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記
(增訂本)
徐家禎
第廿三章
請客吃飯
(上)
人要吃飯,原本隻是為了果腹,這道理晉朝陶淵明在《庚戌歲九月 中於西田獲早稻》中就說過。他說: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然而,隨著生產力的提高,果腹問題至少對一些人已不成問題了,於是如漢朝劉向在《說苑》中引《墨子》佚文中所說:“食必常飽,然後求美; 衣必常 暖,然後求麗; 居必常安,然而求樂。”所以,吃飯成了一種享受,甚至 一種藝術; 而請客吃飯,則成了一種交際、一種應酬。各個不同的國家、 地區和民族也在吃飯或者請客吃飯上形成了不同的風俗習慣。
聽說,世界上有不少地區的人用手指直接拿飯吃,稱之為“抓飯”。 我想,這一定是最原始的吃飯方法,因為不要說不用費勁去製造刀、叉、 湯匙,連削兩根竹簽或木棍作筷子的麻煩都可以省卻了。我又想: 這種方 法吃飯一定很容易、幹脆,因為不用通過手指去指揮別的工具夾起食物, 用指頭直接抓不是更方便、靈活? 但我試過一次之後卻覺得沒有想象的那麽簡單。那次我吃的不是比較有名的印度抓飯,也不是在南澳,而是在夏威夷。一次,我的美國好友傑克請我和另一個中國人一起去我們住的奧阿呼島(Oahu)的另一頭玩兒。中午到了,我們在一條小溪邊攤開一條毛巾準備野餐。那天是傑克準備的食品。他拿出米飯和一盒深青綠色漿糊狀的東西,說這是夏威夷土著吃的食品。他說了一個古怪名稱,我也沒有記住。他又說,夏威夷土人吃飯是不用工具的,就用手指。因此,他今天也沒有帶刀叉、筷子。那漿糊狀的東西之難吃不去說它,用手抓飯來吃也遠沒有我想像的容易。把手指插進鬆噴噴的飯再放進嘴裏時,五個手指卻已把嘴堵住了,飯粒不能像漏鬥裏的水似的乖乖地往嘴裏流,於是又從指縫中往旁邊掉。即使你抬起頭,飯也大半掉在臉上、掉進領子裏去。不信你 可試試。
其實,我們完全不用去譏笑夏威夷土人用手吃飯的笨辦法。作為“文 明人”的我們,在吃飯的方式上也有許多可笑之處。例如,我父母來南澳不久,我係英國教師華先生一定要請我父母去他家吃飯。那時,他們全家也剛從香港回來,家裏還沒有完全安頓好,他又是個大忙人,我就對他說: “免了吧。我們心領了就是。” 他一定不肯,於是就改喝 “下午茶”。英國人 的 Afternoon Tea 是一日之中的大事。於是我們應邀前往。下午三、四點, 華老師和夫人先問過我們要喝什麽茶 —— 他們說他們有中國茶、英國茶、 印度茶;紅茶、綠茶、花茶;龍井茶、祁門茶、雲南茶...... —— 之後,就 端出精致的中國茶具 —— 是香港剛買來的,又裝出一盤餅幹、點心。大家 坐在圍成方形的沙發上,茶杯連托盤端在手中,另一隻手上拿著點心,擦 手紙沒有多餘的手去拿,隻能夾在盤底的指縫間。手酸了,就將茶杯連著托盤放在腳膝上,不能打翻,於是就得有點平衡技術。有時,還要設法騰出一隻手來,去接主人遞過來的點心盤,拿了一塊之後,連盤再傳給下一 位。父母大概是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喝茶,他們驚訝: 為什麽明明有大餐桌而不舒舒服服地坐在桌旁安安頓頓地喝呢?
這次喝茶經驗使我想起蔣彝《倫敦雜碎》中描寫英國人喝午茶的事。 蔣先生寫得比我詳細、幽默得多,我願將其中兩段譯成中文,引在這裏, 以饗讀者。
一段是蔣先生引的一位 Dr.Tyan 的文章:
一般來說,英國下午茶是一種使人感到身心愉 快的活動,但我卻常有適得其反的經曆。我說的是去參加一位女士的“家常”午茶活動。活動在客廳中進行, 每個人都舉止得體;如果是女客,還得戴上最好的帽 子,穿上最好的長裙。沒有桌子可以放杯、盤等物, 一切用具都必須安全可靠地棲息在膝蓋上。隻要沒有人來打擾你,你就還可以平安無事。你的一隻手須拿穩杯盤,再將一盤點心放在膝上,再用另一隻手充當連接杆,一會兒拿一塊點心放進嘴裏,一會兒拿起杯子喝口茶將點心衝下肚去。然而,這樣的吃法使你既無自由,又不輕鬆。
蔣先生引了上文之後就說到自己:
我第一次讀(以上)這段文字,還不太懂他的意思,可是等我自己也有一些經曆之後,我就希望我 能長得胖些,那麽我就可以有寬一點兒的膝蓋用來安放茶具。但是,不管如何,在午茶時想輕鬆愉快還是不容易的。因為等到我剛安排好我的茶具,卻又要站 起來招呼新進來的客人了。如果來的是位女客,我就得給她讓座。有時,我發現根本無處可坐,所有的男客都並肩站著。於是我總大惑不解: 為了安全起見, 我是否還是應先擺掉我的茶杯。可是,我常發現,有時,我連要走近桌子的空間都沒有。我也總發現我沒有閑著的手可以去再拿另一塊糕餅甜點,於是我一般 在盤子中剩下一小塊,以示我尚未吃完。另外,有些 女主人總是用炯炯的目光注視著賓客,看是否每個人 都有談伴。可是她們也常把我從剛熟悉對方名字的男士或女士身旁拉開,去介紹給另一位。有一次,我陷進了非常難堪的境地: 我被硬從一位正談得十分有趣的朋友身邊拉開,去介紹給一位靠在壁爐旁的、穿著 禮服的小姐。在介紹我時,她隻朝我點點頭,說了聲 “你好!” 然後,她就一言不發地繼續靠在壁爐上,而 我也不知說什麽好。過了一會兒,她從離她不遠的盒子裏拿了一支煙。我不抽煙,當然沒有火柴,覺得窘極了。她點點旁邊的桌子,要我去拿火柴。我正要去, 一位男士走了過來,把他的打火機遞給她,開始與她談起話來。我鬆了一口氣,一直到午茶結束,我都很高興可以安安靜靜,一言不發。也許正是這種情況, 使我總避免參加午茶活動!
當然,我在這裏長篇引用蔣彝書中關於午茶的諷刺性描寫,並沒有半點意思說華老師也將我和我父母引進那種窘境。事實上,在華老師家那個下午並無外客,華老師中文流利,我父母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我在這兒引述蔣書,隻是要說明即使所謂“文明”的英國人,他們的進食方式也 會使人陷入吃抓飯一樣或更有甚者的困境。
我們中華民族的文化比英人更加悠久,而且自稱是熱情好客,但在 請客吃飯方麵使客人受窘的程度恐怕比英人的午茶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方 麵的事我不再引述,有興趣者不妨去看看豐子愷先生《緣緣堂隨筆》中 “作客者言”一篇。我二十餘年前即看過此書,後來又看過幾遍,每次看到 “作客者言”這篇,總饒有興趣地看豐先生的描寫: 客人硬要被塞進設在暗處的上座以視尊敬,弄得新布衫坐在一朵帶血的痰或一堆燕子屎上,臉部 卻仍得強作笑容; 為了誰先進飯廳或誰在餐桌上坐什麽位,都得來一番打架似的謙讓; 飯還沒有吃完,仆人已站在背後,要搶飯碗添飯,客人隻好將飯囫圇吞入肚中;主人灌酒,總要麻翻幾個客人才罷休等等。每次,我 都會被這些情節引得發笑。
記得一九八三年底我有一位非常年輕的澳洲朋友去中國旅行。離國 之前,他問我: 如果在中國人家吃飯,我要想稱讚食物好吃,怎麽說法? 我告訴他說: “好吃。”他滿意地去了。等一個月後回來,我問他: “中國旅 行怎麽樣? 吃得滿意不滿意?” 他說: “糟糕極了。” 我忙問詳情。他說: 每 次去中國人家吃飯,飯菜都是又多又好。中國人每夾一種菜給他,都問他: “好吃不好吃?” 他如實回答: “好吃!”於是主人再夾滿一盆。如此進行下去,他已飽得吃不下了,但主人仍不斷地夾菜給他。因為他隻會說: “好 吃”,忘了學怎麽說: “夠了”。這件事毫無虛構的成份,那位當事人不但不是白癡,而且已在念博士學位了呢!
講到勸飯、勸酒,我覺得這大概是比英國人喝午茶時需先學會平衡學更要討厭得多的習俗了。這可能與中國人一向提倡“中庸”有關,即使有所欲,也不要外露,久而久之,成了“虛偽”,人們就不清楚對方所說的是 否真意了。於是對方說“不要”,寧可仍拿給他; 對方說“夠了”,寧可再添 一點。(注1)
西人在這方麵倒實事求是,一切聽憑客人所好,而且絕對信任客人 所言,決不強人為難。於是,去西人家做客,先問你要喝什麽飲料: 熱的 還是冷的; 酒類、軟飲料還是咖啡或茶; 要加糖還是牛奶,或者兩者兼要; 要糖的話,還要問放幾匙; 等等。如果客人說 “不想喝”,主人也不會勉強。 在餐桌上,給客人遞菜也先問一下想不想吃,夠了沒有。在西方多年,我 也逐漸養成這一習慣,而我父母卻總不然。母親說:“不管東方、西方, 在我們家總按照中國習慣。”於是,不管誰來,都端出綠茶一杯,有時又 加自製糕點一碟,盡管有的客人並不喝茶,也不動點心,而我父母卻認為待客之禮到了。現在父母已去,我又回複了我的“聽客自便”的方針。 (未完待續)
注 1: 有位越南華僑王先生有一次告訴我,他有一個朋友,每次來他家,問他要不要喝 茶,他都堅決說:“不要!不要!”王先生說:“我不管他要不要,總倒一杯茶給 他。結果,他每次都喝了五杯才離開。”從此事,大概很可以非常形象地看出中 國的“為客之道”和“待客之道”了吧。不過,這裏我還可以有另一種解釋:很多 中國人覺得,既然主人泡了一杯茶葉,不喝或者隻喝一次,以後這杯茶被倒掉, 不是浪費了嗎?所以,就喝了五杯。這也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