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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著與飛鴿

(2023-12-17 02:47:38) 下一個

三十冒頭的成達在異國他鄉的深夜讀《史記》以消解內心的孤獨和寂寞,從而也抑製住了一次又一次湧上心頭的性欲,古代國與國人與人之間的殺伐與猜忌像澆灌在頭頂上深秋的一瓢涼水,平息了燃燒的荷爾蒙,降低了沸騰的熱血的溫度。他知道他不能隨意地在非洲大陸釋放他的性欲,艾滋病在歡笑著等著他的光臨,梅毒這種古老的病毒曾經殺死過列寧如今照樣也能讓他痛不欲生,此外還有許多種襠裏產生的疾病,這一切潛在的風險像墨河冬天的冷風,吹得心都僵硬了。老老實實翻閱《史記》吧,再堅持上兩百五十六天,讓非洲的芒果熟上兩季,讓非洲的香蕉接上三茬,讓草原上的獅子咬死二十隻鬣狗,讓眼鏡蛇把平頭哥毒暈八次,讓覬覦象牙的亞洲人繩之以法……無數事情影片一般在他寂寞的日子裏放映之後,他就可以登上回家的航班了。

此刻他仍在燈下閱讀《史記》,讀到呂不韋命嫪毐用他的陰莖穿在桐木車輪上使之轉動而行,並設法讓太後知道以此事引誘她。他掩卷而笑,這太史公也太幽默了,把陽具寫進史書,他應該是開天辟地第一人,至於後來的史學家有沒有積極效仿,他沒有讀過後麵的二十幾史無從得之。這轉動車輪的陽具之大,讓他的腦子著實活躍了一陣,他想到驢和馬,想到烏木擀麵杖,想到古代婦女織布的木梭,想到啟發李白的那根針的原形——鐵杵,鐵杵變成針的故事不但激勵了李白,也激勵了無數的後來者。成達也有過類似鐵杵變成針的經曆,但那經曆帶給他的不是沸騰的熱血和上進的決心而是少年的恐懼和滑稽。

那種恐懼持續的時間並不長,但給他造成的驚慌和痛苦讓他永生難忘。十三歲上初二時他已經開始發育,同齡人什麽都喜歡比多少比大小,很快他就成了撒尿時的焦點,班上別的男生都嘻嘻笑著看他那裏一眼,他那凶猛的尿柱經常越過廁所的牆頭落向牆外的農田。他被看時羞得滿臉通紅,內心卻又無比的驕傲。那一年他朦朦朧朧喜歡上了文學,讀了幾本文學名著像《魯濱孫漂流記》《格利佛遊記》等,最初的幾本書打開了他的視野,激起了他閱讀其它名著的欲望,那時縣城的中學確實有圖書館但永遠不對學生開放,學生們隻能隔著窗玻璃遙望那一排排落了一層層灰塵的書籍。想讀,那就自己去舊書攤或者書店買。可是學生大都窮,家裏都不富裕。對於成達來說自己買書根本不可能,住校吃飯已經極省,那每周從鄉下到縣城往返的兩元路費用是萬萬不能動的,十五公裏的路程不可能靠雙腳走,即使下了狠心走回去,也會被看到的同學嘲笑的,窮得坐不起車。

但書店裏的書在誘惑著他,巴金的《家》路遙三卷本的《平凡的世界》狄更斯的《霧都孤兒》都整齊地擺放在書架上,每次去書店老板娘都會熱情地問要買哪本,他隻是支支吾吾地說先看看。最終尷尬地走出小書店,但他知道總有一天他會理直氣壯地對老板娘說,把《家》拿來。書店對麵的街上有位中年人守著三輪車賣拌涼菜,拌菜的香味遠遠地隔著街道飄到他的鼻子裏,三輪車鬥上安裝了一個方形的玻璃罩,老板正把頭探進玻璃罩裏為顧客調涼菜,他嗅到那裏邊有他愛吃的黃花菜、海蜇、粉絲、豬肝。他咽下洶湧而出的口水急忙去趕回家的公共汽車。

成達在公共汽車上想如果有錢了先把想看的書全部買回來絕對不會去吃好吃的涼菜。抵製涼菜誘惑的辦法是努力吃完學校食堂提供的經常含有蒼蠅屍體老鼠屎粒的飯菜,肚子飽了那誘惑也就減輕了,而書卻不行,書像他成年之後的姑娘時時刻刻在向他拋媚眼扭腰肢。其實他想過很多省錢的辦法,唯一的辦法是自己擁有一輛自行車。可是讓父親買是不可能的,父親在工地承包的小工程始終要不回來錢不說,還搭進去了自家夏季收獲的麥子和秋天收獲的玉米。每次看到愁眉苦臉的父親默默坐在家裏借酒澆愁,成達就不忍心提出任何要求。他甚至想過去偷一輛自行車,這樣每月就能省下八塊錢差不多是一本書的錢。偷車的念頭讓他在深夜裏熱血沸騰,然而黎明到來新的一天開始他又因自己曾有那種念頭而感到羞恥不堪。

臘月的一個星期天下午,成達在村前的國道上等公共汽車,碰到外出要債騎著家裏那輛破舊的自行車歸來的父親,一看父親的表情就知道又失敗了。父親停下自行車,從包裏掏出一個鹵熟的豬蹄子遞給了他。滿身酒氣的父親摸摸他的頭囑咐了一句又跨上自行車歪歪斜斜晃晃悠悠地回家去。

天氣陰沉,冷風呼嘯著在平坦的莊家地上,在河溝裏,在橋下涵洞裏刮過。穿著薄棉襖的成達凍得哆哆嗦嗦鼻涕不自覺地下流,他期望公共汽車趕快到來,他沿著公路探頭向南望,沒有一輛車的影子。他跺腳捂耳朵好不讓自己凍僵,忽然發現從村莊的方向駛來一輛自行車,急速有力,騎車的是位陌生的年輕女人。到達成達身邊她就跳下自行車,她遠遠看到一輛反方向來的長途客車,著急地說,小孩你幫我看會自行車,我一會就回來。不容成達拒絕,她舉起手使勁朝車揮手,還慌裏慌張地朝來時土路上瞅。她的臉也許因為緊張也許因為天冷變得通紅。成達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景搞蒙了,在女人上車的那一瞬間,他才想起來問你什麽時候回來,我還要去學校呢?然而那位高挑的婦女看都不看他一眼徑直走到車廂的後排坐了下去。

成達左等右等不見女人歸來的身影,已經錯過了好幾輛去縣城的公共汽車。再不走,天就黑了。成達隻能先把自行車騎回家。在等待的那段時間裏,他仔細觀察了這輛嶄新的飛鴿牌自行車,那女人肯定剛結婚不久,否則一般人家不會買新車的。他自言自語地說這要是我自己的就好的。成達告訴了父親這車的來曆,父親說,這車隻能暫存在咱家了,那女人一時半會不會來取車了。成達不明白父親的話,還叮囑父親說,咱村離國道近,晚上那女人來找你就還給人家。父親笑笑說好,讓他趕緊去乘車。

兩星期過去了,女人沒回來取車,也不知道那輛長途汽車將她帶往何方。這段時間成達一直有自己的小心思,他很想騎著這輛自行車去上學,但又怕女人突然出現在自己家裏要車,父母不好向人家交代。人家讓你幫忙看著,不是讓你自己用。那個周末的下午,他看著靜靜地立在屋簷下嶄新的飛鴿自行車架上已經落了一層塵土,進屋拿了一塊舊毛巾浸了溫水把自行車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一遍。父親那天心情很好,說你想騎它去學校?成達點點頭,又把自己的擔憂告訴了父親。父親說工程款年底有望拿到,你先騎著,到時候她來要車,不滿意的話咱給她買一輛一模一樣的新的還她,但我估計她一時半會來不了了,成達不知道為什麽父親那樣肯定。

那個陰冷的下午成達穿上棉襖興奮地跨上了自行車頂著北風前進,起初的幾公裏他由於興奮絲毫感覺不到寒風的澆灌,隨著風速的加大,他便感覺很吃力,手被凍得僵硬麻木,握著自行車把卻有些不聽使喚,臉也凍得通紅,鼻涕沒出息地流出,他又不敢撒開把擤鼻涕,隻能吸溜吸溜地把它吸回鼻腔去。一路踉踉蹌蹌騎到縣城,絕對不能將自行車停放在學校操場裏,偷車賊太多,況且這車是新的,太引人注目。那隻好停放在開商店的親戚家。

從親戚家去學校要經過縣電影院,成達感到有尿意轉身去了電影院裏麵的公共廁所。等他站好位置解開褲腰帶,掏摸時,他驚駭了,以前的那個讓他暗自驕傲撒尿越牆的小弟此刻縮成花生米大小了,他當即哭了起來,我這是怎麽了,怎麽一下子成這樣了,其餘的部分去哪裏了?在一旁係褲袋的大叔問他咋了?他說我的雞雞沒有了,想尿也尿不出來。他想起了電視劇裏的太監公公,娘娘強調,心裏更恐懼哭聲更大了。大叔嘿嘿笑著安慰他說,傻孩子,不要緊,你是不是被凍著了,他擤著鼻涕說騎了一個小時的自行車。大叔說這樣吧,你去對麵街上我家飯館,裏麵暖和,你喝一大碗熱雞蛋湯,吃個熱燒餅,保證你雞雞變回原樣。心裏慌亂恐懼的成達乖乖地跟著大叔去了他的飯店。幾口熱雞蛋湯下肚,隻覺冰涼的小肚子漸漸轉暖,僵硬的身體和手臂也舒緩了很多。等吃完燒餅把湯喝完,成達明顯感覺到下麵開始臌脹,他恐懼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付了六毛錢,他又來到公共廁所,對著小便池熱熱地尿了一回。隨後他沒有急著係腰帶而是仔細地端詳了它一回,它怎麽這麽神奇呢?此刻它又成了他的驕傲。

年底放假時成達大步流星氣宇軒揚地走進書店買下了那本讓他期待已久的《家》,並在那個寒假裏為書中的鳴鳳之死灑下了同情的淚水,母親責怪他說大過年的怎麽還哭紅了眼睛,這孩子越長脾性越怪。因為鳴鳳的死他又想起了讓他看守自行車的女人,莫非她也有鳴鳳一樣的坎坷悲慘的命運? 一個多月了,她還沒有回來。

初二結束後的那個暑假,也就是半年後的一個炎熱的下午,成達穿著褲衩和背心躺在大門前一棵榆樹的陰涼裏正如癡如醉地閱讀《基督山伯爵》,父親與別人的談話聲把他從書中拉回到現實,父親帶著一個老頭走進院子裏。父親指著簷下的自行車對老頭說,一直等著人來找,就是等不到,孩子就騎著去上學了。有點舊了,你要是覺得不行這輛我留著我再給你買輛新的。老頭說不不不,能找到就謝天謝地了。

父親讓老頭在簷下桌子旁坐下,進屋取了一個西瓜。切開讓老頭解渴。老頭不好意思,滿是皺紋的臉上硬擠出尷尬的笑意,我來你這裏都沒帶東西,你還我自行車不說,還請我吃東西,心裏真過意不去。他吃了幾口西瓜,說要不是他兒媳來信,他至今還不知道她在哪裏。八千塊錢買回來的媳婦說跑就跑了,都怪我兒子不爭氣沒看緊。還算她有點良心來信告訴把車放在了你們村裏。我走了八裏地過來,正好可以騎回去。

既然來信了,那她也會回來吧。我父親問。

不回來了,也怪我兒子沒出息,買回來半年都沒能讓她懷上個孩子,有了孩子她就不會跑了,即使跑了,有孩子在也不算吃大虧。這下好了,人家說得明明白白,寫信就是為了讓你找回自行車,絕不會回來了。我咽不下這口氣我娘們也咽不下這口氣,我兒子更嚴不下這口氣,他說信上有地址,他兒子要按著這地址去找,找到了,不管怎樣,打也得打回來。再跑就把她鎖起來。

那他去了麽?父親問。

他去窯上搬磚去了,等掙夠了盤纏,就立即動身去廣東。

到底找到那女人沒有?回沒回來?在隨後的二十年裏這個問題時不時地從成達腦袋裏冒出來。但他一直在為學位為工作為家庭而奮鬥,沒有時間刻意去關注去打聽。身處非洲的他無聊的時間太多了,沒心情刷手機也沒情緒讀書時,他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卻越來越感興趣,但又不想得到肯定的答案。

回國的日期愈來愈近,他決定利用這次休假的時間,一定要去老頭說的那個村莊逛一逛看一看,如果那個女人回來了,盡管隔了二十年的歲月,容顏早已衰老,碰到了她,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來,因為那女人的鬢角有一小塊紅色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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