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尼
隨走隨記，談天說地，領悟人生。
下麵是我朋友的一篇日記，她現在武漢。從對李文亮醫生事件的深思，到被關在“籠子”裏的日子，她讓我們看到麵對這場災難，人們正在付出怎樣的代價, 即便是活著的人。這樣一篇真實、感人，並無攻擊性的文章，在國內發不出來。原因你知道的。
宅居日記之五
這幾天裏我一直都想就李文亮的死記下點什麽。但是我心裏有 太多的話要說，它們都堵在我的胸口，反而不知道該先說什麽，後說什 麽。我感到自己語言拙劣、思緒混亂。這是一種無法用語言表達之情狀。所以，我決定什麽都不寫，什麽也不說。但是不說不寫終又不能釋懷。
今天是李文亮的頭七。李文亮離開這個世界已經有7天了。才僅 僅7天，這個名字就已經淡出了媒體和自媒體。有人說，我們現在的經 曆就像一個大片，每天發生的事情都是至關生死、千頭萬緒。今天的新 聞已經被13000這個數字（武漢新增病例13000多）霸屏了，人們都在焦慮著自己的生死，李文亮的死也就被很多人暫時擱置了。
是的，今天的世界如同魔幻般的風雲變幻，我時常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我不知道現在是不是最黑暗的時候？是光明就在前頭，還是我們將同歸於末日。越是迷茫，李文亮這個名字越是撞擊著我的胸口，與其無謂地恐懼，還不如坐下來，把我這幾天的悲哀、憤怒、迷茫、痛苦 補記一下，這樣是不是能夠讓我好過一點？！
2月6號晚上，那是一個最黑暗的夜晚。10點左右傳出了李文亮去世的消息。他的死，如同一枚炸彈，炸醒了、也炸懵了將要或者已經熟睡的人們。炸得我們心靈破碎，體無完膚。
我們家的理工男，一向樂觀善良，是一個從不憚以惡意來揣度現實的人。那天晚上，他也和我和很多中國人一樣徹夜未眠。他說他 心裏堵得慌。他問：怎麽會這樣？
是啊，怎麽會這樣？這是無數人此刻發出的悲鳴。李文亮的死太意外，它就像決堤的洪水衝垮了我們心中無數道防線。
一個誠實善良的人，怎麽會死？
一個年輕鮮活的人，怎麽會死？
一個治病救人的人，怎麽會死？
一個為眾人抱薪的吹哨人，怎麽會死？
不是說病毒隻會帶走年邁體弱的人嗎？不是說善惡有報，吉人天相嗎？
然而他確是死了——這不是謠言。
李文亮是在2019年12月30號，在微信群裏披露有關華南水果海鮮市場確診七例SARS病例的消息。2020年1月3，武漢市公安局武昌分局中南路派出所傳喚李文亮醫生，稱其傳播不實言論，對他發出訓誡。李文亮在訓誡書上簽字。1月10號李文亮身體不適。2月1號確診為新型冠狀病毒感染。2月6號病逝。從他發出消息，到他病逝，也就月餘的時間。但是李文亮卻曆經了他人生中最為慘痛的階段，也完成並成就了他英雄的一生。
也許英雄到死，都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英雄。如果不是這場瘟疫的大爆發，李文亮這三個字，隻是淹沒於芸芸眾生之中的一個普通的符號；李文亮這個人，依舊普通平凡，甚至還帶著曾經被訓誡的瑕疵。李文亮是英雄嗎？在我曆來被教育的設定中，荊軻、關羽、劉胡蘭、黃繼光，他們是英雄。因為他們都是不畏強暴、英勇頑強、大義凜然、不屈不撓、叱吒風雲的人物。這些英雄的標簽都不適合貼在李文亮的身上。他隻是在與朋友同事的聊天中傳達了一個驚天的秘密，但是這種傳達並不是他有意要向世界宣告什麽。他還沒有披好戰甲，沒有準備去做一件石破天驚的事情。所以他的哨音被一紙訓誡覆蓋了。他也弱弱地、慫慫地在訓誡書上簽字畫押，反思認錯。所以，他的哨音沒能拯救武漢，甚至沒能拯救他自己。
瘟疫的肆虐，把我們推向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人們開始哀嚎，開始呐喊，開始呼喚英雄出來拯救自己，就這樣李文亮成了我們的吹哨英雄。總覺得這似乎是諷刺，但更多的是悲哀。隻是和同事討論一下工作，說出了一個真相，就成了英雄。我們的民族怎麽會如此不堪？
更加不可接受的是這個英雄居然倒下了。沒有驚心動魄的場麵，隻有病床上被病魔打敗的淒慘。這又太普通！李文亮從生到死 都是這麽普通，這麽平凡。普通平凡得如同你，也如同我。
人們愛李文亮。愛他的誠實善良，愛他的平凡率真，那是因為他們愛這樣的自己。
人們哭李文亮。那也是：滿城淚雨哭斯人，所為皆來傷己身。人們從他的毀滅中看到了社會中個體命運的無常。
這正如約翰.鄧恩所說:“當一個人遭受困厄的時候，其他所有人都是不自由的。不要問喪鍾為誰鳴，它為我而鳴，也為你而鳴。”。
李文亮的命運是一個悲劇。悲劇就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用極端的方式，把毀滅之物的價值，呈現於前。李文亮的毀滅，讓人們看到了誠實的價值，也看到了芸芸眾生個體的悲微和直麵現實的慘烈。於是，才有圍城中的人們的情緒大爆發，悲鳴聲、呐喊聲打破了封城的死寂，讓造物主感到了生命的存在。
魯迅說過：“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逝，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是的，李文亮走了，時間依舊流逝，我們還得偷生。哭過、喊過之後，城市依舊死寂。卑微的人們在恐慌中求取生存。微信裏，除了有關瘟疫的喧囂，就是一日三餐的籌備，買菜買肉的接龍一個又一個，料理的方式花樣百出……人們就是這樣響應著封城的號召，積極地應對災難，努力地讓自己活下來。
即使這樣，還有人在聒噪：
居然有人說：李文亮，本就不該在微信裏進行那樣的討論；
居然有人說：隻是對他訓誡了一下，並沒有怎麽樣，這已經是很人道了；
居然有人說：作為一個醫生，都不知道保護自己，還讓自己染病
……
我無語了。我憤怒了。我悲哀得不能自已了。
我們不要再痛罵官僚、指責體製，單單看看這樣的言論，這樣的嘴臉，再看看李文亮被訓誡時那6.4萬個點讚。我們還能說什麽呢？
2月8號。有人發起了悼念李文亮的儀式：全城在8:55~9:05關燈5分鍾，打開手機和電筒射向天空5分鍾，然後開燈集體吹哨5分鍾。在那個時間我把電筒射向黑暗中，我看到小區裏也有幾個窗戶射出來一兩點似有似無的筒光。但是夜太厚重，再加上萬家燈火，我們的筒光實在太微弱，微弱得幾乎等同於不存在。我沒有吹哨，因為我不是吹哨人，我是庸者，且懦弱，且害怕……
最近我常常不知道該如何自處。我不知道是應該默無聲息，還是應該寫點什麽、說點什麽。
每天病毒的確診人數在暴增，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在死去；
有人說武漢現在是一個巨大的籠子，籠子裏麵的人開啟了命運的隨機模式；
有人打比方，說現在我們是關在籠子裏的雞，每天都要被餐館的老板抓兩隻出去。
我們就是這樣的肉種，在沒有被抓出去之前，我們隻能努力地活著。僅此而已。
有人說，目前宅在家裏是我們擁有的觸手可及的幸福。嗬嗬，是幸福麽？我為這樣的樂觀感到了莫大的悲哀。
時間永是流逝，城市依舊寂寥。從封城到封小區，籠子越來越小了。被關在籠子中的我們，不知道外麵的世界在發生著怎樣的變化，不知道病毒究竟有多凶險，不知道人間有多慘烈，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將要被抓出去的那隻雞？
“搖曳燭光如照雪。漫天寒雨不成春。”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有多久？
在這樣的日子裏，個體是渺小的，也是無助的。我們沒有選擇，我們所能做的就是過好現在還屬於自己的每一天。我想告訴所有關心我的朋友們，現在我們安好。老公每天還做著他的研究，我每天看看手機，寫點東西，做好兩頓飯。我們這樣活著、撐著，等待著雨過天晴的日子；等待著有那麽一天，我們談起現在，隻是為了檢討教訓，為了規避風浪，為了生命之舟自由遠航。
那麽我們今天所有的痛與淚才是有價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