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記
(增訂本)
徐家禎
第廿五章
螃蟹與格調
這幾天,因為買了幾隻蟹,差不多每天吃晚飯時都煮一隻,再斟 一杯酒,慢慢喝,慢慢吃,也慢慢地想很多問題,其中有一個是關於格調的問題。
“格調”是個十分微妙的東西。我們常講某篇文章格調高,某篇文 章格調低; 或者某個人品味高,某個人品味低,其實雖有一定客觀標 準,卻主要還是主觀的成份為多,而且界線是模糊不清,難以捉摸的。 雖然“格調”這東西既主觀又抽象,但它卻無時不在,無處不在。
就拿吃蟹來說,在食品中就算是高雅的一種。因為一手抓著一隻 蟹螯,一手握著一杯醇香撲鼻的紹興黃酒,桌子對麵放了幾盆盛開的 菊花,如果再有一輪明月當空,不管是隻有一人悠悠閑閑地獨吃、獨 酌,還是與二、三知己好友邊吃、邊喝、邊談古論今,都是可以入詩 入畫的事。
如果將蟹換了一大盤東坡肉,把酒換成一大碗香梗米飯,那就沒有甚麽詩情畫意了。雖然肉前冠以大詩人蘇東坡的大名,飯前也以 “香”字強調米的氣息,但吃肉下飯主要是為了填飽肚子,這是一種生理需要的滿足,無所謂藝術情調了。正好像描寫青年男女兩心相悅,兩情繾綣的詩歌、文章是高尚的愛情文學作品; 赤裸裸地描寫性欲、 性交的文字則成了黃色下流的色情作品一樣,因為後者也隻是一種生理需要滿足的反映而已。
因此,可以說,任何直接為了某種功利的行為和事物都不是十分高格調的。拿吃螃蟹來說,慢慢剝開蟹殼、蟹腳、蟹螯,剝出一丁點兒蟹肉、蟹黃、蟹膏出來放入嘴中,連當菜下飯的目的都難以達到, 更不用說是用以填飽肚子了。因此,吃蟹與吃肉、吃飯不一樣,它沒有填飽肚子的功利目的,純粹隻是為了取得一點蟹的鮮味,用剝蟹飲酒來休養身心、消磨時間,因此才被人視為是高雅的。
周作人先生的散文名篇〈喝茶〉中在提及英國葛辛說英國家庭下午的紅茶與黃油麵包是一日中最大的樂事,而中國飲茶已曆千百年, 未必能領略此種樂趣與實益的萬分之一以後駁斥道:
“紅茶帶‘土斯’未始不可吃,但這隻是當 飯,在肚肌時食之而已; 我的所謂喝茶,卻是 在喝清茶,在賞鑒其色與香與味,意未必在止 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
周先生這段關於喝茶的議論,實在與我所說吃蟹的道理,是完全 一致的。
不但吃東西可以這個標準來衡量,而且文學作品、音樂作品也可以此為標準。在文學史上,一切為曆代統治歌功頌德的作品很少有傳世佳作,但那些真正表現內心世界、表露作者真情實感的作品中卻能發現不少不朽之作。而真正雋永的作品則往往是什麽明確的功利目的都沒有的小作品,隻是作者一點一滴思想、念頭、新意的記錄,其中 沒有暴風驟雨、江河大海、刀光劍影、熱血奔流,有的隻是涓涓流水、 潺潺清泉、徐徐清風、竊竊私語。而這樣的小作品倒反而能傳之萬世, 千百年之後都能使人像它們剛寫到紙上一樣受到感動。因為這種作品 所表達的思想是反映了人的本性的,不是為了一時、一事的功利,因此是永恒的。音樂中如莫紮特、舒伯特,一生處境都極不順利,最後都因貧病交加而英華早逝,但在他們的大部份作品中都沒有直接表現 他們的不幸、失望、病痛、貧窮; 相反,他們在作品中表現了優美的 大自然、絢麗多彩的萬物、細膩的內心情感,直到今天,我們聽到他們在一、二百年前寫下的室內樂小品,還會被這些作品感動得心弦顫 動。這是隻有高格調作品才會有的功效。
正因為高格調的一切都不追求某一功名實利,因此,它們才對本 身有更高、更嚴的要求。譬如吃蟹,嚴格來說,隻有中國江南的清水 大閘蟹才是算為正宗的“蟹”,因為隻有這種蟹外形最為嚴整、美觀, 殼色最為勻稱、純正,肉味最為細嫩、鮮美; 其它不管何種蟹類,尤其海蟹,都是談不上格調兩字的。在吃蟹時必要喝酒,而這酒,卻又 必需是紹興的花雕、陳年的黃酒。外國的葡萄酒太淡、太清; 中國的 茅台、汾酒又太凶、太烈。隻有黃酒,溫熱之後,不淡、不凶、不酸、 不甜,暖暖地喝下一口,再剝蟹肉一塊,放入口中,恰到好處。這裏,可能還有黃酒、螃蟹同產江南的道理在內,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
在《喝茶》中,周先生又進一步指出:
“喝茶當於瓦屋低窗之下,清泉綠茶,用 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 可抵十年的塵夢。”
甚至連茶食,周先生都認為應當清淡。至於他所特別指出認為合 格作茶食的“幹絲”和“茶幹”,除了有不作飽肚,隻能消遣的功能可與茶相配之外,其實也是因為與周先生的故鄉紹興和年輕時住過的南京 有關,因此另有一種情調罷了。這又和我說吃蟹時需吃江南清水大閘 蟹,喝紹興陳年花雕是同樣有點主觀武斷的。這樣看來,對格調高低 的評判,除了有無功利的客觀標準之外,主觀的成份也是十分重的。 所以,我想,如果一個人沒有極高的修養,沒有超脫的精神境界,不要說創作不出格調高的作品,就是要評判、甚至欣賞別人高格調的作品都是不可能的。
這就是我這幾天吃蟹時想到的。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廿九日
於阿德萊德東城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