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吳天,出來。”早飯剛過,周所長就將吳天提送到了審訊室。
一見麵張一明心裏就一陣輕鬆:這小子長相還不如我,看來我想要的事情還蠻有希望的。真想不通師青這麽個漂亮妹子為什麽要嫁這麽個一無長相,二無工作,就連文化革命也無權參加的21種人,這小子給她灌了什麽迷魂湯,讓她死心塌地跟了他,隻要搞清楚這個原因我就不信不能讓她回心轉意來跟我。
於是就和顏悅色對吳天說:抓捕你的人不再提審你了,現在你的案子歸我管,我姓張,是地區軍管會政保科長,你要好生與我配合,老實交待問題,爭取得到政府的寬大處理。現在你把你所有犯罪的事實都給我交待清楚。
吳天就回答,我是因為惡攻言論抓進來的。其實是好簡單的一回事啊,已經向你們交待七八回了,我那所謂的犯罪——
張一明就一聲斷喝,住嘴,什麽叫做“所謂的”犯罪?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強加於人的罪名就是所謂的犯罪。吳天毫不氣餒地頂了回去。
張一明一愣,這家夥不好對付,心想要給他個下馬威才好。但仔細一想,我是為師青來的,犯不著與他糾纏,就忍一口氣說,那你講講怎麽就是強加於你了。
吳天就大聲說,那句所謂的惡毒攻擊毛主席的話又不是我講的,是另外七個人打夯時一齊喊出來的,完全無心的一句話讓別人故意說成了毛澤東嘛…..一個禍害沒說出口,張一明一拍桌,畜生般的惡攻語言不許再重複。這個事情早就清楚了,今天你要老實交待你的其它犯罪事實。
其它犯罪?吳天不禁心裏一怔,這才仔細看了一眼張一明。看來來者不善,但搞不清楚是什麽來頭,就想起“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看守所的十六字真言,索性來個一推六二五,反問一句:我那還有什麽其它犯罪呢?
你還問我?張一明忍不住了,從腰間掏出手槍來往桌上啪地一拍,告訴你,毛主席教導說,不打無準備之仗,沒有掌握你的材料,我們不會提審你。你自己老實交待,還可以算你坦白從寬。
吳天認真想了想說,除了打夯喊號子的那件事情外,我沒有其它犯罪。但喊號子的事是有人故意編造,對我是天大的冤枉。
這個家夥關進來已經一年多時間了,對辦案人員的提審肯定有一套對付經驗,張一明不想跟他磨時間,就說,我就曉得你不會承認有其它犯罪的,那好,我給你一個交待機會,你就講一講你是怎樣與你老婆師青認識的?
認識師青也算犯罪?
張一明再拍桌:罪莫大焉。不認識你之前,師青是巴嶽地區知識青年的先進代表,她的事跡還登過湖南日報,濱江茶場把她作為無產階級接班人培養。與你相識後就由紅變黑,從一個極端跳到了另一個極端。現在成了反革命家屬。你說你是怎樣用資產階級感情拉攏腐蝕瓦解無產階級革命隊伍,將革命接班人拉下水的。你老實交待。
這讓我從何說起呢?
就從你們認識開始講起。
這好說,隻是說來話長,隻要科長你不嫌煩,就聽我慢慢道來。
張一明心想我正是要曉得你用什麽辦法把師青搞到手的,就態度轉緩,好,允許你慢慢講,說得越清楚越好,算作你的坦白交待,爭取寬大處理。
麵對張一明滿懷興趣的眼光,吳天就把審訊當作了閑聊,眼睛半合半張,怡然自得地邊想邊說。
那是兩年多前的事了,那天下午六點多鍾,我坐在窗口的書桌前看書,孟春時節,天色到這時候差不多就要黑盡了,剛拉開電燈,忽然覺得窗口前麵有個人影一晃,一個姑娘站在家門前。
請問你找誰?因為我自己的身影遮住了光亮,看不清來人模樣,就有些疑惑地問,我是和玲玲一個隊上的。來人說。
玲玲是我下放在濱江茶場的妹妹,我連忙將來人讓進家中,燈光下,看見她身著一身暗呢格子的上裝,領口上襯著一件紫色碎花襯衣的翻領,一條軍綠色的布褲下是一雙軍綠色的解放鞋,齊耳的短發在腦後又紮成了兩個刷把。
我看她一身標準的知青裝著,就一下子就想起來了,這不是一個月前和妹妹一起來過我家與她同隊的知青師青嗎?那次來,因為素昧平生,我隻是和她打了一個簡單的招呼。臨走時,妹妹代她要向我借石頭記,我當時心裏有些不高興。科長你也曉得,文化大革命一來,所有古典書藉都屬於封建主義的四舊之列,大部分都讓造反派們搜去燒掉了,我好容易僥幸保存下來的一些書生怕被人知道,妹妹倒好,她不但到她們隊上替我到處招搖說哥哥的書多,而且還帶著人上門來借,借的又是文革前也少有的布麵精裝石頭記,怎不叫我心裏窩火?我本想一口拒絕,但看見師青低眉信眼坐在一邊老老實實的樣子,我想頭一次到我家來的年青姑娘,還是不要傷人臉麵,於是就找出來了另外一種十幾本一套而又殘缺不全的簡裝本石頭記給了她,好在她們也搞不清楚一套應該是多少本,從我手裏紅著臉接過書,慌慌張張地趕回茶場去了。
你坐,我想清楚了就客氣地倒了一杯茶,招呼她坐下,心裏想她這次來,是來還書的還是又來借書的呢?看來都不像;果然,她剛坐下就向我說,你能馬上幫我找到馬明嗎?什麽事?我連忙問,我可以幫你找到他。
馬明是我前不久新結識的一位朋友,能否找得到他其實我心裏也沒有底,不過能為一位初相識的姑娘幫點忙,我心裏也還是滿樂意的。
那就請你告訴他,我已經跑出來了,要他今晚不要再去濱江大堤上接應我了。
跑出來了,你從那裏跑出來了?我覺得有些雲山霧罩。
唉!姑娘深深地歎了口氣,我在農場專政班裏挨整受批判的事情你一點都不知道?玲玲沒有對你說過?
好像聽她提起過,如今到處都是專政班學習班什麽的,我也就沒在意,再說好像你前不久來我家借書時還根本沒有這回事呀。
我也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得這麽快,如今出了麻煩,事情升級了。
麻煩的起因就如科長你開頭說的,文革開始前她是嶽陽地區下放知青中的先進代表,還是她所在國營茶場的共青團幹,湖南日報真的登載過她的先進事跡。文革開始後,她們茶場的領導一下子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原來培養過她的場長首當其衝,她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走資派培養出來的修正主義黑苗子,跟著受到了衝擊。
文革初期,這種事情原本不算稀奇,但從公安部頒布了清理21種人的文件後,培養她的場長居然被挖出了嚴重曆史問題,是一個國民黨的殘渣餘孽,於是場長成了農場的頭號階級敵人,她也當然地跟著場長升了級,進了專政班不說,還派了民兵專門看守,受到了特殊待遇,成了無產階級專政的重點對象。
知青之間總是互相同情和支持的,她被單獨關押後,妹妹和其他一些知識青年總是要設法騙過那些看守民兵去看望她。就在昨天上午,一個知青帶了馬明來偷著看她,其實她與馬明隻有一麵之交,連普通熟人都算不上,卻不料馬明臨走時悄悄地對她說了一句,你怎麽不跑啊,這麽老實,今夜晚你從專政班裏跑出來,我晚上在濱江的大堤上接應你。還未等她回過神來,丟下這句話,他就匆匆走了。
而剛好當天下午她母親又專門到茶場來看望女兒,在她母親探望完畢離開專政班時,她忽然想起馬明說的話,就對看守她的民兵說,她想送她母親出門;看守民兵一時大意就答應了她的要求,讓她們母女倆出了門,剛好走出民兵的視線,母女倆就打起飛腳而逃;一口氣跑到濱江大鐵橋的渡口,路到這裏被水隔斷,所有南來北往的行人都要經由一條人工擺渡的木船送到對岸。母女兩人剛上渡船,就看見追趕她的民兵跑過來了,倆人就一迭連聲地大叫船家開船,等到民兵趕到河邊,船已離岸一百多米了,氣得那些追趕的民兵在河沿上哇哇大叫。
渡口河麵並不寬,渡船來回一趟也就不過二十分鍾,她就抓住這二十多分鍾的時間一口氣跑進了城。
進城後自然不敢回家,也不敢到平日裏的同學和知青家中去,怕追趕她的民兵熟悉她的行蹤尾隨而至;想了想,隻有和我是初識,農場裏的人誰也不知道,到我這裏來可能會要安全一些,並且還可以通過我去找馬明。讓我告訴他,她已經從專政班裏逃進城了,要他晚上不要再濱江大堤上去接應她了。
弄清了她眼下的處境後,我知道事不宜遲,立刻要她到後麵母親房裏去,放下門簾,不讓外麵進來的人一眼就能看見。我這裏平時晚上來家閑聊神侃的朋友實在多多,今天晚上倒好,不知為何一個都沒有來。我將她安頓了一下後就匆匆地出門去找馬明。
馬明家在巴嶽樓河下,離我家大概有五裏地,等我氣喘籲籲地找到他家,家中卻隻有他妹妹在,他妹妹告訴我哥哥下午去幫別人搬家後喝酒去了,也不知今晚還回不回來。我原來以為隻是代為告知一聲師青已經逃出來了,再交由馬明讓他安排,心想既然是他約她逃出來,想必一切都有安置;現在搞清楚馬明當時隻是隨口一說,並未當真,不然就不會到別人家喝酒去了,他根本沒有打算去堤上接人。
我知道,這個難題落到我身上來了。
麵對一個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的年青姑娘,你說我能拒之門外見難不救嗎?
回來後我把找馬明的情況委婉地告訴她,要她今晚就在我家住下來,明日再想辦法;眼見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鍾了,她也無法再說什麽了,隻得在母親房裏睡了下來。
母親雖然同意她住下來,心裏卻是十分害怕,本來我家的成分就高,屬於關、管、殺之列,是軍管會或者造反派可以隨時抄家的對象,並且已經光顧過兩回了;而今收留一個女逃犯在家,還不知會惹來什麽禍。等她睡下後,雖然是初春天氣,母親卻把蚊帳給放了下來,覺得還不放心,又找來一塊破門板擋在床頭,為的是萬一抄家的來了不讓他們一眼就看見家裏有外來人,卻沒有想到這樣做成了不打自招,反倒會更惹人懷疑,可憐的老人!
第二天晨起,沒等到吃早飯她就要走,她不忍心看到老人家為她擔驚受怕。我問她打算去那裏,她卻自己也說不上來,我想了一下對她說,我帶你去個安全地方先躲一陣,然後我再設法把你送出城去。她默然了一陣,點了點頭。
天上下起了毛毛細雨,我家僅有一把雨傘,我把傘給了她,然後在她前麵帶路向河沿下的魚巷子走。有好幾次她都從後麵想趕上我,我就馬上加快了腳步,我知道她趕上我是想把雨傘讓給我打,我又怎麽能自己打傘而讓一個姑娘家去淋雨呢?而兩人共一把傘我和她又還都不好意思。
李建生家住在城東魚巷子口子上,這裏是往洞庭湖下河灘的入口處。來往的人少,他是和我一起拖板車的鐵朋友,也是一個關管殺的子弟,平日裏緘口慎言,但卻是一個明大義又敢擔鐵擔的血性漢子;我把她帶進他的家門,簡單地把情況向他一說,他馬上就從他那隻有五六個平方米的小屋裏退了出來,讓她進去後,再給她找了幾本書放在桌上,然後從外麵把門給反鎖上了,以表示沒人在家,防止造反派光臨。
我和建生把身上僅有的錢湊了湊,還不到三十元,想想還不夠她逃出去用費,我又去找趙東明,他也是和我們一樣的出身成分高的子弟,我向他借錢,他紅著臉磨蹭了半天,隻拿出了不到五元的零錢,我知道他生性有些小氣,也沒有再為難他,就起身向外走,倒是他妹妹趙東梅趕出來,掏給我她身上全部不到一元錢的毛票後又塞給我二十多斤糧票,也算是解決了點問題。
當我回到家裏,馬明知道師青的事情後,倒是自己找到我家裏來了,和他同時來的另外還有兩位,一位是和師青一同下放在茶場的男知青安一青,也是因為出身不好在茶場挨整待不下去了,另外一位是下放在梅溪農村的知青陳小龍;雖然安、陳兩位和我第一次見麵,卻都好似一見如故,講起話來也就一拍即合。幾個人一商量,決定讓師青和安一青一起逃到長沙去。
安一青在長沙湖南大學有同學,那裏是青年學生和紅衛兵的老家,落腳比較安全。然後幾個人又再湊了些錢和糧票,商定今天晚上就護送師青逃出嶽陽城。
到了晚上天黑盡了後,我和馬明、建生還有小龍四個人一起護送師青和安一青出城,我們從建生家出來後不敢走大街,怕在街上碰到她的同學和熟人,更怕碰見抓她的民兵,也不敢去火車站和輪船碼頭,怕農場的民兵守候在那裏給逮個正著。就下了河口順著河沿朝北走,從嶽陽樓河下穿出了城,然後上了鐵路,順著鐵路再往北走,一直走到離城二十裏地的城陵磯,這裏有一個很小的火車站,從這裏上火車就要安全多了。可就因為車站太小,火車幾乎都不在這裏停,直等到淩晨四點鍾,總算來了一趟慢車。
看著師青和安一青上了車,我們又走路回城,到家天已大亮,幾個人卻都不曾有困意,雖然沒有誰向我打聽師青為什麽要跑的具體情況,我卻從大家的眼神中看出來了,他們都為自己成功地救助了一個人感到高興,更為救的是一位年青姑娘而覺得興奮不已。
聽到吳天不再作聲,張一明就問。你講完了?
講完了。
那你老實交待你們的犯罪動機。
這也叫犯罪?吳天真的沒想到,就不以為然地強嘴,還什麽動機呢?
張一明桌子一拍,把腰間的掛槍皮帶一緊,站起身來對他上綱上線:你應該明白,你們幾個人幫助專政班的對象逃跑,就是團夥作案,就是集體在和無產階級專政作對,就是在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反革命行為。
不對,吳天打住他的話頭,師青根本不是什麽反革命,茶場對她的專政是錯誤的,因為她和安一青逃到長沙後沒幾天,江青同誌的330 指示就發表了,明確指示不許對知識青年實施迫害和專政,師青得到這個指示就回來了,而茶場的民兵再也不敢對她怎樣了。
江青在文化革命中的所作所為令人發指,但在對待知青問題上她卻往往是網開一麵而采取了一些保護政策的;不少的女知青在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時被公社、大隊和縣區的黨員幹部誘奸、強奸的事情不斷地上報到中央,她自己的婚姻和在中央的地位,讓她深切了解到黨內權力的淫威是何等的強大,她個人有著這方麵切膚之痛,使她自覺不自覺地站到被侮辱和被損害的知青這一方的立場上來了,往往她的一句話就保護和改變了不少下放知青的命運。
拉大旗作虎皮,你倒是能言善辯。張一明一時搞不明白江青的 330 指示究竟說了些什麽,隻好說,就把你剛才交代的這件事暫且不論,你精心組織策劃六個人去黃沙街茶場規埋葬現行反革命分子劉生平的事情,團夥作案,難道還不算是在和無產階級專政公開為敵嗎?你必須老實交代。
劉生平?吳天不由抽了一口冷氣,他怎麽曉得這麽多?
對了,吳天猛地回想起來了,在埋葬反革命劉生平時,他們被地區軍管會的特派員當場抓了個正著,肯定是那份自己簽字的現場記錄給抖露出來了。想到這裏他就埋下頭去不再作聲。
見吳天低頭不語,張一明的口氣反而緩和了一些,你今天的交代還算徹底,希望你能在明天的交代中能和今天一樣,把你與劉生平的事情說清楚,爭取寬大處理。
十一、
第二天在同一間審訊室裏,吳天向張一明老老實實交待了埋葬知識青年劉平生的經過。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馬明跑來對我說,平平死了。你聽誰說的?我連忙問。從黃沙街茶場回來幾個下放知青都和我說了,平平是真的死了。馬明說,是上吊自殺死的,死了已經有兩天了。
馬明一走,我一個人站在窗前發呆,眼淚不知怎麽就流了下來;平平就是劉平生,他哥哥劉冕生和我相交至深,他是隨他哥哥一起到我家來與我相識的;他父親解放前是國民黨掃蕩報的編輯,作為國民黨中央機關報的報人,盡管是文人,解放後還是被當成了國民黨特務,判了重刑於勞改農場,在勞改中死於非命;
一年之前,他在茶場帶頭成立了知識青年的造反組織“反迫害”,一心想造公安局的反討要戶口返回城市。為擴大影響,他又組織了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到處宣揚他們的造反革命。他又是宣傳隊的文藝骨幹,帶了一幫人到處搞文藝演出,在紅衛兵大串連的日子裏,他們這支文藝宣傳隊順著京廣線從嶽陽一直宣傳演出到了廣州。在廣州期間,正好遇到當地農民從深圳向香港大逃離的事件,他們幾個人就在招待所裏打聽這件事情是如何發生又如何逃離的。還沒聽出個名堂,這場大逃離就被邊境部隊截止了,他們也從廣州返回了茶場。一打三反運動剛開始,這一年前的事情就被人給揭發出來,他成了逃港投敵的帶頭人被關押在茶場專政班,作為重點打擊對象天天挨整。
半個月前,他忽然來到了我家裏,你被解放出來了?我十分驚喜地問。
他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對我說,隻給了我兩天假,讓我回家看了下媽媽,拿了些東西,現在我必須馬上就回去;走之前來看看你,你還好嗎?
我好,你呢?聽人說,你們黃沙街茶場當地的農民都喜歡習武操打,心又特別狠,整起人來都是把人捆吊起來朝死地裏打,你在專政班裏沒有吃苦頭吧?
他對著我淒然一笑,沒有作答,隻是四處張望了一下說,你的二胡呢?好久沒有拉琴了,讓我在你這裏試一下,看看我的手還能不能拉琴。
聽他這樣說,我就知道他的手一定被人捆吊過了,我把二胡拿來給他,他把內外弦都鬆開後重新定弦,邊試音邊對我說,你幫我聽一下,看我的音定得準不準?也不知我的現在耳朵還行不行。
我明白他的頭部肯定也被人重打過了;耳朵恐怕受了傷;我要他試著拉了一曲當時最流行的二胡曲江河水,這是他原來在文藝宣傳隊演出時最受人歡迎的獨奏曲,一曲未了,他把右手使勁地甩了甩,對我笑了一下說,我還是拉賽馬,氣氛熱烈些,也好看看我的手腕運用快弓還行不行。
可是剛拉開幾下,他又忽然嘎的一聲停住了,不拉了,就算還能拉又怎麽樣,我該走了。
我拉著他的手,在他的手腕上輕輕地摩搓了幾下,平平,既然他們這一次已經準你回來,那我們下一次見麵的時間就一定不會要等好久了,那時你的手也一定全好了,我再聽你的賽馬。
下一次?他苦笑了一下,還不知下回什麽時候才能準我回來,不過我相信我們會盡早見麵的,春節不是也快了嗎?
他臨行前對我說的話聲猶在耳,可為什麽現在說死就死了呢?不行,我得要搞清楚,於是我去找他哥哥劉冕生;一進他家門,冕冕連忙捂著自己的臉要我出來說話,平平的事情你總該是知道了,你千萬不能在我家裏談這件事,不能讓我媽曉得,我媽現在也正被整得要死,讓她曉得了隻怕她就不想活了。
從冕冕那裏我才搞清楚,平平回去後就被軍管會實行了專案審查,要他交代反革命組織的問題;原來他在專政班裏交代逃港投敵的問題時,因為實在無話可說,就讓那些貧下中農們又吊又打,被整得死去活來,實在受不住打了,他突發奇想,隻有把自己的問題說大,編造一個反革命組織,把矛盾上交,讓軍管會來審訊,他就可以免遭這些農民的每天毒打了。
正是由於他的奇想作出的交代,專政班認為他態度有進步,才準許他回來了兩天。不料回去後,他的交代成了當地農村深挖階級敵人的一大成果,被軍管會當作了重案,由軍管會派來的專案組和專政班的人一起,日夜對他輪流審訊,一定要他交代出反革命組織成員名單;他原來胡亂編造的那些人名根本無法落實對號,他交不出真人真名就遭到了比原先更慘烈的毒打,萬般無奈之下,他隻好在關押他的單獨號房裏上吊自殺了。
他一死,反革命組織的重案斷了線,當地的貧下中農們覺得受了他的愚弄,就把他的屍體吊起來開了一次反革命分子劉平生頑抗到底自絕於人民的批鬥會,會後把屍體拋棄野外,不許人埋葬;還是當地的一些好心人實在於心不忍,把他的屍身從路邊上給抬送到山頭上一個廢棄的土坑裏,在他的屍體上蓋了些薄土,就這樣算是草草地掩埋了。
平平的媽媽原來是嶽陽城裏的名牌教師,“文革”一開始教育係統首當其衝,她也就理所當然地成了教育界的資產階級反動權威;去年清理階級隊伍時又查出來抗戰時她在掃蕩報的報社裏搞過校對,於是在反動權威上又加上了一項國民黨特務,成了雙料的階級敵人,是專政班裏的重點對象;唯其她是重點對象,不許她與外界接觸,所以兒子在茶場遭整的事情她至今一無所知。
唉!冕冕對我說到這裏就重重地歎了口氣,你說我如何得了,平平上次回來和媽媽見了一麵,可這才十幾天的時間,他人就沒了,我怎麽向媽媽說呢?眼下又快要過年了,要瞞也難瞞過春節呀。冕冕一臉苦相,他現在最大的苦處還不是失去弟弟的哀傷,而是如何要在媽媽麵前裝作若無其事,掩飾自己的痛苦,盡量不讓媽媽知道這件事情。
你就說平平參加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演出,去了外省,過年也不能回來,等過了這個年後再想法讓你媽慢慢曉得這件事,你看行嗎?無奈之中我給冕冕出此下策。
也隻好這樣了,隻是平平,我的弟弟,他一個人在荒郊野外過年,我怎麽能忍心讓他一個人拋屍荒郊野外呀!媽媽不在身邊,冕冕一下子淚流滿麵,抱著我放聲大哭。
看到冕冕放聲哀號,我也禁不住淚眼淋淋,不行,不能讓平平拋屍野外,我堅決地對冕冕說,不要哭了,你能不能先去茶場一趟,搞清楚平平屍身在什麽地方,我們去那裏收屍,老話說的入土為安,還是得讓他有個墳地,死了後魂魄有個歸所。
這樣就按我所說,冕冕去了茶場,我回家撬了幾大塊厚樓板,找木匠給加工成一副簡陋的棺木;在冕冕從茶場回來後,我邀上馬明、趙東明,還有平平生前最好同學江一凡,他姐夫哥胡四菊,加上冕冕共六個人;然後將做好的棺木拆作六塊,每個人抱著一塊棺木板,在平平死後的第三天晚上,從嶽陽火車站出發,六個人分從六個不同的車廂上了車。
卻不料忙中有錯,我們上的那趟火車不停靠黃沙街茶場車站,火車過了黃沙街直到前麵的桃林車站才停下來,我們下車後一問,才知道桃林到黃沙街相距有二十多裏地;已經是下半夜兩點多鍾了,天上下起了小雨,怎麽辦?是在這裏坐等回頭的火車,還是走路去黃沙街?我估算了一下,如果等車那就會要到第二天上午才能到茶場,不如連夜走路,天不亮到茶場,趁冬天人們起床晚,抓住清晨的時間搞完事情,盡可能不要讓人知道,快去快回,少給自己惹麻煩;於是,六個人各抱一塊棺板,順著鐵路頂風冒雨朝北走,好在大家都是自願來的,誰也沒有怨言;冬天身上衣多,下雨隻是讓外麵淋濕了,裏麵卻因為走路發熱,襯衣還給汗濕了,但誰也不覺得冷。
還是因為天黑下雨路難走,二十多裏地走了三四個小時,到得黃沙街天已經亮了;在剛開張的小吃店裏買了一包饅頭,胡亂塞下肚,就讓冕冕帶路一直來到平平拋屍的山頭。
山頭的上那個拋屍的土坑倒還不小,因為不許埋葬,土坑裏隻有很薄的一層土,用帶去的鋤頭不幾下就把掩蓋在屍身上的浮土給清理幹淨了;平平的身體被一床被單裹著,背部向上臉部朝下給拋在土坑裏,我們將六塊木板用帶來的大釘拚合成棺木,然後再將平平的遺體抬上來裝斂,可是誰下去將平平的屍身抬上來呢?
我們同去的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誰也沒有碰過死人,雖說是大白天,但心裏都還是有些發怵;冕冕和他姐夫早已相互抱著哭成了一堆,見大家都不吭聲,我隻好自己跳下坑去,抱起被單的一頭,要上麵的人給抓住往上拉,然後再去抬另一頭,可不知為什麽,使了幾下力卻是紋絲不動,馬明見狀,也跳下坑來,兩人使力同抱,還是紋絲不動;冕冕見此就停止了哭泣跑了過來,對著坑裏叫一聲,平平,平平,是我來了啊!
聲音剛落,我就覺得手裏的被單好像抖了一下,便和馬明同時再用勁,不知為什麽這一次如同羽毛般輕巧,平平的身體就一下子被托了上來。
被單裹著的平平給上來後臉麵向天地放在土坑邊上,冕冕又一次哭得蹲在地上;有人把帶來的衣服拿了出來,要給平平換衣了,可是誰來換衣呢?大家更有些緊張了;隻好還是我蹲下身去,先把裹在他身上的被單揭開。
人是上吊死的,死了後又被倒撲在土坑裏,死了又有了四天了,身體早已發硬,被單裏的平平現在該是什麽樣子呢?想想我也有些後怕,就試著先從腳上的被單揭起,隨著被單慢慢向上揭開,周圍的人都不由得把臉轉到了一邊,被單揭到胸口後,我把眼一閉,牙一咬,使勁一下把被單全部扯開了。
就在被單扯開的一瞬間,我看見平平鼻孔內一股鮮血一衝,鼻血流到了他的臉上。
看見鼻血,冕冕一下子哭得在地上打滾,邊哭邊喊,他是看到親人來了才流鼻血的呀,平平,是我來了呀!
我見他不要命地大哭大叫,就要他姐夫胡四菊趕緊止住冕冕,怕他的叫聲太大讓山下的人給聽見,然後就準備換衣。
可是平平的模樣也太讓人出乎意料了,由於是身子向下,臉就倒撲在土坑裏,又過了四天時間,凹凸不平的坑底讓他的臉已經完全變了形,成了半邊大半邊小的陰陽臉,大的半邊是因為頭部瘀血腫脹,脹成了一個茄子的形狀;整個臉色也成了半邊紫紅半邊慘白,因為是自縊的,半截紫脹的舌頭突出在嘴唇外麵。
看到平平成了這種慘狀,所有的人不由得都鼓大了眼睛,誰也不覺得再有什麽好怕的了。一股悲憤不由得從我心底湧起,這就是半個月前在我家拉琴的平平嗎?這就是和我約好了要在春節見麵的平平嗎?我不禁大聲地問,
是誰把人整成了這個樣子?四周的人誰也沒有回答我。
大家默立了半天,後來還是我說,誰去弄點水來,我來替他洗個臉;一凡答應了一聲我去,就向山下走了。誰知就是我這無意中的一句話,招來了以後的禍患。
就開始換衣,可是身體已經完全僵硬,身上的衣褲根本無法脫下來,幸好預先帶來了剪刀,翻來側去地將原有的衣褲連剪帶扯地脫下來,把帶來的褲子好容易穿上去了,衣服卻是怎麽樣也穿不上,屍身太僵硬了,要拉開他的手臂穿衣,除非將手臂折斷,沒辦法,隻好把上衣將就裹在他身上了。
身體已經這樣僵硬了,為什麽還會流鼻血呢?已經四天了,難道血液還沒有凝固嗎?我問大家,可還是沒有人作答。
江一凡從山下提來了一桶水,我將平平臉上的血跡給擦拭幹淨,又仔細地清理幹淨頭發中的泥土,將他身上新穿的衣服上的紐扣一顆顆扣好,大家圍著他的遺體默哀了幾分鍾後,就一齊動手將他裝進了釘好了的棺木;隨著冕冕撕心裂肺的哭聲再一次響起,幾個人動手又將平平送回到了原來的土坑。
帶去的一掛鞭炮也不敢放,就隨著棺木給一齊埋到了土裏。在原來的土坑上大家一齊動手壘起了一座新墳;卻不敢留下任何文字記印,就到附近挖來了一棵小鬆樹移栽在墳前權作墓碑。
然後就趕快下山,一行人走到路邊,一凡去山腳下小屋裏送還借來的木桶,那借桶的老人,原來就是把拋在野地裏的平平移屍土坑的好心人中的一個,他隨著一凡走出屋來,一定要我們在他家歇腳,喝杯水再走;我們沒敢停留,向老人鞠躬道謝後,匆匆地就往火車站跑,隻想趕上最近的車趕快離開這裏。
黃沙街車站很小,候車室沒有幾個人,這裏停靠的車也就不多;進去後一打聽,最近的車也還得要等兩個小時之後;幾個人往候車室的靠背椅上一坐,倦意就襲了上來,連續十幾個小時的辛苦讓我找了一張長靠椅,舒服地往上一躺,迷迷糊糊地就合上了眼。
睡夢中忽然隻覺得頭皮一緊,我被人抓著頭發給提著坐了起來,睜開眼一看,候車室裏鬧哄哄地盡是人,而且還都是帶槍拿棒的民兵,候車室外還圍滿了人,我知道,我最怕發生的事情出現了。
原來在一凡去山下借水桶時,那借桶的老人就發現山上來了外地人,剛好那天黃沙街茶場召開公捕大會,所有的青壯年和民兵都去場部開會去了;貧下中農高度的革命警惕性讓老人趕緊要他的小孫子去場部報告,他自己在山腳路口守候我們;但等到場部來的民兵趕到現場時,我們已經離開。
場部離車站不遠,回到場部的民兵向正在開會的領導報告後,正主持公捕大會的軍管會特派員就指派了一百多民兵馬上將車站包圍起來了,我們幾個也就一個不漏地被抓到了場部。
那天的公捕大會正好是抓捕知青中的現行反革命,會場裏的人聽說抓了幾個來安葬現行反革命分子劉生平的外來人,一下子群情激憤地開了鍋,貧下中農們操拳挽袖,幾個民兵一迭連聲地大聲喊叫要把我們吊起來打,知青們則嚇得麵如土色,看見我們從會場邊走過時都把頭轉向一邊去,生怕我們認出他們當中的熟人。
我們幾人被帶到了一個房間裏,隔壁就是軍管會特派員的住地,幾個民兵拿來一堆繩索,把我們一個個都綁了起來,正準備要把我們牽到會場裏去時,軍管會的人進來了;平平的姐夫胡四菊一眼就認出來那打頭的特派員就是他原來部隊裏的戰友,複員後胡四菊去了自來水公司任保衛科長,他的這位戰友則到了軍管會;特派員和胡四菊打過照麵後,就要民兵給他鬆了綁,然後就把他叫到隔壁房間裏去了。
過了一會,來了一個人又把我們幾個也都鬆了綁,然後又過來了一位身著軍裝的人,拿了一張紙,對我們每個人進行了詳細的登記,登記倒也沒有什麽,我們幾個的個人出身無一例外都是嶽陽城裏的學生伢子,但家庭成分卻也無一例外的都是黑五類分子;搞登記的人黑沉著臉,登記完後恨恨地罵了一聲,都他媽的反革命!
後來是胡四菊和特派員進來了,四菊向那特派員戰友反複地說,是我請他們來埋葬我的內弟劉平平的,他們幾個人都是我請來幫忙的,事情和他們不相幹;責任在我。特派員把我們登記的情況全部看了一遍後,陰沉著臉又一個個地照單點了一次名,輪到我時,還有些不相信似地看了我一眼說,你就是吳天?然後就出去了。
他出去後四菊就數落我們,你們也太傻了,為什麽不報假名字呢?還一定要說出自己的家庭真實成分;這下弄得我都不好對他們求情了。
他這個保衛科長那裏知道,文革中講假話是貧下中農才有的權利,我們這些成份高的子弟從小就不知道如何講假話,而且講了假話一旦被戳穿,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子弟最多作個檢查了事,地富反壞的黑五類子弟就會招來塌天大禍的,所以我們誰也不敢隱瞞自己的真實成份,隻能如實招供。
又過了一陣,有人來叫四菊出去,要他寫了一個檢查,又要他為我們幾個人寫了一份擔保,一直鬧到下午三點多鍾了,就聽見特派員在隔壁打電話,大約是在請示什麽人,過了一會兒,來了一個民兵打開門讓我們出來了。
出來後四菊對我們說,你們回去吧,我還得留在這裏,一切事情都由我來承擔,你們就趕快走吧。
說完了?張一明問。
完了,吳天點頭。
不對吧,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的行蹤我們了如指掌,這件事情並沒有結束,事情還有個尾巴,你還是如實招來。張一明緊追不舍。
尾巴?吳天的頭一下子大了,這後來的事情他們難道也知道了?
事情確如張一明所說,真的還有個尾巴;但他又是如何知道的呢?這件事情革命群眾無論如何也是不可能知道的呀,難道還讓自己人給揭發了不成?
老實說,埋葬劉平生這件事,吳天倒不覺得有那裏不對,堂堂正正做人,既然敢做就要敢當。但是後麵的尾巴讓自己人揪出來,這讓他始料不及,他不由得感到一陣陣地心寒。隻好主動對張一明說,讓我回到號子裏仔細想想,明天我一定老實交待。
十二、
不老實不行,對張一明的第三次審訊,吳天幹脆竹筒裏倒豆子,交待得幹幹淨淨、清清白白。
從黃沙街回來後沒幾天,就進入了舊曆臘月;時局不好,母親一定要我在春節成親,吉日定在正月初三;這段時間忙結婚的事情去了,冕冕家裏也就去得少,隻知道他一直在哭臉裝笑臉,他媽媽也就被蒙在鼓裏,一直不曉得平平的事情。轉眼就到了臘月二十四農曆小年,專政班恩準他媽媽回了一次家,一到家媽媽就說自己心驚肉跳,家裏一定要出事,然後就不停地念叨平平的名字;盡管冕冕再三說平平是外出搞宣傳去了,過年有可能回不來,媽媽卻總有些不相信,回去後就向專政班要求請假去黃沙街看兒子,幸好她是特別專政對象,不準她的假才未成行。
但是據說專政班也要過春節,可能會有三天假讓班裏的牛鬼蛇神們回家過年;這下冕冕著了急,平平的事情學校老師們全都知道了,他媽媽回來後住在學校家中,萬一讓老師們無心中說出來讓她曉得了又如何得了呢?她在專政班裏被關押了一年多,好容易有三天年假,本想讓她舒心幾天,但若弄不好這年就沒法過不說,搞不好還會又出一條人命。
冕冕去和他姐夫胡四菊商量,姐夫說那隻有讓他姐姐回來陪伴媽媽;他姐在廣興州鄉下教書,本來已經放了寒假,但趕上冬季征兵,被抽調去到征兵宣傳隊去了,平平的事情她也就一直不知道,他姐前兩天前從鄉下來信說年前的征兵任務緊,要過革命化春節,春節放假倒還真有可能回不來。事情到了這一步,幾個人一商量,平平回不來,隻有讓她回來替代弟弟招扶媽媽,才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現在離過年隻有幾天了,事情急,但是誰去通知她姐呢?
鄉下沒有電話,寫信沒有十天半月收不到,姐夫胡四菊是自來水公司的保衛科長,年關時刻是絕對不能離崗的,冕冕更是要時刻守在媽媽邊上,怎麽辦?於是冕冕就想到了我。
已經是農曆臘月二十七,他到我家時見一家人正忙著收拾結婚的新房,就坐在一邊苦著臉半天沒有說話,還是我問起來,他才吞吞吐吐地說了他的難處,我聽他說完後就立刻放下了手頭的活,對他說,那一刻也等不得,隻能是我馬上動身了;於是和家裏人說了一聲,就往輪船碼頭跑。
臨出門時,母親要我換了一件厚的工作棉衣,師青又把她的圍巾解下來,盡管是女式的,還是給我圍在棉襖衣領裏麵後,才讓我走。
廣興州在洞庭湖對岸,距嶽陽城不到四十公裏,卻因隔了水,坐船得五六個小時;我坐中午的班船,到岸後已是晚飯時分;這裏是湖區,沒有山巒隔阻,雖是冬天,血紅的殘陽卻還掛在地平線上;顧不上吃飯一下船就趕緊跑,我要找的學校還在廣興州鎮外十幾裏地的許市公社。
走路本是我拖板車練就的長項,一個多小時連走帶問路,天剛黑的時候就找到了學校,但向人一打聽,剛好今天是新兵由各公社向廣興州鎮集中的日子,我要找的劉代蘊老師隨同新兵們去了廣興州鎮上;雖說聽此言後心情有些沮喪,但也無可如何,肚子雖然咕咕在叫,但正是二十來歲的小夥子,怕什麽,緊緊褲帶又是一百裏;邁開大步掉頭又往回走。
往回走就難了,將近年三十了,天黑得如鍋底;好在湖區路還算寬,十丈內外還能依稀辨得清地上的那條白帶;可我這人走路雖快,卻對方向的辨別能力極差,走到分岔路口就不知如何辦;來時走得匆忙,分岔路口完全沒有記憶,黑地裏連問路的人都沒有了,隻好瞎估摸著往前走,走了好久才見到燈光,趕緊去人家一打聽,正好走反了方向;隻好又返回到原來的岔路口再往前行;如是者三番五次,十幾裏地讓我走成了幾十裏地。
走多了冤枉路還在其次,黑夜裏幾次問路都差點給狗咬著,幸好冬天褲子厚,咬破了外褲卻沒有傷及皮肉;直到後來找一戶人家要了根棍子,才算能安然無事地幾次衝出了狗們的包圍。
一個人走夜路,總聽見好像有腳步在跟著自己走,沙沙的聲音你走他也走,你停他也停,盡管自我提醒這是自己走路腳步的回聲,但走著走著時不時總要打一個冷噤,汗毛就跟著往上豎,走路的熱汗和受驚嚇的冷汗一齊都在背心裏爬。這時我就想,平平,我是在為你跑路,你若是在天有靈的話就一定會來保佑我。這樣一想,心裏就安然了許多;也不知這樣想過了幾回後,忽然看到前麵一片燈火,廣興州總算到了。
征兵站倒是好找,小鎮上一下子就打聽到了;等我找到劉老師,她已經睡下了,這時已經過了午夜。她從被子裏爬起來,為我的半夜到來感到震驚,我低聲地把平平的事情向她說了,她一陣低咽,差點讓自己哭出聲來。見她如泥胎般地呆坐不動,我就對她說,我還是昨天吃了中飯的,實在餓得在點受不住了。她這才有如夢醒般地起身,到隔壁小賣部敲開門,為我買回了一包吃食;待我吃過後,她知道我太累,要我就在她的床上睡下來,我也顧不上許多了,和衣往被子裏一滾,昏昏黑黑地睡了過去。
一覺醒過來,看見劉老師坐在床的那一端,屋裏燈還亮著,照見她清瘦的臉龐上兩行清淚還在往下流,也不知她獨自哭了好久了;隻見蓋在她身上的被子角濕了一大片;見我醒了她就說,天才剛亮,你還能睡一會兒。
我一個激靈起了身,對不起,占了你的鋪,你也睡一會吧,我睡醒了。
劉老師搖搖頭,說,你真的不睡了?
我點頭,不睡了。
那好,我們這就回嶽陽。
就走?你要不要向領導請個假呢?
他們逼死了我的弟弟,我還在這裏替他們宣傳征兵,我他媽的還算不算人?劉老師一聲大叫,再也不管隔壁是否有人聽見。
我就不再提請假的事,兩人匆匆洗過臉後,到出街的口上買了點吃食,就上路了。這裏回嶽陽的船要到下午才有,我們都不想等船了,就打算順著河沿向北走,大約走四十裏地,就可到嶽陽城對岸的蘆席灣渡口,那裏有渡船直達城西的嶽陽樓。
剛走出不多遠,天上下起了牛毛細雨,湖區的土質細膩,小雨淋上去,路麵上就像刷了一層油;溜溜滑滑不說,那小雨淋在身上,頂著湖麵上過來的老北風一吹,衣服上就結了一層冰淩末,冰淩末結在頭發上,劉老師成了白毛女。好在昨晚上我用了的打狗棍沒丟,劉老師拄著棍,我和她互相攙扶著,跌跌滑滑地往前走。劉老師見我倆渾身冰淩和泥水,歎了口氣,想不到平日裏在宣傳隊裏演出的長征路上的紅軍,今天算是真真的領教了,大概也不過是如此了。也虧得她一個女同誌,那樣單瘦的身體,居然能和我這拉板車的男人相拚,四十多裏的泥濘地,頂風冒雨中連一口氣也沒有歇息,中午,居然一步不落地隨著我走到了蘆席灣渡口,對麵就是嶽陽城了。
你說完了?張一明問,
完了。
你說說你去廣興州的反革命動機。
反革命?這也成了反革命?我不過幫忙去叫一個人回嶽陽來,就成了反革命?吳天不承認。
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在裝糊塗?你知道嗎,就因為你和劉代蘊那天早上出逃,致使那天的征兵宣傳大會沒有如期舉行,你難道不曉得廣興州的征兵宣傳活動原來一直是由劉代蘊在主持嗎?你們撒手一跑,就是在明知故犯地破壞征兵,就是毀我鋼鐵長城。告訴你,劉代蘊因為私自出逃,現已被抓回了廣興州隔離審查,你去廣興州的事情就是她交代的;你不要妄想隱瞞什麽,
在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下別的人不會和你一樣頑固不化的,你的問題才剛開始,你必須老實交代,才是唯一出路。
你現在有什麽要交代的嗎?見吳天久久無語,張一明又追問一句。
容我好好地想想再說。吳天的心理防線其實早就垮了,這種給自己人幫忙的事情居然都讓人給抖露出來了,還有什麽事情能瞞得過軍管會呢?真正是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啊。
那好,你就你老實想想還有什麽要交待的,明天再接著審。張一明說完,就讓吳天回號子了。
十三、
第二天張一明卻沒有再去提審吳天,因為他覺得手頭的材料已經夠紮實了,就憑這些吳天的親口交待,就是不算上他惡攻毛主席的言論,也就夠判他個十年八年了。他要憑這些材料去濱江茶場找師青算賬,看她還敢不敢拒絕他。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可不是吃素的。
師青回去後就將張一明給她的紅頭文書給隊裏人看了,看到這份公安局撤銷立案的結論,被張一明放回去的七個人懸著的心才算放到了肚子裏,這份文書盡管沒有蓋章,但畢竟上麵有公安局的頭銜,紅頭黑字的事實是無法更改的。所以當張一明再來,隊裏的人對他雖然越發恭敬有加,但卻都在盡量回避他。張一明也明白,他已經對這些人已經失去了威懾力,鄉下農民對他的那些客套,都不過是虛與委蛇的應付,不會再有霸王別姬招待他了。好在他來的目標與這些人無關,他要找的是師青。
就在上回見麵的房間裏,相隔九天後,張一明與師青再次相對。
隻是這回沒有馬正乾參加了。三天前,這位民兵營長因為與下屬幹部寫了相互交換老婆的通奸協議,事情讓貧下中農當作階級鬥爭的新動向給揭發出來了,他被軍管會當成階級異己分子、流氓集團首犯,當天就給抓到看守所去了。
沒有馬營長忙前忙後的殷勤接待,讓張一明覺得少個人在眼前晃來晃去,少了些幹擾。所以見了師青不再遮掩,就劈頭一句:你答應當天晚上要的來的你不來,害我等到天亮。你言而無信就莫怪我,你把那份紅頭文書還我。
師青毫不氣餒,是你主動送給我的,我憑什麽要還?那上麵紅頭黑字撤銷吳天案件是市公安局作出的結論,隊上人人皆知。
你以為憑這個沒有蓋章的文書就能放吳天出來嗎?你做夢吧。
師青卻針鋒相對底氣十足:你以為憑你有權決人生死,我就非得跟你上床不可嗎?你也做夢吧。然後抬頭挺胸走上一步,張科長,憑良心講,我已經讓你占了便宜,我覺得你給我的這份文書是我付出代價後應當得到的回報。何況這件事情你自己也認為是人為的冤案。我們隊裏的貧下中農現在都與我站在一邊。
好,我沒想到你個二十啷當的丫頭這樣有算計心,算你贏我一局。張一明恨恨地說:不過好戲還在後頭。張一明拿出一迭案卷在手裏使勁一拍:這裏有三份材料,我告訴你,你聽好。一份是你前年從茶場逃跑,吳天組織了一班人團夥作案,對抗無產階級專政,幫助你逃跑成功的事實。再一份是黃沙街茶場“反迫害”的骨幹分子劉平生,自絕於人民,自殺後,又是吳天組織一班人團夥作案,為劉平生翻案,膽大包天去黃沙街茶場埋葬了劉平生,這是明目張膽地對抗當地貧下中農的反革命行為,讓軍管會當場抓了個現行。這裏有他親筆簽名的紀錄。第三份是吳天夥同劉代蘊破壞廣興洲地區的征兵活動,毀我鋼鐵長城,這是劉代蘊與吳天自己的交待材料。這還不包括從吳家抄出來他的反動日記,反動文章,反動詩詞。
看到案卷中吳天的親筆簽字,師青一下子懵了,事情怎麽會搞成這個樣子了呢?這個張它子還真厲害,一招不成再來一招,整出吳天這麽多材料來了,要是那天晚上我到他家去了,就不會生出這些事了。這個禍讓我闖大了。
見師青發懵,張一明就乘勝追擊,憑這些團夥作案的材料,定你們這班人的反革命集團罪,刨子都刨不掉了。你再仔細看看,這些材料上都有吳天的親筆簽名和手印。他這個反革命集團首犯的罪名,比原來惡毒攻擊毛主席的罪名還要大,照樣可以殺他的頭,你還有什麽辦法救他的命?
張一明這一手果然有效,打得師青無法招架。心裏完全失去了主意,剛才的底氣消失盡淨,嘴裏也就說不出一句話來了。
見師青沒敢作聲,張一明就一聲冷笑,嘿嘿,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孫悟空還想跳出如來佛的手掌心,我張它子的名字不是白讓人喊的,你個小丫頭可奈我何?
見師青臉色灰黃、呆若木雞,張一明就走過去用手在她肩頭上試探性地按了按,見她沒有任何反抗的表示,心想火候已到,就大聲地提出自己的要求:師青你給我聽清楚了,我再給你一個最後解救吳天的機會,隻要你聽從我的安排,他的命就還有救。
看到師青身子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他曉得這句話起作用了,就放慢了聲音:吳天親筆簽字的這些材料全都在我這裏,你也都看到了。隻要我全部燒掉,他其實就沒事了,就可以起死還生了。原來那個撤案的紅頭文書也能生效放人了。不過如果我把這些材料上報,後果就不要我說了。他與他那夥人的現行反革命集團罪名成立不成立,現在就看你的了。如果你還想負隅頑抗,再與我耍花招,那不但吳天要把牢底坐穿,就連你自己,還有參加埋葬劉平生,幫助你逃跑的那一夥人一個都跑不脫,統統都要進班房。告訴你,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不是吃素的,何況你們這夥人沒有一個不是關管殺的子弟,統統都是黑五類,都屬於21種人,你們就是砧板上的魚肉,是我們隨時可以打擊的對象。
師青靜靜地一直聽他慢慢在講,聽著聽著,就覺得自己心裏咯登一聲響,她忽然明白了,事情其實好簡單,心裏的那團亂麻就一下子梳理清楚了,她抬起頭來望著張一明,眼光雖然還在發直,但卻神清氣淡地對著他古怪地一笑:你不要再多講了,你不就是想要我跟你上床嗎?好,我答應你,不過你也要照剛才自己說的,將吳天簽字捺手印的所有材料都燒掉,保他無罪釋放出來,更不能牽連其它任何一個人。
對頭,你總算開了竅,張一明高興地讚許:你這樣做對你對我對大家都好。其實我的要求也不高,你到我家住三個晚上,每個晚上我當你的麵燒掉吳天的一份材料後,你再跟我上床。我張一明說話算話,三天以後,我們兩清。怕她變卦,他又補上一句,一個星期後我還包吳天回家。
好,我也說話算話,就三天。
不能再耍小聰明哦。
不會了,我也想通了,為了吳天,我什麽都能做。就是做了對不起他的事,大不了等他出來我再與他分手就是了。
聽到師青後麵這句話,張一明不禁有所感概了:哎呀師青,我真的服你了,可我就想不通,他吳天一個拖板車的漢子,又是一個關管殺的子弟,家裏窮得吃飯都成問題,長相比我還不如,你為什麽這樣要為他死心塌地呢?為這麽個人你值得嗎?
張一明這一問,師青終於找到讓心頭苦悶發作的機會了。
你問得好,我為什麽要死心塌地要跟他,這輩子為什麽隻認他?因為他在與我素不相識走投無路時能毫不猶豫出手相救,我就相信他了,為他這種真男人我就值。你所說的他的那些反革命行為,那一件他不是為別人擔當道義挺身而出的。告訴你,這種事情發生在他身上不是一回兩回十回八回,而是讓我經常看到,他的這種天性正直正是我敬佩他、甘心情願為他守一輩子的原因。女人都想嫁個靠得住的男人,吳天就象山一樣靠得住,這種男人才是女人的靠山。女人的天命就是生孩子,不生孩子就不算是女人,把孩子從小養到大是老天給予女人的責任,而這個社會卻是男人的世界,女人要養大孩子,就必須要找一個靠得住的男人一輩子與她同心合一,這才是天下所有女人想找靠山男人的原因。也是我甘願嫁給吳天的原因。算了,我把女人的心事說給你聽,你這號隻想玩弄女人而不想對女人負責的男人,是無法理解也無法明白的。
張一明被她這一頓搶白,一時竟無話可答,心裏就有些後悔不該問她這個為什麽的。但仔細一想後又不甘心地說:我也不是你認為的那種完全不負責任的男人。在我第一次聽到吳天的案情時,我就覺得吳天是被冤枉的,我老婆想立功要殺他的頭,我還與老婆吵了起來,我就是為了堅持了自己的正義感,才主動插手吳天這個案子的,不然也不會認得你。
是的,師青兩眼定定地盯著張一明,第一次見到你,看到你一來就把我們隊上七個人都放了,我當時覺得你也是個有擔負的男人,心裏也很敬重你。隻是到後來你非要占我的便宜才肯放吳天,這就讓我把你看扁了,見色忘義就不是好東西,我從內心裏就看不起你了。你根本不是吳天那樣不為色動,鐵肩挑道義的真男人。
張一明就辯解,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誰要你長得漂亮呢,我也是被你色迷心竅了。愛美未必也是錯?何況自古英雄皆好色,我雖然不是什麽英雄,但與吳天這號人一比,覺得你就是鮮花插到牛屎上了,他能得到的我為什麽不能得到?
牛屎比麝香你也好意思說,師青的口氣越來越輕蔑,你怎麽能和他比,吳天他是完全無所求地先為他人付出,老天才讓我心甘情願地回嫁給他。而你是為了得到我,才答應出手解救吳天的。天下男人都好色,但好色就必須承擔對女人孩子的責任。吳天不為色動,而能為素不相識的我和其它毫不相關的人不圖回報地付出,而你是要先得到我後才肯付出。兩相比較,如果你是我,你會選那種人呢?
張一明就避開她的問話卻抓住她的話柄,正如你所說,天下男人都好色,我是男人,我隻愛我中意的女人,你的美貌迷住了我,我就一心隻要得到你才甘心。
所以你無恥之極,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來強迫我順從你,對不對?
對。張一明一口承認,但想想後又說,也不對,我之所以又生一計也是被你逼出來的,要是你當天晚上與我見麵了,也就不會讓我勞心費力去整出這麽一堆吳天的材料來。你讓我付出了雙倍的辛勞,你也要雙倍地回報我才行,所以原本隻要一個晚上就能解決的事,你現在必須付出三個晚上的代價了。
好了,我們不爭了。師青打住張一明的話頭,每個人做事都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誰都不會認為自己有錯。我也不和你辯論這個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了。我曉得你是鐵了心要和我上床後才肯放吳天,我既已答應你了,就按你說的做,你可不能食言啊?
君子一言。張一明趕緊舉手作宣誓狀,我怎麽會舍得反悔呢?我老婆出差還有五天後才回,今晚你去我家,我們相互兌現。不過,為了表示誠意,你現在能讓我感受一下嗎?
無所謂的,我就讓你感受一下,師青不假思索,你把窗簾拉上。
張一明就乖乖地走去拉窗簾,回過身來就抱緊了師青。師青閉上眼睛昂著頭,任他在臉上嘴上胸口上胡亂親了一頓,就說,好了,這裏不方便,晚上我來你家,你走吧。
那好,我先走,你下午過來,我到汽車站來接你,又色迷迷地加上一句,你早點來,我請你吃晚飯。
師青回去後向隊上請了三天假,下午如約回城。可她下車後在汽車站等了半天,卻不見張一明的人影。
十四、
張一明剛回辦公室就接到緊急通知,要他立刻飛到北京,他老婆出事了。
當他走出首都機場時,一輛綠色的軍用車在等著他,一位年長的軍人坐在車上對他說,苟團長與你老婆現在醫院搶救,搶救手術要等你來簽字。
他們遇到了什麽事要到醫院搶救?張一明就急,是車禍嗎?
唉,老軍人重重地歎了口氣:是車禍就好了,你去了就知道了。
到了陸軍總醫院頂層的一間高幹病房,門口兩名武警站崗,查明他的身份後才允許他進去,一張寬大的病床上,一床寬大的被子蓋著兩個一絲不掛的人,上麵的是苟團長,下麵的是他老婆苟金花。主治醫生對他說,兩個人插得太深,男人的命根拔不出來了,隻能做手術,但總要傷一個,為了顧全軍管會的體麵,領導的意見是要保苟團長的平安,那就隻能切除你老婆的子宮了,不打開子宮,團長的命根取不出來的。而切除子宮的手術必須要你簽字,因為以後你們夫婦不能有孩子了。
天啦,一陣絞痛從張一明心底騰起:現世報啊!
我不該算計人的,我想奸人妻,人先奸我妻啊!
報應,真是報應啊!
人在做,天在看,舉頭三尺有神明,一切都有天照應啊!
正當他五內俱焚恨不得用頭去撞牆的時候,忽然一個念頭跳了出來:進去了出不來?搞她這些年了,什麽花樣都玩高了,我為什麽沒有碰到過?
是啊,這種怪事怎麽能怨我呢?
他一下子想通了,這事與他無關,不是天要報應他。
哦,我明白了,進去了出不來,老婆,要怪隻怪你們兩個都姓苟啊!
張一明恍然大悟,於是就走去把字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