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六月份,居住在法國的華裔中國音樂家朱曉玫,在德國萊比錫聖托馬斯教堂,也是巴赫墓的所在地,舉辦個人音樂會,演奏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
朱曉玫彈的變奏曲實在讓我著迷,我聽了一遍,一遍,又一遍 ...... 更讓我感動是她彈琴時的沉穩。我相信這就是傅雷先生說的岩石(Rock)。傅雷先生是我最敬佩的藝術評論家。1955年他在給兒子傅聰的信中寫道:“傳說李斯特在琴上的戲劇式動作,實在是不可靠的;我讀過一段當時人描寫他的彈琴,說象rock一樣。羅賓斯丹(安東)(俄羅斯鋼琴家1829-1894)也是身如岩石。唯有肉體靜止,精神的活動才最圓滿: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律。”
我完全沒有音樂的理論知識,就是喜歡。為了能有個比較,我聽了錄製這首哥德堡變奏曲的第一人,加拿大鋼琴家格倫·古爾德1981年(Glenn Gould 1932-1982)的錄音,美國猶太鋼琴家,默裏·佩拉西亞2000年(Murray Perahia 1947-)的錄音,但相比之下,我還是更喜歡朱曉玫的。
查看網上的各種評論,美國布拉德利·雷曼(Bradley P Lehman)的評論我最喜歡,多是因為他的角度,對音樂的理解。他究竟是什麽背景,我沒有查到,隻看到他發表的幾篇鋼琴評論。我想,他至少是個音樂評論家。在25年裏,他聽過上百次不同版本的哥德堡變奏曲鋼琴演奏或者CD,可以想象整首變奏曲都應印在他腦子裏。上世紀80年代,他也曾多次在音樂會上用大鍵琴演奏過這個變奏曲。這個近一個小時的變奏曲很難駕馭,他曾認為,當代堪稱這個變奏曲的頂級演奏家,是前麵提到的美國猶太鋼琴家默裏。2001年,他第一次聽到朱曉玫的CD,24小時內,他聽了5遍,徹底服了。他認為這個巔峰之人非朱曉玫莫屬。
雷曼認為:朱曉玫演奏的特別之處,是使聽眾感受到巴赫的音樂有多麽美,而不是演奏者的技巧有多高。聽眾與音樂在交流,在對話;而不是聽演奏者想要表達的東西。她有充分的自信,你能聽懂。因為她是在對話,不是在演奏。從她手指下跳出的音符,幾分鍾,甚至幾秒鍾之間都會帶給人驚奇,快樂。仿佛那音樂自身在傳情,在呼吸,在變換,在顯示著它本身的能量和生命。我特別欣賞他的觀點:“她(朱)的感情來自音樂,而不是將自己的情感放入音樂中,這兩者有很大的區別。”
傅雷認為,演奏者和作曲家之間應產生共鳴,“…… 你的脈搏跟他的脈搏一致了,你的心跳和他的同一節奏了;你活在他的身上,他也活在你身上;你自己與他的共同點被你找出來了,抓住了,所以你才會這樣欣賞他,理解他。”我相信這就是朱曉玫與巴赫之間產生的共鳴,難怪她30年來每天都要彈巴赫的作品,否則就心神不定。她說:“30段變奏好像是我人生的30個章節(哥德堡變奏曲有30章),我人生的各種經曆都能在裏麵找到。”
雷曼在他的評論文章中,將朱曉玫與好幾個彈變奏曲的音樂名家分別做比較,他甚至設置了兩個很有意思的場景,讓我們理解他感覺到的默裏與曉玫之間的差別。
第一個場景,在城市裏,一個舒適的沙發上,你想休息放鬆75分鍾。於是哥德堡變奏曲開始了,一種沉思的安靜,準確,細膩,一切都在你的預料中,感覺非常,非常美好。這是默裏。
第二個場景,郊外,平靜的湖麵上有一條小船,你躺在上麵。哥德堡變奏曲開始了,所有在聽默裏演奏的美好感覺都有,然而你會覺得這首非常熟悉的變奏曲在不斷地變化中。在一個音符都沒有改變的情況下,不斷地有細膩誘人之處,這不能不引起你的注意。除了柔美,輕鬆,你更多地,不由自主地進入了樂曲中。為什麽呢?因為你的小船,還有你的身體在不停地動,如湖水在輕輕地蕩漾,起伏,感覺始終是處在動態中,那是來自一種自然的力量,如行雲流水。是你在陸地上,在那個沙發上聽默裏彈奏時所感受不到的。它不僅僅是完美,還讓你驚歎,仿佛在任何一個音符裏,任何一個節拍中都能有無限的空間可以去發揮,去擴展,非常豐富,又始終不失平衡和協調。這是朱曉玫。
聽默裏的演奏,雷曼認為時間進程平穩,有自身的一種持續,如果你有點走神,腦子拐個小彎,音樂不會影響你。待你緩過神來,一切都還接得上。而聽朱曉玫的演奏,時間如水,一直在動。你如果稍稍走神了,那晃動的波浪會十分小心,溫柔地將你的意識推搖(Shake)回來。朱曉玫能不停地改變著你的聽覺,這與彈奏的速度變換和起伏沒有關係。很難說清楚,很神奇。
雷曼喜歡朱曉玫的另一個原因是她彈琴時的自然狀態,他稱之為Organic。對那種靠技巧,搞嘩眾取寵的演奏,他深惡痛絕。如今我們看到太多的表演式彈奏,以為必手舞足蹈才能表達情感,以致看到朱曉玫這樣的彈奏,就說她缺少激情,這實在可悲。
傅雷一向認為,“技巧”是個魔障,他說“凡是一天到晚鬧技巧的,就是藝術工匠而不是藝術家!一個人跳不出這一關,一輩子休想夢見藝術。藝術是目的,技巧是手段:老是隻注意手段的人,必然會忘了他的目的。甚至一切有名的Virtuoso(大師)也犯的這個毛病,不過程度高一些而已。”
朱曉玫的經曆,上網一查就能知道個大概。她1949年生在上海,生來手指短,卻從小愛彈琴。三歲學琴,經曆過文革,上山下鄉。1980年到美國,當過清潔工,保姆。她曾在波士頓交響樂團女長笛手家當 Housekeeper, 以換得機會練習鋼琴。女主人要求她必須在自己外出的時候才能彈。有一天恰巧有事回家早了,聽到朱曉枚的琴聲,著實嚇了一跳,她沒想到竟然彈的這麽好。據說後來還幫她組織了小型音樂會。
朱曉玫最後定居巴黎,還寫了一本《神秘的鋼琴》(The Secret Piano),據說是用法文寫的,後來被翻譯成英文。美國讀者對她的經曆,艱苦學習的曆程深感讚歎。媒體將她的經曆更是蒙上了層層神秘的麵紗。而她的低調又使得她的故事總有說不圓的地方。文革時,她曾將家裏的鋼琴運到插隊的河北農村(也有說是在內蒙)。這讓美國讀者很不理解。英文中用的是CAMP(集中營),在他們想象中那地方周圍必是高牆鐵絲網,怎麽可能將個大鋼琴運去呢?又怎麽可能偷偷練琴不讓人發現呢?我估計翻譯的人不了解中國近代史,更不知道上山下鄉是怎麽回事,再說這事本身就很奇特。另外她曾為了得到美國綠卡而結婚,是結了又離了,還是根本就沒結,書中都沒交代清楚。這點甚至讓個別美國讀者對她產生質疑。
我想,朱曉玫是想讓我們聽巴赫,聽她彈奏的音樂,而不希望人們關注她自己都已經不太在意的過往,盡管這恰恰是很多人最感興趣的地方。
朱曉玫付之一生的努力,終於征服了歐洲。在人們給她戴的各種光環中,我最敬佩她對藝術的態度。對藝術與人生的最高境界,傅雷是這樣定義的:“假如你能掀動聽眾的感情,使他們如醉如癡,哭笑無常,而你自己屹如泰山,象調度千軍萬馬一樣不動聲色,那才是你最大的成功。才是到了藝術與人生的最高境界。” 我相信朱曉玫達到了這樣的境界,她是一位真正為藝術而生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