,它它馬上就伸手在駕駛艙的喇叭上用力捺了一下,喇叭嗚的一聲怪叫,嚇得那位正在車胎上摸來換去的老農猛然縮手,哎呀!它的腳板怕酸(癢癢)。就連忙退到路邊上去了。
我們幾個坐在車上的人不由得哈哈大笑,聽到笑聲,蘇部長立刻正色教訓我們,這有什麽好笑的,不要嘲笑貧下中農,告訴你們,這正是貧下中農的樸素本色
什麽樸素本質,十足的大哈性(傻瓜)一個。我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蘇部長聽見了我的話,回過頭來仔細地看了我一眼,正待發作,又忍了回去。大概是認出了我就是那次和他在會上公開頂撞的學生,和我們這些不怕虎的牛犢計校,他想想有些犯不著。
工地上人山人海,超英趕美一天賽過二十年的大幅標語舉目皆是,紅旗飄展,口號聲聲,哦喝掀天。大喇叭裏每天播送的都是大躍進的特大衛星,什麽糧食畝產兩萬斤、肥豬重達一千二、紅薯一篼三百五、一根豆角一丈三。
蘇部長交給我們的任務,就是要大力宣講好人好事,尤其是要大講一天賽過二十年的衝天幹勁。
按照蘇部長的交代,它它提出來我們的宣傳節目形式,就按照東北的二人轉來排練;這二人轉服裝道具簡單,而且唱詞可以根據工地上發生的真人真事信口拈來,現編現演。大家都說它它的這個主意不錯,能符合蘇部長給我們任務的表演要求。
這二人轉必須是一男一女同台演出,它它演男角倒是十分樂意,可是兩位女生說是男女同台有些怕醜,怎麽說也不願和男生配對,沒辦法,我隻好出了個折衷的主意。
這段時間報紙上成天登的都是少年學羅成,青年學趙雲,老年學黃忠的口號,這種專學古人的辦法也不知是誰的創造。我接這種最新的口號安排自己當了黃忠,它它當趙雲,呆子當羅成,蘇梅扮了穆桂英,和尚組織其他兩人負責配琴和鑼鼓;這樣一來二人轉成了四人轉。
頭場演出是我編寫的幾句連環板作的開場白,四個人每人念一句:
公元一九五九年,
年年解放到今天,
天天躍進千年路,
路路英雄說不完。
然後是各路英雄自報家門。
黃忠唱,我老黃忠豪氣衝霄漢。
趙雲唱,我一擔土擔來了兩座山。
羅成唱,一聲叫關喚來千江水。
穆桂英唱,婦女要壓倒男子漢。
我們這樣現編現演地在工地上到處演唱,沒想到還真起了點作用。工地指揮部的頭頭們從我們的唱詞中大概受了啟發,立刻在工地上組建了黃忠隊,趙雲隊,羅成隊,穆桂英隊。
隊與隊之間又開展了熱火朝天的挑戰競賽。老黃忠說挑上上堤要擔擔冒尖,每擔不下兩百斤。羅成隊馬上提出來,挑土不用箢箕用羅筐。趙雲們說羅筐倒土不方便,幹脆一次挑兩擔。於是工地上的喇叭天天在喊,趙雲隊幹勁衝雲霄,挑土擔擔是雙擔、或者是老黃忠人老身更健,每人一天挑土三十方。再就是羅成隊幹勁衝破天,一天挑堤一百丈。
這婦女隊的穆桂英們著了急,這擔土上堤壩的重體力活,無論如何她們也無法和男子漢們比,為了顯示婦女們的衝天幹勁,已經過了霜降,時令已是初冬,婦女隊長卻帶頭打起了赤膊,穿了背心短褲上堤挑土。喇叭裏馬上就傳出了向婦女隊長學習的號召,於是大堤上出現了一隊隊全部穿著短褲背心的穆桂英們。
這一下趙雲們來了勁,婦女們騷勁大,敢不敢和我們比一比?
比就比,婦女半邊天,壓倒男子漢
我們每人挑雙擔,你們敢不敢?
我們也挑雙擔,氣破你們的卵!
於是大堤上立刻哦喝掀天,上土的手忙腳亂,挑土的身快如飛,隻見堤壩一寸寸地在往上長。這樣比試了一陣,人人個個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趙雲們幹脆把上衣脫光,隻穿了短褲上陣,然後再次向穆桂英們挑戰,天水地凍,看誰的幹勁大,你們敢不敢和我們比到底?
婦女隊長一看有些著難,稍一躊躇,喇叭裏馬上又在喊,誰英雄,誰好漢,關鍵時候比比看!
這幾句話一喊,幾位女將們不由得橫了心,由婦女隊長帶頭,脫下了那本已濕透的緊貼在身上的背心,於是大堤上出現了一隊光著上身挑土的婦女。
婦女們這一招也實在厲害,比什麽人的宣傳鼓動都有效。女人們兩隻赤裸的奶於隨著扁擔的咯吱咯吱的聲音在胸前蕩來晃去,男人們見了如同集體注射了嗎啡,馬上精神抖擻,個個奮力逞強,誰也想在女人們麵前顯示一下自己男人的陽剛之威,就連那些老黃忠們也在奮不顧身地大聲呐喊。工地上呼喊的聲音動地震天,各個隊之間展開了鏖戰,人人汗流浹背,挑土的身輕如燕,打夯的把石硪舉上了天。
我們宣傳隊也參加了勞動,由一位趙雲帶著打夯,剛打了沒多久,就看見婦女隊長挑了一擔雙擔土,胸前歡快地晃動著兩隻布袋似的奶子,大步流星地向我們走來。
那位趙雲不由得眼睛一亮,馬上唱起了夯硪號子,喲哩嗬!喲哩嗬!前麵來了個老豬婆!
不想那婦女隊長也不是等閑之輩,她幹脆把肩上的擔子往地上一放,叉腰挺胸地接上了腔,我一窩生八個,外搭個剪彩的哥!
一隻石硪八個人夯,另外配一個剪彩的,這剪彩就是用鋤頭把挑來的土給扒平,好讓打夯。這是較為輕鬆的活,通常都是由一些輔助勞力來幹。配給我們石硪剪彩的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他聽了婦女隊長唱的後,氣得胡子直翹,你這個騷堂客,我的崽的年齡比你還大,我又冇惹你,你怎麽連我也罵起來了!把我們一個個笑得直不起腰來。
這樣鬧騰了一整天,工效確實大為提高。工地指揮部立刻把這種衝天幹勁的特大新聞向上級作了匯報,第三天,縣裏來了領導,領導們在親臨現場對大家表示了親切慰問,又大大地表揚了同誌們的衝天幹勁後,再明確指出,為了愛護階級弟兄們革命的本錢,天氣寒冷,不許再打赤膊挑土,尤其不許光著身子上堤。
這樣一來,也不知是前兩天的過度勞累,還是突然一下子失去了刺激性,工效明顯地降落下來,而且一天不如一天。蘇部長指令我們小分隊再次出動,可任憑我們再怎麽在大堤上唱,喇叭裏喊,卻再也提不起人們的幹勁來了
這樣搞了好幾天,見我們黔驢技窮,指揮部的頭頭們另外給我們安排了
一個新的任務。他們從公社裏找來了好多杆大秤,要我們這些學生娃每人執掌一杆秤,凡挑土上堤的人每擔土必須過秤,稱足有一百二十斤的才發給一支竹簽,晚上按人頭收竹簽,每人每天必須上交竹簽在一百支以上,才發給第二天的食堂飯票,憑票開飯。
這個辦法還真管用,工效又明顯地有了提高。但卻苦了那些體力差、年紀大的人。每天差不多總有人完不成任務,於是食堂裏嚴格按指揮部的規定不予開餐,頭天晚上沒吃上飯,第二天上堤更是渾身無力,任務也就差得更遠。這個辦法實行了一段時期後,終於有人受不住餓,私自逃跑回家了。
蘇部長大發雷霆,馬上派民兵把那些私自逃跑的人抓了回來。抓回來查問,發現黃忠隊、羅成隊和穆桂英隊都有人外逃;蘇部長覺得事態嚴重,不狠抓一下階級鬥爭無法收拾潰散的人心。於是,立刻在工地上組織了一個現場批鬥會。
蘇部長在每個隊裏抓了一個典型,然後把這三個典型由民兵押到了會場。這三個人雙手反剪後一齊給綁在會場中間的一棵樹下。部長手執喇叭,指著那幾個被綁著低垂的腦袋,聲色俱厲地大聲地講,這幾個家夥心懷對大躍進的不滿,破壞修水庫,竟然膽敢私自逃跑回家,這是階級鬥爭的現實反映,你們必須老實地向革命群眾交代你們的罪惡用心!
底下馬上有人大聲地應答,說!你們為什麽要私自逃跑?老實交代你們的罪惡用心!
三個人當中,一個五十多歲的地主分子,一個十六七歲的富農子弟,還有一個是女的,三十來歲,娘家成分貧農,卻嫁給了地主當兒媳。這地主分子和富農子弟確實是因為吃不消繁重的勞動,完不成任務,實在餓得受不住了,想回去吃一餐飽飯才跑回家的。這女的卻是因為和婦女隊長打了架,仗著自己娘家成分好,一氣之下跑了回去。
三個人都承認了自己私自跑回家的錯誤,卻不肯承認自己有意破壞大躍進,破壞修水庫的罪名。於是它它帶頭在會場裏呼起了口號:
打退階級敵人的猖狂進攻!
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可是會場裏跟著喊口號的,除了站在前排的民兵外,後麵的人卻寥寥無幾。一千多號民工大多哭喪著臉,站在那裏不吱聲。喊了一陣,連它它自己的聲音也小了下去。
蘇部長一看急了眼,立刻實施原本準備了的第二套方案;他趕忙再次拿起了話筒,大聲問,貧下中農同誌們,革命的民兵同誌們,你們大家說,對這幾個破壞大躍進的階級敵人應該如何辦?
底下早已作好了準備的民兵營長一下子就站了出來,他快步走到蘇部長麵前說,對階級改人決不能心慈手軟,要讓他們知道一下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是什麽滋味!然後就大聲地向民兵們下達命令:一連長,把這個富農崽子押到羅成隊去,老鷹孵崽!二連長,把這個老不死的地主分子押到黃忠隊去,猴子抱樁!然後再回頭看了一下那披頭散發的女人,陰笑一下,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女人的頭發,恨恨地說,你這個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貧下中農的叛徒,老子來親自對付你這個婆娘,讓你嚐嚐倒穿金瓜的厲害。
民兵營長的命令一下,還沒等執行命令的民兵們攏身,那三個人突然一起嚎叫起來:我們認罪,我們認罪!我們破壞大躍進,破壞修水庫。不能孵崽,不能抱樁,抱不得的喲!邊哭邊叫,綁在樹上的身子,剛讓人給解開,三個人就一齊倒在地。尤其那女人,在地上連滾帶翻,又抓又咬,滾了一身泥。
民兵營長幾句話,比它它的口號有效十倍,竟然把三個人嚇得叩頭認罪,連滾帶爬,我感到十分不解,他們為什麽這樣害怕?我問身邊的一個民工。
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這漢子反問我,這孵崽、抱樁、穿瓜,誰不怕?
你不怕?
那倒穿金瓜是什麽意思呢?我又問。
就是把人倒吊起來,用鐵絲穿奶。
啊?我們幾個不由得一下子口滯目呆。
停了一下,它它又問,那老鷹孵崽,猴子抱樁又是怎麽回事呢?
這種事緊問什麽?那漢子不耐煩了,你們自己去看不就曉得了。
三個人被各自隊的民兵連長押著離開了會場,我們跟著那些散會的民工去各隊參加對階級敵人的專政行動。婦女隊我們不敢去,那女人是否被倒穿金瓜我們也不知道。但是我們卻耳聞目睹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後期,發生在中國南方山區農村的一場無產階級對階級政人的專政行動。
我們先到了羅成隊。那富農子弟被民兵連長帶到了一棵樹下麵,雙腳被捆在一起後再給腳上綁上了一塊石頭,然後雙手反剪後一下子被反吊在樹上麵,那富農子弟被吊得哇哇大叫,連聲求饒。他們的羅成隊長卻不慌不忙地又拿來一隻箢箕,用根細麻繩把箢箕套在那富農子弟的後頸上,再用鐵鍬往箢箕裏加土,這樣,那富農子弟的兩手反剪朝天,而頭和腳卻被石頭和泥巴死死地墜向地麵。
一陣陣淒厲的叫喊使我們不由自主地回過頭去,眼看那朝天的雙手就要和彎成弓形的身體斷裂分家,這就是民兵營長的老鷹孵崽。
我們趕快離開了那棵大樹,沒走多遠,就到了黃忠隊、這裏的猴子抱樁已經開始。隻見一根半人高的木樁立在地坪當中,木樁頂上給劈開了一條縫,那老地主的兩個大拇指讓人用細鐵絲纏綁在木樁頂上,低頭弓腰屁股朝天站在那裏。隻見那民兵連長拿了一個事先削好了的木楔,塞進木樁頂縫,然後用斧頭把木楔輕輕地一敲,木楔進去了約半寸,那老地主就像殺豬般地尖叫起來,我認罪呀,我認罪呀!釘不得呀,釘不得呀!我的娘啊!我的手指骨要斷了呀!那老地主邊叫邊哭,一雙腳在地上亂跳,雙手抱著木樁使勁在搖。
你現在才曉得要認罪?開始你為什麽不認罪?民兵連長板著臉問。
我破壞大躍進,破壞修水庫,我罪該萬死,隻求你莫再釘了,十指連心,我受不住呀。
你現在承認也是晚了,蘇部長說的,不殺雞嚇猴,沒人曉得無產階級專政的厲害,對你這種階級敵人決不能心慈手軟!說完,又把拿在手裏的斧頭高高揚起,在木樁頂上重重地敲了一記;木楔一下子又進去了一寸多,隻見那老地主雙膝一軟,臉色大變,啊!地大叫一聲,疼得昏了過去。
鐵絲深深地嵌進了兩隻大拇指,血從鐵絲勒入的肉縫裏一股一股地往外冒,人癱軟在地上,兩隻手高懸在頭頂上的木樁頂上,血又順著木樁頂流到了他的手臂上,滴在他的頭頂上。
起來!民兵連長怒不可遏地大喝一聲,你個老地主裝死!又對著昏倒在地的老地主踢了一腳。
讓我來!人群中忽然又鑽出了個青皮後生,他口裏念念有詞,要堅定無產階級的革命立場,對階級救人鬥爭到底!他從民兵連長的手裏要過斧頭,對著木樁頂高高地舉起,然後死命地一擊,我們幾個嚇得連忙回轉身去,隻聽見哢嚓一聲,也不知是木樁破了還是手指骨斷了,我們不敢回頭,趕忙從人群裏鑽了出來。走了好遠,還聽見那民兵連長的聲音,誰要再敢私自逃跑,破壞大躍進,就是這種下場。
對 歌
小燕子,穿花衣,一飛飛到被窩裏。呆子從門外進來,邊走邊唱,特大新聞,他興衝衝地對我說,它它的超級秘密。
我放下手裏正寫的日記淡淡地回了一聲,他還會有什麽秘密?
想不到吧?呆子放低了聲音有點神情緊張地對我說,告訴你,它它和蘇梅兩個在談戀愛。
莫搞得神經兮兮的,亂彈琴。我不以為然。
你不相信?我可是有證據。呆子馬上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張字條,你看,
這是不是它它寫的字?我接過字條一看,上麵寫了幾句話:
哥是蜜蜂滿山飛,妹是南山一枝梅。
蜜蜂落在梅樹上,兩翅搖搖不肯回。
我看完後,不覺笑了笑,字倒是他的字,但也算不上是什麽和蘇梅的戀愛情書,隻是一首山歌罷了。
可這字條是在蘇梅被子裏找到的。
怎麽,你還有膽子鑽到女生宿舍去?我反問呆子。
那倒沒有,是外班那個女生在蘇梅床上翻到後,拿在手裏看,說是要交給蘇部長,但又搞不清是誰寫的。我正好從那裏路過,一看是它它的筆跡,就馬上從她那裏拿了過來,說由我來查清是誰幹的後,再向蘇部長匯報
那你還不算呆,千萬不能交,等它它這個家夥來了再問他。正說著它它進來了。
嘿,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你向我們老實支持,你最近背著大家搞了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呆子神情嚴肅地問它它。
我幹了什麽?它它有點莫名其妙,我還有什麽事情向弟兄們隱瞞不成?
你還不老實,這不是你寫的?我當即把紙條拿了出來,它它還沒來得及接過去看,臉就先紅了,你們是從那裏拿到的?聲音也立即小了下去。
你且莫問如何來的,你先向我們坦白交代這是怎麽回事?呆子緊逼著追問。
那好,我就坦白,它它反倒鎮靜下來,其實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事,前兩天,我在工地上混熟了的一個民工,要我晚上和他去聽山歌,我把這事告訴了蘇梅,要她和我一起去。她就和我去了,聽了一個晚上後,回來我就寫了這張字夾在書裏交給了蘇梅,想不到落到你們的手裏了。
我沒有猜錯吧,呆子得意地對我說,這小子交上桃花運了。
蘇梅把你寫的紙條放在被子裏,讓人發現了,要交給蘇部長,是呆子給扣下來的。我把字條的來曆經過向它它講了一遍後又說,萬一真的告到蘇部長那裏,你就怕要背時了。
那也不怕,它它大大咧咧,我又沒幹壞事。
要講你幹壞事還不容易,你用資產階級的情調腐蝕貧下中農的後代,白紙黑字,鐵證如山。
那也不要緊,字條上的山歌也是我聽來的,唱山歌的可都是貧下中農。
誰又相信是你聽來的呢?
哦,連你們也不相信我的話了?它它這下反倒大不以為然了,今晚上你們就和我一起去聽一回,看我說的是真是假。對了,你平時不是喜歡收集這類亂七八糟的東西嗎?你去聽了後,記下來,怕是今後搞演出還用得上。他倒反過來向我提建議了。
要我們和你同流合汙是吧?到時候有禍同當是嗎?不過,去見識一下倒也是個不錯的主意。我點頭表示讚成。
那好,今天晚上我們四個都去。呆子一肚子的勁。
不是四個,是五個,對吧?我向它它眨眨眼。
對!它它蠻有把握地大聲回答。
吃過晚飯,我們跟著它它來到離工地不遠的一家屋場裏。這屋場坐落在將來的水庫內,屋場的人家大都已被遷走,空空的一架大屋場隻留下了幾個舍不得離開的老人在。這地方就成了工地上青年男女下工後的娛樂場所了。
我們走到時,那裏已經來了不少人,屋場門前的地坪裏也已經燒了一堆火,有人正把房子上的窗戶、門框拆下來往火堆裏丟。各個公社來的相識和不相識的男女青年圍著火,東一堆、西一堆地就地而坐,也有些不怕冷的年輕人
坐在遠離火堆的樹底下,塘堤邊。鄉下沒有什麽娛樂,年輕人到了這裏就以唱山歌為樂。白天在工地上成天的政治掛帥的口號讓人都聽煩了,晚上到了這裏倒是可以無拘無束地隨意唱了。唱來唱去這裏就擺開了對山歌的擂台,沒有幾句口水的人是不敢在這裏開口唱的。
我們剛找了個地方坐下,就聽見有人唱開了頭:
山歌好唱難起頭,木匠難起龍鳳樓,
鐵匠難打鐵獅子,石匠難鑿石繡球。
這裏一開腔,馬上就有人接上了口:
唱個山歌開開心,戀個小妹愛年青,
年青妹子勝似花,那個看見不想她?
口唱山歌把妹逗,看妹抬頭不抬頭,
馬不抬頭愛青草,妹不抬頭愛風流。
幾個年輕小夥唱了一陣,沉寂了一會,見沒有一個妹子出來和他們對歌,他們中間的一位就忍不住了,開始了挑戰:
要唱山歌難起頭,菜籽不打不出油。
菜籽還要油匠打,山歌還要妹起頭。
它它見我在本子上忙不迭地又劃又寫,就悄聲地對我說,這才開始,好的在後頭,夠你記的。然後又向和尚、呆子打了個榧子,各位弟兄,我明人不做暗事,她在那邊等我,灑家去也!說完就一溜煙地走了。
呆子見它它走了,忍不住想要跟在後麵盯梢,和尚攔住說,不可,男女私情,你不要去擾了別人的好事,我們不妨就在此聽歌。
這時,從火堆的另一個方向,走出來兩個青皮後生,他倆走到地坪當中,其中一個扯開嗓子就叫:
油菜開花滿坡黃,十八九歲沒婆娘。
早知我是這等事,何不進廟當和尚。
哈哈!火堆邊響起了一陣笑聲。呆子指著王偉說,這是在說你這個和尚。
笑聲停住後,另一個青皮後生又唱開了:
口唱山歌把妹聽,看妹知情不知情?
點燈還要雙燈草,唱歌還要妹接音。
口唱山歌把妹聽,看妹知情不知情。
妹不知情早些死,莫在世上枉為人。
歌聲剛落,隻見我們身邊不遠處的一位年青姑娘騰地站起了身,太欺負人了!她左右手使勁一拉,把坐在她身邊的兩位同伴也拉著站了起來,我們就來和他們對對歌,莫怕。
那你先來。她的同伴說。先來就先來。話剛完,一支清音就出了口:
高高山上高高岩,高岩山上一株槐。
風不吹來槐不動,不為唱歌我不來。
同伴中的一位女伴接著她的尾音唱:
金雞拍翅喜洋洋,今晚這裏開歌場。
開了歌場大家唱,唱到月落出太陽。
好!有人大聲叫。火堆邊上響起了一陣掌聲,站在地坪當中的那兩個青皮後生,見有妹子和他們對上了歌,高興得翻了一個空心跟鬥,然後打了一陣長長的哦喝。
有點意思了。呆子對我說,你一個人記得過來啵?
那你就幫我專門記女方唱的要得吧?要得,和尚你就看著我們是不是有記錯了的。呆子說,
行,你們好生記,我來當校對。和尚滿口答應。哦喝聲過後,火堆邊響起了另一個男聲:
山歌越唱越開懷,井水越挑越有來。
小郎走了桃花在,越唱山歌妹越愛。
三位女子中的一個接上了腔:
走路不知路遠近,過河不知水淺深。
和哥初逢難開口,交情不知哥的心。
一位男青年馬上就用手點著那個女子:
你看天上那朵雲,又像落雨又像晴。
你看對麵那個妹,又想唱歌又怕人。
那女子本有些忸怩,但也不怯場,雖不抬頭,聲音不大,卻如泉水淙淙:
哥穿白衣坐船頭,妹穿花衣坐彩樓。
心想和你搭句話,船要走來水要流。
男青年聽了後,喜不自禁,馬上作自我表白:
妹妹天生好口才,小郎何曾答得來。
居家待客我都會,勞動生產有安排。
那女子低眉順眼,和她的同伴們吃吃地笑了一陣,然後小聲地又唱:
一根竹子飄過牆,情哥愛我我愛郎。
情哥愛我工作好,我愛情哥勞動強。
還沒等男方開口,同伴中的另一個女子幫著接上了腔:
吃菜要吃白菜心,嫁郎要嫁忠厚人。
忠厚青年那點好,不賭不嫖勞動勤。
見兩位女子有心找郎,幾個年輕後生都站起了身,他們爭先恐後地想和對方交朋友,所以盡揀好的唱:
久聞妹子一枝花,日織綾羅夜織紗。
一日織得三丈布,那個不想妹成家。
情妹生得像幅畫,情哥望見像朵花。
手臂彎彎像蓮藕,十指尖尖像筍芽。
情妹生得白紗紗,臉紅好比胭脂搽。
走路如同風擺柳,坐地如同雪中花。
兩位妹子聽了這麽多的奉承話,心裏樂滋滋的,一齊站起來唱:
金竹打水細飛飛,江邊洗衣不用捶。
細石磨刀不用水,我倆結交不用媒。
妹是十七哥十八,你我都是青年家。
哥是生薑方出土,妹是嫩筍才發芽。
好個才發芽的嫩筍!讓我來!我也來!兩個年青後生一齊站出來,你一句我一句:
月光光來亮堂堂,對直照進妹的房。
妹的房裏樣樣有,多個枕頭少個郎!
兩個後生的對唱引起一片喝彩聲,這下看這兩個女子如何對答?和尚饒有興趣地說,隻見那兩個女子又吃吃地笑了好一陣,還是那個年紀小的推著那個大一些的開了口:
蓮子開花一樣長,帳子裏麵畫小都。
風吹帳動郎也動,妹見郎動心裏慌。
這位女子剛剛唱完,全場哄然,年輕人胃口大開。怎麽,心裏發慌了?
要不要來點開葷的?對,來段過癮的!
於是另外上來了兩個潑皮後生,他們把原來唱歌的推到一邊,大聲說,
你們太斯文,一點都不出彩,聽我們的:
吃泡要吃三月泡,戀妹要戀一樣高。
一樣高來那點好,奶對奶來腰接腰。
還有一個馬上也接了上來:
吃肉要吃五花肉,戀妹要戀十五六。
十五六歲那點好,泥鰍拱了豆腐佬!
剛一唱完,全場大笑,捉泥鰍呀!打豆腐呀!喊聲此起彼落。這一下卻惹惱了另外一群姑娘,幾個姑娘齊刷刷地站了起來,稍稍合計了一下,由一位紮著刷把辮的潑辣妹子上陣:
姑娘打起青陽傘,好比鯉魚跳河灘。
不怕平地三尺浪,敢與惡狗鬥幾番!
另一位妹子,大概才十五六歲,更不怕事,她幹脆走到地評當中,指著剛才唱歌的兩個潑皮後生罵:
你娘把你養得拐,十七八歲要吃奶。
要是想吃五花肉,找你親妹子不用買!
兩個妹子脾氣一頓亂發,男方立刻啞了喉,那兩個潑皮趕緊走了人群,
幾個嬉皮笑臉的後生也不再作聲了。
和尚說,真看不出來,這裏的妹子還蠻厲害。我說,也怪不得她們罵人,有些唱過了頭。一時間,竟無人再敢開口。
冷落了一陣,有人出來打圓場:
麻雀子打架頭啄頭,情哥情妹莫記仇。
剛才幾句玩笑話,天上下雨地下流。
一見有人解交,剛才唱歌的那兩個潑皮後生,就讓人給推了出來,他倆走到地坪當中,邊唱邊鞠躬:
吃了煙來吞了灰,十八妹妹我知罪。
剛才唱的莫計較,還想與妹唱幾回。
這樣剛才那群發火的姑娘方坐了下來。幾個準備走的妹子又讓人給拉了回來。幾個男青年又在火堆上添了些屋檁、門框,火燒得更旺了。歌會又接著開始,這會上場的男青年全部換了人,他們盡揀妹子們喜歡聽的唱:
芥菜開花黃似金,蘿卜開花白似銀。
黃金白銀我不愛,隻愛妹妹好人才
見妹生得實在乖,蘭襖紅杉繡花鞋。
兩眼好比青銅鏡,抬頭照亮九條街。
見妹生得白皎皎,銀練圍裙係在腰。
那天你從街上過,十人停步九人瞧。
幾段好聽的歌唱下來,這才有妹子接上了腔:
太陽出來照九州,哪個青年不風流。
若是青年不風流,河水也要朝上流。
男方這回不再冒失,出麵唱歌的是一位麵皮白淨的斯文後生,聲音響亮而悠長:
一把扇子兩麵花,一朵菊花兩杯茶。
扇子爛了骨還在,菊花泡茶又開花。
男方斯文,女方也容氣了許多,這回出場的是一位二十來歲的女子:
去年和哥喝杯茶,香到今年九月八。
不信哥到妹家看,屋前屋後盡菊花。
男唱:不要推來不要推,柴推火來火推灰。
柴推火來火自旺,有柴無火枉自吹。
女唱:郎一聲來妹一聲,好比花線配花針。
哥是花針朝前走,妹是花線隨後跟。
斯文後生膽子也大了起來。男方說,那好,花線跟花針,你就跟著我來,我們如何唱,你們就要如何跟,行也不行?
妹子們沒有絲毫猶豫就同意了。女方說,那就請哥起頭吧!
男方:那就唱起來了!
送妹送到鬆樹坪,根根鬆樹如媒人。
鬆樹千年不落葉,情哥永遠不變心。
女唱:送郎送到石山窩,手捧涼水給郎喝。
我郎喝我手捧水,三年五載口不渴。
男唱:送妹送到桐子坪,掉個桐子打死人。
打了我來不要緊,打了情妹我傷心。
女唱:送郎送到竹子山,抱著竹子哭一餐。
人家問我哭什麽,我哭竹子心不甘。
男唱:送妹送過三座山,去時容易回來難。
去時有人同步走,回來一人好孤單。
女唱:高高山上高青天,望到高山出青煙。
何日我到哥家去,冷水泡飯也清甜。
男唱:哥為妹來妹為哥,鳥為青山魚為河。
鳥為青山死在嶺,魚為清水死在河。
女唱:哥為妹來妹為哥,哥是鑰匙妹是鎖。
水不離魚魚跟水,砣不離秤秤跟砣。
男唱:哥為妹來妹為哥,願學喜鵲做一窩。
女唱:妹為哥來哥為妹,原學鯉魚共條河。
男唱:我倆情意重如山,情深如海永不幹。
女唱:烏雲當傘遮得遠,月亮當燈照得寬。
男女歌手們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讓。正在咬得最緊,唱得最歡的時候,突然,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隨著幾個喪魂失魄的青年民工闖進了歌場,不得了!不得了!大壩倒堤了!大家快去搶險!
什麽?哪裏倒堤了?唱歌的馬上住了口,大家立刻圍了上去。
還問個屁!快去搶險!蘇部長要我們到處找人,你們還有心思在這裏唱歌,趕快和我們走!
聽這幾個人一說,四周坐著和站著的人全都呼啦一聲擁了上去,國成個圈,然後又呼啦一聲四散走開,大家都沒命地朝各自工地跑去。
我們幾個走在後麵,幫忙把火弄熄,不要這裏又出了事。我對和尚和呆子說。屋場裏幾個留下的老人也出來了,和我們一起把餘火用灰堆滅。
作孽啊,好生生的門窗檁子都讓這幫娃娃給燒光了。一位老人邊滅火邊嘀咕,大堤垮得好,垮了我們可以不搬遷了。另一位老人高興地說,老天爺總算開眼了。
等我們趕到工地,工地已經是人山人海,無數火把將工地照得亮如白晝。剛合龍不久的大堤被蓄住的洪水衝塌了大約有五丈多寬,人們正在把麻袋裝好的黃豆、大米、豌豆盡數向缺口裏丟,這些糧食包被丟進水裏後馬上開始發脹,麻袋和麻袋緊緊地擠在一起、又有人運來了大石塊丟在水流最急的當口,蘇部長派人弄來了一條木船,木船上裝滿了泥土和石塊,木船被人用鋼索橫在缺口的地方,無數的石塊又立即往木船上壓,船一會兒就沉臥下去了,
橫卡在倒塌的堤段上,水勢一下子小了許多。
總算是堵住了!我們大家這才算鬆了口氣。
這時候,工地的大喇叭裏麵傳出了蘇部長的聲音,共產黨員們,貧下中農同誌們,大家一定要提高階級鬥爭覺悟,嚴防階級敵人破壞,確保雲山水庫大壩的安全。我們一定要狠抓階級個爭,查明事故真相,挖出暗藏的階級敵人!
第二天,工地全麵停工,除了駐守在堤壩上巡邏的民兵外,所有的人都被按隊分班地召集開會,五類分子們一個不剩地都被各隊的民兵押到了工地指揮部辦的階級敵人專政班,追查這次事故緣由首先就要從這些敵人身上開刀。
看著威風凜凜的民兵在指揮部門前來回走動呆子悄悄地對我說,對這些人隻怕又要搞猴子抱樁、老鷹孵崽了。
也難怪,好好的堤壩為什麽會突然坍塌呢?而且又在半夜裏發作,這一定是有人搞破壞。我對指揮部深挖階級政人破壞的全麵追查的決定深信不疑。
指揮部裏麵,蘇部長正在把昨晚上的事情向縣委作電話匯報,並要求縣公安局立即來人。
按照指揮部的部署,上午是發動群眾大檢舉,大揭發,五類分子各自坦白交代自己的罪行,下午則由縣公安局主持召開深挖階級敵人的批鬥大會,
我們被分配去布置會場。可是還沒有等到我們的會場布置完畢,隻聽見遠處轟隆一聲悶響,接著傳來了一陣緊急尖銳的哨音和人的呼叫,所有會場裏的人都跑了出來,隻見昨晚已被堵實加固的堤段又讓洪水給衝塌了。
這次坍塌的地段比昨晚的更長,滾滾的洪水夾雜著泥沙、石塊和大量的糧食麻袋,猛力地把那隻沉臥在水底的木船一下子推到了堤壩外麵,又隻聽到嘩啦一聲巨響,如同發生了地震,堤壩突然一下子矮了下去,大壩整個地坍塌了。凶猛的洪水呼嘯著掠過堤壩下遊,沿著河段民工們住的工棚、倉庫和一些施工用的臨時設施滾滾而下;於是,洪水所到之處,飄滿了民工們的衣服、被子、蓑衣、鬥笠,還有些木桶、屋檁、稻草。
幸好這次倒堤在白天,所有的民工們又都被召集去開會去了,工棚裏麵連病號都沒有留下。還算沒有死人。
望上千辛萬苦築起來的大壩一下子被洪水衝得無影無蹤,蘇部長發瘋般地用手猛擊自己的腦袋,指揮部的頭頭們全都哭了。
直到我初中畢業後回到城裏,才從一位參加農村社會主義教育的幹部口裏了解到這次大壩坍塌事故的真正原因。原來月田、毛田、公田這一帶地方,土層中含有大號的砂礫石,在修建水庫大壩下基腳時,按照工程設計要求,壩基必須建築在石頭硬底上。可是往下打了幾十米都是沙礫層,無法下基腳;這時有人建議重新選擇壩址,在指揮部開會時這個建議卻被人有多大的膽,地有多高的產和人定勝天的口號聲淹沒了,建議重新選址的人差點沒被劃成右傾分子。就這樣,大躍進的氣浪催逼著人們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在沙礫層上築起了這道大壩。隨著壩身的加高和壩體的合龍,水庫內的蓄水量急速增大,對大壩基礎砂土層的壓力也就與日俱增,終於發生了整個大壩坍塌
的事件。這也就是蘇部長為什麽要死命地捶胸頓足的原因。據說負責大壩施工的主要工程技術人員後來被判了四年徒刑。
指揮部暫時解散,除留下部分民兵和民工作善後處理工作外,其餘的人都各自回家,我們也回到了分別已久的學校。
要過農曆新年了,我們離家也已經有一年時間了,學校宣布放寒假,我這才有了中學階段的頭一個假期,拖著疲憊不堪的腳步,我回到家裏過年去
了。
大饑荒
度完寒假回校,正是一九六〇年的春天,那一年是我國曆史上有名的苦日子的第二年。
盡管已是春天,田野裏卻難以看見半點春天的景象。自去年以來的持續幹旱,不但使早稻連連無收,就連冬播作物也沒有逃脫幹旱的魔爪。冬旱使頭年播下去的小麥、豌豆、油菜大都沒有能出苗。春天到了,田裏地裏依然是幹巴巴黃禿禿的一片黃土,勉強長出來的一些嫩苗,也像是重病的老人,皺巴巴的沒一點生氣。山區本來就缺水,連續幹旱使好些地裏連種子也無法收回來。
天空藍得透明,藍藍的天幕下布穀鳥和燕子倒是不失農時地在邊飛邊叫,可是大地已經失去了往日的喧鬧,幹旱帶來的饑餓使一切都沉寂下來,再也看不到去年前年大躍進的氣浪了。
我們到校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原來寫在學校門口的大標語一天等於二十年,改寫成天大旱,人大幹,人定勝天的口號,可是再也沒有往日的紅旗、鑼鼓來為這些標語口號助威了。人們已經沒有氣力和心情來敲鑼打鼓喊口號了。
那象征共產主義的公共食堂也都散了夥,由吃飯不要錢、按需分配一下子降到了每個社員每月標準為一十八斤穀,每天人均四兩米,由大隊統一配給。後來就連這一十八斤穀也難以為繼了。去年的秋旱、冬旱又連上今年的春旱,走到地裏赤腳隨便一揚,就是一陣塵土,田野已經幹裂了縫。五八年的糧食大豐收的景象已經成了童話裏的世界。隨著苦日子、瓜菜代的口號,土地越來越幹瘦,而人們的頭、臉、腿、腳卻和土地相反,變得越來越豐滿和粗大了。
饑餓引起的水腫病迅速地由一個公社蔓延到另一個公社,營養不良引起
的浮腫讓人的雙腿變得又粗又亮,用手一按,腿上就凹下一個深坑,人的腿成了橡皮腿。浮腫由下至上,最後讓人的腦袋腫亮得如同年三十晚上跳台的加官,大如芭鬥時人也就咽了氣。最先死去的是那些中年婦女,她們把自己的那一點度命的口糧留給了自己的兒女和丈夫,跟著去了的是老人和體弱的兒童,最後發展到一家一家甚至一個一個村莊地死光,出現了中國曆史上最大的餓殍遍野。據後來的統計公布的數字大概在於 2900 ~ 3200 萬人左右。(當時人口總量為六億。)
沒有糧食,生產隊不再歡迎我們去學農,肚子餓也讓學校也停止了勞動課,師生們這才算正式回歸到教室裏來了。
學校裏也是空前的饑荒。每餐三兩米的定量口糧對於一個十四五歲的初中學生來說,本來就夠緊的了,加上學校食堂自春節後就一直沒有看見過肉。僅有當菜的一點幹蘿卜、醃菜也看不到一點油星。往日裏食堂一月兩頓的牙祭改成了吃土肉,即豆腐,後來就連這土肉也看不到了。僅靠那一頓三兩米的熱量維持著十幾歲娃娃們的體力消耗和身體發育所必需的營養。於是全校師生,無論男女,差不多都是一餐等不到一餐了。
每天上午或是下午的最後一節課,總是還等不到下課鈴響,同學們就把各人桌上的紙筆、書本收進了抽屜,作好了下課的準備,隻等老師說聲下課,大家就一窩蜂地衝出了教室門,然後衝過操場,像賽馬似的狂奔到食堂發飯的大窗口,爭取排在頭幾名,這樣就可以在領飯時優先選大缽子飯。
其實缽子飯每人一份,都是大米三兩,隻因為大缽子可以多放些水,蒸出來的飯分量就見得多一些,吃下去當時也就飽肚子一點,於是大缽子飯就成了同學們搶先排隊爭奪的對象。
為了能讓三兩米蒸出更多的飯來,學校又引來了外地的經驗,蒸雙甑飯。就是把已經蒸好了的飯再加些水,然後又蒸一遍,這樣蒸了出來的飯可以比平常蒸的差不多能多出一倍的分量來。可是這樣的飯粒如同苞米花,雖然當時飽肚卻不經久,折騰來折騰去依然還是個肚子餓。
學校總務處每月向每個學生收取二十七斤的大米定量,城裏學生按季度由家長寄來糧票和錢上交學校,鄉下同學就是每個月底放假兩天回家去挑來自己的當月口糧。山區農家的孩子上個中學很不容易,家長們再難,也要從自己的牙縫裏、鍋底裏摳一點糧食來,湊足自己孩子的上交口糧。可是隨著饑荒的越來越嚴重,終於,不少學生回家挑來的隻有紅薯、南瓜、茴絲和幹菜之類的東西當口糧了。學校食堂拿著這些東西不好辦,於是總務處就作了個決定,學校食堂不再向學生收糧隻管蒸飯,學生們把自帶的口糧放在各自的飯缽裏送到食堂的大飯甑裏去,由食堂統一蒸熟後各吃各的。這樣一來,也省去了原來爭先排隊搶大缽飯的混亂。
我們這些城裏娃娃的口糧也由食堂按月返回到個人,每餐都由自己淘米送到食堂去。這樣實行了兩天後我就覺得麻煩,於是我就出了個主意,我們四人輪流值日,由一個人統一淘米蒸飯,同時還包括領飯和洗缽子,半個月輪一次,這個辦法四個人都讚成。四個人中它它最長,和尚老二,我是第三,呆子最小,按照三人行路小的吃虧的原則,呆子值了個頭班。於是四個人的口糧都交給了他統一保管使用。呆子倒幹得盡心盡力,四個人都感到很滿意,都說呆子在家裏時一直是靠媽媽作飯吃,現在居然幹得不錯,進步大大的有。
不想在半個月之後我接手當班,在接收糧食時發現在呆子值班的日子裏把四個人一個月的口糧竟然吃掉了四分之三,下半個月裏隻剩有四分之一的糧食了,出現了嚴重的糧食危機。於是我作了個果斷的決定,免去每天的早餐後每人每天一幹一稀。而且又把個人身上的零星糧票都收集起來,找鄉下同學換了些茴絲當幹糧。這樣一來,四個人都餓得叫苦連天,一反過去的稱讚,大罵呆子是十足的呆頭呆腦,傻瓜一個。
就在我們發生糧食危機的時候,學校食堂裏出了一件事。
每天晚飯後,同學們照例送去各人第二天的早餐米到食堂,食堂裏的大師傅就在頭天晚上把飯蒸熟後再去睡覺。那天早晨,大師傅打開飯甑時,發現少了四缽飯,仔細一找,又發現四隻空缽丟在食堂外的後窗口下麵,飯缽下麵還壓了一張紙條,上麵寫了幾個字,“不是強盜不是賊,肚子餓了怪不得。”那幾個被偷了飯走的同學見到了字條後氣衝鬥牛,馬上把字條和空飯缽送到了教導處,要求學校追查偷飯的賊。
一個時期以來,由於饑餓,農村不斷發生偷米偷油,甚至糧庫被盜,運糧汽車遭哄搶的事情也時有發生。有的生產隊還發生了分吃種穀、偷殺耕牛的事件。為了保衛大躍進的成果,保衛人民公社的財產不受侵犯,縣委早就布置了打擊挖社會主義牆腳的階級敵人、打擊歪風邪氣的號召,學生這一鬧,學校立即決定開展在全校整頓校風,打擊歪風邪氣的活動,追查這次偷飯的人。
各班立即召開班會,我們四人一下子成了重點嫌疑對象。理由充足得很,一是我們正是餓得頭暈眼花的時候,偷吃的可能性最大,而且剛好又被盜了四缽飯。二是偷了飯居然還敢留下字條,以示明人不做暗事,這也隻有城裏娃娃才能做得出來。
我們幾個倒是無所謂,既然留有字條,拿筆跡一對不就昭然若揭了嗎?
可是那天下午,呆子走來問我,中午你們班幹部開會討論些什麽?
我莫名其妙,開什麽會?我怎麽不知道?
沒有要你參加?呆子驚奇了,我親眼看見任福保在通知開幹部會呀,還通知了幾個寫了申請的候補團員參加,怎麽會沒有你這個學習委員份呢?
我說,那就去問下它它看,他也是班幹部。於是我們一齊去找它它,它它聽說後,反問呆子,你沒吃錯藥吧?怎麽開會不要我們參加?又說,他任福保有什麽權力不讓我們參加開會,我去找他扯皮!說完就要走,我一把拉住了他,先莫忙扯皮,我看這事情有點蹊蹺,不要我們參加,莫非這個會就是衝著我們來的?
嗯,呆子點了點頭,怕是有點來者不善。
居然真的懷疑是我們偷了飯吃?它它憤憤不平,搞冒了火老子真的去偷他一回,操他娘的?
莫發火,我說,身正不怕影子斜,看他們拿什麽憑據出來怪到我們頭上,就讓他們先發難,拿不出證據來我們再來個後發製人。
對!它它恨恨地摩拳擦掌,老子要狠狠地殺他個回馬槍!
果然不出我所料,第二天上午頭節課,校長走進了教室,宣布我們班今天召開班會,停課整風。會議由王老師主持。可我們誰也沒想到,這個會根本沒有提到要追查偷飯的事,會議一開始王老師就明白宣布,通過這次停課整風,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狠刹小資產階級的個人主義歪風,樹立正氣,搞好班上的團結。王老師說完,任福保站起身來,他先檢查了自己身為班長,又是團支部書記,工作中存在有不少的缺點和錯誤,希望同學們多提批評意見。他在後來又說,班上存在的城鄉同學之間不團結的現象,這事情上他也有一定的責任,鄭重地歡迎城裏同學多提意見。
任福保剛說完,它它就開了頭炮:你任福保歡迎也好,不歡迎也好,我反正對你這個班長有意見。要我說,城鄉同學不團結的根子就在你這個班長身上,我問你,你為什麽要夥同周四印的表哥一起剃掉了我們的眉毛?
不料他一提到這件事,周四印就立刻站起身來質問,你有什麽憑據?王和尚立即也站了起來,把他那天晚上聽到周四印的講話重複了一遍,周四印倒是承認他說了那些話,但卻說他根本不是和尚講的那個意思,他完全是一片好心,怕我們晚上出去看鬼鬧出事來。幾個人就在會場裏爭了起來。王老師當機立斷,馬上宣布就從城鄉同學鬧不團結的事情開始,檢查班上的小資產階級的人人主義歪風。
任福保站起身來,拿出了一份事先寫好了的講稿,作了一個係統的批判發言,他一項一項地列舉了班上的個人主義表現,為了想出個人風頭,公然與公社黨委對抗,在會上和蘇部長衝撞,破壞大會紀律,挖苦打擊進步同學,說向組織匯報就是拍馬屁,對進步同學群起而攻之。為了大出個人主義風頭,不惜剃掉了自己的眉毛,在學校裏裝神弄鬼。另外還有,偷挖社員的菜園,讓社員拿著證據找到學校裏來,損壞學校的名譽。更為嚴重的是,自稱是劉主席的侄孫,冒充革命家的後代,欺騙貧下中農……
不用說,任福保說的每一條都是無可辯駁的事實,全都是針對我們四人而言,尤其是最後一條,矛頭是直對我來的。
我是怎麽也不會想到,我們自以為得計耍騙的毛隊長,其實要比我們這些十幾歲的娃娃要老辣得多,他壓根就沒有相信過我們的胡謅,憑著他從土改以來培養出來的階級鬥爭覺悟,他把我們的玩笑話全部都向大隊作了匯報,然後又由大隊轉到了我們學校。最終上當的還是我們這些不諳事的城裏娃娃。
任福保發言剛結束,卻不料蘇梅站了起來,這個平日裏言語不多、舉止嫻靜的農家女孩,自從和我們在水庫工地上搞了一段宣傳後,性格變得活潑開朗得多了。她認為,任福保的發言中所說的種種表現,固然是事實,但那大多都是同學們之間平時的一些玩笑話,至多也不過是生活小節問題,不能用資產階級個人主義來上綱上線分析。她又列舉了我們幾個人在水庫工地上積極、熱情地搞宣傳,為水庫建設出死力、流大汗的種種表現,說明我們也有積極向上的一麵。
蘇梅的發言和任福保的發言意思截然不同,立即在同學們之間引起了熱烈的爭論,爭論的焦點倒不再落在我們四個人身上了,而是像我們這類事情,究竟應該算是歪風邪氣還是生活小節問題。
這樣一來,打破了王老師原來安排的班會計劃,苦於偷飯人的字跡和我們四人中的誰也對不上號,他就打算從批判資產階級個人主義入手,從生活細節上深挖思想根源,順藤摸瓜,讓我們自己交代偷了飯後又偽造筆跡的事實,從而狠刹一下我們這些城裏學生傲悍不羈的霸氣,在班上樹立貧下中農子弟的絕對優勢。沒有料到會讓蘇梅的發言一攪,原來讓王老師布置好了的幾位同學對我們的批判發言也沒有人聽了。王老師隻好宣布暫時休會。
我雖然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心裏卻感到很輕鬆,但又有幾分苦澀。
我真沒想到班上會有那麽多的同學會不同意任福保的發言,為我們主持公道。這些同學中不少人都是我們平日裏不屑一顧的鄉巴佬。這樣一想,倒是真正地感到了一種慚愧,在內心深處確實承認自己個人主義思想嚴重。
李鐸卻不然,他在我們麵前對蘇梅大加讚賞,口口聲聲地說他為蘇梅感到驕傲。
可誰又曾會想到,李鐸的驕傲會讓事情來了個急轉直下,給我們幾個帶來了天大的麻煩,這個麻煩後來對我們幾人的一生都有幾乎有所影響。
蘇梅的發言引起了學校的嚴重關注,王老師把蘇梅叫去了個別談話,要她端正認識態度,向組織靠攏,幫助學校搞好整風,尤其要站穩自己的貧下中農的階級立場,不要滾入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泥坑。一席嚴厲的訓斥搞得蘇梅淚流滿麵,她從王老師那裏出來後,徑直去找它它,兩人約好了在學校墳山後麵的小樹林裏會麵。
可是他們根本不曾想到,為了搞清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是怎樣拉攏腐蝕下中農後代的,王老師已經布置了幾個外班的團員在調查蘇梅和我們幾個人的來往,就在它它和蘇梅在小樹木林裏幽會時,被調查的同學發現了。
這樣一來事情迅速惡化升級,中學生是絕對不容許談戀愛的,尤其在這山區農村,這種事是頭等傷風敗俗的醜事。學校立即把這件事情向蘇部長作了匯報。當蘇部長得知他的妹妹居然和幾個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思想相當嚴重的危險分子混跡在一起,而且和其中一個建立了戀愛關係,他不禁拍桌大罵,尤其當他搞清楚這幾個危險分子就是幾次和他作對的城裏學生時,更是怒不可遏。他當即指示向他匯報的王老師決不允許他妹妹再和我們有任何來往,一定要狠狠打擊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的歪風,他代表公社黨委支持王老師和學校采取的一切革命行動。
王老師雖然在蘇部長那裏取得了尚方寶劍,卻拿著這件事情很悚手。在中學談戀愛照例是要受到嚴厲處分的,可是蘇梅是部長的妹妹,處分了蘇梅直接關聯到蘇部長的聲譽,在鄉下,家醜外揚可是大忌,日後叫蘇部長如何開展工作呢?同時這對部長的妹妹日後的前途和名聲影響也太大了,以後又如何嫁人呢?若是單隻處分它它一人,那又太不服人心了,別人定會說有巴結部長之嫌,對於學校來講也顯得過於斯文掃地了。但此事又不能不了了之。
小集團
正在這個時候,關於批判彭德懷右傾機會主義的文件下達了,王老師一
下子在這個文件中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案。
彭(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四人反黨集團,
反對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為了繼續鼓幹勁、爭上遊,保證三麵紅旗永不倒,全黨全國人民立即開展了一場反右傾、反保守、反對一切資產階級思想的教育運動。於是在傳達學習中央文件的同時,王老師向蘇部長建議,既然中央出了四人反黨集團,那麽也可以在學生中間也抓出一個右傾機會主義小集團來作為典型開路,加強學習,端正校風,狠刹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歪風,以發揚正氣。蘇部長心領神會,馬上親臨學校的教職員工會,並在會上作了布置和安排。
對我們的批判立即升級。在學校操場上舉行了反對資產階級個人主義小集團的批判大會,全體師生員工悉數參加。王老師在會上作了係統性的批判發言,各班級代表又根據王老師的講話憤怒地揭發和批判了我們的錯誤言行。會議決定,要我們四人寫出深刻的檢查和反省,從思想深處挖出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的根源。不用說,班上同學中沒有誰再敢來說我們這些問題是生活小節的話了。
盡管它它的行為深深地激怒了蘇部長,蘇部長卻頭腦清醒地沒有讓情緒支配自己的理智,他死死地抓住王老師給我們圈定的個人主義小集團的問題不放,不再提它它和蘇梅戀愛的事情了。蘇部長又用階級鬥爭的觀點來分析事物的本質,按照他的階級分析,我們四個人當中,王偉出身工人,它它和呆子的家庭出身都是小業主,而數我的成分最糟,是在整個月田人民公社聞所未聞的國民黨偽官吏。這樣一來,我就成了四人小集團中的當然頭目,矛頭和焦點多半向我集中過來。相形之下,它它的戀愛問題也就不那麽有人提起了。
自從我們四人被打成資產階級個人主義小集團以後,我們不但再沒有往昔的那種城裏人的神聖光圈,連那些平日裏我們所鄙視的鄉巴佬們忽然一下子都反過來瞧不起我們了,城裏人成了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的代名詞,變得讓人嗤之以鼻了。差不多所有的同學見了我們如同見了瘟神般地避之不及,就連我們四人之間,為了不讓人說我們在搞攻守同盟,平日裏也很少來往了,到後來,見了麵話也不多說了。
雖然班上沒有立即開會重選班幹部,可是每周一次的班幹部會讓班上的團員支部會堂而皇之地代替了。任福保和周四印都是團幹,班上的大小事情實際上全都是他倆說了算。我和它它連團員都不是,他們開會我們連旁聽的資格都沒有,我們的所謂幹部實際上已經是名存實亡了,宣布撤職也隻是早晚的事情了。
然而還等不到學校宣布撤職,我卻自行宣布了自己的垮台。
段考時,我這個曆來班上的第一名成績一下子竟落到二十好幾名的後麵去了。隨同我一樣成績下降的還有一個,那是周四印,他比我更慘,成了班上的倒數第一名。
這件事情使我深深地震驚了。即使我在小學討飯讀書的時候,成績還未這樣直線下降過,這讓我產生了真正的絕望。那天宣布成績後,我一個人坐在教室裏對著牆壁發呆,呆子見我難過,等同學們都走後,又悄悄地拐了回來,偷偷地勸我,別太放在心上,勝敗乃兵家常事,下回努力考好不就行了嗎?周四印不是比你考得更糟糕嗎?
可是我怎麽也不能原諒自己,我怎麽能和周四印比呢?他是勞動委員,而我是學習委員,學習委員成績如此下降,即便不撤我的職,我自己又還有何麵目繼續當下去呢?平時,我們之所以能以城裏人自居而感到神氣,不就是因為城裏同學大都要比鄉下同學功課要好一些嗎?老實說,把我作為小集團來批判我倒也不怕,把我作為小集團的頭目來對待我甚至還感到某種榮耀,
可是現在成績垮了,這大有如雲山水庫的大壩坍塌了那麽可怕,這唯一的精神支柱被子自己粉碎了。我喪氣地想,若是沒有這一段時期以來要我白天晚上沒完沒了地寫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的反省檢查,無論如何,我也絕不會失敗得這樣慘重,可是這難道成為開脫自己的理由嗎?我平日裏到處向人宣講的逆境出人才的說教到哪裏去了?我平日裏說的疾風知勁草的功夫到哪裏去了?我原來隻是一個根本不堪一擊的飯桶草包!
怎麽辦?隻有下決心,拚死命,別無選擇!我對自己說,奪回過去的光榮和自信!
我這才開始了真正的自我反省,認真地查找了自己生活學習上散漫、雜亂、無組織、無紀律的行為,為自己製定了一套嚴格的學習計劃,並且自己給自己規定了獎罰,今後,無論考試或作業,得分如果在八十分以下,罰餓飯一頓,但如若考分在九十分以上,作為自我獎勵吃一份夾缽飯 一頓六兩米。
自從四人之間很少有來往後,我倒是可以安心致意地實行自己的計劃了。
我厚著臉皮從老師、同學那裏霸蠻借來數理化的各種參考習題,又用口袋裏僅有的零花錢買來了不少白紙,裝訂成幾個大演算本,自己規定在完成老師布置的功課以外,限期要把這些習題全都做上一遍。早晨天剛亮就得起床,背誦那些政治題目答案和俄語單詞,沒有背完十道政治題目答案或是二十個俄語單詞就不許自己吃早飯。這樣我做到了每天要比其他同學多學習了三到四個小時。
我這樣拚命地趕,堅持半個月後就覺得自己有些不行了。經常感到頭上陣陣地眩暈(這個毛病以後差不多伴隨了我的大半生),有時眼前無緣無故地直冒金星,甚至走路都有些東倒西歪。
我知道,這是因為餓。
幹旱連校園也不肯放過,學校菜地裏已經找不到一棵青菜,食堂裏早就弄出了鹽辣湯來代菜。所謂鹽辣湯,字如其義,就是燒一大鍋開水,放上足夠的鹽和辣子,水麵上再加上少量的油花。湯倒是盡量隨自己去舀,去得早的同學還能舀得到一星半點漂在水麵上的油花。每頓三兩鹽水泡飯的日子對我這個十五歲的中學生來說的確是差了一大截,加之又沒有其他的營養補助。鄉下同學回去一轉,好歹總要弄回一些紅薯、葛粉(一些藤葛類的野生植物的根塊磨成的粉)來充饑,我們這些城裏學生就隻有瞪眼羨慕的份了。不時也有郵差送來包裹單,那是城裏家長們想方設法給自己兒女們寄來的一些吃食,可是我知道那包裹單裏絕不會有我的名字。我清楚家裏的處境,為了不讓媽媽為我擔心難過,我還咬著牙省出來了十來斤糧票寄了回去表示我在鄉下生活得還好。
饑餓把我驅向了田野。
我開始努力回憶原來在支農時在地裏勞動時的情況。我想到了有一回在生產隊裏幫忙收紅茴的事情。收紅茴是一項重體力活,深埋在土裏的紅薯必須要用釘鈀一蔸一蔸地下死力去挖,這倒有些像是豬八戒在高老莊的幹活,隻是我們的氣力遠遠不如老豬。那一回公社下了任務,限生產隊必須在一個星期內把所有的紅薯地裏都要點播種上冬小麥,迎接全縣的農業大檢查。一個星期要收回所有的紅薯,即使加上我們學生的支援,生產隊的人手也還是不夠,何況收完紅薯後還要重新翻地播種,無論如何在一個星期內是辦不到的事情。於是生產隊長就想了個辦法。他用牛拖著犁鏵直接在地裏翻耕,這樣既耕了地,同時也把地裏的紅薯給翻了出來,省時又省力。我們這些分配去挖茴的學生當然高興了,不要我們出死力去一蔸蔸地挖,隻跟在牛屁股後麵去撿茴它,事情輕鬆多了。女同學更是高興,身上背一個書包袋,裏麵裝
的麥種,跟在撿茴它的男生後麵,將袋子裏的麥種像天女散花一般拋灑在翻耕後的地裏,連腰也不用彎一彎。事情倒是皆大歡喜,可是這樣一來,一塊地裏的紅薯卻有一大半在被犁鏵翻出的同時,又被翻了的土重新給埋了回去,
收回來的紅薯隻有一少半了。我把這事告訴了生產隊長,隊長卻不耐煩地對我說,公社催逼得緊,你叫我有什麽辦法?反正收多收少都是人民公社的,不關你們學生伢的屁事,你們少講!
那塊地裏肯定還有不少埋在土裏的紅茴!想到這裏,我高興地對自己大聲說。於是我在頭天晚上破例吃了餐夾缽飯,第二天起了個絕早,天還未亮就動了身,那地方離學校有十來裏地,等我走到時天已經大亮,我在地裏左刨右挖,手指甲都挖出了血,卻沒有找到想象中那些大量地埋在土裏的紅茴,連一根茴蒂巴都沒有找到,看來這地已經讓人給刨過了多次了。刨來刨去沒刨出紅薯,倒是刨出了一些麥種,由於天旱,原先我們播下去的麥種一直也沒有發過芽,時間一久,麥種已經發黑。我起早跑了這麽多路,頭天晚上又為此多吃了一缽飯,不甘心就這樣空手回去,於是就把那些發黑的麥粒和泥土一起裝了半書包回校。回來後我把這些麥種淘洗幹淨,和米拌在一起蒸熟了當飯。沒料到這些麥種在土裏太幹透了些,放在飯裏怎麽蒸也蒸不爛,真真成了關漢卿筆下的敲不碎、壓不爛、煮不熟、嚼不動的銅豌豆了。
好在這麥粒如砂,沒有豌豆個大,嚼不動也可以和飯一齊吞進肚。這銅麥粒進了肚後倒是經得起餓,中午、晚上一連吃了兩餐後,那天晚上下了晚自習第一次沒有了肚子餓的感覺了。
可是第二天的大便卻成了問題,那些東西進去容易出來難。我咬著牙忍著痛用小棍在肛門裏使勁掏才掏通了糞門,經過一番腸胃旅行,那掏出來的麥粒依然硬如鐵砂。雖然吃進去拉出來是一個樣,可那半書包麥粒我卻沒敢丟,畢竟它進了肚子後還能支撐一陣,減少一些饑餓感受。雖然大便困難,隻要一次少吃一些,多喝點水,大便時忍忍痛也就過去了。這半書包麥粒差不多支撐了我一個月之久。
麥粒吃完後,我又有了一個新奇的發現,幹旱的年月裏,田裏雖不長稻穀,但卻在田塍邊、地頭上的陰暗角裏長了不少稗子。這些野生植物的生命力也真是叫強,這樣連續的幹旱居然也還能長得和狗尾巴草一樣茂盛。稗子可以釀酒,當然也就能吃,我把這些稗子小心地用手勒了下來,裝在口袋裏帶了回來。想不到這在平常吃飯時一定要吐出來的東西而今竟成了至寶。我把這些寶貝放在火上焙枯了後用手使勁一搓,搓掉了外麵的那層硬殼,吃起來還真香。
隻是這些寶貝的個頭又太小了,蛻皮後的稗子米怕隻有一粒綠豆的五分之一。往往在外麵忙活了半天,隻有不到兩湯匙的東西進到口。算算賬,這兩湯匙稗子米所產處的熱量剛好隻夠這半天忙活所花耗的熱量,兩抵之餘,我虧空了大量的時間,我的學習又怎麽辦呢?於是我就強迫自己不再去想那焙枯了的稗子米的美味了。
共青團員好榜樣
一個月起早貪黑地拚命,加上饑餓,人不但變得更黑更瘦,而且已經是蓬頭垢麵了。那天聽說學校裏又來了理發匠,我下決心要去開個光。中午休息,我去理發,可走攏一看,那剃頭匠居然又是周四印的老表。真是晦氣!
我轉身就走,可不想還是讓他給認出來了,他在我身後直著嗓子叫,怎麽不敢來了?怕我又剃掉你的眉毛?
這是明顯的挑釁!我不由得心裏火一冒,想起這段時期來自己所寫的每份檢查,都少不了那回剃眉毛的事情,心裏更不是滋味。怕你什麽?就讓你剃!
我回轉身來,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任他在我的頭上推來剪去。在洗頭的時候,趁那剃頭佬打水的當兒,我順手拿了把剃刀揣進了自己的口袋裏,我要報複一下這家夥!理完發,我樂滋滋地往回走,心裏想象著再過一會兒那剃頭佬發現不見了剃刀時東尋西找的狼狽相。走到沒有人的圍牆轉角處,我從口袋裏摸出了那把剃刀,剃刀呀剃刀,就是你剃掉了我的眉毛,害得我至今不得安身,今天就讓你見鬼去吧!我把手高高揚起,正準備使勁往外一扔,可是手又給縮了回來。
我忽然模模糊糊地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頭,什麽地方呢?什麽地方不對頭呢?很快,我的理性開始了自我檢查。
你這段時間老寫檢查的事情起因是為了什麽?
是因為有人偷飯引起來的。
那你手裏的剃刀是哪裏來的?
是我要報複那剃頭傳統,從他那裏……
怎麽來的?
是拿……不,是偷他的。
同樣是偷,那樣更不應該?
但是他把我們幾個害得好苦。
你們自己就沒有責任嗎?眉毛是他偷偷地給你們剃掉的嗎?這一回剃頭怎麽沒有剃掉眉毛呢?
……
那你為什麽要偷他的?這和學習成績下降相比哪個更可怕?成績垮了,還可以補上來,可你這個偷人家……怎麽說才好呢?
我這可是生平第一次。
第一次最難,你把最難的一次給做掉了。
……
我自己無言對答自己的良心責問。還有什麽好說的呢?我把剃刀放回口袋裏,掉轉身來又朝剃頭的地方走,我必須瞅空子把剃刀偷偷地還給他。
我來到剃頭匠那裏,還未走攏,就看見周四印站在那裏和他那剃頭佬表哥在說話。我放慢了腳步,輕輕地繞到他倆背後的牆角處,心裏想這倆老表不知又要算計誰,我好好地聽清楚了再來揭露他們的陰謀。我心裏這樣想著就支起耳朵來聽。
可這一聽,卻有如五雷轟頂,我一下子給呆住了。
我要你不要再來學校剃頭了,你怎麽又來了呢?上一次你剃掉了人家的眉毛,害得人家好苦,你曉得嗎?首先聽到的是周四印的聲音。
是舅舅硬要我來找你我才來的,不然我才不會來呢!上次剃眉毛怎麽了?是他們自己要我替他們剃的。剃頭佬說。
嗨!你也真是的,他們要你剃你就剃?你一走,他們全都怪到我的身上,說是我夥同你搗的鬼。
這真是古怪,他們憑什麽來怪你呢?
就憑你是我老表啊!我聽你講的他們晚上想去墳山上看鬼,我怕他們鬧出事來,就約了人去跟在他們後麵,想去勸他們回來,不想非但沒勸成,自己吃虧不說,還落了個說不清的麻煩。算了,這都不說了,你講,我爹要你來找我,是不是還是上次說了的老話。
你曉得就不要我多講了,你爹要你今天就跟我回去。
你告訴爹,我原來就說過,我絕不會回去的。
你看已經瘦成什麽樣子了,你這個書再讀下去隻怕連命都有會讀掉的。這幾個月生產隊沒分口糧,家裏沒有給你一粒糧食,你在學校裏都吃的是些什麽呢?
這你放心,學校給糧庫加工麵粉,我每晚都會去勞動,三個鍾頭就可以領到一斤麥麩代糧。
麥麩是豬飼料,人吃了又如何度命呢?
吃慣了,也還好。
你還是跟我回去吧,你爹說的跟我去學剃頭,無論走到哪裏,好歹肚子是能混得住的,不比你餓起肚子讀死書強?
唉,老表,不是我看不起你的剃頭手藝,我的頭發長了也要有人給剃。
可是如果大家都隻為飽肚子去混日子,都不去讀書學文化,我們這窮山惡水的山區麵貌哪天才能改變過來呢?這共產主義大業又靠誰來接班呢?
看看,你果真是越讀越呆了,這共產主義是共產黨和政府的大事,犯得上你去餓肚子拚命嗎?
我是共青團員,我宣過誓的,我們是共產黨的接班人,一樣要為共產主義奮鬥終生。
那我就和你說不清了,你隻講,你和不和我回去?
我說過,不回去。
那你莫怪我講話刻薄了,聽人講,你這回考試落了個全班倒數第一,你這樣拚死命又有什麽意思呢?一頭都落不到好。
唉!周四印長長地歎了口氣,不瞞你講,我也是真難。好些天我已是粒米未粘牙了,就靠點麥麩度命。那天考試我在教室裏餓得頭暈眼花,題目有的我都看不清楚,有好些題目我也就一字沒寫。要是考試那天我能吃上一頓飽飯,我決不會考得這樣丟人現眼的。說著,周四印聲音哽咽起來,我給共青團丟了臉,我真是一個無用的草包……
莫說了,是我錯怪了你,剃頭匠的聲音也跟著有些嗚咽了,我也曉得你的苦處了,我也不再來勸你了,我一個剃頭的,也沒有麽子辦法幫你,我身上還有一點糧票,這樣吧,我請你去吃一餐飽飯吧。我也隻有這個能力了。跟我去吧,看在你我舅老表的份上跟我去,不然的話,你就是真的看不起我這個剃頭的了,走吧!
看見他們舅老表手拉手地走了,我不禁臉紅筋脹,耳鳴如鼓,眼淚差點沒掉下來。
我為自己過去對同學的誤解感到深深的內疚。原來周四印在班會上說的都是真話,而我卻一直以為他處處是在和我們這些城裏人作對。什麽城裏人、鄉裏人,難道因為這麽點差別就應該互相猜疑、互相攻訐、互不來往嗎?人與人之間的猜忌、仇恨不就是因為互不接觸、互不理解而產生的嗎?古人說
的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攏之。看來還真有點道理,我不就是那種庸人嗎?不,簡直是愚蠢之極,蠢人一個!
更沒有想到的是,我每個月還有二十七斤國家配給的口糧供應,就已經是饑餓難當,不知像周四印那樣的鄉下同學,一連幾個月粒米不沾又是如何熬過來的?他又是勞動委員,班上每一次的勞動都是他在領頭幹,他又是哪來的毅力和決心能堅持到如今的?難道果真如他所說,是共青團員的誓言產生的奇跡嗎?共產主義信仰果真能使人產生無窮無盡的力量和信心?崇高的理想能夠產生如此巨大的能量?這是我從來也沒有想到過的事情,我不由得在內心深處感到了一陣震動,我為自己過去從來不關心參加組織的事情感到了慚愧。原來世界上還有一個嶄新的精神領域,我卻從未涉足過,還沾沾自喜,自以為了不起,看不起鄉下人。
我把剃刀送回原處後就徑直去了夥房,在全校幾百人的飯甑裏我一眼就認出了周四印的飯缽,那是一隻黃瓦缽,又深又大,裏麵裝了小半缽麥麩,這就是周四印每晚勞動三個小時後換來的一份口糧。
縣糧食局向公社抽調麵粉,麵粉要用倉庫裏的小麥臨時加工。山區沒有電,麵粉加工全靠人磨、手篩、對臼衝,學校向公社提出來由學生免費為糧食局加工麵粉,條件是把加工後剩下的麥麩留下來給學生充饑。這是一件兩全其美的好事,公社當時就同意了。於是去麵粉房搞勞動就成了一件美差,因為每搞一回勞動都有一份麥麩用作加餐。開始同學們都有爭著要去,隻好由勞動委員周四印按人輪班,可是輪了一次後,好多同學都不肯再幹了。那加工用的石磨和石臼實在太大了,十幾歲的娃娃大都吃不消。我也去搞了一回,那大石磨實在讓人推不動,一個班未幹完我就回來了,我寧可不要那份已經快到手了的麥麩。
看到周四印飯缽裏的麥麩,我就回想到自己那個班推磨時汗流浹背的樣子。我實在想象不出周本印就靠一點麥麩的熱量是如何推動了那扇大石磨的。
我毫不猶豫地馬上找出了自己的飯缽,從自己的缽子裏抓出了一撮米,放進了他的大黃瓦缽裏。然後又在自己的缽子裏加了些水。
那天晚上,我吃的是一缽稀飯,可是心情卻感到特別舒適,好像已經在什麽地方美餐了一頓似的。每二天清早起來,連照例的饑餓感甚至也覺得減輕了許多。
從那以後,每次蒸飯我都有意去在最後,當夥房沒人的時候,我就偷偷地從自己的飯缽裏抓出一小撮米放到周四印的麥麩裏麵。有時一天放一次,有時一天放兩次,有時是早餐,有時是中餐或晚餐,不定時地放,為的是不願讓人知道。
同學情深
那天早上上課,打開課桌抽屜,意外地發現了一隻煮熟了的雞蛋,我不由得一愣,這是誰放的?我首先就想到了周四印,莫非是他發現了我放米的事,偷偷地對我表示感激來了?但是我又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們家連米都拿不出來一粒又還哪來的雞蛋呢?況且據我所知,我們班男生寢室裏從來沒有看見過誰有雞蛋的事。看來隻有可能是女同學放的了,莫非是哪位女同學對我有了特殊感情?想到這裏我不禁一陣臉熱心跳,但隨即又對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我們這小集團的事情還沒有下結論,誰又還敢與我這小集團的頭目接近?更何況它它和蘇梅戀愛的事情已經鬧得全校皆知,不知會落個什麽處分,誰還去拿雞蛋碰石頭呢?我不禁為自己的自作多情啞然失笑。想來想去也沒有理出個頭緒來。趁著中午蒸飯時,我把雞蛋放進了周四印的飯
缽,心裏想如果是周四印給我的,他一定會把蛋偷偷地送回來,如果不是他給的,那就讓他吃一個雞蛋吧,他比我更需要營養補充。
第二天周四印在班上布置了一項勞動任務,每個同學必須在一個月內向夥房交一擔柴。原因是學校裏原來雇用的兩名專門砍柴的農民因吃不飽肚子已經不辭而別了。原來按學校規定,凡是食堂工作人員吃飯一般都有是不定量的,現在因為糧食實在太緊,學校隻好取消了這份優待,於是他們也就打道回府了。沒辦法學校隻好向全校師生每人攤派了一擔柴的任務。
所有的勞動中我最怕砍柴,這不但特耗體力,而且更要講究技術。山區本不缺柴,可是前年大煉鋼鐵時,城裏人在這裏斫光了不少山頭,把成材不成材的樹木統統拉走了。今年以來,為了禁止亂砍濫伐,縣裏下了封山育林的禁令,本地人砍柴,也要到指定的柴山上去砍。那些山離學校遠且不說,就是上得山後,要找一個有柴砍的地方也不容易,柴山上那些能成材的大樹小樹是絕對不能砍的,隻能找山坡上那些低矮的灌木、刺樹、茅草之類砍回來。
周四印剛宣布完畢,馬上就有不少鄉下同學的目光一下子轉到了我們幾個人的身上,全班同學都曉得我們幾個誰也不會砍柴,要是過去,我們幾人肯定又要找周四印討價還價了,可是今天四個人竟然誰也沒有吱聲,我在心裏默了下神,給自己鼓氣:我就帶個頭,砍擔柴回來讓大家看看,省得那些幸災樂禍的目光老是瞅著我們四個人,也不能讓他們覺得我們幾個太威風掃地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到學校借了把砍刀,請人給磨快了,又拿了支扡擔(一種兩頭尖,中間翹,專門用來挑柴挑草的扁擔)就獨自朝柴山上走去。
那地方離學校大約十來裏地,等我走到時,肚子就有些咕咕響了,我憋著氣,找了塊背太陽的地方,就埋下頭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陣猛砍,砍了一陣後,渾身大汗淋漓,衣服也已濕透,我隻好坐了下來休息一陣,等汗幹了再接著幹。
不想這一休息就糟了糕,坐在地上居然汗越來越多,口裏也感到焦喝起來。近來我在教室裏常常無緣無故地出汗,我知道這是營養不良引起的虛脫,隻等這陣汗過去後,全身會感到更加疲軟無力的。我艱難地從地上站起身來,想在山上找點東西充饑來抵過這場虛脫。由於幹旱,山上的野果也結得少了。平時,鄉下同學教我們認得的那些剌莓、剌泡、野梨、牛卵子之類的野果早已被砍柴的人采摘光了,我明知采摘的希望不大,但還是圍著山坡轉了一圈,什麽也沒到手,隻好又垂頭喪氣地走了回來。
總算天無絕人之路,我在往回走時無意中發現路邊上有一叢嫩竹。我把嫩竹折了一支下來放在嘴裏一咬,居然能嚼得動,我不由得心裏一喜,今天的中飯算是解決了。我趕快穿上衣服,快步走下山坡,山坡下有一戶人家。我到那人家裏喝足了水,又到那家人討了幾根火柴。回到山上,我燒起了一堆火,然後用刀把那叢嫩竹都割了回來,除去了枝葉,就放在火上燒烤起來。
記得在上動物課時老師講過,熊貓是最愛吃嫩竹的,熊貓和人一樣都是哺乳動物,熊貓還是國寶,它能吃的東西想來人一定能吃,何況它是生吃,我把嫩竹烤熟了還有什麽吃不得呢?
心裏這樣一推理,那燒熟了的嫩竹放在口裏也就越嚼越香甜,燒一根,
吃一根,不一會就把那堆割下來的嫩竹吃了個差不多。吃了以後,我把火弄熄,覺得肚子飽了,全身也就來了勁,我提起砍刀就去繼續砍柴。
可是剛砍了沒幾下,我突然覺得心裏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挖,挖得人心裏發慌,不一會兒,連腸胃也跟著發起慌來了。難道是中了毒?我大吃一驚,連忙張開嘴,用手在喉嚨裏使勁地摳,想把吃下去的東西嘔出來。可是什麽東西也嘔不出來,隻有大口大口的清水順著嘴角往外淌。腸子肚子裏一陣陣咕咕亂叫,人隻覺得接不上氣,我張著大嘴,像牛一樣地喘著粗氣,靠了一棵小樹才算沒有倒下地去。
我猛然想起,平時即便在家裏,那筍子一般都是要炒肉才能吃,不然的話吃下去就會讓人覺得心裏像有什麽東西在挖。我已經好久沒有見過油葷了,今天一下子吃了這麽多嫩竹下肚,叫我的腸胃怎麽受得住呢?
我大口大口地吐著清水,身子順著那棵樹溜到地上渾身無力地倒了下去,任那些吃下去了的嫩竹在肚子裏翻江倒海,手腳軟綿綿地四下裏攤開。我感到一陣陣頭暈目眩,太陽刺眼,我張著嘴,閉上眼睛,不知什麽時候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等我一覺醒過來,太陽隻有一點兒影子了,我翻身坐起,覺得胃裏麵已經好受了些,肚子也不感覺到餓。我還得趕緊砍柴,真該死,今天要摸黑了。
我抱怨著自己站起身來,正想去拿砍刀,突然驚奇地發現,兩捆已經砍好了的柴火圓圓墩墩地放在離我不遠的地方。
這真是大白天在做夢了!我趕忙上前去用手一提,硬是紮紮實實的兩捆柴火。這是那裏來的?我立刻想起了小時候聽人講的田螺姑娘、青蛙公主的故事,難道真有神仙下凡助我一臂之力不成?
喂,誰在這裏?我對著山坡一聲大叫,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
連太陽都已經完全滾到山坡那邊去了。我往四下裏一看,發現連自己原來砍下來的那一堆柴火也沒有了。毫無疑問,在我睡過去的時候,有人來替我接著砍了柴,並且又用砍下來的柴草扭成繩,捆好了後又放在一起,可這好心人是誰呢?
我想了半天,無法弄清緣由,隻好挑擔柴往回走。剛走出不遠,胃裏又翻騰起來,雖然沒有開始那樣讓人受不了的難受,卻也來勢不小。我隻好放下柴擔來歇口氣,待感覺稍微好一點,趕緊起來又走。眼看天已經要黑下來了,可腸胃卻越來越不爭氣,老是咕嚕咕嚕地響了一陣又一陣,我也隻好走走歇歇、歇歇走走,一直走到天黑淨了,估計才走了不到一半路。我真想丟下這要命的柴擔空手走回去,可一想到那不知姓名的好心人的幫助,我隻好咬咬牙擔起柴擔起身又走。正當我走得兩眼發黑、肩膀發痛、兩條腿高一腳低一腳有如醉漢般踉踉蹌蹌的時候,忽然我的前方有一支手電光一亮一閃地閃了攏來,一個人站到了我的麵前。
我做夢也不會想到,站在我麵前的會是我的冤家對頭任福保。
我的第一反應就是要挺起腰杆來,大步向前走。不要讓他看見我的狼狽相,以後又有了口實讓他來證明城裏人什麽也幹不好。我假裝沒有認出他來,低著頭從他身邊走了過去,也隻望他不要認出我來。趕緊走他的路去吧,隻要他走遠一點,我就可以放下擔子來歇口氣了。無論如何,就是走到天亮,我也一定要把這擔柴挑回去。
可是沒有想到,他卻一下子又再次攔到了我的前麵。劉飛虎同學,讓我替你把這擔柴挑回去吧。
你走你的吧,我挑得起。我吃力地把柴擔換了一個肩,盡量裝得輕鬆地說。
天已經黑了好一陣了,我見你沒有回來,特地來接你的,我曉得你們城裏人不會砍柴,這種活路吃不消。
一聽到他提城裏人三個字,我的強脾氣又上來了,我幹脆把柴擔放了下來,喘了口氣,用盡氣力加大嗓門,你不要開口閉口城裏人如何如何,好像城裏人天生的就是資產階級個人主義,告訴你,城裏人也有骨氣,用不著誰來憐憫!
見我回轉身來彎腰挑起柴擔又要走,任福保一把死死地抓住了我的扡擔,劉飛虎同學,你歇下再走,你聽我說好嗎?我曉得你我之間有意見,你心裏對我有想法。其實,過去的一些事情,有些是誤解,有些是我做得有對不起你們的地方,我如你所說,對你們城裏人有偏見。說到這裏,任福保的聲音小了下去,見我沒有反應,他又接著往下講。
我沒有了解你的心情,同學這麽久了,我還根本不了解你的為人。這段時期以來,周四印告訴我,不知是誰每天在他的飯缽裏加了米,暗暗地支持和幫助他。我把這事向王老師作了匯報,王老師要我調查一下。可我查來查去,一直也不知是誰。老實說,我對你們城裏人有偏見,我和王老師根本沒有把你們放在調查的範圍之內,我做夢也想不到會是你做的好事。
說到這裏,他的聲音更低沉了些,但卻越來越激動,直到今天早晨,蘇梅對我說,這事是你幹的,開始我還真的不敢相信,還以為是她偏袒你們的話。直到外班的一個女生和食堂的大師傅一齊來作證,我才曉得是我錯了,我確實錯了,錯得太厲害了……他聲音有些哽咽,卻又自顧自地往下說,在這年月裏,粒米如金,粒米度命,你能這樣掩名埋姓地舍己為人,我從內心裏感到深深的震動。班會上,我口口聲聲地批判你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可沒有想到,相比之下,我這個團支部書記、班長其實遠遠不如你。我和蘇梅一起把這件事告訴周四印,他聽了後,差點沒哭出來。我又和他到處找你,後來聽說,你去柴山砍柴了,周四印就找到山上來了。找到後他看見你在休息,他沒有喊
醒你,幫你砍了點柴後又回來了。他無法對你表示感激,幫你砍柴的事要我千萬不要對人說,尤其不能告訴你。但是我想了又想,還是對你講了好。城鄉同學之間的隔閡未必就是那麽不可調和?相互之間做好事為什麽一定要偷偷摸摸呢?我真誠地希望城鄉同學之間互相攜起手來,互相學習,互相幫助,共同進步。說到這裏,他向我伸出了手,誠摯地說,你能原諒我嗎?
啊!事情原來是這樣。
聽他說完,我隻覺得嗓眼裏火辣辣的,又好像是讓什麽東西給堵住了,
我隻覺得一股熱流直往上湧,同學之間才能有的那種真誠、純真的感情在我全身流淌。我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和任福保的手緊緊地抓在了一起。黑暗中,兩個男子漢互相對望著,半天,誰也沒有作聲。
過了一會,我讓心裏那一陣江濤海浪般的情緒平靜了一些,這才緩緩地開口,我不曉得事情會是這樣的。以前,我們這幾個城裏伢子也確實是有些看不起鄉下同學,開口閉口鄉巴佬,也不知傷了好多鄉下同學的自尊心。要說個人主義,這怕就是典型的個人主義。我原來其實根本也就沒有打算幫助誰,是那天我去剃頭,聽見了周四印和他老表的談話,才曉得了他的苦境。我把那天聽來的話詳細地向任福保講述了一遍,然後又說,像周四印那樣堅持吃苦的,老實說,我們城裏同學是誰也做不到的。我是從內心深處確實佩服鄉下同學的刻苦精神,確實佩服你們共青團員的崇高理想。如果說是我做了什麽好事,那也是周四印的事情開導教育了我。相比之下,我們幾個確實存在有嚴重的個人主義思想。
你不要再說自己是個人主義的話了。任福保打斷了我的話,今天聽了蘇梅說的話之後,我躺在床上差不多想了一整天。看來在班會上蘇梅對你們的辯解才是對的。我那次在班會上的發言,盡管是王老師指定要我講的,但我的確也是想借這個機會狠刹一下你們的威風,也替鄉下同學出口氣。我這樣做,豈不是在用個人主義反個人主義了嗎?我沒有想到的是,因為我的發言會給你們帶來那麽多的麻煩,更沒有料到會因此說你們幾個是小集團。我真該死,為了替自己出氣,害了你們幾個人……
這事也不能全怪你,我把拉著他的手握得更緊了些,安慰地說,要不是後來出現李鐸和蘇梅約會的事,情況可能不會發展到現在這樣糟糕,這怕也是我們幾個平時隨心所欲的報應吧,活該要倒黴了。不過事情也有好的一麵,就因為有了那些個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才使我們成了梁山好漢,不打不相識,你看,我們現在不就手拉手了嗎?
對!讓城鄉同學之間的隔閡見他媽的鬼去吧!聽了我的話任福保大聲地說。讓城鄉同學之間的團結就從你我開始吧!我也興奮地再次握緊了任福保的手。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星光下,我和任福保談了很多,談了很久,誰也不覺得肚子餓了。直到深夜的露水打濕了我們坐在地上的褲子,這才站起身來。任福保替我挑著柴擔,我們兩人依然邊走邊談,居然也不覺得累了。
回到學校,已經是下半夜了,遠處的雄雞也已經打過了頭鳴。
我要入團
第二天,我工工整整地寫了一份入團申請書,交給了任福保,我對他說,在這個時候寫入團申請是我最不恰當的時候,但是我想你能明了我此時此刻的心情。我不管人家說我是小集團也罷,不是也罷,我是真心誠意要加入中國青年的先鋒組織,成為一個真誠正直的人,我誠心接受團組織對我的一切考驗。
任福保接過我的入團申請,激動得眼淚都差點要掉了下來,他緊緊地拉住了我的手,隻簡單地說了一句話,我理解你。
從那以後,我的心情不再憂鬱,教室裏又開始聽到了我的笑聲和歌聲,
學習上我抓得更緊了,大量的課外數理化習題似乎也容易了許多,頭腦一下子變得聰明起來了,這真有些讓人不可思議,理想和信念真能催人身心愉快,發奮向上。
我們已經進入了初中三年一級的學習了,正在這個時候,縣教育局來了個通知,要在全縣範圍內各個學校中開展一個高速度、高質量的雙高學習運動,以追補過去大搞勞動時耽誤的功課,保證學生的學習質量符合國家教育大綱的規定要求。畢業班的學生因為在校時間已經不多,尤其是這次雙高學習運動中的重點。因此,縣教育局在通知中對畢業班作了特別規定,本學期畢業班的期終考試實行全縣統一命題,以檢查各個學校畢業班的教學質量。
這樣一來我這個尚未撤職卻被閑置已久的學習委員被叫到校長辦公室去談話了。校長對我說,以往同學和教師對你的幫助和批評是完全正確的,希望你能有一個正確的認識態度,努力改造自己的世界觀。按照公社教育辦的行動部署,我們學校馬上要開展雙高學習運動,學校要求你能在這次學習運動中起一個骨幹帶頭作用。明天教育辦就會來人,到我們學校召開雙高學習競賽動員大會,你這個學習委員要代表畢業班在大會上作學習競賽的挑戰,要通過競賽活動把我們學校的教學質量搞上來,迎接全縣的期中統考。末了,校長又告訴我說,蘇部長規定我們學校在全縣統考中一定要拿一個好的名次,現在是你用實際行動來改正自己錯誤的時候了。
第二天,雙高學習運動競賽大會如期召開。我作為全校最高年級的學習代表上台發言,向全校所有的同學提出了挑戰,保證每門功課必須在九十分以上。第一個上台應戰的是任福保,他代表共青團和我開展了對手賽。然後是各個年級代表上台發言表決心,一定要在期終考試中考一個滿堂紅出來向公社報喜。沉寂已久的大躍進的氣勢又在校園的各個角落裏回蕩起來。
看見我在大會上發言,它它、呆子、和尚他們三人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盡管小集團的事情一直沒有誰來作結論,可我這個小集團的頭目都已經被解放出來了,估計這事情也就這樣過去了。
我把自己過去作了數理化習題都清理了一遍交給了學校,這些習題經教師們整理修改後就作為了我們班的課外輔導題。呆子的字寫得漂亮,他自告奮勇地擔任了這批輔導習題刻鋼板的任務,在我的動員下,和尚又和呆子搭檔擔任了油印的任務。我又在班上成立了課外輔導小組,重點幫助功課差的同學,呆子、和尚都是輔導小組成員。隻有它它,一改過去活潑好動的性格,對這一切似乎都漠不關心,什麽都不肯參加。
期終考試看看越來越近,就在這個時候,我收到了家裏的一封來信,在西北勞改的父親,因為病重,被保外就醫遣送回了嶽陽,要我馬上回去和病危的父親見上一麵。
我拿著家裏的信,去找王老師請假,王老師看了我的信後對我說,眼下正是雙高學習運動的關鍵時刻,全班的學習已經進入了白熱化階段,你這個學習委員、輔導組長怎麽能走得開呢?你不是申請要入團嗎?現在是組織考驗你的時候到了,回不回家不但是表明你對組織的態度,而且還是表你能不能和反革命的父親劃清界線的試金石。
一席話不但講得我啞口無言,而且使我大徹大悟,我的內心世界的確是資產階級個人主義嚴重,逢到個人的事情,就怎麽馬上把集體榮譽、組織觀念丟到一邊去了呢?
我把請假條收了回來,自己又寫了一份集中精力、排除幹擾,克服困難,爭取優異成績為學校爭光的決心書交給了王老師。第二天,我的那決心書被學校寫成了大字報給張貼出來了,立刻,全校各個班的團員、幹部和積極分子紛紛以大字報、小字報的形式,寫出了各種各樣的決心書,貼滿了學校辦公室的走廊。全校雙高學習運動的熱潮達到了頂峰。
就在這次學習熱潮中,任福保又代表團組織找我談了話,根據我的申請和表現,學校團總支決定發給我入團誌願書,要我認真老實地填寫清楚,並且一定要遵守自己的諾言,在統考中考出優異的成績,為學校為共青團爭光。
我捧著薄薄的入團誌願書,滾燙的眼淚不禁滴了下來,我終於被團組織接納了。我知道,凡是填寫了入團誌願書的,要不了多久就會被通知去參加新團員宣誓。想一想我這個滿腦子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的典型,剛做出了一點成績,就能及時得到組織上的巨大關懷,我真切地感到,共青團的大門對一切要求進步的青年是永遠打開的。
我把我的特大喜訊告訴了和尚和呆子,他們也為我感到了由衷的高興。在我的鼓動下,他倆也同時遞交了入團誌願書。
期終大考終於到了,學校破例地讓畢業班的學生打了一次真正的牙祭。
經過三天的緊張拚搏,我帶著疲憊然而也是滿意的心情走出了考場,我奪回了失去了的光榮和信心。
兩天後,我回到了家。
父親走了
我到家時,父親已經走了,連安葬都已經完畢。
父親死於癆病(肺結核)。
這種病本來不是什麽不治之症,隻要注意休息,加強營養,就是完全能夠痊愈的。可是對於一個反革命身份的勞改犯人來說,得了這種病,又逢上過苦日子,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父親死時才四十九歲,還不到天命之年。在甘肅勞改農場整整度過了差不多十個春秋,農場的管教人員,見他已病入膏肓,眼看醫治無效,加上他的刑期也差不多已經服滿,這才恩準他回家保外就醫。勞改隊的同犯們見他身體實在孱弱,再也受不了路途風寒,勸他不要回湖南來,怕他死在回家的路上。他卻沒有聽從勸告,執意著要回老家來看看自己的親人和兒女。他穿著勞改農場的犯人服,背了一口袋同犯們給他湊的幹糧就上了路。
在蘭州車站,那一口袋幹糧就讓一些比他更餓卻身體比他強壯的人給搶了個精光。隻好沿途乞討,好容易挨到了鄭州車站,車站對勞改人員的轉車改簽,又拖了足足一個星期。這個星期裏他隻好白天外出乞討,夜晚就龜縮在車站候車室裏,隨身帶有的一點衣物,又被人半偷半搶丟了個差不多。在鄭州車站上車的時候,當剪票的鐵門一開,人流像一群野馬般向停在站台上的火車狂奔過去,父親的病體早已是舉步維艱,行走蹣跚,被後麵的人流一擁,就跌倒在進口的站台上。無數擠車的旅客的腳板毫不留情地從他背上踩了過去,當時他就大口吐血。站台上的工作人員見此情況要他不要上車,可他硬是從地上掙紮著爬起來,擠上了南下的火車,他一心要見到自己的親人。
到嶽陽車站下車時,除了他那套印有勞改字樣的勞改服沒有被人搶走外,全身已是一無所有了。按照信封上的地址,他找人問了足有半天時間,傍晚時分,才找到了我們玉清觀的家裏。
敲門後,正好是媽媽開的門,一別已經十年,勞、累、病、苦,父親已經完全變了樣,當媽媽問他要找誰時,父親半天說不出話來,末了他隻說了一句,我是從西北回來的。
這句話,給他的一生打上了一個中止的句號。
父親回到嶽陽後隻有一十三天就咽了氣。
由於他患的是晚期肺結核,傳染性太大,必須要隔離,叔叔就和媽媽在東茅嶺替他租了一間小屋,讓他單獨住在一邊。當時在城裏的親人中,媽媽已經改嫁,叔叔是右派分子,兒女中隻有大姐和小清在家,大姐已經結婚,姐夫是革命幹部,小清年齡又小,加之又是女孩,誰也不能時刻陪伴他。其他熟人更是不敢來探望這個尚還在保外就醫的反革命分子。在這種情況下,他隻盼望我能回家和他作個伴。可是我不但人沒能回來,連回信都沒有。重病加上絕望,在一九六一年元月上旬一個冬天的夜晚,他悄悄地咽了氣。
咽氣的時候是下半夜,當時他身邊沒有一個人,他掙紮著從床上坐了起來,兩手抱胸(是胸口在發痛嗎?),背靠著牆,兩眼定定地望著門外。夜深人靜,北風凜冽,除了窗外的小雪花不時從門縫裏飄進來,誰也不會來了。
也許,在臨終前他也曾說過什麽話,也曾喊過誰的名字,可是誰知道呢?隻到第二天上午大姐去給他送吃的東西,才發現他已經去世,身體完全僵硬了。
父親年輕官運正紅時,聽媽媽說,曾找了一位頗有名氣的星相家給他看相,那位看相的對他說,莫看你現在官運亨通,兒女成行,你生就是一個和尚命,滿堂兒女,沒有一個替你送終。
老天早就安排好了一切,結果原來早就在那裏,隻是你不知道。人的一生與其說是從生到死,不如說是因死而生,盡畢生之力其實隻是為了得到屬於自己的那份死——這就是上天的公道。
父親死了後,葬在土橋。等我回家時,下葬已有十多天了。看見我回來了,媽媽要大姐、小清和我一塊去給父親上墳,伯伯也一同去了。伯伯和我各自扛了一把鋤頭,大姐買了一掛鞭,一齊來到了父親的墳前。剛壘的新墳,寸草未生,隔了這些日子,讓雨水一淋,墳頭陷下去了一大截。我們用帶去的鋤頭給新墳培了土,築成了一個圓圓實實的土饅頭,為防止再被雨水衝刷,伯伯又在墳周圍挖了一道寬寬的排水溝。
反革命分子下葬,墳頭連墓碑也不敢立。臨走時,點燃了鞭炮,在寒冷的北風頭上,劈劈啪啪的鞭炮聲,就像農曆年將近時農戶人家在自家的灶前鐵鍋裏炒豆子的爆裂聲。在斷斷續續的爆裂聲中,我站在墳頭邊,想了很多。
如果我及時趕回來,父親也許不會死。
如果我寫了封信回來,說明自己回家的行期,父親一定會等著我。
我不知道您會病得這般模樣,連春節都挨不到,您是趕回家來過最後一個年的呀!
兒子對不住您!
可您的兒子是為了自己的理想,為了自己的前途才耽誤了和您見麵的日子。
您為這個見麵的日子苦苦地熬,殷殷地盼,盼了差不多整整十年!
可您盼到了什麽呢?您盼來的隻是那位星相家的預言,滿堂兒女,無一送終!您盼來的隻是一座無碑的孤墳。
人生難道果然這樣前世有定而又詭譎難料麽?
兒子一定不會給您丟臉,您也一定會在冥冥之中保佑您的兒子平安。兒子是為了自己的前途才沒有和您見上最後一麵,您能原諒您的兒子麽?
父親,您的在天之靈保佑我吧!
當我們離開父親的墳後不到四個月,葬墳地的土橋就被辟作嶽陽軍分區的基建工地。部隊開了進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那塊地方全都被夷為平地。
等到我們得信後趕去時,那裏都已經被鐵絲網圈了起來。父親的墳因為沒有墓碑,已經被當作無主墳墓,被附近山頭上推下來的土石給掩埋到地下十多
米的深處去了。
又過了半年,在父親的屍骨上,蓋起了軍分區的大院樓房。父親在陰間也沒能夠逃過無產階級專政的威懾。
理想的破滅
帶著沉重、懺悔的心情,我回到了學校。剛到校,就得到了一個特好消息,上學期畢業班全縣統考,我們學校個人平均總分取得了全縣第四的好成績。雖然縣教育局隻給前三名頒了獎,卻也重點表揚了我們學校的同學在雙高學習運動中的刻苦精神。確實,對於一個剛剛創立的山區附中來說,能得到這樣的名次是出乎人意料之外的事情。連一些辦了多年的正規中學都落到我們後麵去了。盡管那些中學的老師有人不服氣地說,我們學校隻有一個畢業班,人數少,平均總分容易上去,卻又不能不承認山區農家子弟的吃苦耐勞的精神是我們取勝的根本優勢。
校園裏一片喜氣洋洋,公社教育辦又來人要在學校裏召開乘東風、鼓幹勁、力爭全縣第一名的誓師動員大會。不少同學向我表示祝賀,我的考試成績是全班第一名,實現了我在大會挑戰時立下的誓願,每門功課保證在九十分以上。任福保和周四印更是代表鄉下同學向城裏同學表示感謝。在這次統考中,不少功課較差的鄉下同之所以能夠考好,得力於輔導小組一幫一活動。而輔導小組的成員又以城裏同學居多,班上原來的城鄉界限已經完全不存在了。
在一片喜慶聲中,動員大會隆重召開。任福保作為我們班和團支部的代表上台發言。在他的發言中,特別介紹了我成績優異、為校爭光以及助人為樂的精神和周四印吃苦耐勞的共青團員的榜樣。聽著他的講話,我從家裏帶來的沉重、憂鬱的心情逐漸緩釋了。啊,父親,我雖然沒有和您見上最後一麵,卻總算為您爭了一口氣,我的努力沒有白費,我給您帶來的臨終痛苦總算得到了報答。這種感情上的犧牲還是值得的!我在心裏大聲地對自己說。
我的心裏得到了一種滿足後的平衡。
但是這種平衡卻立即被一件突如其來的事情給徹底粉碎了。
大會即將結束時,公社團委來人向學校表示祝賀。為表彰在這次雙高學習運動中的好人好事和先進人物,公社團委特地討論了我們學校進步同學的入團申請要求,並把一張已獲批準了的新團員名單交給了學校團總支副書記任福保,要他代表公社團委當場宣讀。
我的心裏不由得感到一陣戰僳的欣喜,啊,我的追求、我的理想馬上就要實現了!任福保滿麵春風地再次登台,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那張折疊得很好的新團員名單表,清了清嗓子,大聲念,新團員名單一共十名,第一名……
還沒等他念出來,台下不知是誰大聲地說了一句劉飛虎!並立即響起了掌聲。
任福保一愣,對著台下皺了皺眉,掌聲這才停了下來,他沒有再接著往下念,卻走到台上來賓席公社團委來人那裏,不知說了句什麽,爭論了一小會,任福保再次走到台前,拿著名單一口氣讀完了。
名單裏沒有我。
名單念完,全場似乎有些寂然,過了一會,才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那一刹那間,我頭腦裏隻覺得嗡地響了一聲,然後就是一片空白,我麵神慘然地低下頭去。
我無法接受這發生的事情。盡管任福保在台上和公社團委的人爭論時,我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們爭論的對象未必會是我嗎?當事實果然印證了我的預感,我卻依然毫無思想準備地垮了下去。
這太不公平了!人間公理何在?
我欲哭無淚!欲喊無聲!欲訴無人!我隻覺得一陣陣心痛。
讀小學時,我常聽人說真讓人心痛這類的話,我當時覺得很奇怪,心髒是管血液輸送的,人卻是靠大腦思維,遇到苦惱,無非是頭痛罷了,怎麽會是心痛呢?今天,我才第一次體會到了心痛,心尖像是在被小蟲子咬齧一般,一陣陣隱隱作痛。
哦,原來心痛之說果然無假,隻是自己原來不曾體驗過罷了。
呆子和和尚也一親神情沮喪。我知道,我之所以沒有被批準入團,首要原因恐怕還是那倒黴的小集團的事情一直沒有誰來下個結論。盡管不再有誰再提起這件事,可一直是我們幾個人的一塊心病,關鍵時候肯定會起作用,他們怎麽不會為之憂心呢?
開學已經半個多月了,李鐸一直沒有來校報到。聽人說,他正在聯係去河西(洞庭湖對岸)君山農場新辦的農機站,那裏正在招收拖拉機手。若是手續能辦好,他就不來讀完這初中的最後一期了。他躲過了這些無法說清的糾纏,重新又去開辟他的新天地去了。也許,他才是對的。
我為什麽不能下此決心一走了之?小學時期報考技校的勇氣到哪裏去了?待在這麽個鬼地方,還有什麽意思?
正當我心神不定、憂心如焚之時,周四印來找我了。自從任福保擔任學校團總支工作後,他就是我們班上的新任團支書。他的幾句話對我一講,竟如半天裏一聲晴天霹靂,滿天雲霧一下子散去了一大半。
周四印告訴我,這次新團員宣誓,本該有我的名字,之所以沒有我的份完全是一件偶然事件引起的,我填寫的入團誌願書不見了。為這事任福保和公社團委的人爭了起來,任福保抱怨他們不該如此粗心,遺失了我的入團誌願書,而公社的人卻說任福保根本沒有給他們送去。
哦,是這麽回事,幾天來心裏的難受一下子消失了。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回事,我又犯了庸人自擾的毛病。我暗暗的自責,我怎麽能不相信組織呢?我怎麽受不起半點波折呢?
共青團的大門對一切要求進步的青年是永遠敞開著的。周四印似乎從我的神色中看出了點什麽,一針見血地說,任何時候都要經得起考驗,無論參加組織與否,都要處處用實際行動表示自己是一個真正進步的青年,這才是人生的真正追求。
我望著周四印真誠的臉,慚愧地低下了頭去,這幾天我的表現,證明我的入團動機不純,我完全不夠一個共青團員的資格,請組織重新考驗我。
周四印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說,我以同誌、同學和朋友的身份,完全理解你的心情,從內心裏相信你不會是那種言語的巨人,行動的矮子。他從懷裏掏出了另外一份入團誌願書,遞給了我後說,由於我們工作中的疏漏,給你造成了苦惱,我代表組織向你道歉,請你重新再填一份入團誌願書。
接過那份入團誌願書,一股巨大的暖流從心底升起,幸福、喜悅、慚愧、委屈,所有的感情一齊都湧了上來。我隻覺得鼻根發酸,有什麽東西要從眼眶裏落出來。我像對老師那樣向周四印鞠了一躬,大聲地說了聲,謝謝!就趕快離開了他。
對於生活我又充滿了信心。
已經是初中的最後衝刺階段了,學校取消了畢業班的一切勞動。總務處也為畢業班提供了最大的優惠,每個星期保證供應一餐土肉,一個月打上一次真正的牙祭。學校召開了畢業班的家長會,動員家長們竭盡全力支持自己的子女。不少家長省出了自己最後的口糧送到了學校。就連周四印也保證了每餐的茴絲幹飯,那是任福保動員全班同學對他的支援。為了提高升學競爭力,力爭全縣第一名,公社團委又決定在我們班突擊發展新團員。憑政治優勢取勝。做到成績、政治雙保險。班上開展了向團組織靠攏的活動。全班同學幾乎無一例外地遞交了入團申請書。誰都想在升學考試中為自己創造最佳錄取條件。
這無異於給我注射了一劑強心針。我像一台性能良好的馬達,日夜連軸轉卻不知疲倦。我神色康泰,自我感覺良好,麵對各科老師壓來的各種作業,複習題、小考、臨時考試、模擬考試,我應答自如,逢場必勝。抱著充實的信心和把握,我和同學們一齊來到了設在四十裏路外的甘田中學的考場,參加了全縣的升學統考。
從考場回到學校,人人笑容滿麵,無論考得如何,反正已成定局,誰也不再去想它了。往日的緊張和煩惱,這下子全都拋到了爪哇國去了,於是一個個全都成了得勝回朝的將軍。
學校裏也準備好了一連串的活動來迎接我們的凱旋。畢業典禮、新團員宣誓、歡送首屆畢業生的會場已經都不要我們再來動手了,低年級同學全都給包攬了,他們儼然在以主人的身份來歡送我們這些即將成為客人的英雄。
同學三年,一旦麵臨分手,眷戀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就在初中階段最後幾天的日子裏,幾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接踵而來,給我補上了學生時期的最後一課。
平時被我看成是小老弟的比我還小半歲的呆子,居然和班上的一位姓毛的女生談上了戀愛,他倆的情書被人給發現了。接著,班上另外幾對男女生之間的戀愛關係也沸沸揚揚地被人傳開了。
班上男女生之間平日裏被壓抑了已久了的情愫,在這最後分別的日子裏不約而同地一齊爆發出來。校園裏,居然可以看到一對對公開、半公開並肩而行的男生女生,誰也搞不清他(她)們的喁喁私語,是在道離情、還是在談戀情。
同學三年,朝夕相處,我們這些班幹部、團幹部居然對這些班上由來已久的兒女私情毫不知情,一旦發作,個個措手不及、大吃一驚。學校立即並且聲明,不聽從勸告者,扣發畢業證,是團員的還要開除團籍。
我奉命去做呆子的工作。不想這小子平日裏對我幾乎是無話不說、言聽計從,今天在這樁事情上卻一反常情,非但不聽我的勸告,反倒問我,你曉得我們這些人為什麽敢於公開自己的戀愛關係嗎?我們這也是承師之道、事出有因,至多不過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罷了。
我聽得莫名其妙,你滿嘴在亂七八糟講些什麽?
哼哼!呆子一聲冷笑,你這個書呆子也太孤陋寡聞了,一天到晚隻曉得搞你那些複習題,簡直是比我還呆。告訴你,他王老師身為人民教師可以搞師生戀愛,奪人之好,我們同齡人之間又有什麽不可以正大光明地談戀愛呢?
王老師?聽他一說,我盡管有些吃驚,卻似乎又不那麽意外,隻是很不明白,王老師和誰搞師生戀愛?
我剛才說了,奪人之愛,還能是誰?蘇梅唄。
蘇梅?這下我倒是真正的吃驚了,蘇梅和王老師這不可能,他們光年齡也相差一大截呀!
開始我也和你一樣不相信這回事,蘇梅是那樣好的一位姑娘,又是它它的相好,可是,唉!呆子悠悠地歎了口氣,自從蘇梅和它它的事情被發現後,王老師奉蘇部長之命代表學校經常去找蘇梅談話,談來談去,也不知怎麽的事情就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寒假裏,蘇梅給它它寫了一封絕交信。它它拿了信連年也沒有過就趕到蘇梅的家裏。蘇梅告訴他,她已經不可能再和它它好下去了,他已經是王老師的人了。
這還得了!我不由怒火中燒,他身為人民教師,又是學校黨支部副書記、團總支書記,居然敢乘人之危,搞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我去告他去!
還要你告,李鐸早就告了。可是公社教育辦因為這件事關係到蘇部長的麵子問題,誰也不敢去調查,它它又拿不出什麽真憑實據來,沒告成狀,它它這才下決心不來上學轉去君山開拖拉機去了。
那蘇部長呢?我又追問,他還能容忍王老師的這種胡作非為?
他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了。本來是他自己指使王老師去找的蘇梅,並且還說過,隻要能中止蘇梅和它它的關係,任憑王老師采取的一切革命行動。
可他大概不會縱容別人去霸占他的妹妹吧?
這我就搞不清楚了。不過有一點是清楚的,蘇部長自己也有這方麵的問題,聽說在雲山水庫工地上,他奸汙了一個地主分子的姑娘,後來怕這姑娘鬧事,蘇部長就安排她到公社當了話務員,在公社裏他們又發生了關係,被別人當場抓住了,卻沒有人敢出頭來告狀,隻是私下裏到處傳揚此事。蘇部長也知道了別人對他的傳聞,聽說正在想法把這姑娘往區裏調。
你這些聽說來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我點著呆子的額頭問,怎麽這些事情我就從來沒有聽說過呢?
你和我當然不可能曉得。呆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些都是我的那位對我講的,她們家就住在公社大院的對麵,李鐸告狀是她親眼所見。像蘇部長這種事情在公社大院裏又不止一起,人家武裝部長提著搶去強奸人家的黃花閨女的事情都發生過,比較起來,蘇部長還算是有良心的,給那地主出身的姑娘安排了工作。
那你從前為什麽不對我說,連它它告狀的事情都瞞著我?
從前我也不曉得,我和她也就是這兩個月的事情。再說。對你講了,你不要連我們的事情一起追問出來?
話說到這裏,我這奉命勸阻的人隻好止步了。我還有什麽話好說呢?我隻能對呆子的幸運表示默默的祝福了。
第二天中午我找到任福保,把我和呆子的談話向他通報。他靜靜地聽我一口氣說完,對我通報那些事情似乎並不感到吃驚。我說完後,他隻是憂鬱地搖搖頭,天下事有可為之,有不可為之,你我也隻能盡職盡責、盡心盡力而已。隨他去吧!然後對我說,今天晚飯後,我想找你談談心,你有空嗎?
我笑著說,同學三年,馬上就要分別了,還能沒有空?
吃過晚飯,我和任福保一同順著學校的操場慢慢踱步。盡管事先有約,
見了麵後,竟然誰也不先開口,隻是肩並著肩默默地朝前走,一種別離的傷感籠罩在我倆之間。一直走到學校後麵的圍牆邊,這才停下腳步來。
你看,他指著路邊的青草和石頭對我說,這裏就是那回你們扮鬼嚇得我們屁滾尿流的地方。
現在想起來也真是惡作劇,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回事情的。隻是,帶頭扮鬼的李鐸走了。我神情不禁有些諳然,也不知現在他又在幹什麽?
明年的今天,你我又都在幹什麽呢?任福保長長地歎了口氣,明天就要舉行畢業典禮了,後天你我也許就要永遠分手,你說李鐸走了,我們大家豈不是都要走了嗎?
不要再說這些讓人傷感的話了,我倒是很想聽聽你對我的臨別箴言,不是你說的要和我談談嗎?
談談,對,我是想要找你談談……任福保似乎有些躊躇,停頓了一會兒,然後語氣平和而又幹脆地說,我想找你談的是有關你的入團問題。
提到入團的事情,我的心裏就砰地一跳,不等他繼續往下說,我的直覺告訴我事情恐怕又是凶多吉少。可我已經經曆過了上次的感情磨難,不再有那種突如其來的恐慌了。我盯著他的眼睛,沒有吱聲,靜靜地聽他往下說。
明天就要舉行畢業典禮和新團員宣誓的大會,這次批準的新團員中,
你……他欲語又止,平靜地觀看我的臉色。
沒有批準,是吧?我冷冷地接過他的話,我早就曉得是通不過的。
不是通不過,而是你的入團誌願書根本就沒有上報過。任福保的聲音忽然一下子高了起來,他從懷裏掏出了一疊入團誌願書,這是你前後兩次填寫的,都在這裏。為了你的入團申請,我和那些人發生過激烈的爭論。他們說,你根本就不該是團員發展對象。
為什麽?還是上次的小集團的問題?我沉住了氣,盡量使口氣平靜些。
不光是如此,最主要的是你的家庭出身。我和他們辯論過,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這是黨的一貫政策。可是他們講,現在正是反右傾的運動高潮,如果發展了你這種出身的子弟入團,就是右傾思想在作怪。在這個問題上,我和周四印一起和他們苦苦力爭,後來,總算是發給了你一份入團誌願書。
又是家庭出身!我的天,為了這該死的出身問題,我被當作了小集團的頭目,現在又是這個出身問題被死死地卡在入團的大門口上。就為這不讓我加入共青團,這不僅打破了我的理想、我的追求,讓我極度地灰心,而且我能否入團還關係到我們幾個人小集團問題的結論。近來我越來越強烈地感到,這個問題也許會影響到我的一生,至少在升考高中時會失去一個能否錄取的沉重發碼。可是現在,我盼望、企求的一切都成了泡影。
見我沉默不語,任福保也心情沉重,在上次新團員宣誓大會上,因為你沒有名字,我差點當場和他們吵了起來,我知道這對你會是一次怎麽樣的打擊……
這種打擊一次就夠了,你們為什麽還要讓我經受這第二次呢?我終於按捺不住心底的悲憤,大聲地咆哮開了,你們為什麽不把當時的事情真相告訴我,又讓我填寫第二次誌願書?你們也太殘忍了,你們這是……欺騙!我總算把心裏要說的話咬牙切齒地說了出來。
是的,飛虎同學,我們是欺騙了你。任福保反倒十分平靜,他一字一句地對我說,這才是我要找你談的主要原因。在那次新團員宣誓會上,因為沒有你的名字,受到挫折你就垂頭喪氣,失魂落魄,完全沒有一個男子漢的氣概。如果我們當時把情況告訴了你,還真不敢想象你會變成什麽樣子。為了你的學業,也為了學校的榮譽,我和周四印一起商量,才想出了個誌願書遺失的謊話,讓你再填寫一份新的誌願書,目的是鼓舞你的信心,不能在升學考試中打敗仗。對於一個受不起打擊、缺乏堅強意誌的人來說,搞一點善意的欺騙我看也還是不算壞事。他把話一口氣說至這裏,就一下子回轉身去,不再看我。
如同是對一個發著高燒的人猛澆了一瓢雪水,他的一席話讓我震饋發聾。
啊!又是一件沒有想到的事。
我的本質原來是這樣的虛弱!
我原來有這麽好的同學!
我一直生活在這樣的險惡和友情中!
如果沒有同學的關心愛護,我又會怎樣呢?
忽然,我感覺到了一點什麽,是什麽呢?不錯,我正如任福保所言,我缺乏勇氣,缺少堅定的意誌,經不起意外打擊。可是我的直覺還告訴我,我還缺少一點更重要的東西。歸根結底我還少一樣什麽呢?我一下子明白過來了,我缺乏的是山裏人的土氣。
我這些土生土長的鄉下同學,他們平時就像山那樣沉默少言,然而又像山那樣堅定不移,任憑風欺雨襲,冰凍日曬,他們身上永遠保持著山的綠色、山的活力。而這些卻被我們平時當成了鄉巴佬的土裏土氣。
我和任福保的本質之差剛好也就在這裏。
想到這裏,我內心裏感到有如吹過了一陣清風,剛才那些煩躁和悲憤一下子消失得幹幹淨淨。任福保也許是看到了我的內心變化,他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說,剛才我的話可能說過了火,但是我相信,你一定能理解我的。
我寧靜地點點頭,由衷地說,我不僅理解,我還會一輩子記住今天這個今晚,一輩子記住你在今天對我說的話,聽了你的這番話,才使我下定了決心,我要和李鐸那樣,重新去開拓自己新的生活。停了一會我又說,還記得原來唱過了的那首電影歌曲嗎?我不說出歌名來,讓我們一齊開口好嗎?
任福保心照不宣地點點頭,我唱歌像牛叫。也好,就讓我們這兩條公牛一齊開叫吧!他高興而又激動地敞開了他那低沉的男嗓音,與我那古怪難聽的聲音混合在了一起:
白雲,環繞著祁連山,
鮮花開放在青海的草原。
草原上有肥壯牛羊,
深山裏有無盡的寶藏。
哪怕重重高山,無邊草原,
哪怕滾滾河水,道路艱難,
我們驕傲地高挺著胸膛,
勇敢地走向生活!
在我們激動的歌聲中,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黝黑的天幕上,已經出現了幾顆漂亮的星星。我握著任福保的手緊抓不放,我想起了小時候那首歌裏的兩句歌詞:
別離時,我們都是青春年少,
再見時,又將是何等模樣?
我定了定氣,終於下了決心對任福保說,我今晚就離開這裏。怎麽樣?
你不會是認為我又是在逃避什麽吧?
今晚就走?他一時感到意外,沉吟了一會兒又說,我理解你。隻是等天亮了再走不行嗎?這裏離汽車站不到二十裏地,天亮後動身趕頭班車完全可以趕得到。
我不想搭車了。來月田三年了,我還一次也沒有步行過到嶽陽,我想走回去,試試自己的腳力和毅力。
走回去?這裏到嶽陽有一百六七十裏路?
莫要擔心,我想過了,現在正是夏天,今晚又有月亮,我可以沿公路一直向前走,也就不會走錯路。何況我的行李也不多,那床掛了三年的破蚊帳和舊墊絮我也不打算要了。一個人走夜路,對我也是一種考驗,我自信能夠走到嶽陽。我語氣堅定、不容置否地揮了一下手。
好吧,任福保聽我說完,使勁地在我手上猛擊一掌,我也就不送你了,
我們就此訣別。相信以後我們會有緣再相見的。
那天晚上,收拾了自己的簡短的行裝,沒有再和任何人話別,我就一個人悄然上路了。
滿天繁星點點,腳下山路崎嶇,背後傳來校園裏隱隱約約的歌聲,(那
是為明天畢業典禮準備的吧?)我踏上了走回嶽陽的行程。
三年月田生涯了結了。我知道,我的腳下,是終點,更是起點。
一九六一年,嶽陽全縣中考,月田附中考了個全縣第一。我的成績又是全校最高分。
然而我們三人(除去李鐸)一個都沒有被錄取。
任福保考進了嶽陽縣一中(今市一中),高中畢業後,他又考取了北京大學中文係。“文化革命”開始後就再也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直到前幾年,聽人說,他已經是貴州某地區的地委書記了。
他還能是當年的那個任福保麽?
以後的事情是,呆子落榜後又去報考了縣中醫學校,被錄取。和尚複讀,第二年又考了一回高中,也被錄取。我雖然不被錄取,卻不知怎麽給了我一個財會學校的指標,我隻好去那裏報了到。
因為我們學校考了個全縣第一,王老師就成了名牌教師。雖然在我們班之後,月田附中再也沒有在縣裏拿過什麽名次了,王老師卻憑著名牌教師的身份調進了城。在進城之先,他和蘇梅結了婚。據說,婚後生活倒也還好。
它它還是去了君山農場農機站,開上了拖拉機,若幹年後混上了個農機站站長。
周四印後來參了軍,在部隊裏混上個連長。轉業後回到了嶽陽,還當了個小科長。這幾年,也不時和我見麵。隻是見麵後,再也沒有多少話可說了。
少年時代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