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白水
江岩聲
在巴西,有許多城市的名字源自印第安人土語。在我去過的城市裏,名字最長的叫阿拉拉瓜拉,由十個字母組成,含五個字母A,讀起來一不注意就“啊”成了一片;名字最短的叫伊宇,隻有四個字母。在當地印第安人土語裏,伊宇的意思是白色的水,我把它簡稱為白水。
巴西絕大部分人居住在城市裏。有許多人口百萬級的大城市,更有星羅棋布的小城市。大城市或因地域特點,或因自身的文化而各有各的不同,像商業繁忙,人們行色匆匆的聖保羅;北方文化之都,海濱大城薩爾瓦多;三江匯聚,終年濕熱的馬瑙斯;大江入海流的貝林。巴西內陸小城市的麵貌則千篇一律:城中心有一個四方形的花園,旁邊立著一座樸素的教堂,以花園為中心輻射出幾條街道,其繁華地段長度不超過百米,兩邊林林總總排著一些商店,營業時全都大敞著門,熱情奔放的巴西音樂就從這些商店的喇叭裏飛揚到街上。
白水就是這樣一座小城市,地處巴西最南方的州,人口八萬。有一座電影院,每晚八點演一場電影,一個星期換一次片子。有三個飯館,一個賣烤肉,一個可吃PIZZA,一個可點法式大菜。城西有一所監獄,圍著高牆,五百米見方,牆上拉著電網,從遠處山坡上可以看見監獄高牆內建有幾排平房,圍牆四角上的碉堡裏有荷槍士兵在走動。白水最多的還是藥店,有五十四家之多,這是白水大學藥學係的一個學生告訴我的。
這地方既然叫白水,自然是有河的,隻是很小,不足十米寬,嘩嘩地流淌著黑乎乎的臭水,河兩邊的草叢裏橫七豎八地散布著五顏六色的塑料袋和瓶子。如果我們相信印第安人的想象力的話,那麽這條河在五百年前應該是清澈的。
我在白水住過,住在老楊家裏。我是1997年在聖保羅大學認識老楊的。我倆年紀相仿,同為77級,經曆相似,話就比較多。1998年,老楊考得白水大學教授的位置,離開了聖保羅。分別時我請他吃烤肉。他說,“老江,等我在那裏站穩了腳跟,一定也給你弄個位置。” 我笑笑,沒當真。後來我就回了比利時,再後來又去了瑞士工作,和老楊的聯係越來越稀少。2002年的夏天,忽然收到老楊的一封伊妹兒。他在信中說,“老江:快兩年沒有你的消息了。在瑞士的工作該結束了吧?到我這裏來吧,我可以給你搞個訪問教授的位置,月薪4900巴元,兩年的合同。”我正為找工作發愁,自然是答應的。就這樣,經過一番好事多磨曆時八個月的文件往來,我到了白水。
老楊開車到長途汽車站來接我。
“你好啊!老江,五年不見了,你還是老樣子!” 老楊拍了拍我的臂膀。
“老啦老啦,臉上多了多少皺紋! 你倒真是不見老。”我拍了拍他的臂膀。
“哪裏哪裏,頭發白了不少。”
“你這車看著眼熟,還是以前開的那輛嗎?”
“是呀!十年啦。明年兒子一考上大學就換車。”
“兒子都要考大學啦? 你說咱們怎麽能不老?!”
回家的路上,老楊談了以後的工作,末了他說:“大學今天發了個通知,說經濟困難,全體教職員工都得減百分之十的工資。”我的心裏咯噔了一下。老楊大概覺察出我的擔心,又說道:“聘請你來是大學校長和董事會決定的,不會受影響。”
老楊的家是一棟租住的平房,一廳三居室,周圍一圈空地,房前房後各有一塊很小的草坪。老楊結過兩次婚,都以離婚告終,現在家裏隻有兩口人,兒子和他。兒子16歲,小學四年級時從北京來到巴西,現在已經不太會說中文。吃飯時,我們三個中國人麵對麵坐著,說葡萄牙語,使刀叉。開頭覺得有些滑稽,後來也就習慣了。
白水的街道像個棋盤,橫平豎直。我剛到白水的時候每天都出去散步,從老楊家出發,任選一條橫街或者豎街走到底,看街兩邊的房子和房子裏的人。白水那一帶的人喜歡喝茶,是用一種當地產的植物石馬蘭搗碎成粉末製成的。茶壺沒蓋,木質,狀如花瓶,滿滿地塞上一壺茶末,續上滾開的水,用一根長約一尺,銅製的吸嘴插在茶壺底部吸著喝。聚在一起喝茶的人,不管人數多寡,都共用一根吸嘴。看官不要以為這樣不衛生。老楊在那裏生活了五年,已入鄉隨俗。據他的體會,喝石馬蘭惟有這種相濡以沫的喝法味道最佳。他說茶水溫度高,銅的導熱性能好,吸嘴處的細菌早已給燙死了,不會互相傳染疾病的。
周末的早晨,街上常見些笈著塑料拖鞋的人,一手捧茶壺,一手拎保溫暖瓶,一步三搖,遇到熟人朋友,就把茶壺遞給對方。城西的那座監獄是我在散步中看到的,說給老楊父子聽,他倆竟然都不知道。這得怪老楊,他從來不走路,出門總是開他那輛破車,哪怕是去離家不到三百米遠的電影院。老楊對此有個解釋:開車表示身份。十年的舊車也能表示身份嗎?這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讓別人難為情是最讓我難為情的事情。
白水城小,我轉了幾天就乏味了。想到要在這麽個偏遠荒僻的小城呆上兩年,說不定還要打發掉剩下的半輩子,心裏不免發虛,總想跳出心理學中的那個自我,來審視自己是不是在發瘋。白水,白水,你莫非真是白開水嗎?
一天晚餐,老楊烤了一條大鯉魚。白水產魚,但當地人不喜吃魚,所以魚很便宜,比蔬菜麵包還便宜。老楊烤魚有獨到之處,不刮鱗,剖膛去腮之後,在魚肚裏抹上鹽,塞滿香菜和當地的一種草,醃一個時辰。烤魚的時候,滿屋子噴香。每次吃魚,老楊刀叉齊上,先仔細地把帶鱗的魚皮剝掉,猶如卸掉一副盔甲,露出雪白的魚肉,然後切下魚頭放在自己的盤子裏。
兒子已經吃完,去計算機上打遊戲了,剩下我和老楊對飲。幾杯酒下肚,我倆都臉紅脖子粗,到了無話不說的境界。
“你問我這些年怎麽過來的?”老楊放下正在啃的魚頭,扶了扶眼鏡。“很簡單,找女人啊!這世上難道還有什麽事情比找女人更有意思嗎?”接著就如數家珍般地說起相好過的女人。“想得起來的,大約二十幾個吧。” 他這樣總結道。
“那你可超過德國人的水平啦。”我告訴他,比利時一家小報上登過,德國男人平均一生要跟七點八個女人做愛。
“那算什麽!你知道巴西男人平均要跟多少女人做愛?”
“……。”
“二百! 開學術會議時一個巴西人告訴我的。”也許是看見了我臉上的問號,老楊掏出錢包,從裏麵翻出一個避孕套,拿在手裏搖了搖,說:“這東西,知道巴西男人管它叫什麽嗎?叫運氣套!不管到哪裏都隨身帶著。”
“難怪巴西人自稱是快樂的民族。”
“不是自稱,是真的快樂。有錢銷魂,沒錢也樂,十年前我一到巴西就喜歡上啦。來,老江,幹了這杯!”老楊仰頭,一飲而盡。“何以解憂?惟有女人!是曹操說的吧?”
“曹操說的是惟有杜康。”
“兩樣都能解憂!”
“可也都能添亂!”
“老江!不是我說你,別想太多!沒用!你說咱們在白水這小地方,文化文化沒什麽享受,科研科研純屬狗屁,錢錢就那點工資,月月還不見得按時到位,現在還要往下掉!也就女人還算說得過去。”說完,老楊把自己盤子裏的魚頭翻了個個兒。“吃呀!吃個魚頭,萬事不愁,這可是老江你自己說過的話!”
“吃呀!吃個魚尾,順湯順水。”我翻了翻了烤盤裏那條魚的殘骸,掰下魚尾。
老楊找女人多管齊下,其中最常用的是互聯網,沒事就泡紅娘網站。老楊的現任女友瑪西婭就是這樣找來的。她住在離白水50公裏遠的一個更小的城市,是個小學教員,白人,祖上有葡萄牙人,也有德國人。她剛和前夫辦完離婚手續,獨自養活19歲的獨生子,負擔他上大學。老楊對瑪西婭不太滿意,說跟她除了做愛沒別的話說。我對老楊的看法不以為然。在我看來,老楊在女人身上寄托了過多的理想主義幻想。男人到了中年,內心早已硬結成堅固的堡壘,既不能改造,也不能向別人敞開,還要說什麽?“人勤快,能合得來,會做飯,就行啦!”我常這麽勸老楊。其實瑪西婭並不完全符合這些條件,她討厭做飯。她每天早上七點出門上班,一天裏要趕到三個小學上課,其中有一個還是弱智兒童學校,晚上十一點才能回家,一天三餐都在外麵吃,偶爾在家時,就吃點麵包。不過,有一次瑪西婭休假來看老楊,倒是給我們做過夜宵,玉米雞腿燜米飯。時值蕭瑟深秋,夜裏12點,我和老楊上課回來,能吃上熱氣騰騰的飯菜,是一種難得的享受。我對老楊說:“看吧,家裏有女人就是不一樣。” 老楊嘿嘿一笑。
瑪西婭周末一般都坐長途汽車來看老楊,一到家,倆人就關上房門。這種時候,我不好意思在家裏呆著,就拿本書外出散步遊蕩。白水的姑娘皮膚白皙,身段窈窕。那一帶多德國後裔。我在毗鄰德國的比利時生活久了,對德國人還是有些概念的。一般說來,德國男人身材魁梧,相貌英俊。衛慧選德國男人當《上海寶貝》裏女主人公的情夫,乃慧眼識真人。對德國女人,我不敢恭維。她們往往腮幫子寬,臉盤大,表情堅毅有餘,秀氣不足。不過,德國女人南移巴西,經過數百年熱帶風情的熏陶,早已北枳變南橘,脫胎換骨啦。
瑪西婭不來的周末,老楊就泡酒館舞廳。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白水的舞廳也遵循這個原則。我跟老楊去過三個舞廳,各有各的特點。舞廳A 是年輕人聚會的場所,女孩大多數是高中和技校的學生。老楊說帶我去見識見識,隻為飽飽眼福而已,因為那些女孩對年紀大的人是看也不看一眼的。那天我和老楊到達舞廳A的時候,已是午夜時分,正遇上係主任從裏麵出來。老楊跟我說過他是剛上任的,也剛辦了離婚。頭上已經謝頂的係主任對我倆眨眨眼,露出富有深意的一笑,擦肩而過。我和老楊走進舞廳,隻見美女如雲,個個仿佛林黛玉再生,眩目的燈光忽明忽暗,蓬蓬的樂聲震耳欲聾。
老楊貼著我的耳朵喊道:“恨不恨爹媽早生了你?”
不知為什麽,忽然想起白天剛看的高行健的《靈山》。那裏麵的“我”,在苗人趕集的篝火舞會上,麵對苗族姑娘的青春麵孔,覺得自己是匹無家可歸披著人皮的老狼。此時的我,深有同感。
舞廳B才是老楊常去跳舞的地方,不大,五十平米見方,燈光柔和,一個樂手連彈琴帶唱歌。我不會跳舞,隻好坐著看別人跳。去那裏的女人大都是些白領半老徐娘,濃妝豔抹的麵容倒也不失嫵媚豐潤,隻可惜那水桶般的腰身扭動起來有些令人生畏。老楊舞跳得好,是在巴西上舞蹈班學出來的,很正規,很瀟灑,隻是個頭矮了一點兒。看他抱著虎背熊腰的金發女郎轉來轉去,不禁為他捏把汗。舞跳到早上四點鍾,就要收場了。這也是情投意合的男女舞客卿卿我我山盟海誓交換電話號碼的時刻。忙亂之中,一時找不到筆和紙的,女方就會掏出口紅來,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在餐巾紙上交給如意郎君。“為什麽不把那女的帶回家來?” 回家的路上我問老楊。他那天晚上頗有斬獲,得了一張皺巴巴的餐巾紙。公眾場合一切可以做的親昵舉動,他倆都已完成,分別時更是如膠似漆,戀戀不舍。“我試探過,她不肯。巴西女人頭一次和你相識,絕對不會同意上床的。”
舞廳C裏舞客的檔次要低得多。年輕女人很少。年老醜陋的女人很多,她們坐在一起抽煙喝啤酒,餓狼似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過往男人。偶爾出現一,二個年輕女人,馬上就有男人上去獻殷勤。
一個星期三的晚上,我和老楊講完夜校的課,半夜回到家裏,下了兩包方便麵當夜宵。吃完了,老楊忽然提出要去跳舞。我想反正第二天沒課,就舍命陪君子吧。舞廳A和B隻是周末開,我倆就來到舞廳C。裏麵人不多,有些冷清。我和老楊坐下,一邊喝啤酒一邊偵查現場。隻見燈火闌珊處,孤零零地坐著一個年輕女子,先後有幾個男人上前邀請她跳舞,都被拒絕。老楊仰頭喝幹他杯子裏的酒,說,“老江,我去試試。”不知道他用了什麽花言巧語,竟然說動了她。兩人勾肩搭背,在舞池裏一直跳到天快亮舞廳散場方休。送她回了車站旅館後,老楊告訴我,她是阿根廷人,來白水出差,周六要回去,已經和她約好,周五兩人共進晚餐。
老楊這次看來是動了真情,接下來兩天的話題都是關於那個女人的。
“她才27歲,在一家藥店當經理,和丈夫在辦離婚,孩子七歲,以後搬來住,白水藥店這麽多,她不愁找不到工作。老江你看她人長得怎麽樣?那腰?那臀?那乳房?”剛洗完澡的老楊,站在鏡子前,往身上撲哧撲哧地噴著香水。
“當然要比瑪西婭漂亮啦,年輕嘛,現在哪有年輕人不漂亮的?”
“老江你不知道,摟著她跳舞有多舒服!等會兒請她吃飯,她要是願意跟我,就和她結婚。現在阿根廷女人都願意嫁到巴西來。”
“你不是發誓不再結婚了嗎?”
“那是沒遇上稱心的。浪蕩了這麽多年,走馬燈似地換女朋友,膩了。快到五十了,該穩定嘍。 明年兒子上大學一走,剩下我一人在家,多沒意思啊!”說著,偏著頭在鏡子前左照照,右照照,伸手拽掉耳鬢的一根白發。
周五那天晚上我有課,半夜回來,一推開門,見老楊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悶頭看電視。
“晚上怎麽樣?”我問道。
“媽的!旅館說她一大早就退了房,人已經走了。我給她打電話,沒人!”
我那工作合同終於沒能落實。在白水大學,校長和董事會的決定也是可以不算數的。老楊說都是係主任借口經費困難搞的鬼。他和前係主任不合,凡是前係主任搞的計劃,他都要推翻。我知道老楊也是在人家的矮簷底下混飯吃,不會有什麽辦法的,於是在無償工作兩個月後,離開了白水。
後記
光陰荏苒,一晃半年過去了。收到過老楊的一封來信,再次對造成我白水一場,無功而返表示歉意,並說他也想離開白水,已經報考一所州立大學的教職,正在準備競聘考試。他說那是個濱海大城市,有一百萬人口,而且女人比男人多,如果能到那裏工作,一定能找到理想的女人。我回信對他表示衷心的祝願。
2003-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