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記
(增訂本)
徐家禎
第十六章
大學生的“胡鬧日”
我認為,東方人和西方人性格的不同,最可以從年輕人身上看到。 我記得幾年前在中國《人民日報》上看過一篇某作者去美國愛俄華州參加 “筆會”後回國寫的散文,其中有一節寫她看見美國遊行隊伍中的青年男女。 原文早已忘記,但記得她在描寫一群男女青年在隊伍中走得如何輕快,笑 得如何自然,行為如何直爽之後,作了一番感歎,說:在美國,青年們在 一舉一動之前,從來不用有父母的批準,也不用去看老祖母的臉色,更不 用去考慮自己這樣做、這樣說是否與眾不同。中國青年已被封建傳統、禮 教束縛得失去了個性,甚至失去了天真的笑容和活潑的個性。
我基本上同意那位作家的看法。“崇尚個性”,這是資產階級民主思 想的重要內涵。在西方資產階級革命中,人們提出的口號是:“自由、平 等、博愛”。從“個性”這一角度來說,這句口號中的三個詞都是與“個性”的 強調有關:“自由”是指個性的解放;“平等”是指對個性的尊重;“博愛”是 指對個性的愛護。在西歐發動資產階級革命至今幾百年之中,西方人已養 成了表現自己個性,也尊重別人個性的習慣,整個社會也就成了不同個體 在平等(至少在精神上、概念上)基礎上結合而成的集合體。所以,西方 人敢想、敢說、敢為,敢表現“真我”而不怕別人的議論和譏笑。正因為每 一個人都敢這樣做,因此整個“社會”實際並不淩駕於個人之上;個人,隻 是因為生存或某種必要的共同活動的需要,才在一個“社會”中結合在一起。
但在東方,或者更具體說,在中國,“集體”永遠是高於“個人”之上的, 所以曆來宣傳“盡忠報國”。即使共和之後,仍然宣揚“愛祖國”,“愛黨”, “愛領袖”。在一個家庭中,每個家庭成員需服從全家利益,於是:“聚族而 居”,“父母在,不遠遊”,“家醜不可外揚”,甚至兄姐沒有結婚,弟妹也不 許成家等等不成文的規矩也在不少中國家庭存在了幾千年,束縛了年輕人 的行動,有的還害死了不少無辜青年。
這種以“個人”還是“集體”為重的現象早就被不少人發現了。最近我看 了幾本外國記者寫的關於中國的書,他們都提到了這一問題。例如,美國 《紐約時報》一九八 O 年左右駐北京的記者福克斯·伯脫菲爾德(Fox Butterfield)寫的《苦海餘生》(China, Alive in the Bitter Sea)中,以吃 飯方式的不同來說明東西方社會結構方式的不同。他說,在中國,幾個人 上飯館吃飯,總是叫幾個菜,端來放在桌子中間,大家共用;而在西方, 則每個人各要各的菜,放在各自的麵前,各人吃自己的,即使上中國飯館 也一樣。
當然,過份強調“個人”,會造成一個極端自私的社會; 但如果人人 都能在不侵犯別人自由的基礎上發展“個性”,那麽,生活就會變得豐富多 彩。
在西方,很多節日都可以表現人們的“個性”。例如,不少人都知道 有個“愚人節”,大家可以亂講話而不怕挨別人罵;也知道美國每年十月底 有個“鬼節”,男女老少可以塗了鬼臉、化了裝在街上狂歡,小孩子們也可 以名正言順地挨家挨戶去要錢、要糖而不會挨罵。可是,很少人知道,有 的大學還有自己傳統的節日。
在阿德萊德大學一百多年漫長的曆史中,不知從何年開始,學生將 一年中第二學期的最後一天稱作“百樂戲日”(Prosh Day)——大學生的 “胡鬧日”。(注 1)
說來將這天定為“胡鬧日”,倒也蠻有“科學根據”的。阿德萊德大學 實行一年三學期製。第二學期終了時,正是一年之中南半球的“隆冬”時節。 經過兩個學期的學習,學生的精神和身體都已感到疲勞;而展望前麵,漫 長的下半年還有一次期中考試、一學期的課程,以及“性命攸關”的年終大 考擺在眼前。不輕鬆活潑、自得其樂一下,怎麽能堅持到年終?也許正因 為這個原因,校方也從來都默認這一天學生的“胡鬧權”;不少教授也大開 方便之門:放學生一天假,或者上十分鍾課,早點讓學生去暢暢快快地胡 鬧。
好在大學生也有自製能力,何況開的胡鬧玩笑也一般都是善意的: 在黑板上塗些幽默可笑的字畫啦,拿彩紙、水槍、“粉彈”當武器來攻擊老 師、同學啦,戴上麵具、套上軍用偽裝服、提著塑料衝鋒槍在校園中、大 樓裏“打仗”啦。還有人會想到跟校園中平時看來道貌岸然,高不可攀的幾 尊曆任校長、名學者的銅像開玩笑——給他們戴上彩色的紙高帽。
盡管隻此而已,每年這天,市裏也調來幾名警察、幾輛救護車、救 火車,以防出亂子。
有一年的“百樂戲日”,學生似乎有點越了規:有些人跑到離學校不 遠的州議會,“綁架”了州環境計劃部長霍古德博士。
原來,霍古德部長的女兒露薏絲小姐也在阿德萊德大學念書,那時 在念理科二年級。所以,她一定事先與“匪徒”有過密謀策劃,“綁匪”們就 此有了“內線”。
那天中午,霍古德部長開完會從州議會門前的石階上下來,即遇見 一群戴著墨鏡、麵具的大學生,他們手裏拿著水槍,對準部長先生的腦門, 命令他乖乖跟他們走。
這群學生自稱是“反種族剝削運動”的代表,他們押著部長先生,在 眾目睽睽之下,沿著市裏最熱鬧的大街之一 —— 北大街走回學校裏他們 的總部去。總部門前有一批手提塑料衝鋒槍的警衛,倒也威風。進門時, 部長先生差點讓樓上扔下的“粉彈”擊中。
“綁匪”們的要求倒也簡單,隻要“贖金”。他們打電話給州長貝儂先 生及霍古德博士的五位部長同僚。他的上司及同事們都可憐他的“遭遇”, 於是當場答應付贖金三十元;環境計劃部的同事也同情上級的“不幸”,於 是也答應再添三十元;校方也願再資助十元。“綁匪”倒都是“正人君子”, 相信贖戶的口頭保證,未等贖款到手就將“肉票”放了。當然,贖戶也是君 子,錢是不一定照付不誤的。這次“綁架”的組織人之一,十九歲的大 衛 · 鄧肯宣布,贖金將作慈善業的捐款。
最幽默的倒是那位被綁的部長先生,他在釋放後說:
“我猜我是值不了幾個錢的。”
一位部長隻值七十元,似乎也太可憐了!
一年一度的“胡鬧日”過去了,學生們又得夾著書本鑽圖書館去了。 等來年“百樂戲”日再胡鬧吧!
一九八八年七月三十一日
於阿德萊德東城書屋
注 1: 澳大利亞學校,春季是一個學年的開始。我剛到阿德萊德大學時,大學實行一 年三學期製,似乎是跟英國一致的學製,所以,第二學期結束,放過兩周假後, 就進入最後一個學期,學生就要迎接年終的大考了。後來,大概九十年代吧, 為了與中小學的學製統一起來,就改成一年兩個學期(semester),每個學期再 分成兩個小學期(term)。於是就成了一年四個小學期了。兩個小學期中,學 生有兩周休息;兩個大學期中有五周的複習和考試,然後放三周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