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大典》總是與父親的名字連在一起,可是卻從來沒有真正地連在他心裏。他對我說: 這件事或者這篇文章被看得太重,他從來沒覺得有什麽了不起,那隻是一個機遇,一段曆史紀錄,就他個人而言不值一提。
我相信那是他真實的想法,就這件事,這篇文章而言,他隻是個記者。
這篇文章是我2007年寫的。父親看完我的文章後對我說了上麵的話......。
真想他。
父親在一篇文章中回憶1939年剛進新華日報時說:“人的一生中,有許多際遇,有許多偶然性。也許我總會要做新聞工作的,甚至也許我總會要進新華日報的,……”。
在我眼裏父親天生就是個記者。
第一次意識到父親是記者,應該是1961年我剛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語文課本的第一篇文章是《開國大典》,老師說這篇文章寫得很好,是報道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盛況,要求我們全文背誦。
回家背書的時候,爸爸聽見了,走過來問我:“背什麽文章呢?”
“《開國大典》,老師讓背的。”說完我把課本遞給他了。
爸爸一看笑了:“這是我寫的”。
“真的?”我太驚訝了。
“我那時候是新華社特派記者。”
“那我還用背嗎?”
“不用了。”爸爸笑笑說。
書當然還得背。那時候我根本不懂什麽文章寫得好不好,隻知道爸爸寫的文章能在課本裏是件了不起的事。
父親從1938年開始了他的記者生涯,那年他20歲。1955年“肅反”,把他“肅”住了,從此再也沒有從事記者工作了。可我還是有幸目睹並參與了一次他真正意義上的記者工作。
那是1976年1月,周恩來去世。人們壓抑了多年的激憤,對總理的懷念,對四人幫的怒火爆發了。天安門前的英雄紀念碑被白花圏,挽聯,詩歌,一張張紙條淹沒了。父親當時任新華社北京分社社長,經常“泡病”在家。那些日子家裏客人不斷,電話不停。
這天我下班回家,見到爸爸正在伏案寫稿。已經很久不見他動筆了,他寫什麽呢?
“內參,今晚上就要發”媽媽告訴我,她正在幫爸爸看稿子。
“改了又改,得重抄,你來吧。”媽媽說完又囑咐一句:“這份東西將來要入檔案的,字寫得工整點。”
文章寫的是北京人民自發悼念總理的情況,是當時敢想,卻不敢在公開場合說的話。我明白,父親是要用他的筆說真話了。人們的憤怒,對國家和民族的擔憂,在父親沉重的筆下,深深地刻出來了。雖然這是一份內參,可更是一篇新聞稿,是真真實實地反映當前發生的事。在所有的報紙都千篇一律地高唱“形式大好,越來越好,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的年代,我第一次看到了真正意義上的新聞報道,第一次感受到新聞的震撼力。
後來我將其中的段落抄寄給了好幾個朋友,深深感動了他們。可惜我留存的底稿丟失了。
正因為有過這樣一次可貴的經曆,使我理解了一位不曾相識的女士給父親的來信。
70年代父親再版了《光榮屬於民主》,書中收集了他在抗日和國共戰爭時期寫的一些文章。那位女士的來信感人至深。她說能重讀父親當年的文章,心裏異常激動。文革她被關押期間,時常回想起當年在報紙上讀到父親的文章,正是那些文章激勵她參加了革命隊伍。
從後方記者到戰地記者,從報道時事,軍事到專題,就記者職業而言,父親前後不過才幹了16年,可他的采訪生涯卻沒有停留在這十幾年。應該說他一生都在“采訪”。采訪不再僅僅是為寫一篇報道或一本書,而是他隨時都會進入的一種狀態。采訪成為他一種性格,他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
1993年的一個冬天,我陪爸爸去看夏衍老先生,聊天中我問到張愛玲,於是夏公講到1950年7月邀請張愛玲參加上海市第一屆文代會的事。回家的路上,爸爸對我說:“今天夏公談到張愛玲的事,你就可以寫一篇很好的訪談文章。”我不會捕捉新聞信息,隻記得談到張愛玲當時穿著一身白旗袍,典雅出眾,吸引了所有到會的人。還有夏公對她不久移居到香港的惋惜。其實我更深的印象還是夏公竟然那麽喜歡貓。那隻小貓一直舒服地趴在他腿上,享受他的撫摸,聽著我們說話。而這些我是無論如何也寫不出一篇文章的。爸爸當時肯定把我當成記者了。
或許正是這種“采訪狀態” 使父親無論在與人交談、觀察、甚至讀書時,對人,對事,對所不熟悉的領域,抱有一種熱切的關注和興趣,而這種興趣使他思想活躍,敏銳。爸爸曾就我認識的人和身邊發生的事,給我出了許多寫作題目。有時候我隨口說出來的事,在他看來已經構成文章素材了。他喜歡與各類人交談,因為他可以從中抓住新聞,學到新的知識,更重要的是探討思考人生,可以碰撞出思想火花,可以做文章。
父親常說,記者寫新聞報道要簡練,準確,新聞不是小說。應該說這也是父親寫作的風格。我最近讀到他剛寫的一篇1200字左右的文章《假如她是個男人……》,親切熟悉的感覺讓我禁不住馬上給他打了個電話,傻呼呼地說:“爸爸,是你的文章,簡捷幹練。”父親寫了一輩子的文章,文字是他的工具,武器,也是他精雕細刻的藝術品,他一輩子的“玩物”。
有一年我要調工作,寫了份申請報告。為了使報告寫得有說服力,請爸爸給改了一遍。第二天早上我還沒起床,他就來敲門,說報告中的兩個字需要改一下。對文字他有種難言的感情和苛求。多一字,少一句,都是大事。我和媽媽太熟悉他的這個“毛病”,有一次,他正在電腦上打文章,有事走開,我就接著他的上下文意思往下打了兩句,還和媽媽打賭。媽媽說:“他一定會發現的。”我說:“不一定。”當然我輸了。
父親給出去的文章是不能改的。有一次南方的一家雜誌認為他文章中的一些話太直,要刪。父親撤稿,他寧可不登。一家大雜誌曾改了父親文章中的一字,恰恰是將本來對的字改成錯的了。爸爸說:“怎麽能隨便改我的文章?一個字,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能改的。”
父親說他不是個好的提問者,他認為采訪中提問和把控主題是對記者才識智慧的一種考驗,是需要下功夫的。而我相信爸爸絕對是個很好的“聽者”。
我和爸爸是好朋友,是什麽都可以說的好朋友。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什麽時候都願意聽我說話,無論是喜事還是煩事。爸爸“聽”的那份真誠和興趣,能讓我將一件小破事說得津津樂道,讓我覺得麵前是一位認真采訪我的記者。
不知道究竟是記者的職業造就了父親,還是他的性格,他這個人,使他成為一名優秀的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