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篇: 少胡子造反

(2020-08-07 15:16:41) 下一個

嶽州城有個南正街,南正街緊靠街河口,街河口有個搬運社,搬運社出了個六號門。

這六號門既非號也不是門,原本是天津車站的一處貨場,1951年在此拍了一部反映解放前夕搬運工人在黨的領導下,反抗碼頭上惡霸把頭欺壓勞工的電影,名叫六號門。十五年後嶽陽本地的搬運工人為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號召,借用電影之名作為工人造反組織的名稱,堂堂正正地於1967年7月1日成立了“六號門工人造反派總司令部”。這總司令部人數雖多卻命多乖蹇,成立隻一年又因為參加全國文革式的派性武鬥,被中央文革小組點名後取締了。但取締後不到一個月,六號門又掛出了一塊新牌,上書“嶽陽市240工人造反司令部”,進了司令部後還有兩塊牌,一塊上邊寫的是“240司令部不三不四戰鬥隊”,另一塊寫的是“240司令部老婆孩子要飯吃戰鬥隊”。這兩個戰鬥隊加起來也就二十七八個人,同歸一個叫李紹雄的隊長領導。兩支隊伍合起來就成了司令部,李隊長就改稱成了李司令。

隊伍的前身原來是搬運社的一隊,文革一來,軍事化編製,一隊改稱一排。這一排的隊員多半都是由當地居委會安排來的家庭成份高,父母帶有地主、富農、反革命、壞份子帽子的四類分子家庭的子女到此就業;唯有李紹雄出身好,屬於苦大仇深的雇農、貧農、下中農的三部份人的家庭,所以他是理所當然的排長。這些家庭出身不好的子弟按黨的政策又屬於可以教育改造好的子女,李隊長麵對這些部下發表就職宣言時就說,你們這些人既不像我,屬於苦大仇深的貧下中農的三部份人,又不是戴了帽子的地富反壞四類份子,屬於不三不四的人,為了每天的生活而戰鬥,所以我們的隊伍中的成員由我來劃分,凡年輕沒結婚的都參加不三不四戰鬥隊,結了婚年紀大負擔重的就加入老婆孩子要飯吃戰鬥隊。

隊裏人都稱他為少爹;他其實年齡也就四十來歲,原先別人都叫他做紹胡子;文革開始後他經常開會帶頭喊口號,大家就發現他隻要一開口講話,下嘴唇就有些向左別,尤其是在帶頭喊口號時向左別得更厲害;他人長得精瘦,臉上兩邊顴骨突起,中間一根高瘦的鼻梁,他的口號聲一起,下嘴唇就使勁往左撇,臉上就出現一個活脫脫的少字。少爹的名字就此而來,一經叫開就不脛而走,好在少和紹隻有音調之分,不是隊裏的人也不知其所以然,他也就安然接受了部下們對他少爹的封號。紹胡子也由此成了少胡子。後來少爹成了少司令後,與當年張學良的少帥有些類同,他為此還有幾分竊喜。

隊裏和他年齡差不多的還有一個老黃,少爹的嘴唇向左別,老黃的腦袋卻是向右偏,據少爹說,這是老黃他爹媽在製作他時使多了力,生下來就是個歪腦殼;好在歪得不太厲害,大家就叫老黃為十二點過五分。

這一左一右年齡不相上下,遇事就免不了喜歡各自作主,加之左和右天生地互不買賬,所以就經常無風也起浪地鬧些磨擦。有一回隊裏開會學習中央兩報一刊社論,少爹主持讀報,讀著讀著下麵有人放了一個屁,大家就借故放聲笑起來,少爹就說,現在是讀報時間,誰要發言到外麵去。誰也不承認是自己在發言,笑聲也就小了下去;可當繼續向下念時,又是一個屁,比原來更響,聽得出是故意在惡作劇。少爹一下子站起來,是誰?誰在故意搗蛋?誰在打屁?大家就互相指認,哄場大笑,報紙當然也就讀不下去了。

笑聲中,老黃偏著十二點過五分的腦袋從坐位上站起身來,兩手一叉說,我曉得是哪個打的屁,你們聽我說,劉備和關公在一起下棋,關平在一邊伺候,大家一聽老黃講古,馬上就都支起耳朵不再作聲,笑聲也嘎然而止,老黃也就得意地往下說,下著下著棋,不知是誰打了一個屁,劉備怪關公,關公怪劉備,兩弟兄互相指責扯不清楚了,關公隻好要兒子關平去請教軍師,要軍師算一算究竟是誰放的屁;於是關平就去找孔明,孔明掐指一算,你們猜他向關平怎麽說?老黃就打住不往下講,大家就起哄要他不要賣關子快講,老黃就回過身來指著少爹說,孔明向關平說的是,打屁的非別人,乃是你的父親也。這一下笑聲陡起,有人大聲喊好,還有人對著老黃鼓起了掌。

掌聲中少爹脹紅了臉,他的下嘴唇就直往左別,別了半天沒有聲音,他是氣得說不出話了,就有人趕快出來解圍,不要吵了,繼續學習兩報一刊社論,把報紙念完。卻不料讓少爹給止住,今天的學習就到這裏打止,下麵由我來說,我也和大家講個古。知道有好戲看了,就有人使力拍巴掌,大家安靜,聽隊長講古。

少爹臉色恢複了自然,不緊不慢地說了起來,一位大戶人家的太太帶著小姐去廟裏進香,在菩薩麵前許願時,小姐忍不住打了個屁,被正在念經的小和尚聽到了,小和尚停止了敲木魚,對小姐說,罪過,佛殿上放屁是要遭五雷轟頂的。小姐聞言大驚,連忙說我該如何向佛祖贖罪呢?小和尚講,按我們廟裏的規矩,隻要你今晚上到我師父房裏睡一夜就可免災;太太在一邊聽見了趕緊說豈有此理,那有和老和尚睡覺的規矩;可是小姐覺得性命要緊,非要在廟裏住上一晚,於是就讓小和尚領著她去見老和尚去了。

第二天早起,太太見到小姐,連忙就問,昨天晚上那老禿驢沒把你怎麽樣吧?小姐說,母親放心,那老師父一夜打坐到天亮,女兒在一邊睡得很好,他沒有動我一個指頭。太太就心裏不信,哪有貓兒不吃腥的,和尚又是色中餓鬼,待老娘來弄個明白。於是在大殿裏行佛禮時就故意擠出來一個屁,當然又讓小和尚聽到了,於是又少不了一番褻瀆了菩薩要和老和尚睡覺才能贖罪的話,於是太太也隨小和尚去到了老和尚的經房裏;到了晚上,老和尚在一邊打坐,太太就上床睡覺,下半夜時分,忽然覺得有人抱緊了自己,睜眼一看是老和尚上了身,太太一見大怒,說:我女兒昨天來,你一夜都沒有把她如何,為什麽老娘來了你就要動手動腳呢?你們大家猜猜那老和尚是如何說?少爹講到這裏,也和老黃一樣,賣起了關子,不往下說。

老黃見狀,起身就向外走;少爹也就不再等人問,連忙自己往下說,那老和尚說的是我不通打屁的女,就是要通打屁的娘!

這下好,本來往外走的老黃回轉身來,我日你媽!一記老拳對著少爹揮了過來,兩人相互扭抱著一頓好打;會場裏亂了個一塌糊塗。

不過打架歸打架,關健時候,少爹還是胳膊肘朝內拐,設法維護自己隊裏的人。

老黃喜歡鼓搗些東西作點小買賣,當時正是社會上大反資本主義的時候,老黃住的對麵有一家農業生產資料公司,公司的招牌按人們平時的習慣喊法縮寫成了嶽陽市生資公司,這招牌的意思誰都明白,也就一直掛了多年。可“文革”一起來,招牌卻惹了禍,紅衛兵小將們看見招牌上的幾個字氣就不打一處來,反了反了!毛主席號召興無滅資,這裏卻在公開寫著生資,和毛主席革命路線唱對台戲。一聲大喊砸!不但招牌被摔成了八瓣,生資公司的大門也被貼上了封條,市政府辦公室還趕忙派人來表態,紅衛兵小將們砸得好!堅決支持小將們的革命行動!

在這種情況下,老黃卻還不死心,作著生資發財的夢。也不知他從哪被封存了的生資倉庫裏托人弄了些什麽東西出來,不敢在嶽陽出手,就偷偷地弄到了汩羅,在汩羅車站倒賣時被當地的造反派逮住了,掛了塊走資本主義道路投機倒把份子的大牌子給送回了嶽陽。

老黃和這些人不同,不是什麽可教育好的子女,他自己解放前就是個小業主,其身份僅次於地富反壞四類份子,於是搬運站的革命造反派就立刻組織大家到六號門,召開大割資本主義尾巴,狠批投機倒把的批鬥大會。這下子老黃慘了,他和一個流氓犯一起被押上了台,他的胸前掛著一塊特製的有半人高的大牌子,上麵寫有走資本主義道路的投機倒把犯黃少康一連串打有紅X的大字,低頭哈腰地站在台上。少爹把大家都帶去開會,說,我們都是做工的,和尚不親帽子親,雖說老黃這個人平時討人嫌,總歸還是自己隊裏的人,不能讓他吃虧,大家到時候看情況再說話。

先是批鬥那個流氓犯,由三八連的婦女排長上台講話,女排長先領著大家高聲念了一段最高指示,人民靠我們去組織,中國的反動份子,靠我們去組織起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然後就指著那流氓犯大聲說,這個家夥一貫流氓成性,隻要一看見女人一身都軟了。

少爹就在下麵大聲喊,不對,總還有一點是硬的。台下人就哄堂大笑,那發言的婦女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會場氣氛一下子就輕鬆了許多。

等婦女排長說完後,少爹就主動要求上台發言,他大聲地說,我們要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一定要大割資本主義的尾巴,黃少康,我今天就是代表革命群眾來割你的尾巴的;你轉過身來,讓革命群眾先看看你的狐狸尾巴。老黃隻好老實地車轉身來背對台下。

把屁股弓起來,讓革命群眾看清楚。少爹又大聲發令。半人高的牌子掛在身上,老黃腰就根本弓不下去,於是少爹又指示,自己把牌子取下來,屁股弓高。於是那塊從汩羅戴回來的大牌子總算從老黃身上給取了下來。

少爹走攏去,使勁地把老黃的屁股拍了一下,大聲地問台下:老虎的屁股摸得摸不得?

隊裏十幾個人就趕緊回答:摸得!

老黃的屁股摸得摸不得?

摸得!隊裏人提高音量大聲回應。

劉少奇的屁股摸得摸不得?

摸得。台下一眾人跟著回應。

王光美的屁股摸得摸不得?

摸得!台下所有人邊笑邊喊、同聲同應。

偏要摸!笑聲中還有人尖聲喊叫。

等笑聲停歇後,少爹又帶頭喊起了口號:劉少奇不投降。

大家就趕緊跟著重複大喊:劉少奇不投降,

就叫他滅亡!少爹喊,

就叫他滅亡!台下全體回應。

黃少康不投降,少爹又喊,

黃少康不投降,台下再次全體回應,

就,就,就通他的娘!少爹手臂一劃,使勁一聲大叫。

嘩啦一聲,全場轟動,所有人都齊聲哈哈大笑,誰也沒有再跟著少爹喊口號了。連老黃也跟著笑了起來。批鬥會眼看太不成體統,會議主持人隻好草草散了場。

 

但是少爹沒有想到的是,他設法保了別人,卻沒有保住自己,他怎麽也沒有想到,他這個根正苗紅的三部份人,沒過多久,也讓革命群眾揪上了台。

那是隊裏又來了個三部份人之後,新來的人姓方,是個癩痢頭,年齡也和少爹差不多;大家叫他老方,少爹喊他方癩子。

方癩子一來就以他的出身好驕人,就要壓這些出身不好的人一頭,首先就拿隊裏的記工員開刀。

我們這個隊主要是從事搬運和土石方工作,和農村生產隊一樣,做工評工分,多勞多得;少爹就指派隊裏的小楊當記工員;方癩子在知道小楊的父親是國民黨的少將軍官後,就明確提出來,一定要堅持階級路線,防止階級敵人變天。隊長、記工員、保管員是隊裏的三條鐵扁擔,隻能由三部份人家庭出身的人擔任。而我們隊裏的三部份人除了少爹就是他,小楊一聽,就老老實實地交出他的記工本;少爹開頭不肯,可小楊卻堅持要交,說,我還真巴不得交出去才好,當了這麽久的義務記工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當了記工員後方癩子又開始和少爹較勁了,先和少爹比,同是三部份人,看誰的苦更大,仇更深。老方說,你們不要看我是個癩頭,我這個癩頭卻是有來頭,我是真正的苦大仇深,解放前,我討飯討到一十八歲。少爹就擋住了他的話,那是你好吃懶做,那有十八歲了還好意思去向人討飯的?

方癩子無言可對,就轉了一個話題,我和趙冰岩是老朋友,趙冰岩,知道嗎?當今省“革命委員會”的副主任。

那又怎麽樣?隻怕你認得他,他不認得你。少爹又把他的話頂回去。

他不認得我,他敢不認得我?你莫看到我現在也和你們一樣在這裏做工,我是不出門,我要是去長沙,趙書記一定會要用他的烏龜車來接我,你信不信?

不信!這回是大家異口同聲了。

那我就說個事讓你們見識一下,也省得你們小看人。當年,方癩子擺出一副李奶奶痛說革命家史的樣子,也不管有人聽沒有,自管自地說起來,那是一九四九年,我在梅溪橋炸油餅,當時和我在一起炸油餅的還有一個人,你們猜是誰?就是趙冰岩;他和我在一起炸了半年多油餅,我就不曉得他是嶽陽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者的頭,嶽陽一解放,他這個炸油餅的一下子就成了縣裏的軍管會主任,又是嶽陽的第一任縣委書記;我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了。老方自我感慨。

你那炸油餅的夥計當了大官,怎麽不封你個小芝麻官當呢?怎麽還和我們一起來當苦力呢?少爹問,見老方不作聲就又說,隻怕還是吹牛不上稅。

吹牛?你吹給我看看,莫說是你個少胡子,就是嶽陽城裏大大小小幹部當中,有幾個曉得趙冰岩原先是炸油餅的?還真莫說,有一回,老趙還吃過我一次虧。

他上你的當,共產黨的頭還上了你的當?少爹嗤之以鼻,更不信了。

快莫亂講,我這個三部份人那裏會去欺騙共產黨呢?隻是那回事發生在在一九四九年之前,我當時哪曉得他是共產黨呢?

據老方說的那回事,講的是解放前的一九四八年底,那個時候老方炸油餅,老趙剛來,在他的攤位邊炸油它;初來乍到地油它炸得不好,賣不出去,老方就說你還有多少油它沒賣完?老趙說大概還有三四十個;老方說,不多,我一個人可以吃下去,老趙就不信,他說老方你就這麽個矮個子,想來食量有限,我的油它又貨真價實,每個都有半個拳頭大,而且都是糯米粉做好後經油炸,外麵還裹了一層茴糖,正常人一般能吃五個就算不錯了,你還能當幾個人吃不成?老方就說,那我吃給你看,吃完了你可莫心疼。老趙就把所有的油它都拿了出來,足足有一籃子;老趙說,還是得定個時間,必須要在規定的時間內吃完才算數;老方說,那就定一個鍾頭。

於是就開始吃,就有一群人圍在邊上看。老方真有狠,他拿出了原來討飯時的功夫,一口氣就吃下了差不多二十個,然後對老趙說,我吃了一半了,這才花了十分鍾,我現在去趟廁所,你們大家等下子,我馬上回來把剩下的吃完;於是就走了,走了不到十分鍾,就回來了,回來毫不哆嗦地就把剩下來的油它全部吃了個精打光,吃完後問老趙,你還有嗎?驚得老趙和周圍的人一樣,嘴都合不攏來了。後來老趙對人說,這是他生平碰上的一件奇事,人居然能有這麽大的肚量,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你們不信就到長沙省革委去問趙冰岩,隻說吃油餅的方癩痢,他還能敢說不記得了?老方在說完後又得意地補上一句,他摸著自己的頭,覺得頭上的癩痢似乎真成了寶器而果然在放光了。

聽他講得有鼻子有眼,也就有人把老方吃油它的事情和別人去宣講;後來老方參加武鬥打傷了人,被關押起來接受審訊時,審他的人剛好知道這回事,就要他老實交待和省裏的走資派趙冰岩的關係,他就隻好把吃油它的事又述說了一遍;人家根本就不信他的鬼話,誰能有本事吃完一籃子油它呢?他也隻好說了實話。

原來他是雙胞胎,他有個孿生弟弟不但身材長相聲音都和他毫無二致,就連頭上的癩痢也一模一樣,除他老娘外,大概沒有人能分得清兩兄弟誰是誰;那次吃油它其實就是他玩了個障眼法,借上廁所的名回去把他的老弟換了來接著吃,吃完後問老趙還有沒有。不過也還真虧這兩弟兄多年要飯練下來的真功夫,他們都能做到餓幾天沒事,吃一餐能管幾天,不然的話兩兄弟加到一起,也還是無法消齋這一籃子油它的。

 

少爹和方癩的衝突後來究竟還是因記工員小楊而起。

那是少爹去軍分區接下了一筆土方業務,任務是把一座小山頭打平後用來建倉庫;那山頭都是風化岩,隊裏又沒有挖土機械,全靠肩挑手挖愚公移山;風化石挖不動,隻好動用炸藥,好在軍分區別的沒有就炸藥多;但這炸藥雷管是危險品,必須嚴防階級敵人用來搞破壞,隻能掌握在三部份人手中;隊員中這些不三不四的人也是防範的對象,不能接觸炸藥。

每天午飯時分,趁人們吃飯的空隙時間,將周圍的人疏散開,由少爹和老方去到打好的炮眼裏裝藥放炮,就聽見通通通幾聲悶響,再硬的石頭也給放了下來。小楊的任務就是打炮眼,每天除了掌釺就是打錘,每次聽見炮響,心裏就癢癢,隻想自己也放上一炮過過癮。

那一天老方沒來上工,少爹就叫上小楊中午時當他的下手替炮眼裝藥,裝好藥後少爹就叫大家離開,他一個人在現場點炮;小楊就提出讓他也來放一炮試試,少爹說你敢點炮?他說我其實在你們背後偷看過好多次了,還有什麽不敢的呢?於是少爹把引信和雷管都交給了小楊讓他過一回放炮的癮。隻聽見轟隆一聲巨響,小楊高興地跳起來,我的頭炮成功了。可少爹一聽聲音,就連說隻怕不好,聲音太脆,你放的是空炮;走到放炮的地方一看,就傻了眼,石頭沒炸下來多少,不多的石頭倒是騰空而起,一塊半個立方大小的石塊飛到了二十多米開外,把旁邊新建的一座軍用倉庫的外牆給撞了個大窟窿。

這下麻煩來了,隻聽見一陣緊急軍號聲,就來了一隊荷槍實彈的解放軍戰士把倉庫周圍全部給戒嚴了,又來了一個身有四個兜的青年軍官,走來就把少爹叫走了。小楊當時就要和少爹同走,說,這炮是我放的,責任在我,可少爹使個眼色,然後吩咐說,大家把現場清理完,工具收拾好,等我回來。

當天少爹沒有回來,第二天,那青年軍官還到了搬運社詳細了解了少爹的情況,直到後來知道少爹三代貧農出身,本人從無劣跡,也還不是造反派,這才讓他回家。回來後,少爹什麽也不說,大家也不多問,誰都清楚,是少爹一人把責任擔起來了,這事要擱在不三不四的人身上,事情隻怕就嚴重了。

直到十多天後,方癩子回來上工後,無意中從別人口裏知道這事的責任其實在小楊,是他放的炮,就趕緊到軍分區的領導那裏去作了匯報,說少爹隱瞞了事實真像,喪失了階級立場,包庇出身反革命家庭的子弟。卻不知為什麽那位處理此事的年青軍官聽了老方講的事情後,非但沒有照老方所想去繼續追查,反倒將修理炸壞了的倉庫要由事故責任方承擔的修理費用,全部給免掉了。老方這才無奈作罷,但卻和少爹結下了不解的怨恨。

自此事後,老方就隔三岔五地不來隊裏上工了,之後就幹脆與隊脫離,加入了工人造反派。本來他早就要造反,隻是因為他一腦殼癩痢實在有失觀瞻,不管哪一派的造反派都不願要他;這回他受了少爹的氣,回去後就找了六號門的造反派頭頭,口口聲聲要階級兄弟們為他報仇;可那位造反司令一聽說是少爹,就擺手作罷;這些造反起家的頭頭們原來也都是嶽陽城裏的工流子,大家互相認識,不認識的也都聽到過少爹的大名。

老方一見告狀無效,就拿出了解放前要飯的能耐,一屁股坐在人家司令部不走了,人家開飯他幫著擺桌椅,人家開會他幫著喊口號,實在無奈,人家就發了他一個紅袖章,於是他總算正式造反了。

老方造反不久,革命就進入了高潮;在中央“文革”小組文攻武衛的指示下,城裏的造反派高司(高校紅衛兵司令部)和工聯(工人造反聯合司令部)兩派就真刀真槍地打了起來;大街上原來兩派互相攻訐的大字報都被一把火給燒盡,相互對罵的宣傳車成了運兵車,高音喇叭裏成天放的語錄歌,老方的癩痢頭上也戴上了柳條帽,肩膀上還神氣地挎著一支槍。白天,冷冷清清的大街上不時有叭公、叭公的槍響,那是造反派們在打冷炮子;夜晚槍聲就如炒豆般地響起來,那是兩派人都在借著黑幕互相偷襲對方的司令部。

學校停課,商店關門,工廠停產,連車船都不敢開動了;不論白天黑夜,大街上總在戒嚴,這樣的日了持續好多天了。

這樣下去,如何得了?少爹找到小楊家裏來了,他家裏快要揭不開鍋了,他有三個孩子,大的才十三歲,個個都要向他要吃;搬運工是多勞多得,不像國營單位,不做事也能拿錢,沒有誰給發工資,得自己想辦法。

那就隻有造反。小楊說。

那不行,尤其你們這種不三不四的人更不行,我還差不多。我祖宗三代貧農。

小楊就建議,沒得飯吃了還怕什麽?就以你為頭,我們就成立一個“老婆孩子要飯吃戰鬥隊”。

好是好,隻怕行不通,依你這麽叫,不是在給文化革命抹黑麽?

民以食為天,要吃飯犯了那家的法呢?

你講得也有道理。少爹想了想後說,你的建議容我再想想,我和你先說個另外一個事,他話頭一轉,城陵磯那頭有個大隊成立“革命委員會”,要新架一條低壓線路,你看能不能接下來幹?他問小楊。

隻要有錢,什麽事情都能幹,何況我原來也和別人一起立過電線杆。肯定能行的。

那好,我馬上就去回信,那頭要得急,我們明天就去。少爹高興了。

明天去?這街上戒嚴,明天出得了城啵?小楊有些擔心。

莫管它,明天跟我走就是。少爹信心十足地走了。

第二天,七八個人背了工具,頭戴安全帽,就跟上少爹出發了,可剛走出了不多遠,就讓人給截住了。

誰?幹什麽的?對麵街角上忽然轉出來幾個手持武器頭戴柳條帽的文攻武衛戰士。

是我們,革命群眾!少爹領著大家腳步不停地大搖大擺往前走。

站住,不站住開槍了!大概看見少爹頭上也帶有安全帽,對方十分警覺,都給站住不許動,過來一個人。少爹就要大家停下來,他一個人走上前去。

你們是什麽人?對方出來一個頭戴黃軍帽身著黃軍服的年青人,大約是個分隊長,他向少爹大聲斥問。

240 戰鬥隊的。少爹大聲回答。

那裏又出了個二四〇戰鬥隊?對方疑惑了,你們是什麽觀點的?怎麽從來不見你們對文化革命表過態?

我們是什麽觀點?少爹哈哈一笑,我們是麻子作報告——群眾觀點。要說我們的態度嘛,我們的態度是為了培養革命接班人,培養祖國的花朵,使革命後繼有人,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世世代代進行下去;我們二四0戰鬥隊的全體戰士誓死捍衛以毛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當好無產階級革命隊伍的總後勤!少爹聲調鏗鏘,鎮定自若,滔滔不絕。

那你們到底是哪一派的?對方給弄糊塗了。

哪一派?當然是無產階級革命派。偉大領袖毛主席號召我們抓革命、促生產,要文鬥,不要武鬥;我們二四0戰鬥隊的全體戰士為了革命的後一代,為了無產階級接班人,為了祖國的花朵,為了……他又念到剛才那段話上去了。

你們究竟是幹什麽的?分隊長終於不耐煩了,打斷了他的話。

幹什麽的?少爹這才亮出背在屁股後麵的電工鉗插,抽出別在上麵的鉗子、扳手,在對方眼前一揚,我們就是這個的幹活,喏,他做了個爬電杆的動作,登杆架線的,你搞清楚了麽?我們要是一天不幹活,老婆伢子就一天沒飯吃;幹一天,兩元四毛錢,所以我們叫做二四〇戰鬥隊,懂吧,我們這也是抓革命,促生產!

胡扯!分隊長為自己受到戲弄不禁勃然大怒,放你媽的屁,你還口口聲聲是抓革命,促生產,還什麽二四0戰鬥隊;你說你一天不幹活,老婆孩子就一天沒飯吃,你這是汙蔑“文化革命”的大好形式,是反革命!抓起來!

一聽說要抓人,大家趕緊圍了上去,不能抓人,我們出去做工犯了什麽法?他一家五口,全靠他做工吃飯,抓了他全家人就隻有餓死了。他祖宗三代貧農,怎麽成了反革命呢?我們都是做工的人,你就做點好事,讓我們走吧!

分隊長根本不為大家的言詞所動,他指派兩個持槍的的戰士,把這個家夥給送到司令部去,我倒要看看他是二四〇還是二五〇?(二五〇即二百五,傻瓜之意)

這下少爹的部下們也火了,把扳手鉗子都抓在手裏,擺出要打架的陣勢,少爹怕真打起來自己人沒槍,赤手空拳一定要吃虧,就連忙說,都是嶽陽城裏幾個人,低頭不見抬頭見;我這個貧下中農去一趟無產階級司令部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事;這樣吧,我跟你們走,他又指著回身指著部下說,你們也得讓他們幾個走,人家大隊成立“革命委員會”還等著他們去送電呢。

少爹一去,就逢上了平時說的無巧不成書,那司令部裏關押他的看守人員正是方癩子;癩子一見少爹,心中一陣狂喜,心想好你個李紹雄,你也有今天,看你還敢在老子麵前神不神;少爹一見是他,心裏也一驚,真是冤家路窄,怎麽就碰到他了呢?還得想辦法對付才行。

於是少爹就主動和老方說,前幾天一個算命的對我說,我這幾天要出點事,但不要緊,會有貴人相助,不過要破點財,要我準備一千元錢退財消災;這不,今天出門就碰到鬼了,無緣無故讓他們給捉了進來,這一進來就碰到你這個熟人了,你隻怕就是我命中的貴人,怎麽樣,你去給我擔個保,讓他們放我回去,我那一千元錢就給你這個貴人了。

你還會有一千元錢?老方不信。

你以為我這幾年隊長包工頭是白當的?這段時間你們搞武鬥我倒還發了些洋財,說給你怕你不相信,不到兩個月時間我賺了三千多元。也可能是我賺多了冤枉錢,是活該要出點血了。

那要是把你放了後你不認賬呢?我去找鬼要錢。老方心動了,他幹革命隻有不要錢的飯吃,平時一個大子也見不到。

你要不相信我也就沒有辦法了,那也隻能說你不是我的貴人了;我就不信拿了一千元錢就找不到一個幫我的貴人,我另外找人去。少爹故意回轉身去,不再理他。

老方仔細想了一陣,最後終於說,是不是你的貴人我也說不準,我去幫你說說,萬一說成了你可不能賴賬;你要曉得我是叫花子出身,睡到你家裏我也會要把一千元錢討到手的。

到了晚上大概是司令回來了,把抓來的人一個一個親自詢問;論到少爹時,他按老方教的,問話時也不先回答自己的姓名,隻是一個勁地裝傻,問東答西;鬧得司令要發火時,老方就說,這個人我認得,我們都叫他員外。

員外?司令不明白,他還會唱戲麽?怎麽叫員外呢?

就是嶽陽人說的家中底子厚。

底子厚,怎麽講?

就是心裏厚實,不通氣,不靈光。他還有個名字叫二四九。

二四九?什麽意思?司令更迷糊了。

就是二百五隻差那麽一點點了。

真是亂七八糟,連這種人都抓進來了,司令總算明白過來,不禁大光其火,趕走趕走,快給老子趕走!於是當天晚上少爹就被趕回了家。

 

一個月之後,方癩子發難;因為他的一千元錢連一分錢也無法到手。

盡管癩子手裏有槍,他卻沒有膽量將槍口對準三部份人,因為他要的是不能上台麵的錢,又不敢向他們司令要求以革命的名義去把少爹抓回來,隻好到新成立的街道“革命委員會”告了一狀,告的是少爹大搞資本主義地下黑包工,一個月時間賺了三千多元錢,比毛主席周總理的工資還要高。正是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新生的紅色政權就把少爹定為階級異已份子,作為新生的資本主義份子進行清算。

於是就在上回批鬥老黃的地方,少爹被請上了台。

李紹雄,你趁“文化革命”幹部靠邊站的時機大撈油水,現在我們新生的紅色政權絕不許你們這種人大發社會主義國難財。無論什麽人,都要秋後算賬,都得老實交待。主持批鬥會的是個女的,是街道“革委會”副主任,講起話來聲音不大,臉色卻是十分嚴肅。

盡管你也是三部份人出身,舊社會受過苦,但是你明目張膽地大搞資本主義單幹自發,搞地下黑包工頭,就是剝削人民的血汗,就是個路線鬥爭問題,雖然你和以劉少奇為首的資產階級司令部沒有直接聯係,可是你是為個人發財,走的就是資本主義道路,就是蔣介石、劉少奇那幫人的社會基礎,所以你的問題不能小看,必須老實交待。女副主任又從路線鬥爭的高度對少爹曉之以理,並對他的問題定了性。

見少爹久不吭聲,一邊帶眼鏡的“革委會”秘書就不耐煩了,你在“文革”開始以來就搞地下單幹,你老實交待,一共搞了多少錢?這也是今天批鬥會的主要目的。

本人一貫聽毛主席的話,從來沒有搞過單幹自發,就是做事,一天也隻有二元四毛錢;少爹這才開口說話,我原先的確有資本主義思想,隻想跟著那些走資派到資本主義道路上去走它一回,發點財回來,可就是那些走資派都不肯帶我去,也就一直找不到從哪裏走,也就死了心,不再想發財。

這裏有革命群眾對你的檢舉揭發信,你一個月就搞了三千多元錢,眼鏡從身上掏出了一封信,高高地揚起:鐵證如山,你還敢不認賬?

那肯定是方癩子搗的鬼,他的話你們也信?少爹根本不以為然。

不信革命群眾,還信你的不成?眼鏡看來是個斯文人,講起話來卻是點滴不漏,針鋒相對,告訴你,這裏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天下,你要不老實,就是與人民為敵,就可以把你捆起來再說;三千元錢的事,有沒有?我看你還是老實交待,省得我們對你實行無產階級專政!

你要硬說我有,好,就算我有這回事,行了吧。少爹讓眼鏡一嚇,居然也就老實了。

這才是正確的認識態度,女副主任點點頭,我們歡迎你能回到革命路線上來,你再接著說。

有一必有二,你絕對不光這一回,還有比這更多的,不要我們幫你擠牙膏,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見少爹的防線已經打破,眼鏡乘勝追擊。

幸虧你提醒我,是還有一回,少爹遲疑了一下,就是記不起是好多錢了。

仔細想想,應該記得起來的。眼鏡有些喜出望外。

總有七八百元錢吧。少爹吞吞吐吐。

絕對不止這個數,你要相信黨的政策,坦白從寬嘛!

那就是一千六七百元錢。

竹筒裏倒豆子,一次交待清楚。

三千二百元!少爹下了決心,十分痛快地說。

成績越來越大,眼鏡和女副主任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一下子神情嚴竣起來,據你自己交待,你每次都能拿到三千多元錢,那當然就不是一般的小事情,你老實交待,除了這明拿的外,你暗中還私分了多少?

對,除了明的,肯定還有暗的。

老實講,暗的還有多少?

講,快講!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台下的民兵們七嘴八舌地給眼鏡助威。

天地良心!你們要我說多少才夠呢?三千二不行,那就六千四,還不行,就一萬二千八,隨你們說要多少我就認多少,行吧?我倒是想發財,可實在沒有發過財;我口袋裏從來沒有超過兩元錢,哪來的成千上萬的錢呢?少爹給逼急了,忽然一迭連聲地大叫,一下子完全改變了口供。

這下子令眼鏡們始料不及,大家麵麵相覷,一時竟無話可說,批鬥會竟給冷了場。

還是女副主任深有城府,隻見她把桌子猛擊一掌,杏眼生怒,粉臉發威,李紹雄,你這個新生的資產階級份子,這樣囂張,這還了得!多少錢的問題,以後再說,今天先要打下你的囂張氣焰。長期以來,你搞單幹自發,就是在搞資本主義複辟,你今天在這裏先深挖你的資產階級思想根源,交待你的犯罪思想。

報告上級領導,我祖宗三代沒有念過書,資產階級思想我也深挖不出來,少爺忽然又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倒是我可以挖出我的後台來,是他們死力支持我搞資本主義複辟的。

一掌擊出了這麽個意外效果,女副主任的眼睛瞪得的溜溜圓,臉色立刻由陰轉睛,變得和顏悅色但又小心翼翼地說,你能主動地向組織交出後台,那才是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徹底地決裂,是立功贖罪的表現,我們當然表示歡迎;你就講講,你的後台都是誰?

這?少爹左顧右盼了一陣,欲言又止。

是不是這裏人多嘴雜,你不方便講?眼鏡馬上明白了少爹的意思。

正是正是,少爹走到女副主任身邊,十分神秘地壓低了聲音,我家離這裏不遠,有些問題是不是到我家裏去說,我可以向你們一次交待個清清楚楚。

可以,隻要你能真心靠攏組織,我們可以上你家去。女副主任連連點頭。

於是批鬥會也就收場,一行人隨著少爹來到火車站的鐵路家屬區,在家屬區的後麵有一個很大的堆場,這裏是專門供蒸氣機車頭卸放煤渣的地方,煤渣裏有不少未燒盡的煤核,不少人也就每天在這裏以揀煤核為生,久而久之,這裏就形成了一個以這些揀煤核為生人居住的棚戶區,少爹一家人就住在這裏。

這裏的房子自然比別處要差多了,走進少爹的屋,一股硫磺氣味直衝鼻,那是撿來的煤核被衝水後發出的味道;屋子倒還不小,但僅有一間,既是臥室,也作廚房,房中間打了一根戧,支住一邊已經傾斜了的牆壁,地上濕漉漉的盡是水,窗戶上糊了一層又一層藍的、紅的、花的各色半透明的塑料紙,房間自然也就很暗;這個幫別人裝電的人自己家裏竟然沒有電燈,這是因為整個這個地方沒有供電線路。進屋仔細看一陣,才能看清屋裏有一張大床,一張吃飯用的桌子,還有一隻買來的立櫃,這就是這個家裏的全部家當。屋裏沒有人,門卻大敝開。

人都死哪去了?少爹招待進來的幾個人在椅子和床沿上坐下,你們稍等,我馬上就來。

不一會兒,他就與一個蓬頭垢麵的婦女走了進來,他們後麵跟了三個不等大的孩子,大概看見屋裏有生人,三個孩子都一溜排地站在門口不肯進來。

都過來,少爹回轉身去牽著那個最小的孩子,指著另外兩個大點的,對坐在屋裏的人說,你們都看見了,這是我的大伢崽,二丫頭,三毛它,這是我老婆,後麵欄裏還有一頭豬,加起來五張嘴巴,都要找我要吃的。你們不是要我交出我的後台嗎?少爹伸出一隻手掌,喏,五個,他們都是我的後台,就是他們天天都在支持我搞資本主義複辟的。

看到這樣五個髒兮兮的後台,還有什麽好說的呢?屋裏的人都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後來還是女副主任使勁擺了一下手,幾個人同時起身,從屋裏魚貫而出,悄無聲息地走了。

一個個又髒又黑,長得和我一個相,真是名符其實的黑後台!一行人走出了老遠,還聽見少爹在高聲大叫。

兩天後,搬運社的六號門前貼出了一張通告,勒令新生的資產階級份子李紹雄,交出從事地下黑包工,榨取人民的血汗錢三千二百元,限期七天內本人自動送繳至街道“革命委員會”,否則後果自負,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決不輕饒!

通告一出,不但少爹的老婆見人就嚎,幾千元錢,賣兒賣女拿命還吧!就連隊裏人也都為少爹著急,幾個不三不四的人一湊合,也隻湊了幾百元錢,給少爹送去,少爹卻不肯收,這點錢反正也少了,幹脆一個不交,看他們把老子如何?了不起把我抓去,讓我老婆給送幾天牢飯。

五天後,見少爹沒有動靜,街道“革命委員會”又貼出了第二張限期交款的最後通諜;可通諜剛貼出來,少爹卻一把將它揭了下來;這樣做,你不是在火上澆油嗎?小楊提醒少爹,可他卻詭譎一笑,沒得辦法了,隻好借它一用,也許還能有點救,山人自有妙計。他把那張揭下的通告揣進懷裏,一個人去了人民醫院。

這是全城唯一的一家縣級人民醫院,醫院門診部是全城唯一抽血的地方,少爹一去就要求賣血,抽血的護士一見他麵黃肌瘦的樣子,還當是來看病的病人,自然就不許他賣血,他卻不走,站在一邊看別人如何抽血賣血。

過了一陣子,隻聽門口幾聲汽車喇叭響,從一輛黑色烏龜車裏鑽出了一位戴墨鏡的領導,幾個人前呼後擁地隨著領導走進了醫院大門;少爹見此,突然一下子擠進那些正在排隊抽血的人當中,一把抓住護士,大呼小叫地要護士給他抽血,護士當然不肯,他就放聲大喊起來,我要賣血,為什麽不讓我賣血?冤有頭,債有主,血債要用血來還!

那下車的領導是新上任的湖南省革委會第一副主任。他原來是本地的父母官,這次從省裏回嶽陽是來看望住醫院的老同事,卻不料進醫院門就聽見有人在喊血債要用血來還的話,高度的革命警惕性使他馬上停下了腳步,於是少爹就讓人帶到了這位省領導的麵前。

你有什麽冤,還要用血來還?省革委毛副主任輕言細語地問。

我們這裏街道上的領導們說我搞了單幹自發,欠了人民的血汗錢,他從懷裏掏出那張最後通牒,把事情的原委作了一通講解,然後就哭喪著臉說,我祖宗三代貧農,隻因家中太窮才養不起家中的五張嘴,讓我做了對不起黨和人民的事情,欠了人民的血汗錢,我就隻有用我的血來還。說著撲通一聲就要下跪,領導就趕緊把他拉住,他卻死活不肯起來,我向毛主席老人家請罪,向領導請罪,我就賣光自己的血也一定要還清人民的血汗錢。

第一副主任見此不禁皺了皺眉頭,什麽了不起的事情,怎麽把一個三代貧農逼到要賣血的地步,我們決不能當新社會的黃世仁,查查看,是誰搞的,逼得貧下中農賣血,這政治影響多不好。

於是就有人趕緊去打電話查問,過了一會兒,就見眼鏡帶了一幫人打起飛腳趕到了醫院;那奉命打電話的人虎著臉,當著少爹的麵把眼鏡一頓好訓,你們做的好事,把貧下中農逼得在醫院賣血,告訴你,毛主任都發火了!

我的天啦,我們幾時要他來賣血,我們真的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做。眼鏡叫苦連天。

我不賣血哪來的錢還你們的閻王債,我也是被你們逼得沒法子了。少爹黑著一張馬臉,在一邊冷冷地說。

你們怎麽不考慮這樣做的政治影響呢?依靠貧下中農是黨的階級路線,毛主席說的打擊貧農就是打擊革命,這是路線鬥爭你懂不懂?你們趕緊請他回去,不許再發生讓貧下中農賣血的這種事情了。打電話的領導對眼鏡不客氣地下了命令。

好好,我們馬上請他走,保證今後不再犯這種錯誤。眼鏡連連點頭。

可少爹請不動,拿出懷裏的最後通諜問,那你們馬上就要我交的幾千元錢又如何辦?

不要了,錢不要了,我的老人家,請你快和我一齊回去,我算是服了你了。眼鏡一迭連聲隻向少爹說好話,這樣少爹才隨著眼鏡們離開醫院。臨行前又還拉著眼鏡與打電話的領導一齊握手,向毛主任表示感謝。

你是如何曉得那天省革委第一副主任毛書記會到縣裏醫院裏來的呢?事後小楊問少爹。

少爹就解釋,你不曉得,如今的幹部也不好當;今天還是革命派,明天就成了走資派;所以幹部們有事無事都喜歡往醫院裏跑,老說自己有病,萬一被造反派揪出來,就以有病為由可以免遭批鬥;現在找領導,尤其是大頭頭,最好到醫院裏來找,張三李四王五麻子總會碰上一個;而那些住在醫院的領導,他們的上級領導,隻要有可能都會經常到醫院看望自己的部下,既表示組織的關懷也了解鬥爭新動向。至於那天遇到了省革委的毛主任,也是瞎貓碰上死老鼠,我那天去醫院,原本打算隻要看見是坐烏龜車來醫院的,見誰就逮誰,哪曉得一下子就讓我逮到了一個省裏來的大官呢?

盡管撤銷了最後通諜,街道革委會不再找少爹要錢了,少爹從醫院回來後還是把所有人召集到一起開會,對大家說,這回算是把他們徹底得罪了,不造反怕是不行了。借省革委毛主任的東風,我們成立自己的造反組織,大家有什麽想法?

好呀,小楊首先讚成,我們也要有自己的造反隊伍,就按你上次被盤查時說的,我們就叫240戰鬥隊。

就像這次逮到毛主任這個大官一樣,要來就來大的,少爹心氣高,不能叫戰鬥隊,要叫240戰鬥司令部。

好呀,大家一致讚成,小楊又說,不過帽子下麵得要有人,建議司令部下麵設兩個戰鬥隊。一個就是少爹經常喊我們是不三不四的人,我們就成立不三不四戰鬥隊,還有一個是我原來提議過的,老婆孩子要飯吃戰鬥隊,如何?

這樣喊怎麽能行,就有人反對,這與革命不相關,這是餿主意。

少爹皺著眉頭想了一陣,對小楊說,你取的名字也和你人一樣不三不四。但既然是造反,就顧不得那麽多了,先按你說的名字辦了再說,以後不行再改。

就當即拍板,我出身三代貧農,這司令隻能是我來當,你們沒資格的。不三不四戰鬥隊既是你提議的,隊長就非你小楊莫屬了。至於這個老婆孩子要飯吃戰鬥隊的隊長大家看誰合適。邊說邊把目光轉向老黃。

老黃就趕緊擺手,我不當,莫又把我當成投機倒把分子開我的鬥爭會。

你不說我還沒想到,少爹就哈哈一笑,就因為你投機倒把會搞錢,這老婆孩子要飯吃的隊長還非得要你來不可。大家說對不對?

在大家一致讚成的掌聲中老黃光榮就職,240工人造反司令部掛牌成立了,李司令正式上任。

有錢才能辦事,開張就得要錢。司令上任三天,天天都是這句話掛嘴邊,為錢的事傷透了腦筋。

找來兩個隊長商量如何搞錢。小楊說,就按你上次的辦法,動員大家都去賣血,我們不三不四的年輕人政治地位低,但身體素質高,血氣旺,來錢快。

老黃就搖頭,那不是辦法,上來就要人賣血,這損害司令的聲譽,不成體統。我的辦法還是想做點生意賺錢養家,這樣穩妥一些。

司令大姆指一伸,生薑還是老的辣,選你當隊長沒看錯人,你說做什麽生意好?兩眼就緊盯著老黃看。

現在每月每個人隻發半它肥皂票,家庭用的肥皂最緊缺。而做肥皂要用燒堿,燒堿生資公司就有。

又是燒堿?小楊偏是那壺不開提那壺,上回揪鬥你搞投機倒把,不就是因為你販運燒堿到汩羅肥皂廠去,被當地造反派抓到了。

李司令就打斷小楊,不然,上回把老黃整得要死,是針對他個人的投機倒把行為。這回我們要整回來。因為我們是革命造反派,不是為個人得利,而是為全市革命群眾的家庭生活解決問題,一句話,為了革命需要,還怕個什麽呢?

見小楊不再吱聲,李司令桌子一拍,對,就是燒堿了。革命群眾都要用肥皂,我們這樣做也是為了滿足廣大革命群眾的生活需要,是為抓革命,促生產而戰鬥。是為毛主席他老人家分憂。

見司令振振有詞地拍板定音,老黃就提醒說,不過這是實實在在做生意,不是喊革命口號就能成功的,這做生意一是要有本錢,二是要有介紹信才行的。

本錢大家湊,每人借款一百元。司令不假思索地宣布,又問老黃,貨款先付一半可以麽?

倒是可以的。但要單位擔保才行。

擔保?我這顆大印行不,司令啪地一聲把一個飯碗大的240工人造反司令部的大印拍在桌上,就連介紹信也靠它了。

老黃一看還是搖頭,按照規定,必須要是當地政府的介紹信,造反派擔保是行不通的。

明天我就上街道革委會,要他們出介紹信,看他們怎麽說。

第二天司令親自出馬到了街道革委會。小楊先進去通報司令駕到。眼鏡一看司令就是少爹,立馬就想到了省革委毛主任的訓話,就趕忙向領導通報。領導還是原先的領導,隻不過那位年輕的女付主任現在已經升任為正主任了。

女主任一聽說是少爹,氣就不打一處來,上次的三千多元沒找他要,這回還有臉找上門來了,像他這種人也能造反?他也有資格自稱司令?

眼鏡就趕忙打圓場,我作過調查。他祖上是真正的三代貧農,要論出身你和我還比他不過。現今貧下中農出身最吃香,他又是一條泥鰍,最會鑽政策的空子,胡鬧起來就連省裏來的毛主任也要將就他,何況現在他又搖身一變成了造反司令,我們還是不與這種小人一般見識的好。

女主任想了一陣後才說,和這種人見麵還勞我想了半天,真的丟了我的格,也罷,好女不和臭男鬥,就賞他個臉。

想通以後見麵的禮性就不一樣了,主任與司令以革命的名義相見,沒有人再提過去的事情,一聽少爹說他要為全市革命群眾解決生活困難,幹一件抓革命促生產的大好事,主任開始圓睜杏眼打死都不信,後來又不知為何突然點了頭,喊來眼鏡按少爹的要求開出了街道革委會的介紹信。臨走時,眼鏡又特別代領導說,請少司令代女主任向省革委的毛主任問好,下次來嶽陽一定要請省領導到他們街道來視察。小楊乘機提出,要請毛主任必須到長沙進省革委大院,就向他多要了兩張空白介紹信。

第二天老黃就帶了全體革命戰士們湊齊的兩千多元錢,和司令一起到生資公司買燒堿。公司辦公室看到街道革委會的介紹信後倒是沒說多話,同意賣出燒堿。可當司令提出隻有一半錢要提走全部貨物時就不高興了,說要研究後再答複。

三天後李司令帶上不三不四戰鬥隊的十幾個成員,拖了八部板車,戴上了平時做工用的柳條帽,在生資公司大門口一站,將240工人造反司令部的血紅大旗往辦公大樓頂上一插,李司令就對生資公司門口的傳達人員說,你們原先的生資公司招牌被砸了,我給你們送了一塊新的來。傳達室一看新牌上寫的是“240工人造反司令部”,二話不說到二樓辦公室請來領導,領導一看這架勢,也不再多說二話,就叫來倉庫保管員,當場批字按半價發貨共計四噸。

李司令也不含糊,主動向對方開具了一張欠款收據,說,一個月後本司令親自送錢上門,感謝公司革委會領導對革命造反派的支持雲雲。領導也小心翼翼地陪笑,為革命作貢獻應當應當,隻請把造反司令部的大牌子取走。

八部板車把四噸燒堿當即送到火車貨運站準備托運到汩羅時,卻又是冤家路窄,在月台上碰到了方癩子領的一班革命造反派戰士,帶著槍在維持秩序。看到老黃的燒堿,方癩就滿麵春風一臉得意地說,你又想站台了?

老黃就亮出240工人造反司令部的身份,可方癩連尿都不尿,神氣十足地把背在後麵的槍擺到前麵,對老黃說,看到沒有,我這是奉嶽陽市工人糾察總隊的命令,負責維護嶽陽火車站的治安秩序,沒有總司令部的許可,我決不放行你們的貨物,就是火車站沒有我的同意,也絕對不會給你們辦理貨物托運的。

碰到這個冤家對頭,老黃隻好將燒堿拖回到司令部來了。

幾個人一商量,司令就拍板,方癩子不尿起我們,我還不尿起他,火車走不了我們走旱路,拖運貨物是我們的本行,這裏到汩羅不就八十公裏嗎,小楊你們不三不四戰鬥隊,按照毛主席最高指示,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革命勇氣,用板車運,三天給我送到汩羅肥皂廠,比火車托運還要快三天。

可是還不到三天,小楊就一個人回來了,燒堿在去肥皂廠的道上,讓汩羅的造反派給攔截了。

什麽道理?司令問,

造反有理。小楊說。

那就去搶回來。

搶?他們有槍。

造反派搶造反派,這真是邪上天了,司令圍著桌子打圈圈,這硬要逼上梁山了,看來我們光有造反派的名義還不行,得要有槍才是真正的造反派。

司令當即決定,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槍杆子裏麵出政權。他老人家的親密戰友林付主席說,政權就是鎮壓之權。小楊你們留兩個人在原地盯住貨物。其餘人統統回來,跟我去搞槍。

到那裏去搞槍?小楊問。

司令一怔,想想後就說,你和方癩子關係還沒搞僵,你先去找他打聽一下,看他們的槍是那裏發的,我們也去要。都是造反派,我就不信本司令連方癩子都不如了。

當晚,小楊就回信,那來有發的槍,方癩子說,造反要靠自己,他們的槍都是搶來的。他之所以能夠當上車站糾察隊長,就因為帶人搶了十幾條槍。

他都能搶到我還不能麽?司令一聽這個消息就大為高興,你再去跟他說,告訴我們到那裏去搶槍,我給他一千元錢。

又是一千元錢?小楊馬上抵了回來,他上回就為一千元錢上了你當,現在還能信你的話?再說錢在那裏,我們現在連本錢都被汩羅人扣押了。

這個世界上當是上不完的,少爹反倒神情輕鬆地歪起嘴巴笑,按我說的你去試試看,他是個睡到棺材裏都伸出手來要錢的人,有一千元錢的事還能不動心?見小楊還是不想動,就收起笑容把嘴巴也收正後陡然一聲,執行本司令的命令,快去!

沒想到小楊去後回來說,司令你真是料事如神,方癩一聽有一千元錢,不但一口答應了,還說他要親自帶我們去搶槍。

他帶我們去,還有這麽好的事,他怕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吧,老黃就趕緊提醒。

應該不是,小楊說,因為他說就他一個人給我們帶路,好像是生怕被別人與他分了錢的意思。

少爹卻根本不去聽他們兩人在說什麽,司令畢竟是司令,他手一揚嘴巴一歪,豪情滿懷地對大家宣布,又到了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的時候了。造反就是要敢於拚命,管他安沒安好心,就是鬼門關,老子也跟他走一遭。賭輸了,老子命一條,賭贏了,有了槍,我們就真的能造反起家了。走,今晚就行動。

正準備動身,方癩子來了。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怎麽你會自己找到我們司令部來?除司令外,所有人都感到奇怪。

方癩就開門見山,因為你少爹與我原來有過節,你肯定會懷疑我是不是在設局害你們。與其大家心存疑慮,不如先難後易,我們當麵把把條件說好再辦事。

咦,當了幾天造反派,老方,你倒是長進了。少爹不無奇怪地誇了一句,又爽快地說,行,你要什麽條件,簡單點說。

方癩就開口,先給你們說清楚槍為什麽能夠搶得來,這搶槍說起來不好聽,其實也不算是搶,是半搶半送的事。槍杆子要掌握在誰的手裏,當然隻能交給擁護毛主席革命路線的造反派手中。中央文革小組有號召,部隊要支左。那誰是左派,除了工人造反隊伍還有誰?所以部隊的槍隻要你去搶他們就讓你拿。

天底下還有這麽好的事,我就不信,小楊馬上反對,按你說,隻要是工人造反派,就是部隊支左對象,就能去搶槍,還能半搶半送,還讓你去拿?

也難怪你不信,方癩子就耐心往下講,這個話開始誰都不信,隻有我光棍一條,才當了第一個敢死隊員,帶頭去軍分區試了一回,搶了十幾支槍回來。有了這十幾支槍我們就成立了工人糾察隊。

小楊還是不信,不依不饒往下講:那依你說,隻要去軍分區一搶就能有槍,那和你們對立搞武鬥的保皇派,他們的槍支是從那裏來的呢?未必部隊軍分區還兩邊都支左,難道兩邊都能搶到槍不成?你這不是騙人的鬼話。

你這就說到點子上來了,方癩子對小楊的話不但不生氣,反而高興了:這就讓我告訴你為什麽到軍分區去槍槍是半搶半送的道理,你們都給我聽好了,自從江青號召砸爛公檢法以後,很多武裝部還有公安局的槍支就都落到了保皇派手裏,保皇派就用這些槍支衛護這幫下了台的公檢法。跟保皇派對立的工人造反派手裏沒有槍,赤手空拳的就占了下風,而林付主席的部隊支左是要站在工人造反派這邊的,部隊要支左又不好直接發槍給地方上的工人,怕落個挑起群眾鬥群眾的罪名,就讓工人造反派自己去搶槍,實際上是去拿槍。部隊這樣既支了左又沒有直接發槍,反正現在誰也搞不清楚參加武鬥的兩派槍都從那裏來的,全國各地的保皇派也好造反派也好,雙方各有好多槍連鬼都不曉得。好了,道理講了一羅筐,你們連茶都沒讓我喝一口,我就不多講了。你們若是信我的,今晚就跟我走一趟。讓我也賺點錢花。要是不信就算了。

聽他說得有鼻子有眼,老黃就動了心,但又還是有疑慮,就低聲向少爹耳語,他講的要是真的,倒是可以試一下,但要是他在編起謊來故意誆起我們上當呢?

少爹卻放大聲音回答,不管癩子安的什麽心,他敢做的事還有我少胡子不敢做的。老方,刀山火海鬼門關我今晚都跟你闖一回。不過最多連我隻去五個人。萬一跟你去搞蹋了場,我們的損失也不大。

那我也醜話說在前頭,若是搶槍時出了麻煩那是你少爹自己的事,與我無關。我隻要錢,你們答應我的一千元錢不能又像上回那樣最後分文沒有。如果我拿不到錢怎麽辦?

少爹就嗬嗬一笑,那我也把底交給你,你不是看到了我們的四噸燒堿了嗎,那裏就是上萬元的錢。現在我們的貨讓汩羅造反派在去肥皂廠的道上給霸蠻搶走了,我們去搞槍就是為了把燒堿再搶回來。放心,燒堿回來了決不會少你一分錢的。

方癩子想想後就說,算了,我就再信你一回,隻是說白了,我隻是個帶路的,出了麻煩惹出什麽後果都是你少胡子自負。

於是一行五個人到得晚上十點動身,按照方癩的指引到了軍分區門口。果然如他所說,門口隻有一個值班的戰士,方癩似乎與他很熟,拿出兩包煙就帶他走到一邊去說話了,少爹一行就趁機溜進了大門。

按照方癩事先交待好的路線,進大門後左邊是辦公區,右邊是庫區,找到庫區的第二棟倉庫後就直接進入倉庫地下室,這裏才是軍區存放武器的地方。地下室門一推就可開,裏麵路很深,燈光也暗,走到盡頭才可看見一個個大木箱,打開木箱蓋,鋥亮的步槍放在裏麵。同去的五個人都屏氣消聲,每人背上兩支槍拿了就跑。

少爹走在最後,正要離開時,突然想到大家都隻顧搶槍,沒有拿子彈,槍有個屌用?就回轉身來尋找子彈的存放地。卻突然發現一個身影在前麵一晃,原來是方癩,不知他何時也進來了,就留了個心眼跟在他後麵走,發現存放槍支的地方還有一個隔壁房間,悄悄地跟了進去。進去就看到這個房間裏也是一個個的大木箱,但這些大木箱裏放的不是槍,都是嶄新的人民幣,原來金庫和武庫是聯在一起的。

方癩子進去就掀開箱子拿錢,少爹就從後麵一步趕上,你怎麽能動金庫的票子?

方癩子先是一驚,後來一看是少爹,就不當回事地說,你看這麽多錢,不拿白不拿。

見少爹不動手,方癩就笑,反正進來了,不拿也算是拿了。你就跟我一起拿吧。你也莫怕,隻要是造反派到過的地方,什麽事情就都說不清楚的,嶽陽這麽多的造反派,隻要你我不說,天王老子也搞不清楚是誰動了金庫的錢。

不行,少爹一聲喝止,這是國家的錢,不能拿。我們是革命造反派,不是土匪,不能搶錢。

這裏就我們兩個人,怕什麽,你我都拿一點,又沒別人看到。

少爹就趕緊上前啪地一聲把箱子蓋上,兩手緊壓箱蓋,誰都不能動,這是國家的錢。

對呀,國家的錢,關你個卵事。

老方,我再說一遍,我們是革命造反派,拿了錢就成了土匪強盜,這錢拿不得的。

要是我硬要呢?

我馬上把你抓送到軍分區去你信不信,大不了我們一起坐牢。

 

少爹與方癩的決絕翻臉,讓方癩子空著手從軍分區出來了,也讓後來的事情順理成章地急轉直下。

1、因為沒有拿到子彈,搶來的槍支成了燒火棍,沒有人願意拿燒火棍去汩羅,老黃買來的四噸燒堿也就沒有了下落。

2、240工人造反司令部每個成員都為販燒堿的事損失了一百元錢,雖然不是很多,但老婆孩子要飯吃戰鬥隊的黃隊長卻因此而失蹤了,戰鬥隊隨即自動解散。

3、兩天後,部隊領導接到軍分區倉庫槍支失竊的群眾舉報,就要求工人糾察總隊協查這起槍支被盜案件,少爹就主動投案,把所有的燒火棍如數上交後,卻還是被工人糾察總隊作為盜槍犯抓捕,關進了磨子山看守所的一號監房。少爹被抓後的當晚,240工人造反司令部的招牌就不知被誰從搬運社六號門的大門口取走了。

4、又過了兩天,工人糾察總隊接到240工人造反派以小楊為首的群眾實名舉報,內容是工人糾察總隊方昌海分隊長,煽動並帶領部分240工人造反隊員去軍分區搶槍,想借造反派搶槍之名實施個人搶錢之實,遭到240工人造反李紹雄司令的製止,搶錢不成後又嫁禍於工人造反派。此事經調查又得到李紹雄司令在獄中的證實。於是,在少爹被抓捕到看守所僅七天後,方癩子也被嶽陽市工人糾察總隊關押。

5、三個月後,林禿子墜機蒙古,支左部隊撤離,工人糾察總隊旋作鳥獸散,小楊和方癩子都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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