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成家住在縣人委大院裏的水井旁邊。那時還沒有自來水,人們都要到水井邊打水。範成三兄弟,範成是老大。範成小坎兒幾歲。
文革中有一天,坎兒在縣人委門口親眼看到範成的父親被遊鬥。經曆了生與死的煉獄,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
從大院裏被關押的地方拉出來,範成的父親嗒拉著頭,就像一條落水狗,步履沉重,他當然不願往前走,往前走意味著死亡。上一個街圩也是有一批“牛鬼蛇神”被拉出去遊鬥,一個也沒回來。他肯定是聽說了這件悲慘的事情。他的腳步拖拖拉拉,像蝸牛一樣,慢慢地往前挪動著。他的眼睛裏充滿著對生的渴望和對死的恐懼,他大汗淋漓,嘴角不斷地抽動,一臉的不情願。範成的父親有著過高的兩個顴骨,但不是像當地某些少數民族的顴骨,過分的突出。而是有一個圓滑的過渡,在這個圓滑的過渡中平時可以顯出一點兒可親的笑容,在臉上顯現淺淺的酒窩來,但此刻卻完全看不到那種笑容,不但看不到笑容,即使他笑得出來恐怕也是比哭還難看。
持槍民兵在旁邊像吆喝牲口一樣地吆喝著:“走快點,走快點”,時不時在範成父親的身上用槍托猛擊一下,像閻王殿裏的催命鬼,凶神惡煞。
街上的群眾圍觀著,他們的眼神中充滿了冷漠和無助。
那天遊鬥可能已經收到上級“不能殺人”的指示。遊鬥結束範成父親被民兵押著往回走,直到走過街口的那一時刻,範成的父親知道那天他已經死裏逃生。坎兒看到範成的父親加快了腳步,逃離了這個充滿死亡陰影的地方。
範成的父親文革後官複原職,是民政局局長。範成的父親完全不知道他那天被遊鬥的結果是死是活,抱著能走多慢就走多慢的態度,留戀著十分渺茫的最後人生。
範成文革以後也幸運地考入藝術學院,畢業後分配到省政府某廳局。他一步一步攀升至高位,成為處長、副廳長。他的工作繁忙,電話不斷,手下人來來往往。他在官場上如魚得水,風光無限。
然而,當坎兒去看望他時,卻發現他已經變得陌生了。他在接一個上級電話時,畢恭畢敬,唯唯諾諾,幾十歲的人了還要口口聲聲自稱:“我是小範“。他在吩咐手下工作時趾高氣揚。他忙於工作,無暇與舊友敘舊。他的交友圈子不斷擴大,與舊友的聯係逐漸減少。他似乎忘記了曾經的友誼,變得冷漠而疏離。
坎兒卻再也沒有去找過他。本來坎兒也沒什麽事兒一定要找他,純粹作為一個發小去看望一下,敘敘舊,但卻討了個沒趣。坎兒這才發現當官的人似乎都有一個德性,那就是交友層次的變化,每升一級就擴大交友的圈子,相同層次的新朋友交上了,以前舊層次的朋友就逐漸地淡去了。就像手機或電腦更新換代一樣,與原來的許多應用軟件互相不兼容了。這也沒什麽,巧的是他們父子倆人生的某個節點都被坎兒窺見了。
文革中草菅人命的事屢見不鮮,個人生死,命懸一線。這一圩出去可能變成鬼,下一圩出去才可能重回人間。人的命運包括官運完全隨機,全憑偶然。隻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範成父子的經曆反映了那些時代的社會風貌和人們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