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記
(增訂本)
徐家禎
第廿六章
我的中文學生
(下)
(接上文)說起遊泳,我倒又想起他們班一個叫愛麗生的學生,因為她是我的遊泳啟蒙老師。愛麗生是學音樂的,也很有語言天才。記得有一次我讓全班學生每人講一個故事。愛麗生帶了一枝笛子、一隻絨製小老鼠、一套花衣服和一頂花帽子來,在講台上化了裝,又吹又演又講地說了個吹笛人用魔力將城裏的老鼠引進大海淹死的德國民間故事,生動極了。畢業後,她 說想去中國學中文; 如果可能,還想在中國教英文。我幫她在南京一所大學找到了工作,她很高興。知道我還不會遊泳,她就自告奮勇要教我遊泳, 說她以前當過遊泳教練,也在遊泳池當過救生員,有專門教授遊泳的執照。 可惜那年十二月天氣一直不熱,離她要去中國前隻有三個星期了,氣溫最高隻有十九度。沒有辦法,再冷也得下水。在水中倒並不十分冷,但從水中起來時,全身都會凍得起疙瘩。就這樣練了五、六次,我取得的最大成 績是可以浮在水麵,而不會如石頭一般沉入水底了! (注 4)
講到學遊泳,我應該提一下另兩位學生,因為是他們教會了我開汽 車。那兩位學生都是一九八五年開始學中文的,一個叫魯,是法國人; 另 一個叫博,是生在澳洲的烏克蘭人。魯不但學中文,也在大學學習法文及德文,將來想當名語言教師。他個子高大,生性幽默,常在班裏開玩笑、 講笑話,但他有法國人的固執和自信,有時會引起同學的不滿。他同我倒 一直不錯,因為我們不但在語言方麵有同好,而且又一樣喜愛古典音樂, 常一起去音樂會。他愛在我辦公室對麵的閱覽室看書、作練習,又愛提問 題,於是常一日多次敲我辦公室的門問問題。有幾個問題確有啟發性,我至少有兩篇論文是受魯的問題的啟發寫成的。
至於博,倒也是個有趣的人。他雖與魯是同班,但彼此並不興趣相 投。在政治觀點上,魯有比較正統的政府觀,而博則是個典型的無政府主 義者。他不相信人需受任何法律、規章的束縛; 他認為一切犯罪者都是因為不良的社會製度造成的; 他認為失業應責怪政府,因此政府有責任及義務撫養失業者,並讓他們盡可能好地生活,等等。對於他的某些絕對觀念,我不敢苟同,因此我們常常辯論。與博辯論真是一種樂趣,因為他學習曆 史,常會旁征博引; 他也常過分自信,很會強詞奪理地使用詭辯術,所以 跟他辯論時得十分小心,不能踩入他暗設的陷阱。但跟他辯論也可以增加不少知識,尤其可以了解與他有同樣觀點的西方人的想法。所以,我們每次在一起,總會找個題目辯論起來。博隻要有酒喝,就會講得滔滔不絕。 有一次,他邊喝酒,邊與我辯論哪一種社會製度好,一直辯論到清晨五點 才休戰。(注 5)
我上文所談的菲利浦、格蘭、又更等學生都是比較成熟的學生。其實,我在六年中也教過不少年輕天真的學生,值得一提。例如,今年三年 級的馬克就是一個。他的爸爸是國家電台南澳 ABC 電台的前經理,媽媽是老師。他一直在父母身邊過著安全、舒適的生活,因此,在他眼光中, 一切事物都是美好的。三年前,他與他哥哥參加一個自行車旅行團到廣東南部旅行了幾周,於是對中國深有好感,用玫瑰色的眼光去看中國的一切 事物。馬克是學音樂的,可惜的是他受目前音樂界那些現代派古典音樂的 影響,常聽的是我所不喜歡的所謂“古典音樂”。馬克常來我家聽音樂,有時也帶一些他認為我不得不聽的曲子的錄音,但我聽完後常常把它們批評 一頓,於是他就說: “啊呀呀!貝多芬、莫紮特的音樂已有幾百年曆史了, 所以如此完美; 現代音樂隻有幾十年曆史,以後也會完美的。”(注 6)
在今年的二年級中,我還有四個十分聰明的“小字輩”,因為都是男 學生,所以可以叫他們“四條漢子”——或許有人知道,那是三十年代魯迅 給周揚、田漢等四個文人的著名綽號。我的四條漢子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小 夥子,都是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父親不是學院院長、大學老師,就是醫生。 其中一個我讓他姓“喬”。他是法律係學生,前年忽對中文感起興趣來,一 個人跑到湖南長沙一所大學學了幾周速成班,回澳後就在我們係正式學中 文。第二條漢子姓“李”,前年因其父在雲南幫中國發展農業,他正好中學 畢業,就去雲南住了半年,從此對中文感起興趣來,還在雲南交了個女朋 友,並因此而惹了公安局的麻煩。這些事,小李都津津有味地跟我講過。
第三位是“小雷”,中學裏就學了幾年中文,還隨老師組織的暑假旅行團去過中國,所以進大學後一麵學法律,一麵繼續學中文。最後一位姓“羅”, 剛中學畢業直接進的大學,那時隻有十七歲。這四個學生頭腦靈活,思路 清楚,記憶力強,是我六年中教過的最聰明的學生。他們四人又暗暗競爭, 於是全班水平也因他們幾個而拔高了。到底年紀輕,他們也有一些天真的言行。例如,每次考試,常常總是小喬得最高分,而小李則總與小喬相差無幾。於是當我告訴小李誰是全班最高分獲得者時,他總會歎道: “唉, 又是小喬!”(注 7)
除了年輕學生,在近六年中,我班裏也總有一兩名老年學生,這是 由於澳洲教育製度並不限定大學生進大學學習的最高年齡,所以隻要想學 習,總可找到進學校的機會。而西方人往往比中國人不易服老。事實上, 退休之後,同一般小姑娘、小夥子在一起上課,念課文,練會話,為考試而著急,是會有益於青春常駐的。
記得一九八四年的那個一年級班中,就有一位我讓他姓霍的老先生。 他是南澳州高級法院的退休法官,已經七十多歲了,不但學中文,而且也 學日文。下課時在走廊上見到他,他總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叫我“Sir”。他說, 這是軍隊中下級對上級的稱呼。原來他二次大戰中還在歐洲打過仗,進過 德國集中營。他跟我講他在德國人監獄中怎麽憑課本自學德文的事。可惜 那位愛說話的老先生後來因心髒病而未能繼續念下去。
另一位老學生即是去過中國十三次的藍太太。藍太太原是一所學校 校長,退休後,她自覺精力仍十分旺盛,於是就多次帶隊去中國旅行,自 己當領隊。因為旅行的需要,她就在五年前開始在大學學習中文。可是, 大約因年歲太大,記憶力衰退,她總是全班最慢的一個學生,但她寧願留級重念也一定要將中文念上去,於是念了五年今年仍在二年級班中。有時 我看她拿了一本劃滿紅藍杠杠、注滿蠅頭小字的破舊課本在錄音室中戴著耳機牙牙學語的樣子,對她既可憐,又充滿敬意。
當然,並非所有老學生都半途而廢或學無成效的。一九八三年班上 就有一位矮矮胖胖、滿麵紅光、一臉慈祥的老先生。他是原阿德萊德大學圖書館館長,一向愛好東方文化,可惜年輕時工作繁忙,抽不出空來研究自己的興趣愛好,於是決定退休後開始學習中文。在班裏,師生都尊稱他為老雷。三年之中,他幾乎從未缺過一堂課。年紀大了,反應總比年輕人 差些,尤其口語方麵,常犯錯誤,但他仍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擠出一句話 來。老雷的書麵語言卻很好,文章結構完整,言之有物,很少語法錯誤, 因此我常在班上表揚他,他聽了也總漲紅了臉,很不好意思地一笑。老雷堅持念完了三年中文,而且名列前茅,真是我六年中見到的最認真的學生。 老雷的認真還表現在下麵一件有趣的小事上。
一九八五年,我在圖書館借了一本書,後來還掉了。一個月後,我 接到圖書館通知,說我沒還此書。我跑到樓下書庫中將書找到,遞給工作 人員看書背後注銷的圖章,證明我早已歸還。那位工作人員一邊說對不起, 一邊在電腦上打了一串符號,說: “沒事了。”不料過了一個月,我又收到 一張通知,說此書我仍未歸還。我又下書庫去找,這次書真不在了;我去 樓上找負責人說明情況,她說: “書不在,電腦上講你沒還,我們也沒有辦法。如果再過一個月仍找不到書,我們隻能通知你賠書。”我感到電腦如果犯了錯誤,正如“秀才碰著兵”一樣,問題 “有理說不清”的。於是我隻 能幹等通知賠書了。
不久,我給老雷班編口語教材,就用這件事編了個小話劇,拿去班 上讓學生念。課後,老雷來我辦公室問我記不記得那本書的書號,我就把 圖書館的通知單給了他。
一周後,老雷又來到我辦公室,遞過來一張影印件,是我那本書後 麵歸還日期的圖章。我又驚又喜,以為他用前圖書館館長的名義讓工作人 員替我去找到的。他說: “不是,我猜那本書一定讓某工作人員放錯了書架,於是在附近幾個書架找,果然找到了,我把書放回了原處,也沒聲張, 隻印了個複印件給你。如果他們再向你要書,你可將那複印件拿給他們 看。”
我拿著那張複印件倒實在非常感動了。在我的再三道謝聲中,老雷 漲紅了臉,似乎很窘地離去了。當然,事後,再沒人為了這本書而來麻煩 過我。(注 8)
看來,“桃李滿天下”倒真有點好處,即使就為一本圖書館弄錯的書! (全文完)
一九八八年九月六日
於阿德萊德東城書屋
注 4: 愛麗生是學音樂的,想在樂團找個工作,我忘記了她後來在哪裏找到了職業。 隻記得她從中國學習和教書回來後,曾到我辦公室來看過我幾次,後來就失去 了聯係。希望她在外州或者外國找到了她的專業工作吧。
注 5: 博畢業之後並沒有去中國進修,而在阿德萊德北邊一所中學找到了一個中文老 師的職業。這所中學所在的地區是工人區,學生家長中失業工人不少。受家庭 影響,很多學生都不喜歡學習,所以,這所中學是有名的紀律差、質量差、難 管教、升學率低的中學。博自己實際上以前曾在這所中學學習過,所以,他倒 懂得學生們真正的興趣所在。在這所學校教了多年,博不但教得很成功,與學生的關係很好,而且居然培養出兩三名優秀學生,在他班畢業後進了我們大學 繼續學習中文,還成了我們中文班中的佼佼者。博後來從教育局申請到一筆經 費,每年帶領學生去中國旅遊、學習,把他們學校的中文項目搞得非常活躍。 很可惜,一次,因為經費問題,與校長發生矛盾,博一氣之下就辭職了。後來 他就再也沒有重回這一行業。阿德萊德就此少了一名懂得差生心理的教師,實 在非常可惜。
注 6: 馬克原來是學音樂的,但學了中文和關於中國的課程後反而對社會科學感起興 趣來了。後來他在墨爾本的莫納許大學(Monash University)得了一個博士學 位,現在成了塔斯馬尼亞大學政治和國際關係方麵的高級講師。不過我與他已 經多年沒有聯係了。
注 7: 小喬法律係畢業後得到英國最尊貴的獎學金“羅德獎學金”(The Rhodes Scholarship),到英國牛津大學留學進修,現在在阿德萊德當律師。小李畢業 後去澳洲國立大學繼續學習,得了經濟學博士學位,後來在美國一所大學當了 經濟學教授。小雷法律係畢業後,在阿德萊德當了律師。隻有小羅失去了聯係, 不知他畢業後做什麽了。
注 8: 老雷後來參加過藍太太組織的中國旅遊團,一起去中國旅遊過一次。回來後, 藍太太在家裏開了一個聚餐會,邀請團員們把自己在中國拍攝的幻燈片帶來, 在她家放幻燈片大家一起觀看。她也邀請我去參加。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老雷。 幾年後,藍太太告訴我,老雷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