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做春泥更護花
——憶錢靜芳老師 飛李
我有許多老師。有的老師能影響我一生，像夜空中一顆明亮的星，永遠在我心頭閃耀。引導我，指點我。錢靜芳就是這樣一位老師。
她是無錫人。無錫錢家是望族，曆代有過不少進士、舉人。現代又出了文學巨匠錢鍾書。
錢老師是我們的語文老師和班主任。她知識廣博，古今中外，博聞強記。她的語言生動、幽默。講起課來神采飛揚，口若懸河，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她為我們這些對社會和世界充滿好奇、求知欲強的少年，打開了一個綺麗、美妙、深邃、浩瀚的文學天地。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豐富的世界文化寶庫……在我們麵前展現。我們都被她的講課深深吸引和陶醉。課堂裏很安靜，連平時最頑皮的學生，也不吵不鬧，仿佛地上掉跟針都能聽見。我們隻感到時間過得太快，於不知不覺中就響起了下課的鈴聲。
在錢老師的諄諄教導與潛移默化中，我與文學結下不解之緣。它成了我的終身愛好，我的精神支柱和人生追求。即使居身文化革命的文字獄中（隻因寫了篇不起眼的短篇小說，遭受萬人批鬥、摧殘、折磨）出獄後，仍無怨無悔。我覺得若是舍棄了這個愛好，就等於舍棄了自己的靈魂和生命，活著與死無異。不管是下地獄，還是登極樂、進天國。這個愛好、這個知己，將與我終生相隨，永世為伴。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也是一種幸福，是一種有了知己的幸福。
不論春風得意，還是身處逆境，我心中經常閃現錢老師慈祥的麵容。我很牽掛她。聞說，她因出身不好，又與文化部長陸定一的夫人為同窗，相知相識，受到牽連。她的家被抄，她被剪去頭發，慘遭批鬥，監督勞動，身心備受摧殘。
１９６９年我從西藏回上海探親。第二天去看望錢老師。
錢老師躺在床上，聽說我來看她，掙紮著要坐起來。我趕忙快步上前，按住她：“錢老師，你躺著不要動。”
我忽然心頭一震：這就是曾經教過我們的神采飛揚、口若懸河的錢老師嗎？這就是慈母般關懷、教導我們的錢老師嗎？隻見她麵色黝黑，眼窩深陷，顴骨高突，骨瘦如柴。她無神的眼裏閃動著欣喜的光亮，嘴裏發出輕若遊絲的聲音：“是李青岩啊。”她伸出一隻手，我趕忙雙手握住。手上皮包骨頭，摸不著一點肉，隻剩一副黑色的骨架。我不禁心中一酸，叫了聲：“錢老師……”便喉頭梗塞，淚水盈眶。為了不讓她傷心，我強忍著，背過臉去。看來，這場史無前例的浩劫和民族災難，不僅嚴重摧殘了她的身體，同時也把她的精神擊垮了。她慈母般的心和美好善良的信念，被那些她曾傾注心血培養起來的學生，被那些政治上十分幼稚、受荒唐政治信條蠱惑煽動起來的孩子們，擊碎了……
我的心中，像大海波濤翻騰奔湧。我知道，教導培育我們的錢老師，現在最需要的是信念，是精神慰藉。是兒女對垂危母親的精神慰藉和愛。隻有這種安慰才能使她恢複信念，恢複健康，恢複往昔的風采……錢老師，盡管你處境險惡，盡管它社會動亂、人妖顛倒，你永遠是我們的老師，我永遠是你的學生。你還有很多和我一樣的學生，我一定要找到他們。你用心血培育我們，我們不能回報於萬一。倘若連這點事都做不到，豈不枉生為人！
我到母校，找到校長。從學生檔案裏，錄下他們當年的地址。先聯係到幾位同學，然後，大家再分頭訪尋。社會多難，世事變遷。我們這代人，曆經頻繁的政治運動和國家災難，真是“生逢其時”。很多同學離開上海，到外地工作。有的遠嫁他鄉，有的已成瘋癲，有的中途夭折，還有一些不知去向。在上海的，也變動很大。經過艱難的輾轉尋訪，全班58個同學，聯係上20多人。我們先後到錢老師家中看望。我們談起少年時在學校的種種趣事，屋裏洋溢歡快的笑聲。我們回憶起，有時犯錯，錢老師怎樣生氣，又怎樣耐心教育我們。錢老師每天把幾個成績不好的同學，帶回家裏，輔導他們溫習功課、做作業。晚了，就和她的子女一起用餐，儼然已是自己的孩子。說到這些，我們心中既感溫馨，又覺慚愧。此時，錢老師臉上湧現出無限的歡愉、寬慰。這種久違了的神情，正是我們在校時熟悉的慈母嚴師的神情。
錢老師的精神和身體，慢慢恢複，漸趨健康。我們商議，在離她家不遠的虹口公園舉行校友聚會。
在公園裏，錢老師看到那麽多學生聚在她周圍，非常興奮。從少年到成年，我們變化很大。她一一叫著我們的名字，還不時說出在校時的逸事，引起同學們一陣陣的驚異和笑聲。我們仿佛又看到了神采飛揚、口若懸河的當年的錢老師。聚會後，我們擁簇著她回到家裏。我們送她一幅大型漆畫《荷花》，畫麵是：盛開的紅色荷花，四周圍繞著一些花蕾初綻和含苞待放的小荷。象征錢老師如荷花一樣純潔高尚，我們則是她培育的兒女（小荷）。
上麵題寫：眷眷同窗誼，戀戀師生情。
後來，經常聽她提及，早年在蘇州師專就讀的往事，似很眷念。這時她已七十多歲。正好有一位同學在蘇州工作，她非常支持和歡迎我們去。我們找來部麵包車，十幾個同學陪同錢老師一起奔赴蘇州。我們參觀遊玩，一路歡聲笑語。大家提起在學校的往事，互相開著玩笑。仿佛我們都年輕了幾十歲，返老還童變成了少年。
回滬不久，錢老師便因病去世了……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做春泥更護花”。當我們踏上社會，工作創業，在人生道路上遭遇坎坷與不幸時，每每懷念起我們敬愛的師長——錢靜芳女士。她好似我心中的一盞明燈，時時照耀著我的人生之旅，不斷地鼓勵與鞭策我們，勇敢地麵對人生，去迎接人生路上的挫折與挑戰……
如今，我們都已進入老年。偶然，我會打開那本當年編集的有些陳舊的通訊錄。第一頁是錢老師的地址。第二頁開始，是同學們的地址。社會變遷，這些地址已不準確……我把它合上。扉頁上寫著：
同窗情——香醇的美酒
微醉中重溫少年的夢，
白發人又洋溢蓬勃的青春。
同窗情一一純淨的泉水
蕩滌世俗的塵埃，
呈現顆顆天真無邪的心。
同窗情一一和煦的春風
吹得友誼種子發芽、生根，
友誼大樹永遠茂盛長青！
（題頭照片：四十多年前，十幾個同學陪同錢老師一起奔赴蘇州。我與太太和錢老師攝於拙政園。園內荷花盛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