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龍 (小說)
飛李
阿龍是條棕色德國狼犬。牠的父親、祖父,是曆史上聲名顯赫的望族後裔。
據說,不知多少年前。在一場維護國家統一的愛國戰爭中,國王中了埋伏。軍隊潰敗。他被打下馬來,昏死過去,半埋在士兵的屍體堆裏。阿龍祖先,是國王一條獵犬。牠發現了奄奄一息的國王威廉。先用前爪扒去壓在上麵的屍體,再用嘴叼住國王的衣領,把他從屍體堆下慢慢拖出來。牠舔去威廉嘴鼻的淤血,銜來清水,灑在他臉上。威廉慢慢蘇醒過來,得以死裏逃生。回到皇宮,威廉先發表了一篇告全國同胞書。號召全國人民為維護國家統一,發揚不怕犧牲的愛國主義精神,完成神聖的祖國統一大業。當然,與此同時,對方(同是皇族)也發表了言詞幾乎完全一樣的告全國同胞書。雙方都把對方罵得狗血淋頭。什麽“專製獨裁” 、“橫征暴斂”等等。隻有自己統一全國,才是愛國;他人統一,就是分裂、就是賣國。經過一次次的血戰,威廉終於擊敗敵手。在一片屍骨堆上,完成了統一大業。為了表彰這位“救國王於危難,挽救國家、民族命運,完成祖國統一大業”的有功之臣(犬),阿龍祖先被敕封為阿伯拉雷勳爵。國王親自為其建立族譜,代代相傳,世襲其位。傳至阿龍,已是七十三代孫。其實,阿龍的大名應該是“阿龍沙·阿伯拉雷” 。為了順口,大家叫牠“阿龍” 。毫無疑問,阿龍是條有著貴族血統、純得不能再純的純種德國狼犬了。
當年,阿龍祖先聲名顯赫之時。王公貴族們都對牠們趨之若騖,為能擁有一條阿伯拉雷族名犬而費盡精力,不惜千金。拌名犬而來的是一本燙金的由朝廷頒發的出身證書。上麵寫著其父、祖父等祖先一長串名字,足有三頁之多。以證明其種之純,身價之高。主人也因牠而引以為榮,身價大增。所謂“人仗狗勢”吧。在社交界,名流權貴聚在一起。狗的主人三言兩語就會把話題引到他的阿伯拉雷望族純種名犬上。那些不能擁有牠的客人,便相形失色,自慚形穢。隻得沉默寡言,大有無地自容之感。
不料,偏偏有位不識時務的學者。他受過良好的教育,得過博士、碩士、研究生一大堆頭銜。他治學嚴謹。在學問研究上,向來認認真真,一絲不苟,誓為科學事業獻身。他經過多年研究,發表了一本很有份量的遺傳學專著。他說:“世界上絕對純種的狗是沒有的。即使是那些在家族內部繁衍的‘呆頭呆腦,弱不禁風’的狗,仍然不是純的。”“嚴格來說,是雜種;不僅是狗,其他生物(包括人)無不例外。”“所謂‘七十幾代孫’ 、‘八十幾代孫’ ,什麽‘正宗’ 、‘嫡傳’ ,完全是自欺欺人。請問:通過繁複雜交,你身上還能保留‘你幾十代祖先身上’的多少遺傳因子?可說是微乎其微,少得可憐。所謂正宗、嫡傳,完全是欺世盜名、招搖撞騙。”
此言論,如同地震,震動朝野。對那些“以名犬為榮”的王公貴族們,無疑是兜頭一盆冷水,大煞風景。人人義憤填膺,怒不可遏。日理萬機,晝夜操勞的國王,親自領導和主持這場“事關國家、民族乃至人類命運”的重大討伐和戰鬥。他對該科學家發出嚴正警告(也是宣判):這是偽科學。是對社會尊嚴、對整個人類的誹謗、汙辱和攻擊。這不是孤立的、偶然的事件,有其深厚的社會基礎、曆史基礎、國際基礎。
於是,一批“維護真理”的學術權威,聞風而動。為國王的話,引經據典,發表一篇又一篇振聾發聵的研究報告。批判該科學家荒謬、無知。很快,安全局又發布通告: 該科學家是披著科學家外衣的外國特務。國家機關報,連篇累牘登載了幾大版安全局的資料。可謂罪行累累,證據確鑿,鐵證如山。
資料公布後,全國人民群情激奮。這位科學家先是被稱為“雜種” ,繼而便升級為“外國雜種” 、“外國特務” 、“民族敗類” ……國王代表人民意願,把他送上斷頭台。這位治學嚴謹、滿腹經論、品德高尚的科學家總算達到了“為科學事業獻身”的崇高目的。這是前話,暫不去管它。
再說我們的阿龍。牠雖然具有高貴的血統,卻並不以此自傲。既不昂首闊步、沾沾自喜,也不到處張揚、誇耀。彷佛已經忘記“自己擁有的幾十代孫”的高貴身份。牠似乎知道,牠隻不過是一條狗。一條“察看主人眼色、配合主人旨意‘汪汪’吠叫”的狗。牠顯得很平靜,很有教養,默默地走進我們的家。老板把牠交給我,說:“這是隻純種德國狼犬,還不到一歲。每天早上和晚上你去遛牠。”。
我看了牠一眼,撫摸一下牠的頭頸和脊背。牠的毛很長,很柔軟,像厚厚的絨毯。牠用黑色晶亮的大眼睛注視著我,友好地搖動尾巴。仿佛在觀察我:你會待我好嗎?你會成為我的好朋友嗎?
從此,阿龍就成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
說說我的老板。他長得高大魁梧,身高一米八左右。圓圓的臉,扁平的鼻子;緊閉的嘴唇,嘴角時常掛著輕蔑的笑。一對小而有神的眼睛,透過眼鏡,不時打量著你。
幾年前,他孤注一擲,傾家買下伊基克“十幾個集裝箱某品牌”的文化衫。機緣湊巧,聖地亞哥市場該品牌斷貨。他搶占市場,賺了幾十萬美金。四十多歲的他,誌得意滿,躊躇滿誌。
老板家與我家在上海是鄰居。他哥哥與我年齡相仿。為人謙和、善良。不幸得了癌症。臨終托付我“來智利幫幫他弟弟”。
我很把他的“臨終托付”放在心上(後來才明白是自作多情)。再說,在國內封閉的環境裏六十年,對外麵的世界充滿了好奇。於是,萬裏迢迢來到智利。
下飛機後,來到聖地亞哥老板家裏。老板圓圓的臉上露出親切的笑容,他說:“我們不是什麽老板和打工者的關係,我們是兄弟。我吃什麽,你也吃什麽。住也一樣。我們是一家人,這裏就是你的家。”我慶幸自己遇到了最體諒人、最尊重人的老板。我的內心,充滿了溫暖和感激。
吃飯的時候,我們用的都是小碗。我去盛第二碗時,老板那對小眼睛忽閃了幾下,嘴角露出鄙夷的笑,說道;“這麽能吃啊。你一個人的飯,都抵兩個人的了。”
我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尷尬地笑笑。我的手停了一下。想想還是盛吧,免得大家不自在。明天開始不再盛就是了。
第二天,我吃了一碗,不再盛。老板笑道:“要吃飽呀。”我說:“吃飽了。”
在店裏上班時,感到有些餓。到對麵店買個麵包。剛咬了一口,不料,老板悄悄走來。他滿臉不快,說:“怎麽?我沒讓你吃飽嗎?買麵包吃。”我慌亂地藏起麵包,連忙解釋說:“不是,不是。新鮮麵包又脆又香,吃著玩的。”
過了幾天,老板又繃著臉對我說:“你早上九點之前,不要用廁所。抽水的聲音,把我吵醒。想睡也睡不著了。”
可是,每天七點左右,天一亮,我就醒了。醒來後,小便很急。輾轉反側,憋不住。隻得輕手輕腳,悄悄到廁所。坐在馬桶上,盡量小聲地小完便。(當然更不能衝水了)再悄悄回房。
想不到,老板又對我說:“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每天七點鍾,都要去廁所小便,便後也不衝。多髒呀。跟你共用一個廁所,真倒黴死了。你再輕,我也聽得見。我反而更睡不著了。”
老板肩負公司發展重任,日理萬機。妨礙他休息,我很愧疚。我無言以對,隻好沉默不語。
總算老天有眼,賜給我一個阿龍。
每天早上七點左右,我起身去院子裏。阿龍早已急不可待,在我房門口焦急地轉來轉去。我趕快到狗窩旁,輕輕拿起鏈子(怕吵醒老板)。阿龍急急地跟在我後麵,頭抬起,等著我把鏈子往牠脖子上套。我套好鏈子,拿起長棍,把院門一開。阿龍就突然繃緊我手中的鏈子,向河邊奔去。
從大門向東不遠,是長長的麥布河。河水湍急,翻滾著白色浪花。遠遠就能聽到“嘩嘩”的水聲。河岸上有一排高大挺拔的柏樹和楊樹。我和阿龍越過河堤,走入堤後的樹叢中。身後的大路和成片的屋舍,便遮蔽不見了。我悠然放鬆憋了一夜的尿,阿龍也在一旁小解和大解。我們的尿流聲,和著河水的“嘩嘩”聲,交相鳴奏,融匯成一首和諧動人的交響曲。
我和阿龍,方便過後,混身輕鬆。我們沿著河堤向北走去。我邊走邊清嗓子。從低音“阿”慢慢升到高音“伊” 。然後,一麵走,一麵唱京劇或民歌。阿龍初則一驚,兩眼注視著我,慢慢就習慣了,不再驚異。倒是有些去上班的智利人,不解地看著我。隻得“我行我素,不於理會”。
穿過幾棵桃樹和柳樹,我們來到一片翡翠似的草地。草地寬闊、平坦,像一條巨大的綠色絨毯。草地東邊是大公路,汽車、公交車、貨車、集裝箱車川流不息。見到草地,阿龍把鏈子繃得緊緊的。嘴裏發出焦急的“吱吱”叫聲。我看周圍沒有狗,就把阿龍項上的鏈子解開。阿龍便像脫韁的野馬,向草地跑去。牠一麵奔跑,一麵還不時回頭看我。嘴裏發出歡快的叫聲。見我停下,牠就立刻回頭,箭一樣向我這裏飛奔過來……
太陽升起了。圓圓的太陽射出一片耀眼的金紅色光芒。天是金紅色的,雲是金紅色的。遠處的雪山,像在朝霞中燃燒、溶化。每一棵樹木、每一株小草,都被鑲上了金邊。阿龍兩眼炯炯有神,雙耳直豎,前腳撐起,後腿緊繃。全身籠罩著耀眼的金紅色光芒。仿佛是一隻“發現獵物後躍躍欲撲”的神勇的猛虎。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帶著青草味的新鮮空氣。兩腿微蹲,雙眼半合,把氣灌入丹田,開始做氣功。阿龍則靜靜地伏在我身旁,一動不動。像一座雕像。
氣功做完。我拿起長棍,阿龍馬上站起身,湊過頭來,讓我把鏈子套上。牽牠回家。嚴格地說,並不是我牽著牠,而是牠拉著我往家裏走去。
有時,我把手中的長棍舞一番。阿龍會停在旁邊,耐心地看著。我拿長棍的目的,並不是為了保護阿龍,而是保護別的狗。不讓別的狗靠近,免得阿龍傷害牠們。
離我們大約二十米,有位太太帶著一條黑色杜賓狗。那隻好鬥的杜賓狗,沒戴鏈子。發現阿龍,就一麵吠叫,一麵飛奔而來。阿龍也咆哮起來,想掙脫我手中的鏈子。那天,我沒帶長棍(不知誰把長棍拿走了,一時找不到。)。我一麵拉著鏈子,一麵對阿龍說“no,no”。一麵驅趕那隻奔來的狗。那隻杜賓狗毫不理會我,也不理睬後麵呼叫和追趕的女主人。很快,那隻狗就向阿龍撲過來。我來不及解開鏈子,隻得把手一鬆。說時遲,那時快。隻見阿龍不顧項上鏈子的妨礙,身子一閃。趁對方撲空之際,回身一口咬住對方的臉,死死不放。女主人見勢不好,轉身大聲呼叫自己的丈夫。她家就在旁邊。丈夫聽見後,趕快跑過來。他抱住黑狗的腰,我抱住阿龍的腰。任憑我們像拔河一樣,用力拉,也拉不開。最後,他和我一麵用盡全身力氣拉,一麵用腳撐著對方狗的臉。猛一用力,才把牠們分開了。那隻狗,臉被阿龍咬傷,發出一連串的慘叫,隨主人匆匆而去了。
不久,阿龍就能聽懂中文了。休息天,我坐在椅子上看書。門沒關嚴,阿龍輕輕用嘴拱開。牠鑽到我兩腿間,一麵看著我,一麵用臉撒嬌似地擦我的大腿。我用眼瞪牠:“阿龍,坐下。”牠極不情願地低頭走到我身旁坐下,一動不動。有時,我喊“過來” 。牠就飛快地向我跑來。我說“回家” 。牠馬上抬頭伸脖,讓我套上鏈子,牽牠回家。
阿龍吃的是超市買的大袋裝狗食。狗食裏麵摻有大量魚粉,有股濃濃的魚腥味。再加老板總是選購那些過期處理的便宜狗食,濃濃的魚腥味裏,還夾雜著一點黴味。阿龍吃了兩天,就不吃了。有時,興趣來了,老板喂牠。塑料盆裏的狗食,幾乎不動。我便走過去。阿龍像撒嬌的孩子,把頭往我腿上蹭。我撫摸著牠的頭,說;“阿龍乖,好好吃。”牠一麵眼睛看著我,一麵無可奈何地慢慢把盆裏的狗食一點點吃光。那狗食看來是實在太難吃吧。有時,我一走開,牠就停止不吃。無奈,隻好站在旁邊,看牠吃完再離開。
每天早上和晚上,遛完後回來,再喂牠。每次用小塑料杯舀8杯狗食,再放一大盆清水在旁邊。阿龍不在院子裏大小便,牠的大小便一直憋到早晚兩次遛牠時,在外麵排泄。
有天晚上,老板突然興之所致,喂了阿龍很多肉。第二天早上,阿龍憋不住,把大便拉在院子後麵牆角。遛完回來,我發現了。我指著大便問阿龍:“誰拉的呀?要不要打呀?” 我把手揚起。阿龍用黒色晶亮的眼睛看著我,像犯錯誤的孩子,頭低得幾乎要貼著地麵。我隻是揚揚手,並不打牠。牠忙鑽入我兩腿間,向我身後躲去。
我正在清理狗糞,老板穿著拖鞋,怒衝衝跑過來。他拿起鐵鏈,狠狠地抽打阿龍,罵道:“我叫你隨便拉屎!我叫你隨便拉屎!”阿龍臥在地上,既不躲閃,也不慘叫。牠默默地承受著。鐵鏈打在牠身上,發出沉悶的“通通”聲。隨著抽打,牠痛苦地一下下顫抖著。我的心,也隨之一下下震顫。
看老板氣恨難消,沒有停意。我連忙走到他與阿龍之間,半擋半勸:“昨天晚上,你喂那麽多。牠怎麽憋得住啊。” 他想起昨晚喂肉的事,氣憤地把鐵鏈一扔。回房去了。我撫摸著阿龍 的頭頸(背和腹部被打傷,不能觸摸。)。牠回過頭,黑色晶亮的眼睛閃著淚光,默默地看著我。然後,伸出舌頭舔我的手。
一天,下班後去遛狗。剛進院子,一隻半大的像雪球一樣白得耀眼的狗,朝我吠叫。身後傳來老板外甥女的聲音:“阿雪!不要叫。”
聽到我的腳步聲,阿龍焦急地用爪子扒門。打開狗窩門,阿龍立即竄出。牠向我拚命搖動尾巴,嘴裏發出歡快的“唔唔”聲。阿雪馬上撲過去,半撒嬌半騷擾地對阿龍亂抓亂咬。厭煩和惱怒的阿龍,大吼一聲,把阿雪按在地上……我急忙阻止:“阿龍!no,no” 。
我趕快牽走阿龍,匆匆出門。恍惚中似乎看見外甥女慍怒的臉。
那外甥女長得人高馬大。圓圓的臉,扁平的鼻子,一對小眼睛。長得與老板極像,仿佛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她臉色黝黑,凃著一層厚厚的增白霜。她剛從上海來智利念中學。她頤指氣使,盛氣淩人,以“二老板”自居。
第二天下班,我正要去遛阿龍。未進院子,就聽到一陣“砰砰”聲。進院一看,那外甥女正拿棍子在打阿龍。我站在他們之間,擋住阿龍,問:“為啥打牠?”
“我家養的狗,要打就打。不要你管!”她右手舉棍,左手拉我,“走開!”
看到在不遠處怯怯地注視我們的阿雪,我就明白了。
“好了,好了。打過算了。”我笑著勸道,“我要去遛牠了。”
她見我笑,怒火上升。這個“在上海對我以舅舅相稱的”小女孩,竟然對我吼道:“滾!”。
我感到臉上一陣發冷。繼而想想“她從小驕橫慣了。畢竟是小孩,不能跟她吵。”回了句“真不講理。”。準備牽著阿龍一走了事。
不料,她突然攔住我。怒不可遏:“我要打死牠!非打死牠不可!”
她臉色紫漲。凃著增白霜的臉,像深秋掛霜的茄子。她指著我的臉,罵道:“你這個沒良心的。你想想,你吃的是誰的?住的是誰的?是誰把你弄到智利來的?”
我全身的血一下子湧上來。我把狗鏈往地上一扔:“好啊。你打死牠吧!”我也指著她的臉,“你有什麽資格跟我這樣說話?我要告訴你:我來智利,是和老板簽有合同的。我靠我自己的勞動養活自己。我吃的是我自己的。不像有的人——我不是寄生蟲!”
老板聞聲過來,說了句“她是小孩”,把狗鏈放在我手中。幾個工人把我半拉半推送到門外。
自此,隻要外甥女在。不管阿雪如何又抓又咬,百般騷擾。阿龍總是默默忍受著。一旦她不在,隻要阿龍怒吼一聲,阿雪便乖乖地走開了。
一天,老板對我說:“現在人多了,你在這裏也拘束。我在附近租了一套房。你和兩個工人,明天搬過去。”
從此,我每天早上8點去老板家遛狗。10點到下午8點,在商店工作。下班後先去老板家遛狗。遛完狗,再到老板的飯店幫忙。半夜1點多飯店關門,我再背一大包桌布回住處洗(這裏租房。煤氣、電每月照單付。用水免費。)。洗衣機一次洗不完。每天兩次,要洗到3點多。早上8點再把濕桌布背到老板家。
半夜回家,時常碰到中國人。他們很想與我接近。我盡量與他們少說話。隨便打個招呼,就離開了。因為老板時常提醒我:這裏的中國人都很壞。尤其上海人,沒一個好人。很容易上當。後來慢慢知道。很多人都是從老板那裏出來的。這使人不免產生疑問:老板為什麽與他們都有矛盾?後來,從我自身的經曆和遭遇上,漸漸弄明白了這些事。
不久,老板對我說:“現在生意不好。這麽多人,每天費用很高。工資發不出。下月起,就發三萬比索生活費。大家都苦點。請你體諒。”
可是,據我所知。兩個商店營業額都很高。飯店也幾乎天天客滿。我感到茫然。
一天,我和工人送貨回來,經過一家商店。商店老板招手叫我。我好奇地走進去。老板是上海人。他說:“我姓王。我是從他那裏出來的。你要當心啊。”
我朝他笑笑。
他突然問道:“他給你減工資了吧?”
我感到驚異,回答道:“減了半年了。每月給三萬比索生活費。”
“我們不是什麽老板和打工者的關係,我們是兄弟。”他學著老板的聲音、口吻,“我吃什麽,你也吃什麽。住也一樣。我們是一家人,這裏就是你的家。”說完,他又忍不住笑起來。我更驚異了。
“他給你辦身份了?每個月給你交稅嗎?”他關心地問道。
“他說每個月都交的。”
“你不要上當啊——他的會計我認識。我幫你問一下。”
“真謝謝了。”我的心中感到溫暖,又感到意外。
“不用謝。都是過來人,又都是上海人。——快回去吧。這傢夥很鬼。時間久了,他會起疑心的。”
後來,果然不出王老板所料。十個月來,老板沒給我交過一個比索的稅。王老板說,戶口黑掉後,你在他那裏打黑工。隻要他不滿意,隨時隨地,一封信去國際刑警局,立即遣送回國。
我心中,海浪般奔騰起伏。不能平靜。
我找到老板,問他:“我每個月的稅,你交了沒有?”
他很不高興:“你問這個幹什麽?”
“交了就是交了,沒交就是沒交。很簡單。你說。”
他的小眼睛在眼鏡後麵閃動,不回答。
“你既然不說,那就是沒交。——你不交稅,我還能辦身份嗎?”我質問道。
“這個我自有安排。”他臉色嚴峻。
“什麽安排?是遣送回國嗎?”我氣憤地問。
老板那對小眼睛跳了一下,沉下圓臉:“誰說的?造謠!”
“好吧。——你既然不需要我,我辭職。”我終於下了決心。
“辭職?!”他吃驚地看著我。
“是的,辭職!——你給我開張‘非尼給多’ (解除勞資關係證書)。我到別處打工去。”
“你是我辦過來的。——你要麽在我這裏打工,要麽回國。”
“那好。你把回國機票錢給我。我們簽過合同的。”
“合同上是工作三年,你還差一年——沒有。”他側著圓臉,輕蔑地看著我。
“你不給我機票錢,又非要我回國。難道要我從太平洋裏遊回中國嗎?”
“這我不管。”他用眼掃了我一下,眼光裏充滿驕橫霸道。
“我不跟你多說。你準備一下——三天後我過來,你把‘非尼給多’開好。”說完,我轉身走出門去。任憑他再說什麽,也不回頭。
走出黑色大門,就像走出牢獄和墳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我感到解脫。
然而,看到街上的狗。我的心被揪住了。阿龍,那裏還有讓我牽心動肺的阿龍啊。我要離開牠了。牠以後會怎麽樣呢。
三天後,我來到老板家。
“你不要聽別人挑撥。”老板打起笑容,勸慰我,“不要上人家的當。你這樣做,對大家都不好。讓別人看笑話。”
我想到阿龍,問:“現在誰遛阿龍?”
“有時,加洛斯去遛。”他勉強答道。
“我去看看阿龍。”我一麵說,一麵朝院子走去。
聽到我的腳步聲,阿龍“汪汪”叫著,發瘋似地扒著狗窩的門。我跑過去,打開門。阿龍迫不及待地衝出來。牠後腳站立,兩隻前爪搭在我手上。仿佛責怪似地“唔唔”叫著,一麵伸出舌頭,不停地舔我的手。我心中湧上一股酸楚,眼中濕潤了……我猶豫起來:我的辭職,對阿龍來說是不是太殘忍了?
“走就走了。還賤格格地回來看啥狗?”身後傳來外甥女尖利的聲音。
我剛要還言。隻聽老板對她喝道:“你給我走開!專門給我壞事!”
我回到屋裏,坐下。心潮慢慢平靜。
我對老板說:“在上海,我們兩家是多年老鄰居。你的媽媽,我的媽媽,我們都叫‘姆媽’的。我和你哥哥,幾十年在一起。我們好聚好散。麵子上也好看。大家還是兄弟,還是朋友。你叫會計過來,把‘非尼給多’開給我吧。”
“你還是要走?”他收斂起笑容,臉色變得灰暗、陰沉。
“是的。”我平靜而堅定地回答。
“你也不問問,我是什麽人?”他的小眼睛直視我的臉,眼光裏充滿惱怒和蠻橫,“隻有我抄別人的魷魚,……哼,我不會給你開的!”
“好吧。就算你開除我吧。”
“一定要走,你就走!”他悻悻地說,“看我們誰笑到最後!”
“你說錯了。”我慢慢站起來,揶揄道,“你忘了?我們是兄弟呀。——我不想看誰的笑話。我希望你好!我希望你比我好!至於,你想看別人的笑話,那是你的事。”
我感到多說無益,轉身離開他家。
為顧全上海多年鄰居的麵子,我不想訴諸法律。因為他不給我開“非尼給多”,是明顯違法。官司肯定輸。會判罰一筆數目很大的款子。他還要補還我一年的工資和回程機票。我不想讓他丟了名譽,又損失錢。讓他難堪。我又找了幾個他多年的老朋友,去勸他。他仍固執己見。不肯開給我“非尼給多” 。
一個姓張的上海老板跟我說:“你不和新老板簽工作合同是不能辦身份的。可是,老板和‘沒有“非尼給多”的工人’簽合同,也是違法的。我移民局認識人,看有沒有辦法解決。”
我和他到移民局。他們對我很同情。說:“你們到勞工局,叫他們寫個條子。證明一下,有這個情況。我們就給你辦身份。”
到勞工局,把事情一說。他們都非常氣憤,譴責老板無法無天。馬上給我開好證明。還說,要保護工人權利,要立案讓法庭審理。我也沒在意。
拿著證明回到移民局,我和張老板簽好工作合同。很快辦好了各種手續。第二天,我就去他店裏上班。
我想,我再也不會和原來老板有什麽瓜葛和牽連了。我要開始新的生活了。隻是,有時會突然想起阿龍。心中便泛起一陣難言的酸楚和牽掛。
過了一個多月。張老板拿來一張勞工局法院的通知。他說:“我陪你去看看是怎麽回事。”
到了勞工局才知道,他們已經立案審理原老板違反“勞工法”的案子了。並為我請好了免費律師。我對張老板說,我不想打官司。不想要他的錢。
原老板收到傳票,又驚又怕:“怎麽辦?怎麽辦?這回我輸定了,輸定了……”
在我的默許下。過了半年,官司不了了之……
在此期間。曾有人告訴我“原老板在飯店裏對人說:‘這個沒良心的。我把他從上海弄過來,不感激我。還要告我,想敲詐我的錢。好啦,現在他官司輸了。’”
我找到他,把上麵“他說的話”重複了一遍。他竭力否認:“我沒說過,我沒說過。”我說:“你是知道的。看在你媽和你哥的麵上,我不想打官司,也不想要你的什麽錢。你收買、串通我的律師,造假證,我也知道。我希望這些話,不是你說的。如果再從你的飯店裏傳出這些話,就別怪我不客氣。你應該知道,我如果現在就到勞工局法庭去,你會有什麽後果!”
此後,天下太平。再沒聽到類似的話。於是,官司也慢慢地不了了之了。
後來,我又給別的老板打工,又開過飯店、商店……又結識了很多朋友。原老板的印象,在我的記憶中漸漸淡忘。然而,隻要看到街上的狗,我馬上會想起阿龍。我隻顧自己,把牠拋棄在像牢獄和墳墓一樣的地方。我的心中湧起一絲自責和牽掛。
一天傍晚。下班後,我匆匆趕回家。
在路口等綠燈時,遠遠看見馬路對麵有一隻棕色的狼犬。牠像磁石一樣吸引我的目光,我目不轉睛地看著牠。近了,……啊,原來是阿龍!
“阿龍!”我忍不住喊道。
隻見牠先是一楞,隨即抬起頭,發現了我。牠猛地掙脫鏈子,不顧一切地穿過行駛的車輛,越過馬路,箭一般朝我飛奔過來。
我忙迎上去。阿龍興奮地後腿站起,兩隻前爪搭在我的手上。伸出舌頭,不停地舔我的手。我像老朋友一樣,彎腰把臉貼在牠的頭部。牠嘴裏發出焦急而歡快的“吱吱唔唔”叫聲。牠用力搖動尾巴,拚命舔我的臉,舔我的臉……
加洛斯追過來。他朝我笑笑。
“你每天遛牠嗎?”我站起身,問他。
“很少,很少遛。”他給阿龍套上鏈子。
我陪他和阿龍,向老板家走去。一麵隨意聊著。阿龍緊緊地靠在我身邊,不停地用頭碰我的腿。
他告訴我,老板把“他和安娜生的”女兒,帶回家了。安娜要和老板結婚,老板不肯,怕瓜分他的財產。他給了她一筆錢。
外甥女對老板的女兒,充滿醋意。她和老板一樣,不想結婚。
“你過得好嗎?”我問他。
他兩手一攤,苦笑一下。他說,過幾天要去南方,母親年紀大,身體不好。我問他“什麽時候回來” 。他猶豫了一下,說:可能不再回聖地亞哥了。
到老板家了。我摸摸阿龍的頭。可能預感到我們再也不會見麵,阿龍突然站立起來。牠伸出舌頭,舔我的手。嘴裏“嗚嗚”叫著,仿佛是在告別,仿佛是在哭泣。我不由地俯下身去,把臉貼在牠頭上。牠抬起頭,用舌頭拚命地舔我。我的臉上感到一股溫熱,一片濕潤,感到一陣急促而激動的喘息聲……
加洛斯牽著阿龍走進大門。進門後,阿龍又戀戀不舍地回頭看著我。
鐵門“砰”地一聲關閉。這座像牢獄、又像墳墓的黑色鐵門關閉了。它像一張巨大而可怕的黑色大口,把阿龍吞噬了。
我心中悵然若失,苦澀和酸楚湧上心頭。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阿龍看不見了;眼前整個世界,是一片什麽也分不清的朦朦朧朧的半透明的白色。
我在街上走著。鱗次櫛比的商店,繁忙的行人,川流不息的車輛……我仿佛什麽都看不見,仿佛什麽都聽不見。我的眼前隻有阿龍,隻有“嘴裏發出‘嗚嗚’哭泣聲,用力搖動尾巴,拚命舔我”的阿龍。
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天快亮時,才迷迷糊糊入睡……
我夢見:我和阿龍,在一望無際的翡翠似的草地上奔跑、追逐、嬉戲。我們向著初升的太陽,向著耀眼的雪山跑去。跑著,跑著,我們便飛了起來。我們飛上了銀雕玉琢的奇麗的冰峰雪嶺。我們沐浴著金紅色的朝霞。我們向著不知道什麽地方的另一個神秘而純潔的世界飛去……
(小說情節純屬虛構,請勿對號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