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記
(增訂本)
徐家禎
第九章
散步
(下)
(接上文)今天看到《澳大利亞人報》(The Australian)上載,一位七十七歲 的老婦在自殺之前給該報社寫了一封信,陳述了她想自己結束生命的原因: 除了因為多病之外,就是因為孤獨,她已獨自在悉尼一個公寓裏過了五年。
據我所知,世上大多數人都害怕“孤獨”。我有一位朋友,她常說很 難忍受孤獨的單身生活,每當回家隻見一個空房,她就會有種空虛感,因 此寧願找同事、朋友聊天、吃飯、逛馬路、看電影,或到父母家中去,直 到很晚才回家睡覺。我也聽到不少人對單身者的評論,說他們“可憐”。 無論是孤獨者自己覺得可怕,還是旁觀者覺得孤獨者可憐,總之, 孤獨仿佛是古往今來的一種不幸。
當然,孤獨的原因各有不同,但結果卻大同小異。
有的人孤獨是因為陽春白雪,曲高和寡。如屈原,他就在《遠遊》 中自歎:“夜耿耿而不寐兮,魂煢煢而至曙。”
有的人孤獨是因為國破家亡,貶謫竄逐。如南唐的李後主李煜,因 亡國而孤寂消沉,在《浪淘沙》中歎問:“一行珠簾閑不卷,終日誰來?”
有的人孤獨是因為兵荒馬亂,老病遊離。如唐朝杜甫的《登嶽陽樓》 中:“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有的人孤獨是因為顛沛遊離,風餐露宿。如唐朝馬戴《灞上秋居》 中講的:“落葉他鄉樹,寒燈獨夜人。”
有的人孤獨是因為鯀夫寡婦,膝下無嗣。如清朝陶璉在《寄內》中 說:“老去更無兒在膝,惟君憐我我憐君。”
有的人孤獨是因為高蹈避世,遁跡自全。如晉朝陶淵明雖自動辭官 回家,種菊東籬,但也擺不脫孤獨感,他在《詠貧士七首》中就自歎: “萬族各有托,孤雲獨無依。”
還有更多的人則因為孤僻乖戾,落拓潦倒而孤獨。當然,這樣的人 是因為不能詩文,或即使能有詩文也無可取之處而沒流傳於世,所以我們 無法加以引證了。
但是,是否孤獨真的如此可怕呢?我卻有不同看法。我曾對一位朋 友說:時間要看一個人如何去打發。如果想靜下心來仔細檢討自己,探究 靈魂,那麽,獨自一人正是大好時機;想欣賞一首名曲,一篇佳作,也不 需有人在旁邊幹擾;如果懂得品味大自然的美,也可以如唐朝皮日休在 《奉和魯望閑君》中所說:“耳根無厭聽佳木,會盡山中寂靜源。”總之, 全靠自己去安排。如果因孤獨而煩躁不安,怨天尤人,則會覺得時間越發 難以打發;如果懂得利用時間去做感興趣的事,則還會覺得時間太少,不 夠安排呢!對方聽了這番道理似信非信,或信了也認為難以實行。
但是,我的理論的可行性,不但唐朝的皮日休可以證明,而且法國 的盧梭也正是這樣做的。他在《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的一開頭就說:
“如今,我在世上落得孤零零一個人了。除了自 己,再沒有兄弟、鄰人、朋友、社會。一個最好交誼、 最重感情的人,已被同心協力地驅除出人類。他們在 仇恨的百般發泄中尋覓,哪一種折磨對我這顆敏感的 心是最殘酷的。於是,他們便把維係著我與他們的一 切聯係粗暴地破壞掉了。”
然而,盧梭在經過了一段掙紮的痛苦之後,安於命運,重歸自然, 在散步、采集植物標本以及探索自我中不但克服了孤獨的困擾,而且找到 了內心的平靜。他說:
在這個世界上,我一無所求,也無所畏懼了。我 在這深淵之底倒落得清靜自在,雖然不幸,倒楣,卻 和上帝一樣超逸。
我正是在這種境界中,繼續著我先前稱為懺悔的 這一嚴肅而誠懇的自省。我把最後的閑暇奉獻給了對 我自己的研究,提前準備不久將要作的自我總結。讓 我們全身心地沉入與我的靈魂交談的溫馨之中吧。這 是旁人唯一不能從我身上奪去的。
在美國,尤其是剛到紐約的一段時期,我確實陷入過一段孤獨的困 境。我在國內生活了三十多年,差不多每一天(除短期的旅行和去農村勞 動外)都生活在家中或隨時可回家的環境中。到紐約,被拋到一個遠隔重 洋、舉目無親,而且單人獨住的境地,確實有點難受。後來,結識了幾位 朋友,熟悉了周圍環境,當然孤獨感也就隨之消失;其實,在美國,為了 學習、生活,常常一天忙到晚,有時連孤獨都顧不到了。
然而,對西半球剛熟悉,命運之神又把我拋到了南半球。在南半球, 我卻連個有事可去“谘詢”的舅舅都沒有了。真的成了“煢煢獨立,形影相 吊”。
剛到阿德萊德市不久,我就找到了一個一臥室、一客廳的住房,是 在離城不遠的東郊一幢大房子裏。房東就住在正屋中,是一對六十歲的老 夫婦,經營房地產生意。這對老夫婦倒不像有人批評澳洲人說的那樣“懶 惰”。我看,將這對老夫婦的勤奮跟我的以“勤奮”著稱於世的同胞相比,大 概也不會遜色的。我幾乎不見他們的人影,見到的話,也隻見他們低頭匆 匆在我窗前經過,去就在隔壁的辦公室,或回來匆匆吃一餐飯又去工作。 周末我都沒有見他們休息過一天,不是在院子裏鋸這棵樹、挖那塊草;就 是掛了拖車將冰箱、家具從這棟房子搬到那棟房子。那對老夫婦真是一對 樸樸實實的老實人,也不善於言詞,更不會打扮裝飾、奢侈享受。居住在那兒的四年之中,我從未看見他們休過一次假。正因為他們如此忙碌,我 當然也沒有機會跟他們長談。更何況,我的住處雖與他們的正屋相連,但 中間並無走道相通,我有自己的廚房、廁所,所以往來就更少了。
幸虧那頭一年,我也夠忙的了:在學校,我要為新課本準備大量材 料,作為學生的補充讀物和練習,晚上還要趕寫我的碩士論文,爭取在一 年之內完成。有時,我留在辦公室中打字打到深夜一點。
但是,人非木石,總得休息。除了聽音樂,我的主要消遣即是散步。 在散步中熟悉環境、探索自我——我不知道盧梭的散步是否也這樣。
我最先想做的當然是“探索”我住所附近的地理環境。
我的住所坐落在配南姆路(Payneham RD.)——阿德萊德東郊的主 要幹道之一,整天車輛不斷,尤其是每天早晨和傍晚,當然不是散步的理 想地點。
沿配南姆路往東,則是阿德萊德城。從我住處到城裏,走路隻須半 小時,途中要經過城東公園和阿德萊德植物園。這兩個地方都是散步的好 處所,但要到這些地方,首先要忍受二十多分鍾在配南姆路上行走時遇到 的“車水馬龍”。而且這條路是我每天去大學的必經之路,走了幾十、幾百 次,已無處再可供進一步“探索”了。不過,有時我還是走到植物園去,帶 一本書,帶一個隨身可攜帶的袖珍錄放機,帶幾盤巴羅克音樂(Baroque, 十七、八世紀的歐洲古典音樂)磁帶,躺在一片寬廣的草地上、樹蔭下, 看白雲、看藍天、看隨風搖擺的樹冠、看書,聽混雜有風聲、鳥聲和孩子 們嬉戲聲的巴羅克音樂。
在我家至植物園隻有十分鍾左右的半路上,倒有另一個可供散步的 去處,那就是南澳有名的貴族化男子學院聖彼得學院(St. Peters College)。
我最喜歡看那校園中的教堂、禮堂和回廊。初看如英國劍橋、牛津那麽壯 觀、輝煌,其實仔細看建築的奠基石,都是本世紀的建築物。但站在蔽天 的大橡樹下,望著金色陽光下那幾座肅穆、古樸的建築,倒也可以抒發懷 古之情的。不過,很煞風景的是校園門口有“私人產業,請勿入內”之類的 招牌。雖然周末校內根本沒有什麽師生,校門洞開,也無人阻攔我入內; 何況我隻是在校內逛逛而已,也不足以引起任何人的幹涉,但這幾塊無聲 的招牌,總會在心靈上投下一片犯罪感的陰影。因此在四年中,我也隻去 過四、五次而已。
從我住處往東及往南看,都可見到山。有人把它們稱為“東山”,於 是不少迷信的香港人都在那一帶買房子,據說可以在他鄉異國“東山再起”。 而我,則被那片不高不低、平平緩緩的山丘所吸引。它們看上去線條那麽 柔和,色彩那麽多變,又蜿蜿蜒蜒地占了地平線的將近一半。看到這片山, 我常想起杭州西湖邊的山丘。有幾次我想從我住處慢慢走到山腳邊去,因 為它們看上去是那麽近,真像是近在咫尺。
要去山腳,不是沿著配南姆路往東走,就是沿著跟配南姆路垂直的 幾條支路往南走。有一次,我記得是星期日下午,我為我的論文中對上海 方言變調問題規律性的探索苦惱了好幾天,看了不少資料都解決不了問題, 於是那天午飯後躺在床上昏昏睡去,在迷矇之中仍在思索這個問題。傍晚, 我決定不再看書,去找山去。我下決心,即使走一小時、兩小時也要走到 山腳。於是出門向南,再折東,走麥吉爾路(Magill RD.)。因為麥吉爾 路比較清靜一點,尤其星期天,車輛不多,店鋪也多關閉,可讓我獨自散 步。隻是路是最普通的商業幹道,除了雜七雜八的店鋪,連好看一點的住 宅及庭院都極少見。但我那時一門心思要找山,也不講究這些了。
雖說下過決心,那天不再去思考沒解決的難題,但是問題不解決, 就像找不到歸宿的孤魂;我邊走邊不自覺地想著那問題,一直走了兩個小 時,山卻似乎仍在那麽遠的距離之外。天已漸漸變黑,腿也有點酸。我不敢再走,因為還要考慮回來的路呢!於是隻好認輸。那天,我倒真正體會 到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含義。
可能是因為清新的空氣,可能是因為晚風的吹拂,也可能是因為朦 朧的暮色,在歸途中原來似亂草窩的頭腦突然清楚起來了,幾天都百思不 得其解的問題一下子迎刃而解了。回到家裏已經八點多鍾,匆匆吃了晚飯, 連夜把答案寫出,完成了我論文中最困難的一章。因此,那天失敗的散步 倒成了最值得紀念的一次勝利。
以後,我曾試過向南去找山,結果也遇到同樣的失敗。於是,我就 不再有走到山腳去的打算了。
我最愛走,也最常走的一條散步路線是向北的那條路線。我住處屬 於聖彼得區(St. Peters),那是一個很老的高級住宅區。跟我住的配南姆 路平行的有八、九條小路,以數目命名,都是樹木茂盛的林蔭小道,兩邊 是深門大院,花草樹木繁密。雖不像紐約弗拉辛的住房,家家都無圍牆, 花葉伸展到街上,但走在路上仍可觀賞到不同的舊式房子和庭院布置。夏 天傍晚,飯後天氣轉涼,但太陽還很高,我就沿著配南姆路向東或向西走 一小段,再折進北麵的直街,第一條、第二條街地向北走去。轉過一座紀 念本區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陣亡兵士的紀念塑像,再繞過一個個街心花園, 常常在半小時散步中連一個行人都見不到。
我之所以喜歡走北邊的路散步,倒不單因為那幾條街清靜、美觀, 而且也是因為我在第八街的盡頭發現了一片“新大陸”。我第一次走到第八 街,還以為走到了盡頭,因為眼前是一片二十公尺左右深的穀地,穀地中 雜樹茂密,坡壁陡峭,無法下去。我再沿街向西走了幾十步路,忽然發現 圍著陡壁防人跌落下去的欄杆有個缺口,而缺口下則是一道木梯,順著木 梯下去,則到了我發現的“新大陸”。
那是一片十分開闊的高爾夫球場,碧綠平整的草地鋪在穀地中,從 陡坡上欄杆處看去很難發現,因為有雜樹擋住了視線。而在穀底,真是一 片世外桃源。草地西邊有一條小河,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它即市中心節日劇 院後邊那條托倫斯河(Torrens River)的上遊。在聖彼得區,那條河變得 那麽窄,簡直像條水溝,河裏有野鴨在戲水。在球場南端有一個小土墩, 土墩上有三兩株高大的橡樹,樹下有一張圓木條凳。我最喜歡坐在條凳上 聽樹上或草地上一群烏鴉或黑白相間的喜鵲嘹亮而又帶點荒涼感的啁啾聲。 向西望,夕陽已隱在建築物後,但西邊天空晚霞燦爛而多變,市中心那撮 摩天樓在橙色的背景上顯得灰暗。望著晚霞、聽著鳥鳴,俯視常常是空無 一人的草地,我想:是什麽命運將我孤零零地拋到了南半球。我能看見頭 頂那片雲彩,而那片雲彩高到足以望見北半球我的家嗎?
我常常在夏天的傍晚坐在那張條凳上,直到晚霞幾乎消失,市中心 的高樓都成了黑色的剪影才踱回家。有一次我甚至在天黑之後才沿著木梯 下到穀地,坐在條凳上看天空明淨的月亮及托倫斯河上的粼粼波光,聽雜 樹叢中夏蟲唧唧之聲。但在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不敢久耽,我不願讓 第二天的報紙登出阿德萊德大學老師在托倫斯河畔遇害的消息!
還有幾次,我跨過高爾夫球場再向西北深入“探險”,結果發現在河 上竟然還有一座搖搖晃晃的吊橋。跨過吊橋,沿河而走,可以一直走到城 市的邊緣。但那是雖有趣卻漫長的路程,我隻走過一、兩次。
阿德萊德是個不大的城市,但隻要有心,僅我住過的聖彼得區就有 那麽多有趣的地方可探索,我真不懂為什麽有人會閑得發慌或者孤獨得發 愁,甚而至於要自殺身亡!
一九八八年七月十四日
於阿德萊德東城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