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好友夏君
(之四)
徐家禎
發展友誼
(接上文)自從我與夏鏞認識以後,我們漸漸就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不但 一起去上課、去自修,而且吃飯、休息時也大多在一起。剛開始,原來與 我一起的好友徐劍剛,還有一個年紀比我們大不了幾歲的“調幹生”姚德祿 也跟我們在一起。後來,慢慢地,他們發現與我和夏鏞的共同話題不多, 就漸漸疏遠了我們。於是,隻有我跟夏鏞兩人,成了同進同出的“鐵杆”好 友。
大學幾年中,生活和學習其實十分單調;學工學農時,夏鏞總是留 在學校,到圖書館去整理圖書,所以,可回憶的事情實在很不多。現在, 我隻有兩件事情記得是與夏鏞一起做的,不過我以前都在別的隨筆中寫過 了,這裏可以簡單複述一下。這兩件事,都與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有關。
大概 1960 年開始,“自然災害”終於影響到上海,當然,也影響到上 海師院來了。一開始,食堂裏放著的、讓學生可以自由盛飯的大飯桶不見 了。食堂發了飯票,每月 29 斤。學生盛飯要憑飯票去領飯。四菜一湯一 桌的菜肴也不見了,改成每個學生拿個搪瓷缸到食堂的窗口去領菜,每次 一勺。剛開始,每人還給滿滿的一勺菜 —— 所以,學生們都拿盡量大的 缸去領菜,怕拿小缸去,菜會給得少。我那時也特地買了一套大號的有柄 搪瓷缸,包括一個飯碗和一個很大的菜碗,兩個套在一起,可以裝很多飯 菜 。一開始,一勺菜裏有菜有肉,夥食還不算太差。後來,給的菜越來越 少,肉也漸漸不見了。到最後,每次盛到的菜,隻是一小調羹的白菜邊皮 而已。
開始時,因為菜還算豐富,所以大學生規定的定量每月 29 斤也還吃 得飽。但是後來,不但菜的分量越來越少了,連菜中的油水也越來越寡薄 了,於是 29 斤糧食一個月根本吃不飽肚皮。再加,後來不知哪個高校想 出來的“好辦法”,說把米蒸了又煮、煮了又蒸,出飯率會提高。於是上海 師院的食堂也去取了經回來如法炮製。結果,每次打四兩飯,放在碗裏確 實是滿滿的一大碗,但飯粒都像爆米花一樣,虛空而不結實,吃了照樣填 不飽肚子。
那時,不知是我還是夏鏞,發現師院東部校園後麵的康健園小賣部 裏有酒釀圓子出售,不要糧票。於是,凡是下午沒有課的時候,我倆就偷 偷溜出校門,穿過田野,走大約十多分鍾,到康健園去吃一碗酒釀圓子充 充饑。夏鏞還發現,這個康健園竟然還有上海市區已經買不到的“六合維 生素”出售。那時,因為糧食和副食品供應緊張,上海很多人已經開始得 了浮腫病,有的甚至進一步發展成了肝炎,所以,大家就去藥房搶購維他 命類保健藥,用以增加營養,這就導致上海市區任何維他命類藥物都已經 售缺了。自從夏鏞有了新發現以後,我們每次去康健園吃湯圓,就也各買 一瓶“六合維生素”帶回家去。不過,好景不長,幾個月後,不但康健園的 維生素賣完了,連酒釀圓子也不再供應了。
奇怪的是,我們每次去康健園,很少見到還有師院別的學生也在那 裏。難道他們都不知道?
還有一件事也是與“自然災害”有關的。那時,因為人都吃不飽,當 然豬也就養不肥了。食堂裏好容易開一次葷,吃的都是薄皮豬肉 —— 隻 有薄薄一層皮加一點瘦肉,沒有一點脂肪。於是,不知是誰,又出了餿主 意。最初是說,河裏的的浮萍可以喂豬,於是,午休時大家不許休息,分 成小組到學校附近的河裏去撈浮萍。後來,浮萍很快撈完了,而且,不但 我們學生要撈浮萍養豬,附近農民的豬因為沒有飼料,他們也開始撈浮萍 來養豬了。有時,為了一點浮萍,學生與農民發生爭執,甚至打起架來。 於是,浮萍就不撈了。過了幾天,不知是誰又說,樹皮煮了也可以喂豬, 於是,大家中午又不午休,分組去剝樹皮。但是,校園裏和周圍農村的樹 經不起幾千個學生去剝,漸漸樹皮也剝完了。
又過了幾天,不知有誰又說:別處已經開始用大糞來喂豬了。於是, 師院校領導決定也要用大糞養豬。整個師院,連教師、家屬,總有上萬人 吧,大糞當然不缺,但是,那時我們宿舍用的都是抽水馬桶,大便後一拉 水箱的繩子,大便就衝掉了,怎麽去收集呢?不久,有人就想出主意來了: 把廁所水箱的像皮球都拿走,水箱空了,水儲不起來,不能用了。再在馬 桶的底裏放一塊木板,不讓大便漏下去,於是大便就可以積累起來了。學 校每天派專人來宿舍收集一次大便。但是,試想一下,每層宿舍,有十幾 個房間,每個房間住八個學生,一層大約有百把來個學生,用十幾個馬桶 大便,每天在馬桶裏要積累多少大便呀!不要說因為大便抽不下去,廁所 成天臭不可檔了,要是晚一點去大便,馬桶裏的大便已經堆到與邊沿差不 多一樣齊了,坐到馬桶上,屁股已經快碰到別人的大便了:這樣的馬桶你 還敢去用嗎?!
怎麽辦呢?大小便是每個人每天必不可少的事,避免不了。記得也 是夏鏞有了新發現。他發現東部校園有個音樂廳,平時是不用的,隻有係 裏有大會才開放使用一下。但是,那個音樂廳的大門倒是整天開著的,裏麵的公共廁所也是開放的,而這個情況居然沒有別人發現。夏鏞把他的重 大發現告訴了我,於是,有一個時期,我們寧願多走一點路,也要每天去 音樂廳大便!
用大便喂出來的豬其味是可想而知的:不但沒有一點膘,還有一種 特殊的騷臭味。於是,試驗了幾個月,這場鬧劇就落幕了。
我與夏鏞整天形影相隨地在一起,當然會引起其他同學的注意和妒 忌。尤其我們倆都是“黑五類”家庭出生,都不要求上進,都不“靠攏組織” (這是當時的一個術語,說的是“靠攏【共產】黨【共青】團組織”,也就 是說我們不跟同學中的黨團員接近,沒有入團、入黨的要求),還整天看 外國小說,談外國音樂,每個周末一結束政治學習就急急匆匆回家。這些, 都可以成為別的同學批判我們的理由。
夏鏞人很聰明,雖然並不特別用功,但學習成績都不錯,然而,他 有個缺點,就是喜歡亂說話,特別是亂說怪話。而在那個時代,“禍從口 出”絕對不隻是一個掛在嘴上的俗語而已,那是真的可以引來殺身之禍的。 57 年那些“右派”不一個個都嚐到了“禍從口出”的苦頭了!但夏鏞那時隻是 個剛進大學的學生,沒有任何政治經驗,所以常在班裏說怪話。其實,那 時要說我們一點沒有警惕心,也是不準確的,因為在我們倆之間談話時, 對某些敏感詞,我們常常用代號來說,比如,我記得我們在提到毛澤東時, 用的是 M,Mao 的第一個字母;說到去外文書店時,就說 FB,Foreign Language Bookshop 中的兩個字母 ;說到唱片,就說“來考”,record 的諧音, 等等。但是,夏鏞常常還是會管不住他的嘴,會在同學中對看不慣的事情, 包括社會上他看不慣的現象,作一些冷言冷語的嘲弄。這,可能是從他父 親那裏遺傳來的性格吧。
他對某些同學常常也會說一些很尖刻的話,尤其是說那些成績不好、 腦子不靈的一些同學,使得人家聽了很不舒服。於是,在所謂的“生活會” 上,大家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時,夏鏞常常成了大家批評的對象。多年後,有一次,他告訴我,那時,係總支書記曾找他很嚴肅地談過一次話,說他 出身不好,身體也不好,現在還愛發牢騷、說怪話,再這樣下去,學校可 能會勸他退學了。夏鏞經黨總支書記這麽一嚇,就變得乖巧多了。
而我呢,性格跟夏鏞截然不同。我平時安分守己、沉默寡言。政治 學習時很少發言,除非大家都說了,隻有我一個人還沒說,就隻好硬著頭 皮敷衍幾句。平時我與所有同學都和平共處,沒有任何矛盾,大家也就把 我當成他們的一個小弟弟,從來不把我當作一個競爭對手。其實,要想抓 我的“小辮子”的話,最容易找到的一個把柄就是說我受產階級思想思想影 響,與家庭不劃清界限。但是,我父母從小就教育我們在學校不要招搖, 所以,我們兄弟姐妹的穿著打扮、用的日常用品,從來都與別的同學沒有 什麽兩樣,別人從來都看不出我們家裏是那麽富裕。除非他們到我家來過, 看到過我們所住的三層樓大房子,可能會產生我們家與眾不同的感覺。在 大學,我也從不顯露出我們家的財富,所以,所有的同學都不知道我家的 經濟情況與他們有多大不同。隻是到了很多年以後,我的老同學看了我與 母親合寫的回憶錄《山居雜憶》,才對我說:“原來你家那麽有錢呀!當時 我們真的一點都看不出!”
其實,即使那時再謹慎小心,有一樣東西還是可以泄露我的秘密, 那就是我睡的被子。我冬天時,帶到學校去的是一條鴨絨被。那時,上海 極少有人知道有鴨絨被這樣東西,即使知道,當然也是買不起的。我的鴨 絨被有湖藍色緞子的麵子,很觸目。但是,我母親已經給我做了一個絨布 的被套,套在外麵,沒有人看得出我的被子與別人的有什麽不一樣,隻是 看起來更厚一點罷了。多年後,有個同學問我:“你在大學時冬天蓋的是 什麽被子呀?又輕又軟。每次你周末回家,陳徐良總是到你床上睡覺,蓋 你的被子。他說,你的被子好暖和呀!”陳徐良也是我們同寢室的同學, 可能家裏經濟情況不好吧,周末不常回家。見我周末不在,就偷偷蓋我的 被子了!
既然他們在別的方麵找不到我什麽差錯,生活會上,就隻能泛泛而 言地批評我不關心政治,不要求上進之類的缺點。也是在多年後,我與幾 個大學的老同學聯係上了,一個叫王國傑的同學說,那時班裏曾經批判過 我“走白專道路”。老實說,我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了。要不是他張冠李戴 記錯了,就是真的批判過了也根本沒有觸動我的思想,我聽過就忘了。其 實,說我那時是“白”,我倒是可以承認的,說我是“專”,那就太高抬我了。 我不情不願地進了上海師院,不情不願地讀了這個中文專業,除了完成各 門科目的要求,我把時間都花在看外國文學上去了,哪裏談得上“專”字呢! 現在回想起來,除了朱雯老師上的“外國文學”課、胡雲翼老師上的“宋詞” 課和劉賓彝老師上的“古文選讀”課以外,我對其他學科都采取應付了事的 態度,真是跟“專”字沾不了一點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