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可能讓你認為我隻有一個舅舅,可實際上我有三個舅舅。但是另外兩個舅舅,一個在國外,另一個在外省,很少見到他們。我和姐姐還有姨媽家的孩子都叫他舅舅,對其他兩個舅舅則用他們的排行稱呼他們。
我對舅舅的第一個音容記憶是在外婆去世的那一天。我那時還小,隻有五,六歲。應該是因為小小的年紀也意識到了生離死別之重, 我對那一天的活動記憶很深:外婆已經被推進了焚化爐,完成了火化,舅舅坐在花台邊緣,擦著眼淚,我媽媽在一旁慢慢地走,也在悲哀之中!
舅舅工作的地方離我家隻有一站路的距離,因此,我們經常在家裏看到舅舅。我對舅舅的第二個音容記憶是在外婆去世很久後,他來到我家。媽媽要我把一杯茶端給舅舅。那杯茶很滿,我人小,力氣不夠,端不穩。舅舅一看馬上過來將茶接了過去,還逗我說:“你看我就端得穩吧!” 我當時很奇怪,說:“耶,你端得穩,為何我就端不穩哎?”
舅舅排行第二,第一也是一個舅舅,就是在國外的那一個。舅舅應該有一米七五,在他們那一代人中算很高的。舅舅長長的臉,下巴有一點尖,講話總是細聲細氣的,聽起來很舒服。我小時,把他看做一個慈祥的長輩。
舅舅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他隻是想和家人一起生活。他脾氣溫和,我隻看到他生過一次氣:當他和我談到中年時因為某元帥的號令而被迫進行的軍事訓練時,他真的很生氣,臉色和聲音都變了。舅媽和他一樣,很多情況下都不急,他們總是說:“別急!”
他們一家人住在城中心的一所小學。舅媽在那所學校當老師。那所學校很小。學校給了他們兩個房間,但沒有廚房,他們得在走廊做飯。學校有一個小操場,當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操場對我來說並不小。我記得我花要幾分鍾才穿過操場,可以想象我那時有多矮。
舅舅當時工作地點,在郊區,離那所小學還很遠。他得換一次公共汽車。一次行程花將近一個小時。因此,他在工作單位有一個房間。
在我不能獨自出行之前,我不經常去舅舅家。但是,我長大一點後,記得大約9或10歲,我開始獨自出行了,舅舅就經常邀請我。我仍然記得當我媽媽告訴我可以去舅舅家時,我有多麽興奮和走在往舅舅家的路上的高興勁!
我通常在暑假被邀請去舅舅家。我非常喜歡那所學校,因為那裏有操坪,教室,還有一個體操房,有很多空間可以四處走動,並與學校中的其他孩子一起玩耍。暑假舅舅他們不是住在兩個小房間裏,而是住在一間教室裏。我喜歡讀書,上樓梯下樓梯和在教室裏睡覺。表哥比我大八歲,也和我一起玩。
我記得在學校上課時也邀請過我。一次,學校帶學生去電影院看動畫片。表哥也和我們一起去。學校包場,多一,二個人無所謂。表哥看過那部動畫片,他隻是在那裏陪我。
農曆新年,我們一定會被請到舅舅的家中參加大家庭聚會。舅舅從銀行提取嶄新的紙幣作為我們的壓歲錢。舅媽是她兄弟姐妹中年齡最大的。她把在中國農曆新年為弟弟妹妹舉行盛宴,讓一家人團聚看作自己的職責。我記得她至少有四個弟弟妹妹。他們每個人都有配偶和孩子。因此,有20來個人在她家吃飯。
那時我還小,從來沒有想過舅媽準備那麽多食物會很累。當然,用餐不是在他們的房間裏,而是在一間教室。把學生們的課桌拚成一個大桌子,兩張課桌為一排和很多課桌的為一列。一桌為孩子,另一桌為成人。開飯前,我們小孩子打打鬧鬧,玩得開心,大人們在準備吃的。開飯後,本來空蕩的教室立即熱鬧起來,幾十個人吃著舅媽做的美食,聊著家事,見聞,其樂盈盈的。成年後,我最想念的是我們在一起歡樂的大家庭氛圍。
當時中國的經濟狀況不佳。每個人都得定量的大米,食用油,豬肉和雞蛋。舅媽的親戚經常去拜訪她,她當然會為糧食發愁。我們家大米定量吃不完。我媽媽曾經讓我帶糧票送給舅媽, 她非常高興和開心!
舅媽是一位非常認真和勤奮的老師。她從那所學校退休,他們請她回去教書,隻能付她退休前的工資和退休金之間的差額。她的一名學生智障,但她盡了一切努力教她,甚至帶那個學生回家教。人們建議她不要花那麽多精力在那個學生身上。她隻是不放棄。
最令人心痛的是她的離世。去世前,她經常抱怨自己頭疼。有一天,當我還在讀高中時,表哥來到我們家,通知媽媽,舅媽突然出現了腦出血,痛得在地板上打滾動!媽媽大驚失色,馬上與表哥一起去了醫院。舅媽發病後沒有幾天就去世了。
她突然而極為痛苦的去世使每個人都感到悲傷。我記得當時表哥表姐哭紅的眼睛。舅媽的妹妹說服舅舅不要去火葬場,怕舅舅出事。舅舅站在校外的街道上等載著她遺體的卡車開動。他看著卡車,慢慢向卡車揮手,和他的老妻說再見,然後才回去。當時我16歲,應該懂事,但實際上還沒有。媽媽批評我沒有表現出一點悲傷!
舅舅受不了突然的喪妻之痛,一夜之間,他變得非常老而且動作緩慢,開始生白發。舅媽葬禮後,媽媽邀請舅舅到我們家。舅舅還是很悲傷,低頭坐著 很少說話,隻對母親問話作簡短答複。
舅媽過世後,媽媽告訴我不要再期待任何大家庭的盛宴。後來,我還是在舅舅家過過幾次年,隻是和舅舅,表哥,表姐一起吃,完全沒有了大家庭的氣氛!
舅媽去世兩年後,我準備高考。中午騎自行車去圖書館讀書。舅舅家離那個圖書館不遠,要多騎五分鍾。我媽媽對我說:“中午你表哥表姐都上班。舅舅可能在家裏很孤單。你為什麽不去舅舅家讀書,即使你不與他聊天,但是有個小外甥在旁邊,舅舅也不會感到孤獨。”我沒有回應,但是之後,我每天都去舅舅家讀書。
大多數時候,我隻是打開門問候舅舅,然後去表哥的房間裏學習,但是,有時我和舅舅交談。舅舅是經曆過戰亂的人,在過了幾十年後,他還是受到戰亂的陰影的影響,他告訴我如何為發生戰爭做準備。我記得就是那時候,他第一次提到他的離世。盡管舅媽兩年前就去世了,但我感到他的離去還是遙不可及的。在那之後,他又活了二十年。可是人生就是這樣,從起點說它是永恒,從終點說它是短暫!
在我出國留學之前,舅舅來到我們家。我記得那天我回家,看到他在家裏,我很高興!媽媽告訴我舅舅給我送了點錢,要我謝謝舅舅,我馬上謝過舅舅。當他離開時,我去送他。到了我們住的學校的門口。他說:好了,現在回去。我說:不,我送你去公交車站。我留在公共汽車站與舅舅聊天,直到公共汽車來,舅舅上了車,才對舅舅說再見。我知道在此之後,我將無法再經常見到他,想盡量多與舅舅待在一起,聊天。舅舅鼓勵我在50歲之前努力做出成就。他說,如果50歲以後仍然沒有成就,那就不要再努力了。我沒有告訴他我已經取得了一點成就:大學畢業後,我在一市級重點中學教一個實驗班和另外兩個班到畢業,為期三年。那年我們畢業的學生那一科的平均畢業成績是省會城市的第一名。我們的兩所對手學校是省級重點學校,可以招收全省的精英學生,而我們隻能就近招。我的工作成就是我隻讀碩士學位,但仍獲得獎學金的原因。我之所以沒有告訴舅舅,是因為我認為這不值得告訴,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三年後,我回國,再次見到舅舅。當時他83歲,他的白發變成了黑色,我感到驚喜!他看起來比他的年齡小很多,而且走路有力,我感覺他能夠活到100歲。
我沒有太多有關他的健康的消息。我姐姐來到美國,她告訴我,舅舅幾年前差點過世,好在作為醫生的她,開了些藥,將他救了過來。幾乎同時,我收到媽媽的來信,舅舅已經糊塗,大小便拉在褲子裏。我剛要打電話回家,結果收到姐姐的留言:舅舅去世了,話還沒說完,她就哭出聲來了。
我震驚,打電話回家。我母親說舅舅當時90歲,可以死了。她這麽說隻是為了安慰我。我還是忍不住悲傷。我打電話給表哥表姐。我說我一直以為舅舅可以活到100歲,想不到90歲就不在了。那時有認識的人對我說:享年90歲, 應該慶祝。我回答說,親人離去總是悲傷的。
打完電話,我坐在沙發裏,想著舅舅沒了,鼻子一酸,眼淚撲撲地流了下來!
一年多後,我父親也去世了。我當然也很傷心。他去世一個月後,我開車遠行。回程時,我聽到右後輪發出有節奏的嗒嗒聲音。我無法停下修理,因為那是夜晚,第二天早上我還要上班。我反複祈禱:爸爸和舅舅保佑我。第二天下班後,我開去修理,修理工把汽車放在了架上,取下車輪的那一瞬間,一大堆零件掉到了地板上,他為我能在這種情況下將車開回而感到驚訝。
我13歲那年,最小那個舅舅的兒子來到了我們居住的城市。我和兩個表哥以及舅舅和媽媽一起去拜外婆的墳。在墳墓前,我看到舅舅和媽媽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外婆已去世六,七年了,他們仍在悲痛中,我感到驚訝。現在,舅舅,爸爸已經去世十多年,媽媽去世八年了,想起他們時我仍然流淚,有時候我夢到他們。
國外的大舅出錢,舅舅張羅,安排,在鄉下老家為外公外婆修了墓。舅舅把舅媽也遷葬到那裏。舅舅是一個閏年的2月29日去世的,表哥表姐按舅舅的遺願,將他葬到鄉下老家。舅舅對故鄉感情很深,年輕時因為謀生才不得不離開老家。舅舅以這種方式回到了老家,永遠陪伴他的父母和老妻!老家離我們出生成長的城市很遠,我又在國外,一直沒能去看舅舅。表哥表姐也是每四年的2月29日去拜舅舅舅媽。本來想去年(20年)2月回去,但是因為疫情沒能回去,寫此文懷念。
我本不相信死後會有另一個世界,但我真希望有這樣一個世界,讓我能夠再見到舅舅,舅媽,媽媽和爸爸。在那個世界,我可以永遠和他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