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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虧有了這麽多的棉籽油

(2022-04-27 11:41:57) 下一個

我們柳莊東去一公裏是條國道,連接柳莊與國道的是條窄小的土路。到了雨季,土路變得泥濘不堪。土路左側的田地屬於我們柳莊,右側的田地屬於郭莊。一個雨後悶熱的上午,我跟隨大人整理溝渠,緊接著雨季的就是旱季,我爹說我們柳莊的人喜歡未雨綢繆。跨過鋪了瀝青的國道是一條黃河的支流,與國道平行著流向遠方。說的確切一點,是支流中的支流,這條河細瘦得很,才七八米寬,河中水流平靜,兩岸水草叢生。幹旱季節,村民臨河安裝機器和水泵,抽取河水,通過國道底下的涵洞流到我們這側的田地中來。我曾經問過我爹,這水從哪裏來的,我爹說天上來的。我說我要到天上看看。我爹撇撇嘴說,能的你?

 

我堅信水流去的地方我能去,水出發的地方我也能到達。現在我就在水已到達的地方,我們的田裏。地裏玉米的秧苗半米多高,翠綠的長葉子上帶著細小的毛刺,擦的臉和皮膚癢癢的。我脫掉沾滿泥巴的布鞋,赤腳在玉米地裏抓青蛙,青蛙太靈活抑或是我太笨,空使出一身力氣,半天沒追到,卻弄得滿身泥塊,一臉泥斑。我失望地鑽出玉米地,兩手空空除了泥巴。

 

這時一輛機動三輪從我們村的方向開過來。在我麵前突突地駛過去。司機是個矮胖子,兩手小心翼翼地扶著方向盤,以免滑到溝裏去。他左側耳朵上夾著一根帶金黃色過濾嘴的香煙。隨著司機身體的晃動,它也跟著晃動起來,我希望它能晃鬆動了掉下來,我好撿起來送給我爹。車的三個輪子沾滿了黃泥,車後留下三道深深的泥轍。我爹說了,等有了錢也買一輛機動三輪車,用來運糧賣菜特別方便,到時候他就是個商人了。等掙了錢帶我去找我娘,我娘看到我一定會回來的。她回來了,就把家裏的那頭老黑驢宰了吃肉。說起肉,去年我娘未走之前常給我做黃燜雞米飯,總是吃得我肚子圓滾滾的。柳莊老太太笑我娘不會過日子,嬎蛋的雞都吃進肚子裏去了,日子能過的好麽?外來的人就是不一樣。

 

想起我娘我就痛恨我爹,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個月圓之夜,我爹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來,揚言要打死我娘。但是他並沒有動手,而是躺在東屋的那個破床上打起了呼嚕。驢圈挨著東屋,夜裏老黑驢不時地打噴嚏,與我爹的呼嚕聲形成了很好的呼應。我娘就是在那個夜晚消失的。早晨我醒來,她就不見了,但桌子上擺著一碗她給我做好的拿盤子蓋著黃燜雞米飯,我吃得很香,以為她馬上就會回來。

 

我爹在幾米外的溝渠裏停下了,雙手扶著鐵鍁,大腿上的青筋暴露,看到我髒兮兮的樣子,異常憤怒,對我大吼:不打不長記性,記住從今天起,你回家自己洗衣服,別指望我了,你已經九歲了。

 

我爹眼珠轉動著,顯然是在想一些更有用的措辭來教訓我。隻聽土路東邊三輪車引擎一陣劇烈的響動,我們一起扭過頭去看,三輪車滑進了土路右側的地裏。司機加大油門是為了從玉米地裏移到國道上。我爹來不及教訓我,從泥裏拔出鐵鍬扛起來朝那走去。柳莊其他幾個勞力也已扛起鐵鍁朝那走去。我尾隨著他們,一邊走一邊兩手交叉搓掉手指縫間的泥巴。

 

趕到車打滑的地兒,三輪車已經費力駛出了玉米地。剛才司機加大油門起了作用。矮胖的司機把三輪車停在國道靠近郭莊田地的一側。把左耳朵上的那根有金黃過濾嘴的香煙恭敬地遞給我們村的老光棍柳根。一個勁地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

 

我看了下玉米地,十幾株玉米秧倒了,被車輪軋進泥裏。

 

柳根平時在村裏是四處討煙抽的人,此刻,卻沒有接過矮胖司機遞過來的帶有高級過濾嘴的香煙。矮胖子舉著那根香煙便顯得尷尬,又把它遞給我爹,我爹自然也拒絕了。他把煙遞給柳鋼,柳鋼也不接。遞了一圈沒送出去。沒起作用。如果他遞給我的話,我會接。我在學校已經偷偷吸過幾次了,刺激得隻掉眼淚。可他理都不理我。在矮胖司機眼裏,我絲毫沒有存在感。那時太陽熱烈了,我臉上一陣陣發緊,那些泥斑在我臉上幹透,我得一塊一塊把它們揪下來。我想一定是我髒兮兮的樣子,讓他小看了我。他悻悻地把過濾嘴香煙又夾回左耳朵上。

 

柳根那件白襯衫早已洗得泛黃,領子內側油汗的痕跡遠遠看著黑得發亮。他不屑地露出滿嘴黃牙說:

一句對不起,一根香煙就完了?

 

柳根朝路邊草叢裏狠狠地吐了一口濃痰繼續說:

你得賠。

 

我突然意識到這不是我們柳莊的地。向他索賠的應該是郭莊的人。

我嗓子發癢,脫口而出:

這不是......

 

後麵幾個字還未說出口,我屁股上就重重地挨了一腳。我打了個趔趄,險些摔倒。不用回頭看人我就知道,這腳來自我父親,他的腳法我早已熟悉。但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踹我。

 

這時老光棍柳根也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並給我爹使了個眼色。

 

我爹說,滾回家去,洗了澡,做作業。

我不想回家聽老黑驢放屁的聲音。

我和我爹保持一定的距離,如果他對我發動突然襲擊,我能做出有效的應急反應。

 

矮胖子司機不住地道歉:真不好意思,我有意要賠,可不湊巧,身上沒帶錢。原諒我吧,老哥。

柳根說,我們也沒辦法,我原諒了你,我這玉米就收不成了,你不賠我我就娶不上老婆了,我都打了四十五年光棍了,至今還沒嚐過女人的滋味。

 

柳莊的人哈哈大笑,柳根說的是實話。

 

矮胖子臉上冒著熱汗,低頭沉思一會,抬起頭來問,附近有個柳莊嗎?柳莊有個在縣政府上班的柳寶,跟我爹曾經是戰友。找到他,他一定會借我錢陪你們的。

柳寶是我們村的驕傲,大家都說他是從我們村飛出去的金鳳凰。柳村的人去縣城找他幫忙,他總是慷慨解囊熱情款待。按輩分,我還得叫他大爺。

 

我嗓子發癢,沒控製住又脫口而出:

他是我......

還沒說出大爺,我爹的無影腳又來了,我的應激反應沒有施展開來,又結結實實挨了一腳。

 

柳樹林慢慢靠近我身邊,和我並排站著,左手勾著我的脖子,拇指和食指使勁捏住我上下兩片嘴唇。當矮胖子的目光掃過來時,他就急忙鬆開,很親密地摟著我。矮胖子司機的目光一過,他重新捏住我的嘴唇。我的嘴唇發熱起來。幹幹的,口渴的要命。

 

柳根指著國道北去的方向說,柳莊在十裏以外的地方。

矮胖子無計可施,轉圈求每一位:各位大哥,發發散心,讓我走吧。我下次路過,一分不少把錢賠給你們。

誰信?

柳村的大爺叔叔還有我爹堅決地搖搖頭。

你車上是什麽?柳根的眼睛突然一亮,眼睛眯成一條縫,盯著車上東西看。

一桶棉籽油。矮胖子一邊回答,一邊打著哆嗦。

 

那用油來賠吧。柳根替他出了個主意。

幾顆玉米苗,哪值一桶油錢?矮胖司機不同意。他身體哆嗦得更厲害了,左耳上夾著的香煙傾斜了,隨時都會掉下來。但矮胖子司機並沒有覺察到。否則他會把它扶正的。

 

不值?柳根的黃牙縫裏噴出無數點飛揚的唾沫星子。

我這是種子田,種子生種子,子子孫孫無窮盡,我要娶媳婦就指望它們了,我都打了四十五年光棍了,至今還沒有嚐過女人的滋味。

 

大夥又開心地笑起來。

矮胖司機堅持賠二十斤棉籽油。剩下的三十斤他帶走。

柳根笑了。臉上的皺紋一抽一抽的。柳樹林鬆開了我的嘴唇,他和柳鋼一起揮著鐵鍁說,你覺得你能走出這裏一步嗎?

沒等矮胖司機同意,大家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把那桶棉籽油卸下三輪車。

矮胖司機憤憤地轉身掄起搖把子,揮動起右胳膊,發動引擎。

三輪車離去時,大夥兒哈哈大笑。

 

矮胖司機扭過頭來大罵一句:操你奶奶。然後加速絕塵而去。

由於他的加速,那根夾在左邊耳朵上的已經傾斜了的香煙終於迎風飄落下來,沒有一個大人注意到那根煙落到了國道邊上,我屁顛屁顛跑過去撿了起來。大家光顧著看棉籽油,沒人注意到我。我把它偷偷塞進兜裏,決定自己享用這根香煙,本來我爹是有機會享用的,不過他要為他踢我的那兩腳付出代價。

 

有了這麽多的棉籽油,大家決定中午吃炸魚。

柳樹林他們幾個去河裏撒網捕魚,柳根回家取燒酒。我爹回家劈柴洗鍋,在驢圈前麵支起一個臨時土灶。

木材燒旺了,土鍋裏的棉籽油沸騰起來,香氣彌漫了整個院子,驢圈散發出的臭味完全被壓了下去。

 

我知道剔除了鱗和內髒的小鯽魚隻要一入鍋,不一會就會炸得焦黃。拿笊籬撈出來,撒上點鹽,那就是我今年吃的最美味的東西。

我娘曾經告訴我,其實新鮮的炸魚上擠上一些檸檬汁,味道更鮮美。可是我現在還不知道檸檬是什麽樣子的。我娘曾說,那是南方的一種水果,外表像橘子。

 

我爹握著笊籬撈出一條炸得芳香四溢的小魚倒在鐵盤子裏遞給我,讓我慢點吃,別卡住嗓子。順便又踢了我一腳,理由是我太多嘴,害的柳莊的大爺叔叔們差點吃不上炸魚。

 

魚肉外焦裏嫩,魚香裏隱藏著棉花盛開的氣息。我們那一帶,棉花在夏末秋初盛開,那時棉桃下的葉子由綠變灰,逐漸枯萎。棉桃綻開,無邊的棉田裏,白花花一片,輝煌耀眼。藍天下的白雲見了它們也會灰溜溜的流向遠方。我娘當胸係一個布袋,一步一步移動在棉田裏,一朵一朵地摘取軟軟的帶著棉籽的白嫩的棉花。暖暖的陽光照在她清秀的麵容和烏黑的頭發上。她略顯粗糙細長的手指總是小心翼翼,生怕棉葉枯萎的碎片粘在潔白的棉花上。

 

柳根仰起頭幹了一盅酒,拿起炸魚使勁嚼咽。我總覺得他馬上就要被魚刺卡住嗓子了。

他看了我一眼,有些不滿地對我爹說:

柳彪,你得好好管管你兒子。

我爹坐在老黑驢門旁的一個小杌子上咽下一口酒,伸開右手,彎曲著食指擦了擦嘴角的魚肉屑,說道:

 

當然,不打不成器。

 

我又想起藍天下那些漲開的白得耀眼的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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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秦克雨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二胡一刀' 的評論 : 謝謝。
秦克雨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人參花' 的評論 : 謝謝鼓勵。
秦克雨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綠珊瑚' 的評論 : 這個倒沒有想到。謝謝!
秦克雨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江南一朱' 的評論 : 謝謝。
二胡一刀 回複 悄悄話 很棒!
人參花 回複 悄悄話 克雨的文筆流暢地很,喜歡。
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棉籽油裏的棉酚含量高,可導致不育。看似占了便宜,報應在後。
江南一朱 回複 悄悄話 這個小說文筆老辣得很!沙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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