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特蘭暮光

活著的美妙之處,是對希望的不斷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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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殤--第一章【日暮】

(2019-12-31 13:14:33) 下一個

第一章 日暮

  天津海河上的橋很多,位於三岔河口附近的獅子林橋,得名於明末這裏的一座小廟。獅子林橋西連著古文化街和天後宮,橋東是飽經滄桑的望海樓天主堂,再往東不遠有一座關帝廟小學。七零年代末,暮春的一個下午,七歲的小姑娘陳瀾衝出小學校門,一顛一顛雀躍跑著,像帶著風火,頭上的小辮子左右顫動著,她經過坑坑窪窪的小關大街,跑進一座殘破的四合院。

  “姥爺,我回來了!”小姑娘稚嫩的童音,從院門外傳進來。

  “小瀾,快進來!”穿藍色工裝的老人在院門洞裏的門房裏應聲,他正讀著光明日報的頭版社論【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準】,老人趕緊放下報紙,開門接過小姑娘的書包。

  這間大雜院的門房,大約六平米,帶窗的門和一扇二尺見方的小窗對著院門洞下的通道,院門從來不關,微弱的光線從門廊下透進屋裏。進屋就見一張銅床頂在左前方的牆角,床腳用青磚架得很高,床下擺著不少雜物,床右邊是一個雕花的小衣櫃,床前是一張花梨木的書桌,房中間是做飯的鑄鐵爐子,剩下的地方僅夠兩個人站立,房間雖小卻顯得有序而整潔。

  老人清瘦的臉上笑著,牽動灰白的短須,黑框眼鏡後的目光帶著欣喜。

  “小瀾,你大姨來天津出差了,把你浩哥也帶來了,上午來時你不在家,晚上就能見麵了。看他們給你帶什麽生日禮物來了?”姥爺邊說邊指著床上的一個透明塑料袋。

  “紗裙子!”小姑娘從包裝袋裏把裙子抽出來,歡快地跳了一下,眼睛放著光,喃喃自語著“綠色的。”她迫不及待舉起綠紗裙,從頭往下地罩下來,套在白襯衫和藍褲子外麵,旋動手臂,在姥爺麵前單腳轉了一圈,紗裙子一起一伏地閃亮,齊整的劉海也飄揚了起來,她笑著露出兩顆小虎牙。

  “好看嗎?姥爺?”她抬頭望著姥爺問。

  “好看!好看!”姥爺像每次一樣,都應聲蟲似的先回答,然後才透過黑框眼鏡,眯縫著眼端詳。

  新鮮了一會紗裙子後,陳瀾從門房裏搬出小馬紮在院門口放好,又回屋裏左手拎出個小籃子,裏麵裝著兩根姥爺剛洗好的黃瓜,右手拿著用壓歲錢買的故事會。因門房裏太暗,她喜歡在院門外看書,先全神貫注地讀幾頁故事會,再津津有味地啃兩口黃瓜。她看得專注,身邊七八戶人家出出進進她不在意,王老三和王老四在院子裏舞長槍,也影響不到她。

  “小瀾,今晚咱們去起士林西餐廳吃晚飯,一是給你過七歲生日,二是你姨帶浩哥出差來一次不容易,明天一早他們就走了,咱們要吃頓大餐。”從門房裏傳來姥爺的聲音,吃西餐是姥爺年輕時就有的偏好,他喜歡那種儀式感。她雀躍起來,趕緊收了東西回屋,準備跟老爺走。

  姥爺領著她往起士林餐廳去,小關大街是一條七百年的老街了,一路上經過不少廟宇和老店,她東張西望地看著...

  出了小關大街不久,她就掙脫姥爺的手,猛往前跑一段,迎麵的風吹動了她的劉海、吹起了她的紗裙子,她喜歡那種仙女要飛的感覺,她跑累了呼哧呼哧喘著蹲下來,回頭望著瘦高的姥爺,心裏笑著姥爺跟不上吧...姥爺在後邊眯眼笑著,忽見一輛大卡車從外孫女身旁疾馳而過,卷起一大片塵土,籠罩下來,她的身影不見了。

  “怎麽了,小瀾?”老爺緊趕上幾步,見她蹲在路邊不動,俯下身關切地問。

  “迷眼了”她站起來靠在老爺身上,稚嫩婉轉的天津音,楚楚可憐。姥爺趕緊從內兜裏掏出手絹給她擦眼淚,他隨身帶著手絹,是從小養成的習慣。一會兒,她晶瑩的淚水衝出了沙塵,用手絹擦完淚睜開了眼,回頭正看見望海樓教堂的尖頂,在夕陽下閃亮。

  姥爺緊緊領著外孫女的手走了,他們路過中國銀行時,她想起兜裏剛得的生日錢,就拉姥爺往裏去。銀行櫃員熱情地招呼著“小瀾又來存錢了?”她們笑哈哈地看著儲蓄所年紀最小的儲戶。她走到高高的櫃台前,從兜裏掏出存折和一把錢,踮著腳尖,雙手高舉送到櫃台上說“這是我今年的生日錢,兩塊兩毛五,給我存好,以後買書用。”

  “好呀!”櫃員看不到櫃台下的小姑娘,但聽她那一本正經的童聲,就樂不可支。姥爺讓她從小存錢,是一種家族傳統,也是一種財商熏陶。存完錢,祖孫倆沿著海河繼續往南走,和煦的暖陽裏飄散著淡淡的杏花香味。

  進了起士林餐廳,姥爺要了臨窗的位子。因為到得太早了,要等著大姨和王浩哥,姥爺望著對麵端坐著的外孫女打開了話匣子。

  “小瀾呀,姥爺這輩子走了麥城了。你趕上好時候了,你聰明,姥爺看出來了,你和一般孩子不一樣,你一定會有出息的!”他止住了話,端詳著外孫女,臉上笑著,若有所思。

  “姥爺,您怎麽走麥城了?”她揚著臉問,知道姥爺會說,他家是津門德國買辦,他是長子長孫,興旺時有汽車、洋樓、幾百間房,這附近有一大片地方都曾經是他的,解放前後敗落了。他幼年喪父,身不由己,又趕上戰亂不斷,家道中落...她隻是願意聽姥爺再說一遍,知道姥爺樂意和她說。

  “小瀾,你要努力讀書呀!姥爺上過的南開中學很好,周總理也上過的...”姥爺說完,期待地看著她。經過了這麽多人生風雨,他對連累了子女一直有愧,如今退休了,眼看著國家往改革開放,促進經濟發展的方向轉了,自己緊張的神經也可以鬆下來了。他幫唯一在天津的小女兒管著外孫女,她的純真、活力和欣欣向榮,讓他感到由衷的快樂,讓他覺得生活有了期盼。

  “嗯,上南開!”陳瀾忽閃著大眼睛點頭,她是崇敬姥爺的。姥爺興趣廣泛,詩詞書畫都會、攝影是專業水平,以前率羽毛球隊得獎,玩競技自行車也很厲害,跟姥爺一起生活,總是很豐富多彩。

  大姨和王浩哥終於到了,大姨進門抱著陳瀾親了又親,說著思念的話。

  “小瀾呀,好幾年沒見你了,都長成漂亮的小姑娘了。”

  “生日快樂!”大姨身後的男孩大聲說著,他虎頭虎腦的,濃眉大眼,比陳瀾高一頭,一臉的親切

  “小瀾,我和媽媽幫你挑的紗裙子,喜歡嗎?顏色是我選的。”

  “謝謝大姨,謝謝浩哥!紗裙子我都試過了,太漂亮了!”她站起來微微鞠躬。

  “哎,浩哥,你就是從兩個胖子結婚的那個城市來的吧?”一家人都大笑了起來。

  姥爺點了土豆沙拉、炸豬排、罐燜牛肉和紅菜湯,他止不住地笑,好幾年沒見大女兒了,今天聚在一起太開心了。大姨跟姥爺惋惜地說著去過妹妹家了,可惜妹夫住院了,小瀾媽守著腦癱的兒子陳康來不了...

  天擦黑,跟大姨和浩哥依依惜別後,吃美了的陳瀾跟著姥爺往回走,剛進小關大街,就見同院王彪一大家子六七口子人,表情嚴肅地站在院門口。

  “還沒歇著呢?”姥爺警惕地打招呼,心裏卻加著小心,就是王彪一家前年以大兒子結婚為由,把他們爺孫倆從正房趕到陰暗的門房來的,讓日子一年過得不如一年。

  “秦大爺,您看看這個通知!落實私房政策了,這個院是我家的私產,現在我們可以做主了!”王彪說著遞給姥爺一張紙,王彪他爸掙下的家產,對王彪就像個燙手的山芋似的,公家安排誰住,他都不敢說個不字,現在終於翻身了,他要趕緊把房子收回來,柿子得先從軟的捏。

  “您趕緊找地方吧,該上哪去哪,再說我家老三也要結婚了。”他的話裏透著緊迫。

  “你什麽意思呀?原先單位讓住這兒,房子不歸我,算租吧?”姥爺很吃驚,自己的產業和房產早就通過公私合營主動出讓給國家了,到頭來小業主反倒在驅趕自己了,他煩王彪這副小人嘴臉。

  “我們也沒地方去呀!也不能把我們往大街上趕吧?”姥爺接著說。

  “是不能趕,也沒趕你們”王彪詭異的一笑,他早有話等著“租房得付房租吧?前些年政策不明,我仁義,沒催你要,現在我算過了,這些年一共3500,你今天付給我吧!”

  “3500?!”姥爺驚呼,在七十年代末是天文數字!以前單位分給這兒住,似乎有租金的事,但一直沒太明確,誰承想還有這麽找後賬的。他的退休金雖不低,但帶外孫女得花錢,還得幫襯女兒女婿,沒存下錢。

  “我會付的,從不願意欠別人錢,能不能容我一段時間?”他抬頭看著院中心的老槐樹,聲音平靜中帶著自尊。

  “對!就是3500!要不你三個月內一次付清,一腳踢!要不就走人!”王家老四篤定姥爺還不起,想著家裏商量過的話,狠狠地補了一句。

  姥爺咬著牙,心裏痛苦,後半輩子活得憋屈,自己一次次被逼著搬家,越搬越差,隻能忍受,早年風光過了,大風大浪的也看清了,有地方住就行了!中年喪妻之後,但求出身問題不再給女兒們惹麻煩,與世無爭安度晚年足矣。誰承想在日暮途窮的風燭殘年,又遇到這相逼的事,是事躲不過呀!

  “好吧,我去籌錢...”他鎖著眉說完,低頭看一眼驚恐著一聲不出的陳瀾,心裏五味雜陳。

  第二天,陳瀾下學後又在院門口看故事會,她穿著漂亮的紗裙子,臉上悶悶不樂的,手裏攥著黃瓜好久都沒咬一口。一會兒她眼睛咕嚕嚕地開始轉,然後笑了起來,開心地啃了一口黃瓜。她想起的是津門大俠霍元甲,有一妙招叫掃堂腿,四兩撥千斤!昨天王彪一家人逼著姥爺和自己搬走,尤其是王老四獰笑著最可恨,要幫姥爺教訓他一下,讓他知道我們不是好欺負的。

  她想好了計策“先假裝看書,等王老四從院子裏出來,自己不小心出一個掃堂腿,把他絆個人仰馬翻狗啃泥,誰讓你說的一腳踢,哈!”她小臉上露出了笑容,嘴裏哼唱著“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

  不一會兒,王老四果然叼著根煙卷,從院裏晃蕩著往外來了。陳瀾用眼角的餘光溜著,看他跨出門檻的一刹那,她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出掃堂腿,人仰馬翻!

  仰麵翻倒的卻不是王老四,而是嬌小的陳瀾,她那太輕巧的腿,哪能奈何練武二十歲的大小夥子。看著陳瀾在灰土裏仰著的狼狽樣,王老四哈哈大笑。她慌張地正想起身逃回門房,卻忽然驚訝地張大了嘴,她看到自己的新紗裙子上有了一個大洞,是王老四煙卷掉下的煙灰燒的!她傷心極了,哭著衝上去,抱住老四的腿。

  “你賠我裙子,你把我紗裙子燒了!這是我浩哥送的生日禮物,我剛穿了一天,你賠我!你賠我...”她哭得傷心,早忘了掃堂腿的事。周圍的鄰居們都圍上來,看小姑娘哭的可憐,紛紛數落老四,老四開始撓頭。姥爺出來把她抱開,怒目瞪著老四。老四胡亂地解釋不清,趕緊給陳瀾陪著不是。姥爺領她回了門房,那殘缺的裙子,以後再也沒穿過了。

  “姥爺,以後咱們住哪兒去呀?”臨睡前,她趴在床頭被子上,不安地問姥爺。姥爺在灰暗的燈光下凝神,沒回答。忽然他抬起頭望向窗外,外麵街上傳來悠長的叫賣吆喝聲:葫蘆.....

  幾天後陳瀾下學回到家,看見屋子中間高高地摞著一袋子綠豆和好幾籃子雞蛋。

  “姥爺是過節嗎?”她忽閃著眼睛問。

  “小瀾,姥爺準備攤煎餅果子了,要掙錢了!也就是姥爺我人緣好呀,我跟廠子裏說房租困難的事,想借點錢,一開始廠長還猶豫,我趕緊給他看我新起的賣煎餅的執照,他就和廠領導開了個會,答應先借給我一些,說一年還就行。”他緩了口氣,望向窗外。

  “加上我和同事朋友借的,差不多了,咱們可以踏實住這兒了!明兒個我就出攤去賣煎餅果子,得趕緊把差的錢掙出來,好盡快還給人家!”

  吃完晚飯,做了作業,陳瀾望著屋裏幽暗燈光下摞著的雞蛋,困得眼皮開始打架。

  “姥爺,咱家牆角的土鱉,還有門口的蠍咧虎子會來偷吃嗎?”她迷蒙著眼睛問完,打了個哈欠,忽地就閉上眼睡著了,姥爺微笑著給帶著操心樣的外孫女蓋好了被子。

  清晨四點,姥爺摸索著起了床,開了小壁燈,從床底下搬出小磨盤,在這間六平米門房的夾縫中間擺好,輕手輕腳地開始磨新鮮的綠豆麵,為兩個小時後出煎餅攤備料,屋裏嘎吱嘎吱地響著磨盤聲,空氣中彌漫起豆香,他時不時地抬頭看看酣睡中的她。

  天津最好吃的煎餅果子往往是散落在居民區的煎餅攤兒,數河北區最多。他做少爺的時候,家裏仆人常去“煎餅侯”買了回來,他喜歡那口細膩的綠豆麵、夾上香脆的果弼、尤其是刷了秘製的醬料。他愛玩愛顯擺,就去侯師傅那討了配方,偶爾在家攤幾個玩,從天後宮旁的商鋪裏淘的銀柄竹頭的煎餅刮子,一直還掛在櫃子裏,沒想到老來竟當個營生了。

  姥爺推著木框小車上街了,車上綁著藍色布藝的三角招牌“煎餅秦.民國技藝”。白色的木板上用紅油漆寫好煎餅的種類和價格,夾果子的五角錢,夾果弼兒六角,每加一個雞蛋加一角,三款秘製調料任選!他想好了要走精品老號的路子,就得樹立口碑贏得聲譽。因為那年月誰家也沒太多閑錢,買煎餅果子可不會當普通早餐的。

  他每天清晨六點鍾出攤,現做現賣,雖然價格不菲,可老天津人好吃、會吃、識貨。姥爺一邊手裏轉著煎餅刮子,一邊和顧客們聊些煎餅的前塵往事,聊著煎餅的色香味怎們來...漸漸的秦大爺的小攤前開始排長隊了,居民們買回去嚐鮮,讚不絕口!

  陳瀾每天上學走到街口時,都到姥爺的煎餅攤,美美地吃上一個煎餅,姥爺給攤一個小餅,放倆雞蛋,加香菜和蔥末,不夾油條、不抹辣醬。

  冬去春來,老爺的生意越來越好,“煎餅秦.民國技藝”成了小關大街一道亮麗的風景。

  一天下午回到家,姥爺在床前揉著酸痛的腰,對外孫女念叨起來。

  “小瀾,很快就還清房租了,過幾個月我就歇歇,假期帶你去北京頤和園看看,十七個橋拱的大橋,咱海河上可沒有,橋頭還有頭鎮水的大銅牛。尤其是從西堤往佛香閣看最美了,像仙境似的,佛香閣裏邊的西天接引佛是姥爺拜過的,有什麽心願都可以許,可靈驗了...”姥爺那天晚上說得眉飛色舞,陳瀾望著姥爺,腦海裏想象著姥爺描繪的佛香閣的畫麵,癡迷地聽著。

  沒過幾天,姥爺聽到了壞消息,回來緊張地和外孫女念叨“上頭要暢通交通,美化海河,咱家這片兒要拆遷了。”看陳瀾愣神,知道她是不懂拆遷是啥。

  “拆遷就是把這一片房子都拆了,住戶都遷到別的地方去住。但拆遷補償款很少,而且咱住的是王家私產,主要補償都給他們。咱們可又犯難了,租到合適的不容易。”他解釋著。

  陳瀾聽完,小臉帶上了愁容,心心碎地想著以後住哪裏去呀?離媽媽家也別太遠吧,還要去看弟弟呢...

  政策一出,雷厲風行!小關大街成立了拆遷辦,居委會李大媽也跟著,挨家挨戶地宣傳講解。每個房子外牆上都用黑筆寫上大大的一個拆字,外麵再畫上一個圈,讓姥爺每每想到舊時殺人時的一個斬字,心裏發緊。

  小關大街周圍很快就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大卡車出出入入,塵土飛揚地運走拆下來的建築垃圾。還有好多農村來的馬車和驢車,來拉拆下的廢磚和木頭。

  拆遷辦王主任來催過好多回了,但到處都在拆,姥爺找不到合適的出租房,沒處可搬,他常一個人愣神,邊等著邊想辦法。

  街口拆亂了,他就把煎餅攤移到了獅子林橋邊上。冬日的海河已經冰封,他在煎餅車兩側掛上了油布簾子,煎板散發的溫度會讓人覺得暖和,可因為心裏憂愁,他還是感到寒冷難耐,沒顧客的時候,就跺腳走幾步,再搓搓手,然後數數收錢大茶缸裏的錢。

  眼看街道的公共廁所都拆了,四周的幾間房也都拆光了。不但房子開始晃悠,而且塵土飛揚,停在院門口的煎餅車上,每天早上就落滿了厚厚一層灰。

  “姥爺,咱們搬哪住去呀?”臘月二十九的晚上,節日的氣氛已經濃了,陳瀾又不安地問姥爺。

  “小瀾,別怕!姥爺攤煎餅掙好多錢了,過幾個月咱家就成萬元戶了!再掙幾年錢,就能買個小房子,咱爺孫倆就有家了!”他不想讓外孫女跟著擔心,趕緊寬慰著。

  “姥爺,那咱們現在能搬哪去呢?這房子會塌嗎?它都晃悠了!”她抬高了聲調,驚恐地望著頭頂,紙糊的頂棚正在微微顫動著。

  “門口亂,附近生意少了,明天去火車站出攤,那兒過節前後人多,也看看那有房出租嗎。”姥爺躊躇著往院門外張望,像回答又像自言自語。她聽了,心稍安了些,又拿起故事會讀起來。

  “陳瀾,你知道做人最重要的兩樣東西是什麽嗎?”臨睡時,姥爺忽然想起了什麽重要的事情似的,很莊重地望著她問。

  “不知道,姥爺。”她好奇地看著姥爺,不知道他為什麽問。

  “是尊嚴,還有自由,有了這兩樣,你就能坦蕩走世界!以後姥爺再給你講為什麽。”他瘦消的臉上泛著慈祥,眼鏡框後的眼底,像高僧參破一層禪意,閃過一絲光芒。他凝視著陳瀾的眼睛鄭重地說:“你能記住吧?陳瀾?”

  “嗯”陳瀾聽不出姥爺話裏的滄桑,但她懂得姥爺前一陣被王彪家欺負得難受,最近又被拆遷惹得心煩,她願意聽姥爺的任何話。

  “尊嚴和自由,我記住了!”她答應著,不知道這句話就像一個未解之謎,將伴隨在她今後漫長的成長之路。

  淩晨三點,姥爺摸索著起得更早了,點著了那盞昏黃的小燈,從床底下搬出小磨盤,輕手輕腳地開始磨綠豆麵,為兩個小時後去火車站出攤備料。他給自己心裏加著勁,為了給陳瀾一個小家,他得拚力掙出來!他得奮力衝出去!他的胳膊一圈一圈吃力地轉著磨盤,老骨頭麻木中隱隱酸痛,腰也開始抽搐。困倦恍惚中,他腦海裏過電影般依次閃過,年少時和父母妹妹們一起,春節在洋房大院裏合影的場麵、年輕時和隊友們一起,走上羽毛球錦標賽領獎台的情景、那些家庭衰落變故、那些物是人非...漸漸的,眼前那些景象失去了色彩,忽然變回眼前昏暗燈光下的氤氳。他回眸望著酣睡中陳瀾的小臉,眼睛用力地睜大了一下。

  早晨,陳瀾被門口的哭號聲驚醒,是媽媽的哭聲,媽媽好久沒來了,鄰居早上給喊來的。姥爺清晨出攤過小關大街時,被卡車撞了!三輪車和爐子飛出去很遠,碎雞蛋、綠豆麵、果子灑滿了大街。

  “姥爺呀...”陳瀾跪在地上,望著院門口白布蓋著的姥爺,撕心裂肺地哭,哭聲震得紙糊的頂棚輕輕地顫動,撲簌簌的淚水灑在門房的地上。一會兒門口來了車,把姥爺抬上車,砰的一聲關門開走,她在小關大街上瘋狂地追著車,哭著喊著姥爺,姥爺!...可車開得太快,轉眼就消失不見了,她丟了魂似的衝到那被撞飛到街角的三輪車旁,她突然看到塵土中,那個一端帶著掛繩的煎餅刮子,她撲過去緊緊地把它攥在手裏,她要攥著他,永遠留住姥爺的溫度。

  陳瀾跟著媽媽,右手拎著她的小馬紮,左手籃子裏裝著故事會和煎餅刮子,一步三回頭地離開門房,跨過院門坎,身後迫不及待的工程隊蜂擁著推倒了那飄搖中的門房,她惶惶然地回望,在一片煙塵中,她告別了那個狹小溫暖的家,也告別了她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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