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記
(增訂本)
徐家禎
第八章
藍湖
我第一次聽見“藍湖”(Blue Lake)這個地名,是在這裏的一位理發 師那兒。
我在這家理發店理發,已經有五年半了,這倒並不是因為他理得特 別好。剛來這裏,我找了幾家理發店,不是覺得太貴,就是覺得人太多。 後來發現就在鬧市的邊緣、城東公園的對麵,有家既不太擠又不太貴的理 發店,而且又在我散步回家時常經過的路上,於是,我就選定了這家店。 一開始,記得理發費是四塊半,按照美國習慣,我給了他半塊錢小費。後 來發現澳洲是不通行小費的,我也就不給了;而理發費也與年俱增,現在 已漲到七、八元了。
在理發時,因無事可做,就跟他有話沒話地閑聊幾句,知道他是意 大利移民,來澳已二十多年了,獨自經營這個理發店。我看他生活過得很 舒服,每年五月,中、小學放假的時候,他也關門兩星期,因為他跟全家 —— 太太和兩個女兒一起去休假了。
四年前的一天,我看見他牆上貼了一張告示說:從某月某日至某月 某日本店停止營業。我就問他:
“你又要去休假了嗎?這次打算去哪兒?”
“去 Blue Lake,”他說,“我幾乎每次休假都帶女兒去那兒。開車去藍 湖不過三、四小時,不遠。在那兒租個小房子,住上幾天也不貴。那兒的 風景很好。你去過嗎?”
那時,我不但沒有去過藍湖,連名字都是第一次聽到。
那位年齡至多三十五歲,但已禿頂、戴著一副近視眼鏡、看起來活 像當今意大利著名小提琴家沙爾瓦多·阿卡多(Salvatore Accardo)的理發 師,指著理發椅對麵牆上掛著的兩張六、七寸大的照片說:
“那就是藍湖照的,角上的紅房子是旅館。”(注 1)
每次去理發,坐著無事,我也曾注意過那兩張照片,但從來沒有仔 細地去看過,更沒有問理發師是哪兒照的。現在既然講起,我倒留神地又 看了一次。一張是滿天晚霞,哪兒都可照到這樣的照片,不一定要在藍湖; 另一張倒有一個蔚藍色的湖,四周是綠樹叢生的山崖,在右角有一座紅頂 黃牆的房子,據理發師介紹即旅館。照片拍得並不十分高明,也不十分吸 引我。想不到這次無意的談話之後,我倒有了一次去藍湖的機會,而且至 今一共去了三次。
第一次是跟朋友韓君同行的,那是八六年的五月底。同行者有韓君 的加拿大籍法國妻子路意絲和她的朋友、這裏一個中學的華語老師簡。韓 君剛學會開車,他想開到墨爾本,順便看看藍湖和大海洋路(Great Ocean Road)的風景,所以來約我一起去。
那天早上,韓和路意絲開了一輛很舊的大眾牌汽車來接我。我真有 點擔心那輛顫巍巍的車能否堅持到目的地而不散架。從我家又去接簡。因 為打算晚上在蒙特甘比亞鎮(Mount Gambier)住一晚,而從阿德萊德到蒙特甘比亞隻有四、五百公裏,我們估計隻需五、六小時即可到,於是在 簡家裏又談話、又喝茶,磨磨蹭蹭,到九點多了才出發。
那天天氣好極了,是阿德萊德不太常見的一個冬天的晴日,太陽明 亮而又暖和,真是風和日麗。開過東邊小丘,望見山坡下一片碧綠的牧場, 潔白如帶的公路,紅瓦白牆整齊得如玩具的房屋,一動不動如泥塑木雕的 牛羊,還有晚秋金金紅紅的樹葉,真使人賞心悅目。在我們麵前展現的像 是英國畫家的水彩畫。
我們中午到金斯頓(Kingston)那所老遠就可望見的“大龍蝦”飯店。 門口二十米高的須子高翹的紅色假龍蝦實在很吸引人,而且飯館又在從阿 德萊德開出三個多小時的公路旁,旅客看到那隻龍蝦就會口渴肚餓,想停 下來解渴充饑了。(注 2)
在“大龍蝦”飯店吃海味,拍照,上路後又在幹淨整齊的小鎮密立生 特(Millicent)逛街,到蒙特甘比亞已是下午三點了。趁天還未黑,店尚 未關門,就先逛了一圈。在南澳,蒙鎮是個大地方,主要街道上商店林立, 行人熙攘,但不見東方人麵孔。在一家香港人開的鋪子與店主閑聊,知道 全鎮才十二個中國人。我們開玩笑道:“今天又多了兩個!”
天色暗了,當晚無法再去城外的藍湖,隻好先去住處,明早再去觀 賞藍湖晨色。我們已在一個凱拉凡公園租定了一輛凱拉凡作住所(注 3)。 韓君夫婦帶了火鍋及葷素生菜,手忙腳亂了一陣,大家倒也吃得暖乎乎的。 凱拉凡中有兩張雙層床,一張雙人床,足夠我們四人鋪開睡袋來睡。半夜, 外麵靜得很,但我常被車頂“剝落剝落”的聲音吵醒。不知是鬆果被風吹落 車頂,還是有樹熊或負鼠在車頂玩耍。
第二天早上醒來推門而出,見天色大變,正在下著濛濛細雨,遊興 當然也大掃。離開住所已是九點光景,驅車往南出城,不過十多分鍾即到 藍湖湖邊。
實際上整個蒙特甘比亞所在的地區以前是個火山。鎮子即在火山北 麓的斜坡上,而藍湖則是山頂的火山口。我們的車一開上山頂,即見左手 路邊一個圓形的大湖,不用問人即知是藍湖了。
湖水遠不如我想像的藍,隻是不像一般湖水有一點偏綠,而是灰暗 的藍色。據說每年十一月底或十二月初的某天,湖水會一夜之間變成深沉 的藍色,然後又一點點變淡,直到每年三月之後,湖色又重新恢複灰藍。 我們來得不是時候,當然見不到那種鮮豔的深藍。
隔著公路看去,湖壁不但高,而且陡峭,根本無路可以下到水中。 隻有我在理發師那兒看見的那座如積木似的房子,建在靠鎮那麵湖壁的半 中央一塊平整的地基上。但我不知道如何可到旅館去;在那片平台上就近 望湖麵,大概更好看一點。
除了那座旅館,整個湖區見不著一點人工的建築。雨下得大了,冷 風吹來,濕漉漉的,已頗有寒意。我們爬上停車場旁邊一個斜坡,隻見湖 的西北有一山穀,穀中林木森森,在深秋早晨的細雨中色彩格外柔和。幾 株鬆樹如杭州西泠的白皮鬆,在晨曦中閃著微弱的銀光。樹上的鬆針是暗 綠的,而落在地下的卻已枯黃,積了厚厚一地。穀中遠處有深深淡淡的黃 葉作背景。那種柔和的色調如修伯特(F·Schubert)的室內樂作品:柔美、 朦朧而帶有一點無可奈何的憂鬱感。我們踩在吱吱發響的鬆針上,靠著濕 滋滋的粗大樹幹拍了幾張照,就離湖而去墨爾本了。
第一次去藍湖,我最深的印象倒是那片樹林。
第二次去藍湖,是同年八月底我在那拉考同田伐先生夫婦過周末那 三天中的一天。我的朋友菲利浦開車,他的妻子與我同往。
從那拉考一直往南,隻要一個小時左右即到蒙特甘比亞鎮。那是深 冬一個不陰不晴的日子,湖水也如我三個月之前看見的那樣:灰灰藍藍, 微波蕩漾。我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新印象。
到底是菲利浦從小在那個地區長大,對這一帶熟門熟路。我們在藍 湖逗留了片刻,就開車向西,到附近地勢比藍湖低得多的另一個湖去。
原來,藍湖地區有三、四個湖,都是火山爆發形成的。隻是因為藍 湖形狀最美,再加湖水會神秘地變色,出足了風頭,而使另幾個湖黯然失 色。事實上,除了山穀湖(Valley Lake)外,羊腿湖(Leg of Mutton Lake) 和布朗斯湖(Brownes Lake)都已成了沼澤,生滿矮小而稠密的灌木而不 見湖水了。
山穀湖就在藍湖旁邊,從飛機上看下去,她們一定是一對不很像的 孿生姐妹。如果在中國,大概又會取名叫“天眼”之類的了。
從地麵上看去,山穀湖卻與藍湖完全不像,它湖水呈暗綠色,與通 常的湖水完全一樣。可能因是冬天,湖水漲到岸邊草地那麽高,岸邊有黑 身黑羽、個子小巧的一群水鴨在戲耍覓食。在藍湖,我似乎沒有見到一隻 飛鳥,這倒確實有點“人跡不到、鳥獸罕至”的神秘氣氛;而在山穀湖,這 種氣氛馬上緩和成人獸“和平共處”的祥和氣象。
在湖邊還有個動物園,可惜袋鼠、鴕鳥等本地常見的動物都圈在鐵 絲網中,與周圍的自然氣氛格格不入。我最感興趣的是發現了一種比中國 工藝品店中出售的絲絨小鳥更小巧、更精致、更美麗的小雀,小得隻有一、 二寸長,身上有一片藍得像寶石一樣鮮豔的藍色羽毛,尾巴高高聳起,既機靈,又驕傲。我真佩服大自然的奇妙,能產生如此複雜多變、神奇美妙 的生物。
這一對小鳥尖聲而短促地叫著,在樹枝上跳上跳下。我想用相機將 它們攝下,但跟蹤了十多分鍾始終抓不住它們。後來我想,即使我能攝下, 人為的器械也重現不出大自然的奇妙,還是算了罷!
第三次去藍湖則在一年半之後,是與父母及鍾醫生去維多利亞旅行 時的第一站。我們從阿德萊德出發時的路線跟第一次去藍湖時韓君走的路 線相似。到達蒙特甘比亞鎮已是傍晚六、七點鍾,但因為是夏天,天色還 很亮,我們就先趕去看藍湖。
藍湖正風平浪靜地躺在南半球初夏的夕照之中,既神秘,又嫵媚。 湖水已由前兩次的灰藍轉為深得近乎黝黑的寶藍色。夕陽斜射在湖壁上, 再反映到湖麵,水上出現絲絲紋紋的波光,整個湖麵就像蓋上了一塊墨藍 色的錦緞;錦緞在微風中起著皺紋,也泛著柔光。湖麵上仍不見一隻飛鳥, 一切都是那麽肅穆、靜寂。
母親說藍湖之水藍得像以前她杭州老家常做的烏糯米飯的顏色,倒 是很恰當的比喻。隻是五十年前沒有在江浙一帶生活過的人,可能就不知 道“烏糯米飯”是什麽了。據母親說,她小時候每逢快到立夏,鄉下就有佃 戶送來大捆南天竹葉。將南天竹葉夾水在淘籮中搓,水色就會象醬油一樣。 把糯米放在這水中浸一夜再蒸成飯,飯的顏色就會變得深得如墨一樣的藍,
這就叫“烏糯米飯”,又叫“青精飯”或者“(食+迅)飯”。
我們邊談、邊看、邊走,一直登上一座小山的峰頂。峰頂除了一座 難看至極的水塔形建築之外,別無一物。水塔的壁上給遊客塗滿了“到此一遊”之類的詞句。有趣的是,所用文字有七、八種之多,連日文都有, 卻沒有中文。於是父親也去找來一塊木炭,用中文寫道:
丁卯十一月七日與摯友鍾女士老妻高誦芬兒子家禎同 遊留題
稼研徐定戡書
字是用木炭寫的,當然並不想它萬古永恒,隻不過在多種文字中湊 湊熱鬧而已。回到阿德萊德之後,父親倒為題壁的事填了一首《減字木蘭 花》發表於報上:
海山城郭,不啻令威歸化鶴。誰解洪荒,我作 濠梁對惠莊。 綠波南浦,應識雲根題舊句。行色匆 匆,妙語蘇髯狀爪鴻。
在另一首長調《百字令》中,父親寫道:“最喜一鑒藍湖,從容舒嘯, 應異滄浪濯。”最後三字是來自孔子見滄浪之水時講的:“滄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母親在斜坡上發現一種像中國“狗尾巴草”一樣的枯草,在晚風中亭 亭玉立,有一種蒼勁、秀美之感,於是采了一些帶回來,至今仍插在我寓 所客廳的一隻長頸錫瓶中。(注 4)
天色已近黃昏,天空出現了烏雲,但夕陽餘輝還在。在黑沉沉的天 和湖的背景前,人物和勁草都罩在金黃的夕照之中,有一種蒼茫、悲涼之 感。
當晚無法再去其它幾個湖,我建議第二天一早再去。誰知第二天一 早起來,鍾醫生講昨晚睡得不好,淩晨吃了一片安眠藥,藥性未過,十分 難受。再看窗外,竟下起雨來。昨天的初夏氣氛一下子變成了金風瑟瑟、 苦雨淒淒的深秋情景。
鍾醫生既已被藥物“麻翻”,天公又不想助我遊興,我們隻好草草結 束藍湖之遊。不過那天早上,我發現環湖有一條公路環繞,路邊有不少觀 望口可從不同角度觀看湖光山色。我開車澆湖一周,幾次下車冒雨去看昏 濛的藍湖雨色,但終因其他同遊者都不想下車與我同賞而感到有點掃興。 藍湖不大,但我去了三次才發現整個湖區的全貌。我不知道那位意大利理 發師是否也對藍湖那麽熟悉了。(注 5)
一九八八年七月六日
於阿德萊德東城書屋
注 1: 後來發現,意大利理發師所說並不正確。那座紅頂房子不是旅館,而是一座管 理藍湖湖水的管理站。不過,我到現在還沒有發現,有哪條路可以通到這座一 麵臨湖,一麵背山的房子裏去的。
注 2: 金斯頓那個門前有大龍蝦的飯館就建在公路邊上,所以,路過的旅客都會被這 隻引人注目的大龍蝦吸引住,紛紛停車、拍照、吃飯。我們幾次路過,也都在 那裏吃的午飯,隻是飯店裏除了一般的炸魚之類,並無龍蝦可點。後來有一次, 我們決定不再在大龍蝦飯店吃飯,而是再開幾分鍾路,進了金斯頓鎮。鎮很小, 穿過幾家店,就來到海邊,在海邊竟發現有家賣海鮮的快餐店,不但有新鮮的 龍蝦賣,還有其他非常新鮮的海鮮,可以買生的,也可以外賣熟的,或者堂吃。 以後,我們就再也不去大龍蝦飯店吃午飯了。每次去羅伯,總要彎到金斯頓那 家沿海的小店,去吃新鮮的龍蝦和海味。
注 3: “凱拉凡”,即Caravan,一種可以住宿的旅行房車。專門停放Caravan的地區就叫 Caravan Park (凱拉凡公園)。有的凱拉凡公園裏的車是固定的,就像旅館一樣,出租給旅客做旅館用,比一般旅館便宜一點。各種設備,如廚房、衛生、浴室,甚至餐廳,倒也一應俱全。
注 4: 母親那天采來的幹草,一直插在我的花瓶中。如今,母親已經離世近二十年了,而幹草卻仍插在瓶中,真讓人睹物思人呀!
注 5: 後來又一次去藍湖,與旅館老板娘談起藍湖湖水會隨著季節變色的事。她說: 科學家至今仍然沒有發現究竟是何原因使得藍湖的湖水會變色。有的科學家認 為是因為湖水中所含有的某種植物或微生物因季節的改變而變色所致。旅館老 板娘還說,她有一次在湖中舀了一杯水,倒在盛滿清水的浴缸中,結果,一浴 缸清水都變成藍色的了。但是,當時我倒忘了問她:岸邊離湖麵那麽遠,她是 怎麽舀到湖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