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迴響之二
心中的“香格裏拉”
金沙江的源頭沱沱河，在青海省。河不寬，上麵架著簡陋的木橋。我曾天真的想過，如果劄個木筏，從青藏高原順水漂流，直到上海。把沿江所見所聞記錄下來，該是多麽有意味啊。
沱沱河與通天河匯合後，便如脫韁的野馬，流量流速大增。流經金礦蘊藏豐富的玉樹地區後，改稱金沙江。湍急的江水，才似怒吼的雄獅，奔騰咆哮，激浪翻滾。然而，當我來到四川、西藏交界處，之後又到雲南，麵對咆哮怒吼氣勢逼人的金沙江水，麵對兩岸高聳入雲的懸崖絕壁，麵對綿延數百公裏的金沙江大峽穀，我的心在震顫！我久存心底的劄筏漂流的念頭，立即飛到九霄雲外，消失殆盡。
1969年9月，趁兩年一次的休假之便，我來到四川、西藏交界處。我想去尋找、探視我思念向往已久的香格裏拉。
我乘的車剛進入巴塘，便聽到震耳欲聾的口號聲。街上到處是紅色的語錄牌和標語。狹窄的街道，擠滿敲鑼打鼓的遊行隊伍。車無法通行。大概全城的人都集中在這裏了吧。遊行隊伍舉著藏漢兩種文字的橫幅、標語：“熱烈歡呼毛主席最高指示發表”。藏語和漢語的口號聲，此起彼伏。
高音喇叭不停地播放著“大海航行靠舵手”和語錄歌。
遊行隊伍一片灰黃色。康巴婦女色彩鮮豔的藏式襯衣不見了。耳環、戒指和項鏈是“四舊”，更是消失得無影無蹤。青年男女大多穿著黃軍裝，戴著造反隊的紅袖標。人人手裏揮舞著紅寶書——毛主席語錄。是一幅激動人心、充滿革命豪情的熱烈場麵。
突然耳畔響起犛牛鞭子（一種可以拋擲石塊的拋鬥）“啪啪”的鞭聲和石塊飛速掠過的嘯叫聲，還有接踵而來的痛苦的“啊！啊！”慘叫聲。隻見，石塊滿天飛，人群四散奔逃——兩派武鬥了！
我乘的車，被石塊擊打得“砰砰”作響。司機小心地轉動著方向盤，繞開受傷倒地的人和人群，向城外駛去。
車駛出巴塘。剛才發生的悲慘一幕，還不停地在我眼前顯現……
祖國有壯麗的河山，肥美的土地。千百年來，祖輩們流血流汗，做牛做馬，辛勤勞作。他們世世代代掙紮在充滿血與火的地獄裏，窮困潦倒，一無所有。他們日夜盼望有一個安定、和平如“香格裏拉”的地方，能夠免遭欺淩、壓榨和殘殺，能夠自由生存、發展、繁衍。然而……
我決定不去拜訪久久思念向往的“香格裏拉”了。
我不願讓嚴峻的現實毀滅我心中的理想，我不願看到殘酷的政治毀滅我心中的“香格裏拉”王國……
我決定永遠不去拜訪久久思念向往的“香格裏拉”了！
我要在心中保留一方能夠喘息的自由的空間，我要在心中保留一片美好的未被汙染的精神聖境。使我那顆“被各種無休止的政治鬥爭折磨得疲憊不堪、瀕臨枯萎”的心，得以期盼，得以慰藉，得以滋潤，得以延活——讓我於美好的夢中直至老死。
我久久思念向往的“香格裏拉”，我要把你留在我的記憶裏，我要把你留在我的心中，永遠，永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