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記
(增訂本)
徐家禎
第卅四章
阿德萊德的市場
我剛到阿德萊德的第一周,就接觸了當地的兩個主要商業市場: 一個是“倫多商業步行街”(Rundle Mall),一個是“中央菜場”(Central Market)。
到南澳的第二天,我去大學上班,問華老師關於課本的事,這才知道在這裏,教師用書都是老師自己掏錢買的。在中國和美國教書時,老師用課本係裏都會發下來,不用自己操心,本來以為在這裏也一樣。幸虧 “入境問俗”了一下,否則豈不會誤了備課。華老師說他下午可以陪我去城裏買課本,於是我們出門同往。
其實大學就在城裏,所以也無所謂去“城裏”、“城外”。出了大學前門, 穿過市中心北沿最熱鬧的東西通衢北大街,就可到達全城最熱鬧的商業中心“倫多商業步行街”。沿著中心再向東走就叫“倫多街”,那條街上有一家毫不引人注目的一開間門麵的小書店,麵裏有一位走路腿發抖、寫字手發抖的老人經營的商店,叫“東方書店” (East Book Shop),專門出售中國 大陸出版的書籍、雜誌及其它印刷品,那就是華老師帶我去買課本的地方。 既然去“東方書店” 要經過商業中心,華老師就順便陪我走了一圈。(注 1)
其實,那個 Rundle Mall,我剛到阿德萊德那天傍晚已經來過了,但 這天下午所見的 “倫多商業步行街” 跟前一天剛到南澳時所見完全不同了。 後來我發現,澳洲每個城市,基本上都有一條這樣大同小異的步行街。那天雖然不是休息日,步行街中來往的人卻擠得滿滿的。後來我才知道: 原 來隻有休息日,步行街才處於“休眠狀態”; 另外,一到下午五點半,機關、 辦公室和工廠的工作人員一下班,步行街上的商店也紛紛關門,於是商場變成一片死寂。隻有星期五晚上是一周內唯一的一個夜晚,商場可營業到九點。在平時工作日中,隻要工人、職員上班,學生、教師上課,商場就開門營業,而且總是熙熙攘攘,我真不懂人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澳洲不像 中國一些大城市,為了減少商店、市場的壓力,一般采用輪休製,於是每天都有工廠休息,因而商店、市場天天人山人海也不足為奇。澳洲幾乎每個工作人員都周末休息,那麽工作日的下午哪裏來那麽多閑人逛商場呢?
在阿德萊德如果想找一個最五光十色的地方,那麽應該不是去開業時的“中央菜場”,就是在工作日去“倫多商業步行街”。在這個商業中心, 幾乎可以看到社會各階層、各民族,甚至來自世界各個角落的代表。到阿德萊德的遊客,不到“倫多商業步行街” 去逛一圈的可以說絕無僅有。
因為“倫多商業步行街”所在那條街不準行車,所以在步行街漫步者顯得更悠閑自在; 因為步行街的地是用紅磚鋪就的,跟城市別處的柏油地顏色不同,因此更為醒目,而且紅色也製造了一種熱鬧感; 因為這條步行街全長不過百米,但全城四大公司都有分店設立其中,人們日常生活所需百貨幾乎都可在這條街上開設的千百家小店中找得到,因此為了購物方便, 來這裏的顧客當然就更多。“倫多商業步行街”的設計也很巧妙,幾百家商店並非直線平等地排列於街道兩旁,而是地下,空中,縱橫交錯,四通八達的。在主要的紅磚大道兩邊又有不少五花八門的 “走廊”(arcade)。走廊與走廊相連,也與其他商店、公司相通。步行街的紅磚大街上又有古色古香的噴泉一座,現代派的“雕塑”一具 —— 那是巨大的,上下相疊的,外表塗著銀色反光的兩個圓球,圓球像反光鏡似的將全“商業中心”都反映了 進去,這倒是個別出心裁的構想。另外,紅磚街中間又有一架露天電動樓 梯,人們不但可以利用這架樓梯攀到步行街的上層商店,而且還可站在樓 梯頂端的橫架上俯視底下奔騰的人流。因為“倫多商業步行街”與我們大學隻有一街之隔,所以除一到南澳頭兩天我到過兩次之外,六年之中我到過那裏總有上千次之多,事實上,我常常都是穿過這條步行街去搭公共汽車回家的。但是,我至今仍不能說我已到過該步行街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家商店了。在商場逛著,有時會突然發現一家從未見過的商店,一處從未到過的角落,那時就有“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驚喜感。
去“倫多商業步行街”的人當然並不是都要去購物,大多數人不是像我一樣隻是路過,就是隻想在熱鬧之處閑逛。如果有興致能在那個“商業 中心”找一塊地方不被人注意地坐上一天,靜心觀察匆忙的人群,那麽我 想一定不難在眾多的人們中分辨出他們來這兒的不同目的: 背上背著背囊, 身上穿著汗衫、短褲、跑鞋,臉上曬得黑黝黝的,一定是外地或外國來的遊客; 有的還帶著照相機,在找不同角度的鏡頭,則更容易暴露他們的外地或外國身份,因為在阿德萊德久住的人都會發現,本地人不太喜愛照相。 帶著午餐坐在紅磚砌成的長椅上邊吃邊看的大多數是在附近機關、公司上班的職員,或我們大學的學生,他們趁午休時間來這裏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有人愛找一片草地或一簇樹叢,與大自然共享午餐; 有人願來“商業中心” 與來往的千百人共樂,那就可見不同人的不同性格了。還有的人手提公文夾或手提包,行色匆匆地在“商業中心”行走,那一定是跟我一樣隻是在此過路而已。至於白發老翁老嫗,或者手裏推著小車,牽著小孩的婦女,則 大多是退休老人或家庭婦女,到“商業中心”來隻不過是他們躲避孤獨的一個方式罷了。在商店門口、噴泉旁邊或巨大雪亮的金屬球下無所事事站著、 坐著、蹲著的人,則十之八九是等人的。“商業中心” 位於市中心,有許多本地著名的公司、商店,或者可以識別的標記,所以選到這兒來等人,倒 也不錯。最有趣的是每到星期五下午,大群大群穿著製服的中學生都會來 “倫多商業步行街” 聚會。他們追逐著、呼喚著同伴、同學的名字,或三個 一簇、五個一群旁若無人地交談著、嘻笑著。有的學生顯然是到這裏來找 異性朋友或展示什麽新奇的構想的,於是在“商業中心”就很容易看到一對 對初戀的情侶,也常可見到希奇古怪的“崩克” (Punk) 發型和衣衫。不知是否有條文規定,中學生都把大書包堆放在一家體育用品商店門口。那兒經常紅紅藍藍放了一地。我常常想: 他們怎麽可能從外表完全一樣的這麽 一大堆書包中認出自己的來呢?
除了中學生,當然也有別人想到用 “倫多商業步行街”來作為表現自 己的場所。所以,不用等到星期五,幾乎每天在這條紅磚街上都有人數不等的表演團體在表現他們的藝術。有的吸引了大圈大圈的觀眾,喝彩聲此 起彼伏; 有的則可憐巴巴地自彈自唱,行人匆匆從他們身旁走過,投上一 瞥同情的目光。在這裏演出的人,有的為了賣藝賺錢,但我看大多數人隻是為了找個免費的場所,可把自己認可的藝術表現出來而已。觀眾多不多, 投下的硬幣多不多,對他們來說恐怕並不在乎。
因為在“倫多商業步行街”的某幢大樓中有一所政府辦的移民英文學 校,所以學生們課前課後也會在商場中心閑逛。他們的麵貌、服裝、言語都跟本地澳人不同,即使在人群中也很容易辨出。因此,“倫多商業步行 街”每天來往的行人雖然至多也不過數萬,但是它倒是一個城市,甚至一 個世界的縮影。
阿德萊德的另一個最豐富多彩的處所則是“中央市場”,我也在剛到南澳的第一周就去領教過了。我第一次是跟同係的陳老師和她丈夫一起去 的。記得那是我到南澳後第一周的最後一個工作日。我在辦公室中編了一 天教材,頭昏腦脹地走出大樓,想回到那時尚暫住著的宿舍。在大樓前遇到陳老師,她問我知不知道阿德萊德有個大菜場。我說還未所聞,於是她就邀我坐她的車同往。我因為第二天就要搬到配南姆路自己租的屋子去住, 正想買些菜可以自己開夥,就欣然應邀前去。
“中央市場”就在城市正中心的維多利亞廣場西邊,從大學走過去也不過十二分鍾時間,幾乎所有的公共車輛的終點站或中途站都在那個“市 場”附近。
市場的中心是一個大菜場,麵積約有二千平方米,可以擺設幾百個大小攤位。菜場兩翼又與別的購物中心相連,購物中心裏有超級市場,有賣衣服、食品、雜物,甚至首飾、珠寶的商店。近來菜場西邊的購物中心又有所擴充,不但新建了另一個超級市場,而且還增加了一個國際食品市場,內設十多家小店,可吃到各國不同風味的食品。“中央市場”周圍還有不少店鋪,人們既去 “中央市場” 買東西,當然也順便光顧了那些店鋪。所 以,“中央市場”連上附近的一大片大小商場、商店,倒構成了一個不亞於 “倫多商業中心”的大購物區。“中央市場”兩頭並沒有門,是開放型的; 但頂上是個多層停車場,是封閉型的。(注 2)
陳老師的車在停車場內找到了一個車位,我們就坐自動樓梯下到鋪 麵菜場。我當時看到的情景,倒有點像上海陝西路南京路交叉口的那個大 菜場,隻是燈火更要輝煌些,物資更要豐富些。我也想起了五十年代初, 我父親剛開始買唱片時有張他最歡喜聽的唱片叫“佩森那市場上” (我已不 再記得作曲者是誰,作品的原名是什麽了),音樂中充滿熱鬧、多變的異 國色彩。(注 3)
我之所以在這裏感到異國色彩,除了在顧客中移民、尤其是東方來的移民占了很大比例之外,在店主中非澳洲本地人也占了大多數。我不知道是因為中國人、希臘人、意大利人、東歐人生來比較喜歡經商,還是因為新移民一般總有語言、經濟、專業技能的限製而隻能去經商,總之在 “中央市場”中,由這些國家移民開的店鋪比比皆是。全阿德萊德的中國雜貨鋪一共不過十來家,而一半以上都在“中央市場”之內。至於說那幾個民族對商場比原籍英國和北歐的民族更感興趣,我想不但在“中央市場”,而 且在其他商場中也可得到證明。一般來說,在有市場 —— 尤其是有廉價食品出賣的市場 —— 的地方,總會見到眾多的希臘、東歐、意大利和中 國人,因為他們喜歡熱鬧。難怪這幾國人講起話來聲音也特別響。
雖然“中央市場”中也有賣日用百貨的,但當然以食品,尤其是蔬菜、 瓜果為多數。這裏的瓜菜蔬果比超級市場或小店中的便宜、新鮮,而且品種更多,所以我一般總去那兒買水果、蔬菜。沒去過 “中央市場”的人,很難想象南澳水果怎麽多。蘋果、梨子上市時,紅紅黃黃的果子在攤上堆成小山似的一座一座,有時幾個果子滴溜溜地從架子上滾了下來,在走道上打轉,也沒人去揀。橘子上市時,一筐筐、一袋袋都是黃澄澄的橘子; 葡萄季節一到,又是滿攤全是紫葡萄、綠葡萄、黑葡萄、無核葡萄、小粒葡萄,價格減到幾毛錢一公斤,還需大聲喊叫、招攬顧客。
最有意思的是每周六中午的大減價,特別使我想起那首“佩森那市場 上” 的樂曲。因為 “中央市場” 不每天營業,星期六中午一點鍾各攤子收攤之 後,要到下星期二才再開門營業,所以一般攤販都寧願將賣不出去而易爛的蔬菜水果削價賣出去。於是,一大箱蘋果、梨子或葡萄,三、四棵卷心 菜,四、五斤胡蘿卜,甚至一大袋土豆,都隻要一塊錢。這時,“一塊錢”、 “一塊錢” 的喊聲你呼我應,減價攤前人頭攢動。賣主忙著吆喝、收錢; 買主忙著選貨、搬動。菜場中一片繁忙、熱鬧的景象。每周的這一時刻,大 概可算是全阿德萊德一周中最富有生氣的時刻了。
到“中央市場”去的人,當然也不個個都真為了買菜。因為不少人都已有了固定的作息時刻,所以往往每周在同一時刻總在這個菜場可遇見相同的熟人。於是,有的人還專門是為了去那兒會見朋友的。因此,常看見在來回移動的人流中有一簇簇、一群群人手裏提著大袋、小包,站立在路中談笑個不停。在菜場南端一家專賣雞鴨魚蝦的店門口,有一個賣小商品的攤子,近幾年來一直由上海來念博士的一位學生的太太掌管。每次我走過那兒,都要稱她為“老板娘”,跟她開幾句玩笑。那個攤子似乎成了中國留學生的一個聚會點,每當菜場開門營業時,那個攤子旁邊總有三、五個中國學生在談話,手裏拿著不便的東西也可暫時寄放在那邊。
當然,也有既不買菜也不會朋友的人去“中央市場”。去年我係有一 位國內來的老師,她搭夥、寄宿在一對澳洲老人家中,但每周五、六兩日總去“中央市場”一、二次。有一次我問她去幹什麽。她說:
“不幹什麽。但我喜歡坐在電梯旁的長椅上注意來往的人們。有時, 我甚至不看他們的臉,隻看一雙雙移動的腳,這使我體驗匆忙的人生。”
這倒是十分富於哲理的回答。但是我想,帶著這樣富有哲理性的目的去菜場者大概不多。我自己雖每隔一、二個星期就去 “中央市場” 一次, 但從來沒帶一絲哲理念頭,腦子裏隻有一張要買的菜單!
阿德萊德除了 “倫多商業步行街” 及 “中央市場” 兩個大市場之外,在郊區,在周末,在節日,還有各種定期或不定期的市場。但因為不像上述兩 個市場不得不去,一般我都去得很少。
我常想,按照人們對市場的喜歡程度,往往可以將人按性格加以分類: 喜歡市場的是“社交型”,他們喜歡熱鬧,喜歡人群,喜歡較多的物質生活; 不喜歡市場的則是“孤獨型”,他們喜歡清靜,喜歡自然,喜歡較多的精神生活。我想,我自己屬於後者。但是,隻要是人,而不是神仙,那 麽 “開門七件事 —— 柴、米、油、鹽、醬、醋、茶” 就沒有一件事離得了市 場。於是,在華、陳兩位同事第一周帶我去了這兩個市場之後,六年之中我也每周定期都要去光顧,它們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如果有朝一日我真離開阿德萊德,那麽我想,我一定會常常想念並向別人提起這兩個市場的。
一九八八年十月五日
於阿德萊德東城書屋
注 1: 後來我才知道,澳大利亞有一個澳中友協 (The Australia-China Friendship Society) 的組織,在各地都有分會。成員是由熱愛中國文化、曆史、社會,喜 歡中國和中國人,已經去中國旅遊過或者正在想去中國旅遊的一群澳大利亞人 組成的。這個東方書店,就是南澳分會經辦的。主要經銷中國外文出版社出版的英文書報雜誌,也兼售一些中國藝術品和手工藝品。店員則由澳中友協的會員義務輪流擔任。後來,這家店搬遷了好幾次,最後,終於消失了。澳中友協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很活躍。他們請我去做過演講,也請我去參加過多次活 動,還定期寄送給我會刊。有一時期,會長還由我的一個學生擔任。但後來就逐漸銷聲匿跡了,我不知道現在還存在否。
注 2: “中央市場”裏麵和外麵,有不少中國雜貨鋪和中餐館,於是,這裏就自然形成了 一個“唐人街”。本世紀初,阿德萊德市市政府決定在 “中央市場” 邊上一條小街的兩頭建造兩個牌坊。南邊一頭的牌坊上麵寫著“中華門”三個大字,那是市政府請我父親書寫的,那時,先父已經近九十歲了。先父去世已經十多年了,他的遺墨卻還留在南半球。
注 3: 過了很多年,我才發現,原來這首曲子的真正名字應該叫 “在波斯市場上”,那是 英國近代作曲家 Kete?lbey, Albert (1875-1989) 的作品,原題是 In a Persian Market。 我不知道國際書店那時是請誰翻譯的,那人一定不知道“Persian”是“波斯的”的 意思,就按音譯成了“佩森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