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紐約打過工的兩家中餐館
(之三)
徐家禎
(二)
(接上文)上了幾天班,慢慢就熟悉在飯店裏工作的各色人等了。
那家北京飯店,店堂不大。飯廳靠裏牆邊,放著一排火車座。中間 大大小小放著十來張桌子。平時店裏就用一位服務員,是長工,每天來上 班,也是每周休息一天。那位服務員好像是周一休息,因為那天飯店生意 最空。服務員休息的那天,就由老板來替他管前台招待客人的工作。那位 長工服務員姓李,也是廣東人,三十來歲,瘦高個子,會說一點不好的普 通話。他告訴我:他是廣東台山人,五、六歲就到香港去了。後來來到美 國,現在就在餐館打工。好像沒上過什麽大學。人倒很和氣,與我話很多, 隻是平時隻有他一個人管前台,不但要招呼客人、點菜、上菜、收盤碗, 還要管飯店前麵右邊一個小酒吧。客人點了酒,他就去酒吧後麵調酒。美 國客人幾乎人人吃中餐時都要點一杯雞尾酒,所以,一般的侍者都要會調 酒。忙不過來時,老板也會幫他調酒。那位服務員工作很忙,所以沒有什 麽功夫來跟我聊天。
周五、周六晚上是飯店最忙的時候,飯店就請了一位臨時的服務員。 那個臨時工也是香港人,二十多歲,倒是哥倫比亞大學的研究生,忘記念 什麽的了。他不會說普通話,人也很高傲的樣子,不理我這個不懂廣東話 的小小洗碗工。每周五,下午五、六點鍾,他夾著一疊書,來上班了。一 到飯店,就跟老板、廚師和做長工的服務生用廣東話打個招呼,到廚房盛 一碗炒飯吃了,就到地下室去換上紐約飯店的服務員都要穿的白襯衣、黑 長褲和黑皮鞋,開始上工了。老板和服務生,好像很看得起那位臨時工, 每次他來,他們都跟他話很多,談得很熱烈。當然,他們都是說的廣東話, 我基本上聽不懂。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他,老板還特地介紹說,他在哥倫比 亞大學念書,很敬慕的樣子。當然,那時我正處於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 時期,見到他,也很羨慕。心裏想:我什麽時候也能像他一樣,手裏夾著 一厚疊書,去美國的大學上課呀!
廚房裏,到了周末,還請一位打雜的臨時工。臨時工經常換人。這 位臨時工是打雜的,不上灶台炒菜,也不洗碗,就管切菜:一周要用的洋 蔥、卷心菜、胡蘿卜,等等,全都要他切成片或者絲,要夠一周用的。那 位打雜的還要幫助二廚管油鍋。周末飯店忙,點炸春卷、炸鳳尾蝦的客人 很多,兩個廚師忙不過來,就要喊打雜工去幫忙。不過,打雜工雖是臨時 工,除了洗碗工外,人人都可以差他做事,但是地位還是比洗碗工要高。 洗碗工是飯店工人中的無產階級,人人都可以差使他。
有一時期,來了一位二十多歲的打雜工,是台灣人。他看到我在廚 房牆上的收音機裏聽古典音樂,就跟我大談起古典音樂來了。他說:他跟他哥哥兩個人在紐約,也跟我一樣,住地下室。他們是非法移民,沒有身 份。他還說:他們之所以要到紐約來做非法移民,就是因為能在紐約聽到 好的音樂會,買得到好的古典音樂唱片。他還說,他們已經買了幾百張唱 片了,還有一套不壞的音響設備,歡迎我去他們在 Jackson Heights 的家聽 音樂。Jackson Heights 就在 Elmhurst 隔壁一個區,我倒真的很想去,因為 那時,我不知道我能在紐約住多久,不敢買唱片,隻能買幾盤原版的古典 音樂磁帶,在一架很小的手提錄音機上播放,音質很差。可惜,後來我既 要上課,又要打工,從來抽不出時間去他們兄弟倆的家聽音樂。後來,我 常常想起他們。這兩位兄弟,倒是我在西方世界遇到過的、唯一兩位因為 要聽古典音樂而寧願做非法移民滯留美國的朋友。我常想:已經過去四十 五年了,這對台灣兄弟還在紐約的中餐館廚房裏打雜嗎?
後來,有一時期,我還把在語言學校裏的同學、北京來的自費留學 生小閻介紹到北京飯店來打雜,每個周末做兩個半天。小閻年齡比我小很 多,“文革”時候上的中學,沒有念過大學。他父親是清華大學的教授,教 什麽學科的,我倒忘了。小閻有個伯父,在紐約,好像在聯合國工作。他 伯父就是小閻的經濟擔保人,所以他才能來美國做自費留學生。小閻就住 在他伯父家。小閻的哥哥是北京首都師範大學中文係的老師,多年後,我 去北京開會見到過他,他還請我去他家吃了一次飯。小閻每個周末來北京 飯店幹活,當然為我單調的洗碗生活增添了一點樂趣。至少,我每周可以 有人與我一起幹活,聊聊我們共同感興趣的話題了吧。
廚房裏的大廚和二廚,除了差我去拿這個、拿那個以外,基本上不 跟我說話。我也已經忘記他們姓什麽了。大廚大約四十多歲,熱衷於賽馬。原來廚房牆上那個油膩膩的收音機的主人就是他。我覺得他一點英文都不 懂,但是奇怪的是,他聽得懂賽馬的節目上在報什麽。平時,收音機裏在 播什麽,他從來不注意聽,不管我聽新聞還是聽音樂,他都一概不管。隻 是到了每小時收音機裏要報賽馬消息了,他就一定要把收音機撥到他要聽 的那個頻道去,專心致誌地聽賽馬結果。
大廚在時,那個三十多歲,個子很瘦小的二廚和那位長工服務員也 熱衷於賽馬。到點了,他們三人就一定把頭都湊在那架小收音機前,緊張 地收聽賽馬的結果。有時,老板也來湊個熱鬧。我不知道老板和二廚、服 務員買不買馬票,但大廚是一定買的,因為他有一次贏了 500 元,開心得 一天嘴都合不攏來了。
老板的父親,倒是真的跳船到紐約的。我想一定是跟我小舅說的那 樣:以前也是在中餐館打工的,後來積了一點錢,就自己開起飯店、當起 老板來了。我在那家飯店洗碗的時候,他已經退休,平時不來飯館,但每 個星期天,他幾乎都來飯店看看。
老板的父親一看就是個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廣東人,60 多歲,身 體還不錯。他平時很少講話,一到飯店就到廚房來視察。發現有哪裏不幹 淨或者不妥當,他就自己爬上爬下地打掃、修理。他倒很少主動來叫我幫 忙,可能這種活不是在我的工作範圍之內的吧,他不好意思開口。不過, 本來星期天下午是飯店最空閑的時候,老板父親親自動手爬高落低,我這個當洗碗工的難道能袖手旁觀、冷眼觀望嗎? 於是也隻好站在他旁邊做他 的幫手。
我沒有問過老板,他們開這個飯店開了多久了?是不是他父親先做, 然後他才接班的?但是我看得出,他們開這家飯店不會已經開了很多年。 因為有一次,老板上午沒有來上班。那位服務生說:老板今天去買車去了。 果真,那天下午,老板僵手僵腳地開了一輛嶄新的雪佛蘭小轎車到店裏來 了,就停在店門口那個小廣場上。我們都湧出去,很羨慕地看老板的新車。 那時,我還不會開車;就算會,那時紐約花一兩百元就能買到的二手車, 我都買不起,不用說新車了!
老板已經結婚,太太大約也是三十多歲,長得很文氣,大概也是香 港人吧,但會說普通話,看上去也是有點知識的。他們倆那時有兩個女兒: 一個四、五歲,一個剛會走路,不會到兩周歲。老板太太來飯館,總把兩 個女兒也帶來。她來飯館的時候,一般就是飯店開始忙碌的時候,所以, 她來,有時候就幫點忙,幫忙招呼顧客。晚上,就與大家一起吃好晚飯才 回家。這樣,她就不用自己在家再煮一頓晚飯了。兩個小孩在母親忙著招 呼客人的時候,就到廚房來玩。她們倆最喜歡的,就是抱著我的大腿,跟 我玩。經常一到廚房,她倆就飛跑進來,專找我玩,十分親熱的樣子。但 是我從來不見她們去找兩位廚師玩,也不找那個服務生玩,就喜歡找我玩, 真是十分奇怪。其實我也很愛與這兩個很可愛的小姑娘玩玩,但是,她們 跟母親一起來飯店的時候,常常是晚上最忙的時候,我實在脫不出身來專 門對付她們倆。我忙著洗碗時,她們倆就一人抱住我一條腿,像兩隻小貓 一樣,纏在我的腳邊。我現在有時在想:這兩個小姑娘,現在都是四、五十歲的半老徐娘了呢!不知道她們在哪裏?做什麽?還會記得她們小時候 最愛跟他玩的那位洗碗工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