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大英帝國職業軍人的民族分類法
新中國的民族識別,在識別標準上,對斯大林的民族定義陽奉陰違。
在識別方法上,和蘇聯用的那一套也沒有什麽關係。
正因如此,美國學者墨磊寧(Thomas S. Mullaney)認為,與其說新中國的民族識別是受到蘇聯影響,還不如說是繼承了大英帝國的殖民理論餘脈。
他舉出的例子是雲南。
談到雲南,就要談到戴維斯(Henry Rodolph Davies, 1865 –1950)。
戴維斯(Henry Rodolph Davies, 1865 –1950)
這個大英帝國的盡職恪守的職業軍人,同時是一個業餘的民族學和語言學家。他和那個遠去的時代眾多充滿夢想的西方探險家們一樣,在不經意間就開創了一個新領域,做出了開創性的工作,對之後半個世紀的中國民族學研究影響深遠。
戴維斯出生在一個顯赫的軍人世家。
他的曾祖父是英國皇家海軍元帥(Admiral of the Fleet),祖父是英國陸軍上將(General),父親是陸軍中將(Lieutenant General),他的哥哥最後官拜陸軍上將。
在他自己漫長的軍旅生涯中,他參加過無數的戰爭。比如印度西北邊疆地帶蒂拉赫(Tirah)的平叛(1897–98)。在庚子拳亂(1900)中他是八國聯軍中的一員,第二次布爾戰爭(1901-1902)也有他的身影。他最後的軍銜是陸軍少將(Major General),比之父兄稍嫌遜色。他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指揮第11師的時候獲得這個軍銜,戰後不久退役。
當然,他和中國民族學的淵源,與軍事無關。
他幼年時就讀於大名鼎鼎的伊頓公學。
在上學期間,就醉心於東方語言。
在學校至今保留的學籍記錄中,列出了他所精通的語言,包括法語、印度斯坦語、波斯語。他的普什圖語(阿富汗語)、緬甸語、中文也達到了中級水平。
青年戴維斯在1884年入伍。
22歲那年(1887),和那時候的眾多青年才俊一樣,他被派往這個龐大的日不落帝國在地球上眾多殖民地中的一個。
他被派往緬甸服役。
此時第三次英緬戰爭已近尾聲,英國完全吞並了緬甸,將其變成了英屬印度的一個省。
緬甸和大清交界。
大清作為古典帝國,其邊界向來全不清楚,從沒精確勘測過。
征服緬甸後,英國人要來替大清確定中緬邊界了。為此專門成立了緬甸邊界委員會。
1893年,戴維斯被征入緬甸邊界委員會,參與中緬邊境劃界。
他第一次進入中國雲南境內。
戴維斯當年的護照
從11月17日到次年的1月7日,他帶著50名第十九約克郡團(Yorkshire Regiment)的士兵,護送著英屬緬甸的官員和顧問,以及三名中國政府代表,在中緬邊境的深山中跋涉。
此行的目的:尋找中緬之間的幾座界關,特別是天馬、虎踞、漢龍三關。
這些界關共八座,名字分別是神護、萬仞、巨石、銅壁、鐵壁、虎踞、天馬、和漢龍。明朝萬曆年間雲南巡撫築八關並派兵駐守,用來防禦緬甸,控製當地土司。
它們也是漢族中央政府所能直接控製到的最遠邊境。
到了清末,這三關因為曆史久遠,它們的具體位置都已經被大清的地方官吏所遺忘。
現在英國人要將這幾座界關找到,並根據其地理位置來確定中緬邊界。
這項任務並不那麽複雜。
經過近兩個月的時間,三座界關被成功找到。
當然中英之間關於中緬邊界的爭議並未中止。
但戴維斯的任務是完成了。
戴維斯第一次進入雲南,就被其壯麗的山川和險峻的地貌所吸引。更令他驚歎的是雲南的民族多樣性。雲南是中國少數民族最多的一個省份。他第一次接觸到這麽多和漢族風俗迥異的少數民族,大開眼界,感到新奇無比。
雲南使得他魂牽夢繞。他後來又多次進入雲南考察。
1898年戴維斯回到英國。因為中緬邊境劃界和雲南考察的經曆,他在圈子裏小有名氣,很快地吸引到一個人的注意。
這個人的名字是John Halliday,一位英國企業家。
他剛成立了一家公司The Yunnan Company,中文名字叫雲南鐵路公司。
他有一個瘋狂的夢想!
他要建造一條私營的中緬鐵路,從緬甸的滾弄(Kunlong)出發,穿越雲南,最終達到四川境內的長江上遊。
這是一項前所未有的宏大工程!
其難度有點像今天的Elon Musk計劃登陸火星。
為什麽這個英國人瘋了?
其實不是他一個人,是英國的一群企業家和英國政府在做這個項目的推手。
因為法國人在籌備滇越鐵路(Yunnan-Vietnam Railway)。計劃從越南海防修建到雲南昆明。建成之日,法國人驕傲地宣布“歐洲列強中和中國接壤的,原本隻有俄國,現在有了法國!”
法國人的意思是隻接壤不算,將現代化的鐵路修到中國才算真正的影響力投放。
眼看著法國人對雲南進行滲透,英國人坐不住了。他們也得修鐵路,更長的鐵路,深入中國內地。
除了法國人外,還有一個更大的時代背景。
世紀之交,大清國的狀況很不好。
英國人覺得大清很有可能分裂。
英國以前對中外交政策的立足點是維護中國的統一和完整,依靠清朝中央政府的權威,這樣他們好做生意賺錢。
如果中國分裂了,歐洲列強就得跑馬圈地,劃定勢力範圍。
如果有一條從英屬緬甸伸延到中國腹地的鐵路,就可以在清政府垮台的時候,先於其它列強,有效控製住中國的中心腹地。
其實英國人看得挺準。
短短兩年後的1900年,庚子拳亂,八國聯軍入京,東南互保,中國瀕臨分裂。
當然後麵又回光返照了。
要修鐵路,需要先進行地質勘測。
John Halliday邀請戴維斯擔任領隊,到緬甸北部和雲南南部勘察地貌,對鐵路項目進行可行性研究。
此時的戴維斯,已經升職為少校。
他欣然接受了邀請,帶領著主要由英國軍官組成的探險隊,踏上了這段將使他青史留名的探險之旅。
這一年,他34歲。
從1899年11月15日啟程,到1900年6月29日結束,226天中,戴維斯一行跨越高山深穀,溪流俊林,行程近2500英裏。
加上他前三次在雲南的考察,他的累計行程達到5553英裏。
他考察了雲南絕大部分地方,自豪地說“有些地方連傳教士都沒有去過!”
旅程中的每天,他都以軍人般的嚴謹,詳細記錄海拔、經緯度,氣溫等各種數據。
他更對所經之處的地形地貌、氣候物產、民族分布、風俗習慣等情況作了詳細的記錄。
從中國回來後,戴維斯寫了一本遊記,叫《雲南:聯結印度和揚子江的鏈環》(Yunnan, the Link Between India and the Yang-tze)。
這本書中記錄了他的旅行,他所經過的雲南的山川地貌,風土人文,奇趣風情,民族村寨。
1906年,因為他在雲南的經曆,他獲得了英國皇家地理學會默奇森獎章(the Murchison Award)。
1909年,英國劍橋大學出版社正式出版了《雲南:聯結印度和揚子江的鏈環》一書。戴維斯這時還在中國。他在山海關和一位同樣來自軍人世家的英國女子舉辦了結婚典禮。
然後他就回到了軍旅生涯中。在後來的歲月中,他經曆了無數的局部戰爭和兩次世界大戰,他漸漸將這本書忘記了,也從未再回到過中國。
但在中國,這本書一經出版,馬上就引起了民初學者們的注意。
這本書最重要的部分,是在正文後麵的附錄中。
更準確地說,是《附錄八——雲南各民族的語言簡況》。
因為戴維斯覺得這段文字比較枯燥,可讀性較差,就沒有放在遊記的正文中。
作為業餘語言學家和民族學家的他,當時並沒有意識到,正是這附錄八,向中國的民族學家們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說是別開天地,另創一家,並不為過。
在附錄八中,戴維斯介紹了他在雲南實地考察時所采用的一套方法。
這套方法後來被稱為戴維斯方法,又稱戴維斯模型,是一種從語言學角度進行民族識別分類的方法。
世界紛繁複雜。
人們為了分析解釋這個紛繁複雜的世界,發展出很多模型。
模型可以很複雜,也可以很簡單。
最簡單的模型,往往是最好的。
戴維斯方法的美妙之處,就是它的簡單高效。
首先我們需要了解戴維斯所麵臨的困難。
他隻有半年多的時間。主要的任務還是鐵路勘測,不可能花費更多的時間在調查研究上。
他雖然路過了雲南大部分少數民族村寨,但不可能為每一個村寨停留,更不可能深入地詳細研究。
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采集最重要的數據,然後分析做出靠譜的結論?這是他所麵臨的困難。
其次我們更需要了解戴維斯想要解決的問題。
雲南是中國少數民族最多的省份。
連戴維斯這樣的外國人都能一眼看出來他們不是漢人。
但清朝統治者從來也沒有科學地搞清楚在雲南究竟有多少個少數民族,各少數民族是如何分布的,各少數民族之間的關係如何,是否有共同的祖先,是否同一個少數民族有不同的分支,等等。
戴維斯在遊曆中,發現平原地區的文化和語言趨同,而山區則極大地保留了語言的多樣性。
他將其歸因於雲南的山川險峻,以致在民族遷徙的過程中,同一個民族開枝散葉出不同的分支。分支與分支之間相互隔絕,經過一段時間,語言習慣就會呈現很大的不同。更由於沒有文字記載,人們最終會忘記自己的祖先和淵源。
最後每一個部落,每一個村寨中的人們,都操著不同的語言,都用不同的名稱來稱呼自己的族群。
如果他們自報姓名,少數民族名稱就有上百甚至超過兩百之多。
這顯然是不科學的。
必須挖掘它們之間的關係,進行分析歸納,找到真正的族群歸類。
戴維斯在借鑒前人語言學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發明了一種新方法,來進行民族分類。
他首先建立了一個核心詞匯表(core vocabulary)。
這個詞匯表包含了100個左右常用單詞。
人、男人、女人、父親、母親、兒子、女兒……頭、眼睛、鼻子、頭發……牛、豬、羊……黑、白、紅、黃……風、水……大、小、長、短……1,2,3,4………
都是最常用的最基本的生活所需的詞匯,不會被外來語言所汙染。
每到了一個部落,戴維斯就取出這個詞匯表,讓翻譯和當地父老請教這些詞的讀法,然後他將每個詞的讀音記錄下來。
就這樣他一個村落一個村落地收集了核心詞匯的讀音。
然後他將收集的信息和四大語係(漢語,孟-高棉語、撣語、藏緬語)來做對比,找到語言的相似度。
語言相似度高的,可以歸並。
從語言的相似性和同源性,推展到民族的相似性和同源性。
他找到了一把民族識別的鑰匙!
經過大規模的采樣分析,戴維斯認為雖然表麵上看有一兩百個不同的民族稱呼,但雲南實際上僅存在22個獨特的少數民族!
戴維斯模型
而且他能從地理上明確標識這些民族和語言的分布。
這是對雲南少數民族情況認知的一個大的飛躍。
因此他的書甫一問世,就轟動了中國學界。
雲南彝族研究的開山人物,《爨文叢刻》的編者,地質學家丁文江在大學開講的雲南民族課程,直接采用了他的研究架構。
中國考古學之父李濟在哈佛大學的博士論文《中國民族的形成》,也受惠於戴維斯模型良多。
當然,也有很多學者覺得戴維斯的模型太粗糙草率。
他們在雲南做了更深入的研究。在語言學以外,引入了更多維的模型,比如體質人類學。
但用更複雜的模型所得出的結論,和戴維斯的結論,基本吻合。
直到解放後的1954年,中央派出雲南民族識別調查組,對該省在建國初期曾提出的260多個民族名稱,歸並為22個。
和戴維斯的結論也是高度吻合。
或者說,基本上還是沿用戴維斯模型的辦法,並通過政策來終結了學術討論,對雲南的民族構成下了最終結論。
戴維斯在一戰後退役,退休中平安渡過了二戰,於1950年去世。去世時默默無聞。
在他彌留之際,他所不知道的是,在地球的另一頭,一項前所未有的規模宏大的社會學工程馬上將要被新政權所展開。走向邊疆地區的民族識別調查組中,一般都配有一位語言學家,而語言學家所采用的最重要的分析工具就是他所發明的戴維斯方法。
他更不可能知道的是,新政權建立後,因為意識形態的原因,所有舊時代的科學和研究都將被批判,所有外國人都被視為帝國主義者。作為一個殖民時代的英國軍人,他背負原罪,和瑞典的斯文•赫定等著名探險家一樣,被認為是帝國主義侵華的罪惡工具。從1950年起,他的著作被禁止,學術文章更不會提及他的名字,大陸學界基本上鏟除了對他的記憶。
解放後他的名字僅有幾次被人提起,是作為“帝國主義間諜”在關於民族工作的政府工作報告中被當做反麵典型。
他的著作的中譯文的重新問世,要等到2000年之後。
而現在對他的評價是這樣的:
(戴維斯的著作)被我國民族學、外交史、經濟史、交通史等學術界公認極具參考價值,在某些國家和地區甚至被有些學科視為經典之作,是研究19世紀末的雲南社會狀況、風土民情不可替代的參考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