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當代最有名的作家叫Paulo Coelho。他的《煉丹人》講了一個牧羊人,趕著羊群,尋找自己心目中的金字塔的故事。
我提到Paulo Coelho這本書,是因為他在書中說到一個現象,引起我的共鳴。他說,當你麵對大海,或者注視著大火時,常會默默無言,好象失語一般。他對此的解釋是,大海以其廣闊無垠的規模(immensity),大火則以其光芒四射的威力(power),把我們的心靈熔化為其中一點,使我們意識不到自己之存在了。
我曾在地中海和大西洋兩岸靜坐。“文革”期間,也曾親眼看到過一個能容納千人的禮堂,在距我數十米之外的熊熊大火中燒成一堆斷垣殘壁。那火燒了整整一夜。所以Paulo Coelho說的這兩種失語的感覺我都曾有過。但我認為,他說得還不完全,還有一樣東西也會讓人失語,那就是 beauty。當一個人麵對極端的美時,法語形容那感覺是,美得讓人摒住呼吸(Couper de souffle)。
連呼吸都沒有了,哪裏還能說話?
1999年11月的一天,當我來到世界第一大瀑布——巴西依瓜蘇大瀑布的麵前時,立刻就體會到了被上述三種力量(immensity,power和beauty)同時震懾而引起的失語:我不知道該怎樣形容心裏的感受,我甚至不知道心裏是否還有感受,因為思維已然停止。
依瓜蘇大瀑布是依瓜蘇河的終點,位於巴西與阿根廷的交界處。在介紹依瓜蘇大瀑布之前,飲水思源,讓我們先探討一下大瀑布之源——依瓜蘇河。巴西是個河流眾多的國家。概括起來說,有三大水係:亞馬遜河水係雄踞巴西北部,滋潤著巴西五分之三的國土。佛朗斯科河水係自南向北,灌溉著巴西東部經濟發達地區。巴拿拉依巴河水係從北往南流經巴西西南部地區。依瓜蘇河屬於巴拿拉依巴河水係,河長1320公裏。它自東流向西,經大瀑布“玉碎”後匯入巴拿拉依巴河。我和朋友王衝在去依瓜蘇大瀑布的途中,曾乘船在距瀑布40公裏的上遊處渡過依瓜蘇河。那裏河的寬度約200米。這樣的河若放在歐洲,就算是一條大河了,可以和著名的河流像塞納河,萊茵河,多瑙河等稱兄道弟。可是擠在巴西明星薈萃的眾多河流之中,依瓜蘇河就顯得稀鬆平常,毫不出色了。若和浩淼的亞馬遜河相比,依瓜蘇河渺小得簡直就像我們在野外遇到的隨便一跨而過的小河溝。然而,就是這樣一條“小河溝”,在其生命最後時刻的奮力一搏,卻為自己創造了一個輝煌燦爛的生命終點,造就了世界第一大瀑布。修改一下李清照詠項羽的詩句,我們可以這樣概括依瓜蘇河的一生和品格:
生居江河末,
死奪瀑布雄。
據報載,當年美國前總統裏根的夫人南希見到依瓜蘇大瀑布時,曾連連驚呼:poor Niagara! Poor Niagara !。她這是在可憐美國(與加拿大交界)的尼亞加拉大瀑布。這真是個很有趣的現象。因為它反映了當我們第一次看到一個令我們震驚或者驚奇的東西時,會不由自主地用已知的東西去類比或度量它。我對此深有體會。1983年,當我第一次見到巴黎的凡爾賽皇宮時,我就在想北京的圓明園遺址。眾所周知,正是凡爾賽皇宮的斷頭皇帝路易十六的徒子徒孫們,把圓明園變成遺址的。其實,若隻從power 上來對比這兩個世界級著名瀑布,南希是完全沒有必要自卑的。尼亞加拉大瀑布的水量雖然隻及依瓜蘇大瀑布的三分之一,並且在瀑布高度上也矮一點(前者高51米,後者最高處64米),但我們在視覺上並不會感到兩者的 power 有多大差別,因為它們畢竟還是在同一個數量級上。而且當尼亞加拉大瀑布的威力已經讓我們驚得目瞪口呆,敬畏其若神明的時候,我們對另一個威力更大的瀑布便無法有更多的表示了。這就好比讓我們老百姓去體會原子彈和氫彈,哪一個更厲害一樣,是毫無意義的問題……我們當然還是永遠不要有這樣的體會才好。
這樣說來,凡是看過尼亞加拉大瀑布的人,便沒有必要萬裏迢迢,跑到南半球的巴西去看依瓜蘇大瀑布了嗎?非也。尼亞加拉大瀑布雖然在power上可與依瓜蘇大瀑布比肩,但在空間伸展規模,即immensity上,卻差得很遠。這是兩者在地理構造上的差別使然。尼亞加拉大瀑布是河流被攔腰截斷而形成的,這使它的泄水斷麵隻有1公裏長(美,加兩部分長度總和)。而依瓜蘇大瀑布,是依瓜蘇河在縱向上被剖開而形成的長達5公裏的斷崖河穀。從空中看下去,整個河穀象一口巨大的橢圓形的鍋。橢圓的長軸沿著依瓜蘇河的縱向伸展。從依瓜蘇河上遊洶湧而來的大水,就好像是十麵埋伏的無數奇兵,從森林中席卷而出,四麵八方包抄到鍋邊,然後齊聲呐喊,以雷霆萬鈞之勢,咆哮著向鍋底衝泄而去,激起數十米高的白色雲霧,在空中翻滾蒸騰,仿佛是一鍋怒水被燒開了一樣。在那口大鍋的中心,有一座長圓形的山,看上去就像是正在鍋裏煮著的一隻巨大的火雞。那是被水切割下來的一段河床。這樣規模巨大的斷崖河穀,我隻在美國科羅拉多大峽穀裏見過。
借助尼亞加拉大瀑布和科羅拉多大峽穀,我們現在可以構築用來描述依瓜蘇大瀑布的坐標係了。這個坐標係現在有兩個軸:尼亞加拉大瀑布構成power軸,而科羅拉多大峽穀構成immensity軸。在這兩個軸構成的平麵內,我們能夠描述依瓜蘇大瀑布無堅不摧的威力和雄渾磅礴的氣勢了。然而,這還不能勾畫出她那動人心魄的秀美。我們還得為這個坐標係再加上一個軸:beauty。在這方麵,無論是尼亞加拉大瀑布還是科羅拉多大峽穀都不能相比了。
那麽,什麽自然景色可以作為秀美的代表呢?我曾想到過美國的黃石公園。但那裏除了秀美,還有恐怖:當我看著那冒著熱氣,吐著混濁泥漿的石灰岩洞的時候,總覺得裏麵好像正臥著一條惡龍,隨時會爬出來;那清澈見底,一望無際的湖水中,沒有一絲一毫的生命跡象(湖水堿性大),讓人覺得布滿殺機。我亦想到過桂林山水,但那是小家碧玉,我們需要的是大家閨秀。黃山或許是較好的選擇。她常常是中國畫家首選作畫對象。黃山以怪石,奇鬆和雲霧著稱,本身就是一幅宏偉的天然國畫。
像黃山一樣,依瓜蘇大瀑布也是一幅精美絕倫的國畫:豔陽當空,藍天碧水,茂林修竹,彩蝶紛繞。青鬆斷崖之間,或遠或近,或高或低,懸掛著無數匹飛濤白練,有雲霧繚繞其上,有彩虹駕於深溝險壑之中,有漫山遍野的蘭花和秋海棠,還有色彩絢麗的鳥兒或飛翔或在林中歌唱。置身於這樣的景色之中,你除了感歎這是人間仙境以外,還能想什麽呢?
加上以黃山代表秀美的軸,我們的坐標係現在變成三維空間。我們可以在這個空間裏,客觀地描述,研究,欣賞甚至崇拜依瓜蘇大瀑布,就像我們做科學研究一樣。但這是否就足夠了呢?我認為,還有欠缺,因為在這個坐標係中,沒有辦法紀錄我們看了依瓜蘇大瀑布之後,心中所產生的感受。人是具有抽象思維的動物,凡事喜歡弄到形而上才心滿意足。舉例來說,鄭板橋畫竹子,雖然可以千變萬化,但總要表現出竹子的一種神韻。在鄭板橋看來,竹子的神韻就是它的韌勁,所謂“咬定青山不放鬆,管它東南西北風”。當然,竹子的這種神韻,在竹子解剖學的意義上是不存在的。竹子就是竹子,它怎麽會明白鄭板橋強加給它的什麽神韻呢?說到底,那隻不過是鄭板橋自己的心理投射罷了。心理投射是心理學中有精確定義的概念。更通俗的說法是“悟”。悟出來的東西,人們常說是不可言傳的。譬如老子的道和佛家的禪。不可言傳的東西,不能列入科學範疇,因為別人不能重複你的東西,因而無法驗證。所以我不想為我們的坐標係再加上“感受”一軸,因為那樣一來,它就成了四維空間,科學不科學且不說,首先就會鬧得我們頭暈。
我的悟性極低,遊覽依瓜蘇大瀑布時,什麽也沒悟出來。但我看到有人已經悟出來了,並且還把他悟出的東西,刻在銅牌上,嵌在岩壁裏。是一首英文詩:
Above the ground
is the sky.
In the sky
there are thunders.
我曾在那銅牌前駐足良久,心中似乎有所觸動,卻又說不出觸動了什麽。都說詩是不可翻譯的,這首詩大約可算做一個例子吧?因為,如果硬要把它譯成中文的話,就有可能變成“地上有天,天上有雷”,這樣一來,我看它還不如“酒幹倘賣無”:沒有天,哪有地;沒有地,哪有你……。但我相信,“酒幹倘賣無”是不夠資格被刻在依瓜蘇大瀑布的岩壁上的。我最終什麽也沒明白地走開了,過後就全忘記了。直到今天,我坐在計算機前敲著文章時,想起那首詩來,才突然悟到,那詩的作者,莫不是在用雷來比喻依瓜蘇大瀑布吧? 的確,像依瓜蘇大瀑布這樣的大自然傑作中的極品,真的好像不應該生在世俗人間。它應該在蒼天之上轟鳴,與日月白雲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