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記
(增訂本)
徐家禎
第三十章
宗教信仰及其他
(上)
對於任何宗教信仰,我都持有矛盾的態度: 我不相信任何宗教及主義,但我又尊敬人的宗教信仰或信奉的主義,隻要他是真正的信徒,而不是利用宗教和主義去欺騙別人; 我不相信任何宗教,但認為宗教建築, 如寺院和教堂,是世界上最美的建築,隻要有機會,我就想進去看看; 也正因為我不相信任何宗教,所以我也不相信有上帝、鬼神的存在,但我又希望真有一位至高無上、洞察秋毫的聖明上帝存在,能主持公道、救苦救難; 在我處於千頭萬緒或進退維穀的境地時,也常會向我心目中的虛無的上帝祈禱,希望能得到幫助或指示。(注 1)
正因為我對宗教的態度如此自相矛盾,所以在寫文章時,我躊躇兩三,不知如何著手。另外,我更不希望被人誤解為是要攻擊宗教信仰,幹涉宗教自由,宣揚無神主義。其實,我在這兒想寫的隻是我個人對宗教信仰的看法,並不強迫他人相信我所信的,更不想強製他人改變他的信仰。 如果有人看了本文覺得我對宗教的認識太幼稚可笑,或者荒謬絕倫,那麽, 我也希望他寬宏大量地隻當我是 “盲人摸象”,一笑置之即可。
其實,我對宗教倒的確隻停留在非常膚淺的認識階段。這可能跟我家庭沒有濃重的宗教背景有關,因此至今未悟“佛性”,與宗教無緣。
在我周圍,除了幼時有幾個吃素、信佛的女傭之外,隻有外公和外婆是佛教徒。那幾個信佛的女傭,當然除了常對我說“要做好事,否則死了會入地獄”,“今生不做善事,來世會投胎牛馬”,或者“不可浪費糧食, 飯粒不可落在地上,否則,雷公會來打死” 之外,也講不出什麽高深的佛 教教義。於是,在我心中,她們的所謂信仰隻是無知無識的女流之輩的迷信而已。
至於我外公、外婆,他們倒是很虔誠的佛教徒。我外公留學日本十 三年,回家之後,有一段時期在杭州風景區產茶的龍井獅子峰頂上,自己設計,請人建造了一座完全日本式的住宅,在山上過“居士”生活,很少下 山來。一直到抗日戰爭爆發,他才與全家南下避難,直到抗戰勝利就不再 上山隱居了。“解放”之後,那座蓋在山頂的房子被政府沒收,後來下落不明 了。(注 2) 六十年代,聽我在杭州浙江美術學院學習的一位初中同學周君說起,他們去茶場寫生,住在山頂一邊可以望見西湖、一邊可以望見錢塘 江的日本式屋子中,我們才知道此屋原來那時尚在。可惜外公住在那幢屋子裏時,我尚未出世; 後來外公不再去住,接著“解放”、充公,我也始終未獲機會去看看那座別致的房子。隻聽我母親時常提起,說那兒風景如何 優美,房子設計得如何精致、巧妙。
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每年隨父母在暑假、寒假或者春假去杭州外婆 家那棟 “長毛” 時曾做過 “王府” 的大房子住幾天,似乎記得房子裏有個佛堂, 終年供著鮮果、點著香燭。但長大懂事些後,已經“解放”,外公賣了那棟大房子,住在一棟小洋房裏之後,就不再供奉菩薩了。在我的印象中,能 把外公與佛教相連的事,隻有兩三件:
其一是記得他房裏朝北牆上總掛著一張玻璃框著的彩色佛像,一開始還以為是一張普通的宗教畫,無甚注意。後來才知道是敦煌壁畫的原作, 是不知何時,也不知是何人從敦煌洞壁上將牆上的這張畫連一層土一直剝 下來,被我外公輾轉買來的,仔細看確可看見色彩剝落處背後的土色。當 然,“文革”之中,那張名貴的壁畫也跟其餘不怎麽名貴的東西一樣屍骨無存了。光憑這張佛像,自然不能就說外公信佛,因為既然是古物,是藝術 品,那麽,不信佛的人也完全可掛在牆上。
其二是我外公是素食者。在我記憶中,外公一直不吃雞、鴨、魚、 肉。但他又跟大部分因信佛而吃素的人不一樣,他的“吃素不吃葷”的戒律 遵守得並不嚴格,因為他每天早晨喝的是牛奶、吃的是牛油土司,他也吃雞蛋 (但是沒受過精的)。他說: 牛奶、牛油、雞蛋都是沒有生命的東西, 並不因為食用這些東西而殺生。外公對“不殺生”這條戒律倒遵守得很徹底。
記得他房裏總備有一隻空玻璃杯和一片硬紙,偶然有一隻蒼蠅或蚊 子從紗窗中飛進來,我外公從不將它打死,而是設法用玻璃杯將他罩住, 再在杯口插入一張硬紙,把蒼蠅關在裏麵,小心翼翼地拿到屋外放走。聽 我母親說,外公、外婆以前每年還去買了很多數尺長的大鯉魚來,送到玉泉去放生呢。
其三是我外公會卜卦,這最使幼年的我及我的弟妹吃驚。印象最深的則有兩次: 有一次,我父親在北京,我母親與我和弟妹先去杭州過暑假, 講好我父親直接從北京去杭州,但沒講定哪一天。我們等了幾天都不見父 親,有點焦急,便硬纏著外公卜卦。外公用三枚銅板放在一個舊煙罐中搖 動一會兒倒出,按銅板的正反拚出卦來。如此三次,再按所得的三個卦, 在《易經》中找到相應的字句。他說: “書上說 ‘車隆隆中’,你們父親已在 車上了,今天晚上會到。”果然,那天晚上父親抵杭了。
另一次,我已十八、九歲,有一天帶了弟妹、表弟同去逛西湖。大家 在白堤邊上看湖中遊魚,不知怎麽,才六七歲的小表弟滑到了湖裏。幸虧邊上不深,被我們一把拉了上來,隻濕了褲子。在太陽中曬幹了之後,我 們才一同回家。到家門口,我讓表弟等在門外,先奔進去,讓外公卜卦, 猜今天我們玩得怎樣。外公一卜,說: 卦上說水桶落到井裏去了,是不是 有人掉到西湖去了? 我們一聽,忍不住大笑起來,佩服外公卜的卦竟有如此之靈。後來,我父親也想學外公的方法用《易經》卜卦,但沒有靈驗過。 不知是父親對《易經》中的句子闡釋得不對,還是因為我外公信佛而我父 親不信,因此“誠則靈”,不誠當然就不靈了。
我外婆則既不吃素,也不見她燒香念佛,完全不像中國常見的信佛 老太太。但是,我外公、外婆倒是正宗的佛教徒,曾正式受過班禪喇嘛的戒,算是被那位活佛收為徒弟了。在那儀式上班禪祝福過的一塊大紅綢子, 後來外婆送給了我,說把它保存好,以後能除病祛災,消祝辟邪。那塊紅 綢子奇跡般地沒在“文革”中遺失,一直由我保存到現在。不知我的好運是 否跟那塊紅綢有關。不過,不管怎麽,我一看見那塊紅綢,就會想起外婆 瘦小的身形、清臒的麵容,外公炯炯的目光、筆挺的腰杆。如果沒有那場催命的“大革命”,我不知道他們還可以多活多少年!
外公、外婆對佛教的信仰,我覺得主要是表現在自身的修身養性上, 而不重於宗教的外表形式,也即是《禮記·大學》中所謂: “欲修其身者, 先正其心; 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也就是《荀子·不苟》中所謂: “君子養心莫善於誠”也。所以,外公、外婆並沒有把他們的宗教信仰強加到我母親一輩上去; 當然,更不會對隔一代的我們一輩施加什麽影響了。
我母親並無宗教信仰,隻是從小好玩,跟他的兩位兄弟 —— 即我的舅舅 —— 比賽背誦佛經。至今已過了五六十年,我母親仍能將拗口的印度文的《大悲咒》和《往生咒》背得滾瓜爛熟,這倒也算是有“佛根”的。 至於我們,則連短短的《往生咒》都背不出了。隻是耳濡目染,聽我外公、 父親或其他朋友在討論佛教問題,也一知半解地聽進去了一些。尤其知道 有些很有學問、修養的人 —— 如,外公留學日本時的同窗好友、中國的宇宙之父錢學森先生的父親(注3)就是佛教信徒,還在上海佛教學會擔任過負責 工作。於是我更進一步知道,原來在中國上層知識界,是以佛教當作一種 人生哲學來研究、信奉的,而不是像吃素老太那樣,純粹是迷信。
如果說,對於佛教,因為家庭中有外公、外婆能對我有些潛移默化的影響,因此尚能有一鱗半爪的認識,那麽對於西洋宗教,如基督教、天主教之類的了解,我更是停留在原始階段了。我至今還講不清究竟西方宗 教中有多少流派,為什麽天主教、基督教要各自為政。 (未完待續)
注 1: 後來,我在周作人的哪一篇文章中看到,他自己說:他不是“無神論者”,而是 “泛神論者”。我大為高興,覺得找到了真正的“同誌”。周作人的意思是: 他並 不是真的不信“神”,而是不信某一個“神”。他認為,要是世界上真有一位主宰 一切的萬能之“神”的話,那麽,世界上所有各種宗教所相信的“神”實際上都是 一樣的,因為世界上不可能有幾位主宰一切的萬能之“神”。我也這樣想:既然 “神”是萬能的,當然,他在信不同宗教的人眼裏顯示出來的也可以是各不相同 形象:在基督教徒眼裏,“神”就是耶和華或基督;在佛教徒眼前,“神”就是釋 伽牟尼;在伊斯蘭教徒眼前,“神”就成了“真主”。所以,實際上,信誰都一樣。 這就“泛神論”的意思。
注 2: 關於我外公在杭州意勝庵的房子,在我《山居續憶》中有幾篇文章都介紹過。 有興趣者可自己去看。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5789/202207/26835.html
注 3: 錢學森之父錢家治(均夫)並非我外公留學日本的“同窗好友”,這裏寫錯了。但錢均夫的堂兄弟錢家瀚卻與我外公同為杭州安定學堂1904年首屆畢業生,所以,我外公與錢均夫一定早就認識。錢均夫去日本應該早於我外公,在日本念的學科和學校也不同。回國後,錢均夫曾任過杭州教育界的負責人,而我外公則是浙江甲級農業專科學校(即浙江大學前身)的校長和安定學堂的董事長,所以他一定與錢均夫有密切來往。錢均夫後來一直住在上海愚園路歧山村,離我家江蘇路不遠。五十年代中,外公在上海我家住過一個月,錢均夫來我家看望我外公,這是他們的最後一次見麵。後來,錢均夫就被兒子接到北京去定居了。外公與他還有一些通訊聯係。錢均夫與外公在上海見麵情景,我在《山居雜憶(增訂本》中詳述過(見第11章〈再說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