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客

The Sight, The Sounds, The People
Head Out On The Road With Me
個人資料
正文

虔誠的閱讀才是深沉的紀念

(2021-05-25 16:16:00) 下一個

說來慚愧,未曾讀過木心的完整作品,大概隻知道他的隻言片語。喜歡他的《從前慢》:“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隻夠愛一個人。”他是林風眠之徒,陳丹青之師。

虔誠的閱讀才是深沉的紀念

/木心

在我的心目中,魯迅先生是一位卓越的“文體家”。文學家,不一定是文體家,而讀魯迅文,未竟兩行,即可認定“此魯老夫子之作也”。

在歐陸,尤其在法國,“文體家”是對文學家的最高尊稱。紀德是文體家,羅曼羅蘭就不是。魯迅這種強烈的風格特征,即得力於他控製文體之為用。文體,不是一己個性的天然自成,而是辛勤磨礪,十年為期的道行功德,一旦圓熟,片言隻語亦彪炳獨樹,無可取代,試看“五四”迄今,誰有魯迅那樣的一枝雷電之筆。

《野草》集,“秋夜”篇: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棵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就隻這幾句,已是使我認知天才之進發,驟爾不可方物。當“秋夜”被選入國文課本後,全國中學教師講課時都為難了,怎麽也無法解說這兩句的巧妙,為什麽不是“有兩棵棗樹”,而卻要“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呢,孩子們哈哈大笑,魯迅先生不會寫文章。

這是魯迅的得意之筆,神來之筆,從沒有人用過此種類似的句法,乍看淺白、稚拙,細味精法凝練,這是寫給成年人老年人看的。

在文學上,凡是“隻可意會,難以言傳”的思維和意象,字句的功能就在於偏要絕處逢生,而且平淡天真,全然口語化,令人會心一哂,輕輕帶過,不勞注目。

魯迅發此一文,文壇為之震驚,它的藝術水準,可謂橫絕一時。論體裁,是西洋的散文詩,論文氣,是離騷、九歌的鬱勃駘蕩。“秋夜”的調子是非常之藍的背景,明豔的色點布置其間,讀的時候宜一瞥而過,不要糾纏,這樣就作者讀者兩瀟灑,留下以後重讀的餘地。“秋夜”雖偶露戾氣,但非荒誕,夜半聽到吃吃的笑聲,竟發乎自己的嘴裏,既魔幻又有深意——他退出自己,旁觀自己,以構成美學:

我即刻聽出這聲音就在我嘴裏,我也即刻被這笑聲所驅逐,回進自己的房,燈火的帶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這三個“即刻”的連續出現,意象和節奏極有力度,而且優美神秘,緊接著在深藍的夜的氛圍中,突然拈出一支猩紅的梔子,是畫在雪白的燈罩上的,這對比,這反差,越顯得詭譎明麗。文章已告完成,但餘緒未盡,精彩尚在後頭:

我點起一枝紙煙,噴出煙來,對著燈默默地敬奠這些蒼翠精致的英雄們。

前麵先有“看那老在白紙罩上的小青蟲,頭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隻有半粒麥子那麽大,遍身顏色蒼翠得可愛可憐”,這是充分的伏筆,然後揮下最後一句“對著燈默默地敬奠這些蒼翠精致的英雄們”。神完氣足,寓意深長。

再看《好的故事》:

河邊枯柳樹下幾枝瘦削的一丈紅,該是村女種的吧,大紅花和斑紅花,都在水裏浮動,忽而碎散,拉長了,縷縷的胭脂水,然而沒有暈。

茅屋、狗、塔、村女、雲......也都浮動著。大紅花一朵朵被拉長,這時是潑辣奔進的紅錦帶,織入狗中,狗織入白雲中,白雲織入村女中......

此一段的繪畫性之強,畫家也該欽服,知先生之不盡也。魯迅先生在其“一覺”篇中,有意無意地作出了“文字自畫像”,恬漠而莊嚴,一代文豪的形象永留人世:

在編校中夕陽居然西下,燈火約我接續的光,各樣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馳去了,身外但有昏黃環繞,我疲倦著,捏著紙煙,在無名的思想中靜靜地合了眼睛,

看見很長的夢,忽而驚覺,身外還是環繞昏黃,煙篆在不動的空氣中上升,如幾片小小夏雲,徐徐幻出難以指名的形象。

與“一覺”同樣寫得好的是“怎麽寫”(夜記之一):

我沉靜下去了,寂靜濃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後窗外骨立的亂山中許多白點,是叢塚,一粒深黃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燈,

前麵則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簡直似乎要撲到心坎裏,我靠了石欄遠眺,聽得自己的心音。

“寂靜濃到如酒,令人微醺”是我至愛之句,隻有魯迅寫得出。

魯迅全集中我尤為欽佩喜悅的作品,謹列如下:

【孔乙己】、【故鄉】、【社戲】、【在酒樓上】、【孤獨者】、【傷逝】、【秋夜】、【雪】、【好的故事】、【一覺】、【無常】、【範愛農】、【理水】、【采薇】、【鑄劍】、【出關】、【怎麽寫】

《故事新編》,可謂找到了最“魯迅風”的文體,這以前的散文和小說是有木刻味漫畫味的。《故事新編》是文筆史筆兼施了,又好在超乎考據故實之外而入乎人性情理之中,句法老到,諧趣橫生,已非“幽默”二字可資恭維了——這無疑是魯迅的成熟之作,巔峰之作,近百年來無人可以比擬的文學結構。

有一點始終令我驚詫的是,魯迅的文章,上來就是成熟的,蒼勁的,“狂人日記”“阿Q正傳”一發表,真有石破天驚之勢。

二十一世紀再讀魯迅的雜文,當年的是非曲直善惡已成了曆史觀照,但營營擾擾之間,事實的正負然否的基本原則還是存在的,不可含糊的。

凡與魯迅筆戰過的人,後來的作為、下場都不見好,甚而很可恥,益顯得魯迅目光的犀利精準,魑魅魍魍一一難逃魯迅的雷電之筆——看魯迅的雜文,要著眼看整體,這麽多的“論敵”攻上來,魯迅都分別迎戰,或一槍刺於馬下,或連篇周旋到底,或投一光輝照澈來犯者的嘴臉,喜笑怒罵,皆成文章,但我總是為他叫屈,先生用不著與此輩耗費時間精力,他們實在不配與魯迅論戰的。

可慨先生已成了象征性的人物,他為真理而戰,為正義,為民族,為軒轅而奮鬥不息。有人說這是因為魯迅脾氣壞,原因在於婚姻不如意。

先生慷慨豪放溫厚慈祥,小人口蜜腹劍,先生口劍腹蜜,他的天性極其純良真摯,每見於其對幼年的回憶雜感的篇章中,至情至性,率然流露,讀來心為之酸,眼為之熱,是可傳必傳永傳的。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加國藍楓 回複 悄悄話 民國作家裏,魯迅,錢鍾書,張愛玲是南極的白極熊,其他都是企鵝而已。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