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車去奧地利薩爾斯堡看我姐那天,是個黑色周五,vendredi treize ,2016年5月13日。按歐洲人(羅馬和日耳曼人)的觀念,這天非常不吉利,不宜出行。2015年11月13日的巴黎恐怖襲擊,130人死亡,400多人受傷,就是個黑色周五。我雖不迷信,但也不免受影響,一路上心裏都在打鼓,時不時在心裏念叨,今天是vendredi treize,vendredi treize。當然,現在我在寫博客,說明最嚴重的事情——車禍,並沒發生,往返1950公裏,我毫發無損地回來了,車也無恙。但是,周五這天發生的事情,也實在是夠黑的,我從未遭遇過,導致我不得不夜宿“冒投”(Motel)。
一、去見我姐
“冒投”就是路邊旅館,我理解,就相當於吾國古書裏說的驛站,例如林衝發配滄州路上住的那種,我以前從未住過。招牌當然見過許多,在歐洲高速公路邊,在巴西各地。所以這次出發前,根本沒想過住Motel,預訂的是Siegsdorf小鎮的一個旅館,Hotel Gasthof-forelle。Siegdorf在薩爾斯堡西麵30公裏,高速公路邊。選擇那裏的旅館,是因為便宜,45歐元。旅館便宜,性價比高,是決定開車去的一個因素。因為如果坐火車去的話,就必須住薩爾斯堡市內且交通方便的旅館,至少得80歐元。
13日早上8點05,我送女兒到了學校,又到超市買了兩個八寸長的棒子麵包,四片熟肉,四個羊角麵包,一袋土豆片,作為路上的飯。8點30,開始往薩爾斯堡進發。GPS上,將終點設為我姐住的旅館,GPS按到達最快方式,計算路程是860公裏,15點30到。15點30減去8點30,是7小時。860公裏路,7個小時,平均要123公裏/小時,這怎麽可能呢?按過去的經驗,800多公裏,考慮停車上廁所,吃東西,抓緊點兒時間,10小時應該夠了,所以我告訴我姐的到達時間是18點。奧地利的緯度和比利時差不多,我判斷,夏季晚上九點天才黑。因此我計劃,到達後,和我姐一起去茨威格故居拍照留念。我覺這很有意義。然後一起去吃飯,暢聊。然後送我姐去她旅館。然後我去我旅館。我在我旅館的訂單上注明的到達時間是,22點前。
但,人算不如天算。這一路的前半程很好,旭日當空,溫度很高,隻穿件襯衣,還要開些車窗。前四個小時,開了360公裏,過了法蘭克福,時間符合預計。但過紐倫堡以後,還剩一半路,下起雨來,時而還瓢潑大雨,雨刷器要開到最快。路況越來越糟,數不清的路段在整修,限速80,甚至60。一眼望不盡頭的車隊,停停走走。我隻好不斷地給我姐發短信,推遲到達時間,7點30,8點30,最後,是晚上9點半才到達。天早已漆黑一團,還下著雨。這雨一直下了400公裏!
盡管到了旅館,但找到我姐,還費了些波折,拖延了些時間。我姐在短信裏告訴我,她的房間是326,前麵的3表示3號樓。我在高速公路上看見短信時,就覺奇怪,要有麻煩。一般的旅館,就是一棟大樓,326表示3層26號房間,而這旅館竟有不同的樓,黑燈瞎火的,我到哪兒辨識3號樓?果然,到了旅館,正如我擔心的,一大片院子,黑夜裏,也分不清東南西北。開到一個停車場,停下車,走回燈火通明的主樓。進了前廳,足有十米長的櫃台空無一人。櫃台前的沙發上,坐著像是客人的一男一女在聊天。我問其中女的,三號樓在哪裏?女的說,要出大門。出大門往哪兒?女的支支吾吾。我問是不是左邊,停自行車那邊? 女的說,是。
狗屁!根本不是,我打著傘,往左,在雨中走了幾百米,轉了幾圈,沒見一棟樓。隻好又折回主樓,那女的還在。我一腔怒火,用英文痛斥她:If you don't know where is building 3, you should not say it! 那女的眨巴著眼,看著我,沒答話。估計她也沒聽明白我的洋涇浜英文。我走到一張旅館地圖前,研究地形。上麵寫著room 300-350,後麵跟著個箭頭,意思是出大門往右斜,但右斜到何處?要走多遠?與道路和周圍的民居是什麽幾何關係?沒有任何圖示。這樣的旅館,居然也標著四顆星!但也沒別的辦法,隻好冒雨出門,往右斜,跨過一條馬路,看見一棟民居,推推門,推不動,鎖著。那房子看著也不夠大,不會有幾十個房間。又往前尋。就見剛才我開車到達時,經過的一個十字路口上,站著一個人,打著傘,在雨中張望。正是我姐!
姐弟如此見麵,不僅我先前的計劃全部泡湯,而且沒時間說話,因為當務之急,是通知我旅館,我22點前到不了,因為馬上就要22點了。我打開手機,找到存下的旅館訂單截屏,放大,上麵有旅館電話,但雨中相逢無紙筆,一時也默記不下那好幾位數的號碼,就和我姐走回主樓,到櫃台,找到一支筆,一張紙,寫下那電話號碼,再撥號。手機裏響了十多聲,沒人接。
我姐說,你就在這家旅館要個房間休息得了。但我想,那家訂好的旅館,我不去,肯定還要付45歐元,這邊四星級旅館,我一個散客,肯定要至少100歐元,還不見得有房間,還不見得能找到人給辦理住宿。櫃台一直沒人,裏麵的燈一直黑著。所以我決定,還是去我那旅館。接下來的十分鍾裏,和我姐在旅館前廳裏,背對空蕩蕩的櫃台,合影留念,聊勝於無;交給她一點小禮品,說:這真成了千裏送鵝毛!
之後,我又冒雨駛入漆黑的夜。一路上想想,感覺莫名其妙,和我姐在一起,不到半個小時,說了不到十分鍾話,為這十分鍾,路上跑了13個小時!怎會弄成這樣?真應了vendredi treize,黑色周五,雖然尚未出車禍,但顯然不宜出行。
二、旅館關門
從我姐旅館到我訂那旅館,GPS顯示47公裏,兩倍於我訂旅館時看地圖估計的距離,我以為隻有20多公裏。我於23點到達。路上耽誤了一些時間,因為進入德國時,有警察臨時設關卡檢查。第一撥警察中的一個看到我,揮手示意我往檢查通道走。不是所有的車都往那檢查通道走。我想,這肯定是因為我是黃臉幹兒。到了第二撥警察前,我搖下車窗,同時摸摸錢包所在處,裏麵有證件。一個警察看看我,說,OK,You can go. Having good travel。他沒要我拿出證件。我想,這肯定又是因為我是黃臉幹兒,他們要查的,可能隻是阿拉伯難民或恐怖分子。
2016年5月13日23點,雨中的Siegsdorf,就像一個鬼城,不見一個人影,而我訂那旅館就像一個鬼屋,所有的窗戶都黑著。我使勁兒拍大門,拍窗戶,沒有回應。不可思議!就算旅館工作人員都下班走人了,難道今晚住宿的旅客全都睡了?也不過才23點啊!我訂旅館的時候,Booking.com 網頁顯示,隻剩最後一個房間。這麽大一棟房子,至少得有20個房間,至少20旅客,就沒一個喜歡熬夜的,半夜前不睡的?我家現在常駐人口三人,女兒,老婆和我,周末就有兩個不過半夜不睡覺的。若按這個比例,此時這家旅館的窗戶應該有三分之二亮著燈。可是沒有,全都黑著,真是奇怪!
但也沒有辦法。隻好去找別的旅館。總不能坐等到天亮吧?就為跟旅館理論?為那45歐元?記得網上查詢旅館時,這個小鎮有四、五家旅館。我的手機沒有開通移動無線網,此時想查旅館,唯一可能的辦法是用GPS。我走回停車處,鑽到車裏,打開GPS。這才發現,這輛Toyota RAV4,去年買的,車載GPS上,竟然隻有按地址尋找方式,沒有尋找“有趣點(Interest points)”。以前使用過的TOMTOM或者MIO牌子的GPS裏,都有“有趣點”,可以尋找附近的機場、旅館、加油站、飯館、醫院、火車站。
此時,忽然看見,車外走過兩個人!我趕緊鑽出車,跟在那兩人後麵,想趕上他們,問附近何處有旅館,或者更好,他們正是這家旅館的客人。兩人搖搖晃晃,走得倒挺快。我還沒趕上時,忽然意識到,這倆白大漢,要是歹徒,對我生歹意,那我可不是對手,夜半時分,這麽個鬼城,呼救也無用。於是,我趕緊倒轉,快步回到停車處,鑽進車,鎖上車門,發動車,快速逃離。
三、夜尋“冒投”(Motel)
小鎮就在高速公路邊,出了鎮,轉個彎,就上了高速公路。之前看見一個加油站,關著門,黑著燈。我在高速公路上一邊開,一邊考慮可能有的幾種選擇:(1) 直接開回家;(2) 開回薩爾斯堡,那裏旅館多;(3) 找個Motel。(1) 方案想想打怵,將近900公裏路,白天來時開了13個小時,現在回去又要13個小時,那可能要開死了——過勞死,或車禍死。(2) 方案也難說,夜半三更,一般旅館肯定也都關門了。(3) 方案是臨時想起來的,因為來時看見高速公路邊的加油站時而有Motel招牌,但並沒留意在哪裏,不是每個加油站都有Motel。但不管哪個方案,首先要有足夠的油,不至於在高速上忽然沒油了。此時表盤顯示,油箱還有1/4的油,而早上來時,從列日到法蘭克福,300公裏,沒見一家加油站,這很危險,1/4的油開300公裏很勉強。所以,遇見第一家加油站時,我便立刻下了高速公路,開去加油,加了20.35升,25.42歐元,發票上的時間是23點41分。這足夠了。高速公路加油站的油貴,除非必要,不可加滿。
進加油站屋子,往左是餐廳,入口用塑料帶子攔著;往右是櫃台,一個女職員,看樣子靠近50歲,有些胖。一個高台,一男一女在高腳凳上對坐而飲。我走到櫃台前,刷卡付油錢時,用英語問女職員,加油站有沒有“冒投”?她說沒有。我問,附近哪裏有?她說,往前走,第三個加油站。我問,有多遠?她說,60公裏。
我問,現在還賣些什麽吃的?她指指櫃台裏的一些東西說,這些。我看看“這些”,是麵包圈之類的幹糧。不想吃。不是不餓,是沒胃口。自早上出門,到現在,15個小時了,除了咖啡,沒吃一點熱的東西。我往餐廳那邊巡視了幾步,發現兩個湯鍋,黑色,形如腰鼓,位於封餐廳入口的塑料帶子之外。我打開蓋子,裏麵各有半鍋湯,冒著熱氣。我忙問女職員,這湯還賣嗎?她說,賣。大喜過望!便盛了一大碗,裏麵有些肉和土豆,5.9歐元。那湯太鹹。我便去車裏,拿回還剩下的半截棒子麵包,一邊喝湯就著麵包,一邊想,下麵怎麽辦?有兩個選擇:(1)往前開60公裏,去找她說的“冒投”;(2)就在此屋裏,找一張椅子,坐到天亮,也不過五個小時。
三寸長的麵包吃完了,湯還遠沒喝完。實在喝不完,因為實在太鹹了。我決定,去找“冒投”。不是受不了坐等五個小時到天亮的罪——那罪我受過,42歲上,在巴西,薩爾瓦多機場——而是,我在60歲那一天就已決定,今後要像富人一樣生活。富人在我現在的境地,兩種選擇裏,會怎樣決定?當然是去投宿。
我抖擻精神,發動車子,重新上路,奔入茫茫夜色。雖然,那女職員說的是往前第三個加油站,但為保險起見,每到一個加油站,我便停下,進加油站打聽“冒投”,直到終於見到路邊上方大大的、明亮的“MOTAL”招牌,方才放下心來,看看車表,開了70公裏,時間是0點20。
雖然這麽晚了,等待登記住宿的旅客仍有好幾撥,冒投隻一個人接待,脾氣還老大的,待我耐心排隊,辦好住宿,進入房間,躺下睡覺時,已是14日淩晨3點!
隻睡了4個小時,7點起床,旭日東升,昨晚的沮喪情緒一掃而空,吃早飯時決定回頭,再去薩爾斯堡,看茨威格故居。我姐他們上海旅行團,好幾十人,當日集體去看隔山穀與茨威格故居對望的希特勒鷹巢,每人付了150美元現金。後來她告訴我,天陰,大霧,什麽都沒看到,除了一所房子。
Siegsdorf那家旅館黑店,經我投訴,Booking.com 取消了讓我付款的通知。
"我在60歲那一天就已決定,今後要像富人一樣生活" 看到這句話,我也笑起來了。:)
知易行難, 做到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