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的夏天,娜仁圖雅見到了海。
娜仁圖雅出生在蒙古國北部的呼倫貝爾草原,從牙牙學語的時候開始,她就隨著阿爸阿媽的馬群,從一個牧場,走到下一個牧場。五歲那一年,在大草原的最東邊,她見到了浩瀚無邊的庫蘇古爾湖。遠遠地望過去,那深藍色的湖水,仿佛和天連在了一起。
“阿爸,那裏就是世界的盡頭嗎?”
“傻孩子,還差得遠呢。聽族裏的薩滿說,你騎上最快的駿馬,一直向東,出了草原,渡過大河,翻越高山,像這樣整整跑上一年,就可以見到大海。那裏才是世界的終點呢。”
大海!多麽好聽的名字呀。小圖雅在心裏說:我將來長大了,一定要去見一見。
這個夢想,她存了整整二十年。最近的幾年,娜仁圖雅一直在牧場裏忙裏忙外,剪羊毛,揉皮子,製奶酪,做奶酒。她生來手巧,還會編織毛毯,製做皮靴和馬鞍。終於把路費攢足了,她告別了阿爸阿媽,獨自一個人,搭乘長途汽車去了烏蘭巴托。在那裏她坐上了火車,一路輾轉,終於來到了中國的青島,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大海。
圓了多年以來的夢,娜仁圖雅心滿意足。她沒有回家鄉,而是去了中國內蒙的鄂爾多斯,在那裏的羊絨廠當了一名女工。後來她和當地一位蒙古族青年結婚,夫妻倆因緣巧合,最後又雙雙來到美國定居。
幾十年過去了,她的孩子,莫日根蘇倫,成了世界最知名的航海家。他曾經獨自一人,駕駛著圖雅號雙體帆船,用40天23小時環球一周,打破了單人帆船不間斷環球航行的世界紀錄。
莫日根蘇倫再接再厲,又成功地挑戰了世界上最危險的海域,南大洋。然而就在這次壯舉之後,他卻突然宣布放棄自己如日中天的航海事業,選擇從頭開始,當一名太空宇航員。又過了二十年,莫日根蘇倫已經是家喻戶曉的星際探險傳奇。連在小學校裏讀書的孩子們都知道,他是世界上第一個登陸火星和木衛二的人,而且他還在木衛二的冰下海洋裏找到了微生物存在的直接證據,這可是人類第一次在地球之外發現生命的痕跡。
NBC電視台專門做了一期對莫日根蘇倫的專訪。主持人布羅考問了一個大家都很好奇的問題,為什麽當年他在事業的最巔峰,毅然從一位航海家轉行當了宇航員。
莫日根蘇倫的回答很出人意料:
“因為它在那裏。”
“它?哪個它?能具體多講一點嗎?”
莫日根蘇倫沒有再說話。他的腦海裏,浮現出多年前在海上的那次奇遇。
環繞著南極洲的南大洋,水溫接近冰點,常年狂風巨浪,被公認為地球上最具挑戰性的海域。深夜的海麵上,圖雅號頂著風速七十公裏的強烈逆風,像一片孤零零的葉子,被浪濤拋上拋下。莫日根蘇倫在這片海域已經航行了二十多天,突如其來的颶風和大浪,讓他三天三夜沒合眼。每一個大浪迎麵打過來,冰冷刺骨的海水就會瞬間淹沒他的全身,這個時候的他幾乎失去了所有知覺,隻有雙手還在死死地抓住風帆的操縱杆。
黑漆漆的海麵上,什麽都看不見;耳邊傳來的,隻有寒風的呼嘯和巨浪的拍擊。在地獄般的黑暗中,莫日根蘇倫想起了多年前阿媽給他講的那個故事,那個有關蒙古和海,以及世界盡頭的故事。現在,他已經去過了無數個阿媽從未到過的地方,他見過北冰洋上漂浮的巨型冰山,太平洋海底的五彩珊瑚,印度洋中悠閑覓食的儒艮,大西洋遷徙的座頭鯨群。可是世界的盡頭在哪裏,他卻始終沒有答案。
就在他快要失去知覺的一霎那,一團明亮的光,突然綻放在他的眼前。那是一團乳白色的光,柔和明淨,將他輕輕地裹了起來,好像是沐浴在一片純淨的光海之中。與此同時,在莫日根蘇倫心底的最深處,他仿佛聽到了大神長生天那雷鳴一般的神諭:
“你見到了世界的盡頭嗎?”
“我不知道。不,等等,我想還沒有。”
“海有盡頭,天有盡頭,這個世界卻是沒有盡頭的。你,莫日根蘇倫,需要走上新的航程。”
“新的航程?”
“對,新的航程。隻有這樣,你才能超越海和天,見到更廣闊的世界。”
如同醍醐灌頂,莫日根蘇倫的心被重重地敲擊,震得靈魂都在顫抖。就在這時,那團光,那聲音,統統消失了,狂暴的風浪也奇跡般地漸漸平息。他終於脫離了險境。
超越海和天,見到更廣闊的世界!在餘下的航行中,像著了魔一般,這句話在莫日根蘇倫的腦中不斷縈繞,衝擊著他的心靈。十天以後,就在望見陸地的那一刻,他頓悟了:
他要去做一名宇航員,開始全新的航程!
星空如一幅靜謐的畫卷,無邊無際;星光點點,像灑滿天幕的明珠,閃爍著恒久的光芒。莫日根蘇倫透過宇宙飛船的舷窗,回頭望了一眼他的故鄉,那顆小小的藍色星球。那片蔚藍,是海,也是天。
飛船的前方,是無盡的時空,就在那裏,靜靜地等著他。
。。。雨果說“比大海更廣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廣闊的是人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