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記
(增訂本)
徐家禎
第廿八章
南澳學車記
(上)
我在海外住了快九年了,開車的曆史卻不到兩年半。這在一般人的 眼光裏是已經很慢、很慢的了。我也承認這是慢,但並不在意,因為我作什麽決定老是很慢的,總是先顧前思後一番,再跨出第一步。而一旦作出 了決定,倒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很少更改了。我常說,如果有一句座右銘可以作為我的行動準則,那麽我會請人刻上“左顧右盼、思前想後” 八個大字,嵌在客廳牆上。
我不知道我這脾氣是受了誰的影響,因為我父親的脾氣似乎正巧相 反。記得“文革”前夕,我父親忽然決定要修我們住著的那個大房子的大平頂。一開始,跟修房子的工人講定了: 整個屋頂全修。晚上想了一夜,覺得隻要修漏水的那部分就行了,何必費錢費事呢? 於是早上要家裏的女仆去房修隊關照一下,不用全修了。但是吃早飯時,大家一討論,覺得要修不如全修,一勞永逸。父親又被大家說服了,連忙再差當時正在照顧他的男傭人去追那個女仆,要她不要去房修隊改了。後來追到了沒有,我已忘 記,隻記得我當時看了暗暗好笑,想: 幸虧家裏可差使的人手多,如果父親又一次改變主意,再差某人去追那男仆,那不是真成了莫裏哀鬧劇的鏡頭 了。不久,“文革”爆發,也不用我父親為“半修”、“全修”而煩心了,屋頂未修成,我們已“掃地出門”,連已付的修房定金五百元都被扣沒收了。事後,那件“男仆追女仆”的事,倒常作為笑話在家裏提起。我不知道我決定 事情的緩慢是否受了這件事的反影響。
不過,我在海外前六年的不學車,倒是還有別的原因的。我在海外 多年,居住的地方公共交通都很方便,一般都隻要走三五分鍾,就可到公共汽車或地下鐵車站; 有時,車站就在門口。要買東西,超級市場或購物中心也就在步行可達的距離之內。即使在夏威夷時,有一時期住處在離大 學二、三十公裏之外,但坐公共汽車倒反比自己開車要快,因為在高速公 路上高峰時車子時常堵塞,慢如蝸牛; 而公共汽車卻既有直達車,又有專 行線,半小時即可到達大學。
最不方便的是周末,如要去看住在較遠的朋友,就有點麻煩了,因 為阿德萊德星期六車較少,星期日上午則幹脆沒有公共車輛。不過,我社 交活動本來不多;再說,有朋友來邀我,知道我沒有車,一般也開車來接 送,於是就這麽湊合過去了。
其實,我長期不想學車的主要原因不是以上兩點,而是因為我怕開 車,很膽小。我一直覺得開車似乎是件很難的事,有“耳聽四麵、眼觀八 方”的本領還不夠,因為手和腳也要與耳、眼相配合呢! 我曾把開汽車與 彈鋼琴相比。因為彈鋼琴時眼要看樂譜,手要彈琴鍵,腳要踩踏板,頭腦 裏當然得想音樂。而開汽車時,眼要看道路上的各種複雜情況和紅白藍綠 的路牌; 手要把住方向盤,還要換檔; 腳則要管住油門、刹車、離合器踏 板; 頭腦裏則要根據千變萬化的情況隨時作出反應。所不同的是: 彈鋼琴隻可能出些差錯而受聽眾批評; 開汽車出了差錯,則可能有生命危險。所 以我說,開汽車比彈鋼琴更難,因為開汽車好像是彈一架每小時移動六十 至一百公裏的鋼琴!
另外一個以前我不學開車的原因是找不到合適的人教。我知道學車 可去駕駛學校,但要學會開車主要得練習、實踐。我不可能每次花十多塊錢請駕駛學校的老師來陪我練習,而要找哪一位朋友每周抽一段時間來坐在邊上指導我開車,又不是那麽容易,於是隻能等候機會了。
機會終於在一九八六年八月來到。我的學生、法國人魯在一次談話中知道我還不會開車,就自告奮勇地提出要作我開車的啟蒙老師。魯有法國人的自信脾氣,在他口裏,什麽事都輕而易舉,他也對什麽事都十分內行。這倒也好,至少可增強我的信心。
要學開車就得有車。魯沒有車,我也沒有,但總得買,因為以後學會了也得有車,於是就讓魯幫我揀。我不想在車上花一大筆錢,再說這輛車是要用來學開車的,免不了會碰來撞去,買了好車、新車豈不可惜。後來看了報,買了一輛十多年的老 Honda。結果兩年不斷大修、小修,修理費倒已超過了買車的錢,很不合算。好在我平時也隻用來買買菜、接接人 而已,並不常用,就打算這樣湊合過去再說。不過這是後話,與學車關係已不大了。
車買好了,揀了一個星期日下午,由魯開車,去我住地附近 K— Mart 前一個大廣場上學車。(注 1) 我事先當然已通過筆試,對交通規則有了一點了解,所以魯不用一開始再教我交通規則,隻需將車裏駕駛座前 上下各種儀表、旋鈕、把手、踏板的名稱告訴我就行了。接著就開車。在廣場上開車,當然不用怕撞車、撞人,甚至連交通規則都不用去管,隻要小心不要碰著別的也在學習駕駛的汽車或者在騎自行車玩兒的兒童就是了。
第一天的進步不快,一個小時中唯一的收獲是我能讓車在我手中起動了,車也能在我指揮下走動,隻是並不十分聽我話。我要它在某一點拐 彎,它卻不是提前,就是落後。雖然那時尚是早春,但魯已累得滿頭大汗; 我雖坐在駕駛座上,不用像魯那樣從車裏跨進跨出地忙個不停,但也因為緊張而口幹唇焦、腰背僵直、筋疲力盡了。於是,第一課就這樣結束,仍由魯開車送我回家。
第二個星期日下午,我們仍去那個大廣場練。那天,汽車似乎比第 一次稍微聽話一點。但是,在廣場上練習換檔、拐彎、倒退,實在使人感 到厭煩,於是我就建議下一次去真的路上練習,魯也答應了。
又過了一周,我們決定去東郊住宅區幾條僻靜的小街練習,當然, 去時仍由魯開車,我作乘客。到了一條幾乎無人又無車的小路,我們下了 車,掛好還沒有用過的學習駕車標記“L”車牌,就開始第一次在路上學習 開車。學了四十五分鍾左右的左拐彎、右拐彎等等,我原來的緊張心情開 始放鬆下來,因為街上差不多沒有碰到一輛別的車,開得歪扭七八一點也 無所謂。老是開同一段路實在太無聊,我就建議再向南邊開一段。魯同意了。再往前開也並不熱鬧,隻是多了幾個街心花園,要時時換檔、放慢速 度。正在我為自己已能在街上開車而洋洋自得時,忽然我發現車已開到一條大街上去了。那條街上車輛來來往往、川流不息。而我到那時尚未有過在有很多車輛行走的真正大街上開車的經曆呢! 我一下子慌得手足無措起 來。但車在路口,停又停不下,也已無法換魯去開。這時,魯說: “不要 緊張,我告訴你怎麽做你怎麽做就可以了。”在魯的指導下,我開上了大 路。不久,我發現我到了一個全阿德萊德最危險的街心花園。這個圓形的花園在兩條繁忙的大路中間,而且是裏外兩層的雙行車線。我又慌張起來。 魯一隻手把住我的方向盤,一左一右地幫助我兜過了那個大圓圈,再拐了 一個彎,就到我的家了。在進院門時,如果沒有魯的幫忙,或許我會一頭 撞到大門邊的水泥柱上去呢!
下了車,我鬆了一口氣,這才發現我的上衣都濕透了,是被汗浸濕 的。魯也累得滿頭大汗。在喝著咖啡休息時,我埋怨魯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會開到大路上去。魯笑著回答:
“我早知道那條小路是直通大路的。我故意不響,因為我覺得你應該可以在真正的大街上練習了。”
說來倒也奇怪。自那次擔驚受怕之後,我學開車的信心倒增加了不少。魯後來又故意讓我在早上和傍晚交通繁忙時去練車,我也沒有第一次那麽緊張、害怕了。隻是那個街心花園,我至今仍不喜歡去。隻要能夠回 避,我總盡量繞道而行。 (未完待續)
注 1: 那時,阿德萊德周末商店是不開門的,所以大超市門前空蕩蕩的大廣場常可作為學車之用。後來州政府改變了規定,周末商店也開門了,廣場上就停滿了車, 不知道要學車可以去哪裏呢? 大概找冷僻的小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