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記
(增訂本)
徐家禎
第十四章
婚禮
我的社交活動一向不多。要我去大庭廣眾之中拋頭露麵、對付應酬、 強作笑容,我覺得還不如麵對白雲、青山、鳥獸、樹木更覺自在;或者埋 頭於書本、沉浸於音樂之中更為快樂。
但是,就是一向社交活動不多的我,在南澳的五年半之中倒也參加 過三次婚禮。而且,這三次婚禮的形式恰恰都不相同,正反映了目前西方 社會的不同結婚觀。將它們記下來倒也有點意思。
那三次婚禮的主角,則都是我的學生。
第一次:在教堂舉行的婚禮——
一九八五年八月,我以前的一個學生格蘭要結婚了。他的女朋友瑪 麗是東帝汶移民來澳的華裔,也做過我的學生。我同他們兩人都很熟。他 們倆中學時期就是同學,作了多年朋友。瑪麗中學畢業之後去學習護士; 格蘭則進了大學,學習地質學。畢業之後,格蘭申請到一筆為期兩年的獎 學金去中國學習。在北京學了一年中文之後,第二年去成都進修。去成都 前有一個月的暑假,他回澳來跟瑪麗結婚,然後夫婦同去成都。
格蘭的父親是一家大公司經理,母親是大學醫學院的秘書;瑪麗的 父親是商人。兩家經濟情況都相當不錯。雖然男女雙方都不是虔誠的宗教徒,但在西方,去教堂舉行婚禮最為正規、隆重。作為比較老派而且有社 會地位的家庭,他們當然選擇了那種形式。
婚禮選在一個冬日的下午。新婚夫婦先去公園拍照。新郎、新娘結 婚前後穿了禮服與伴娘、伴郎及家人一起去公園或風景優美的自然環境中 拍照,是西方近幾年來十分流行的風俗習慣。請專業攝影師拍一組照片並 集成一厚本講究的攝影集,可花費幾百澳元。比較節約一些的家庭就請親 友自己拍攝了。格蘭和瑪麗就選擇了後者。
下午三點多,新郎、新娘分乘不同的汽車到達教堂,那時,雙方的 親友一百多人都已在教堂門外等候了。親友中有不少是遠從悉尼和墨爾本 趕來的。
婚禮十分簡單: 新娘、新郎由雙方親人及伴娘、伴郎陪著走到教堂 台前,由牧師致祝詞。新郎和新娘宣誓永遠相愛,並戴上戒指,於是牧師 宣布他們倆為合法的夫妻,並帶領他們去後台的結婚證上簽字。儀式之後, 親友上前祝賀,並在教堂門口攝影留念。那天天氣陰冷,新娘按照傳統隻 穿一件透明的披紗和薄薄的長裙,站在寒風之中受親友祝賀,與一個個友 人照相,冷得微微顫抖,我倒看得有點可憐。
晚上,新郎已在一家旅館訂了酒席,事先也發了請柬,一百多親友 中隻請了四十多位參加。
酒席座位擺成“山”字形。主人坐在橫頭,每位客人的座位都預先指 定,並放有名牌。菜很普通,一道湯或冷盆,再加一道主菜、一道甜食和 一杯咖啡而已。酒和各種飲料倒盡量供應。
婚宴結束前,新郎作了簡短的發言,感謝來賓光臨。新娘切開幾周 前自己精心製成的寶塔形大蛋糕,每位來賓都嚐到了一小塊。新娘、新郎先離開宴會,不久,朋友們也陸續散去。新郎的家人將大家送的禮物收集 起來裝入汽車帶回家去,婚宴前後進行了兩、三小時。
因為婚後不久格蘭的假期即滿,瑪麗和他都要去中國,因此,他們 不但沒有買房租屋,而且連家具及實用百貨都沒有買。結婚那晚,他們去 “喜爾登”旅館度過了新婚之夜,以後又休息了兩天,作為“蜜月”,然後就 去中國了。
格蘭在中國的學習早已完成,現在正在北京擔任一家澳大利亞公司 的駐京辦事處工作人員。他們去年回澳,今年年初瑪麗生了一個胖兒子, 現在兩夫婦又回北京去住了。
第二次:在登記處舉行的婚禮——
魯·溫克爾曼是我二年級的學生。十八年前,他隻有十八歲,隻身一 人,一文不名,離開自己的祖國——法蘭西,到遠在地球另一端的澳大利 亞來追求新生活。十八年中,他到處流浪,什麽工作都幹,什麽危險都冒, 最後終於決定繼續求學,希望在得到大學學位後當一名語言教師。
在大學中,魯結識了比他小十多歲的安特麗婭·魁克。安特麗婭也是 學習語言的,兩人有共同的語言及愛好,於是決定結婚,而並不在乎兩人 之間年齡及經濟上的差距——魯是個還未畢業的窮學生,而安特麗婭的父 親卻是一家電力公司的經理。
魯和安特麗婭結婚後準備在本市安家。雖然女方家有空房間,但按 照西方習俗,一般已婚兒女不再同父母同住。既然魯和安特麗婭暫時沒錢 買屋,於是就租了一套比較便宜的舊房子。魯平時喜歡收集舊家具,幾年 來用幾塊錢、幾十塊錢一件的代價,陸續搜到床、櫃、桌、椅,再經過自己動手修補、油漆,倒也十分整齊古雅。除了一套簡易沙發和一隻冰箱之 外,全家沒有一件新家具。即使那兩件新家什,也是魯的嶽母的結婚禮物。 魯和安特麗婭全家都不信宗教,不願將錢花在租用教堂上,於是決定在政 府結婚登記處舉行十分簡單的儀式。魯在澳洲沒有任何親屬,於是請我擔 任男方的證婚人。既然魯及安特麗婭都是我的學生,我當然欣然應允。
婚禮在一九八五年末一個初夏的上午舉行。那天早上大雨傾盆。我、 魯和安特麗婭全家——她父母和兩兄弟,分乘兩輛汽車前往市中心的登記 處。那是一幢有一百多年曆史的建築,古樸而莊重。舉行婚禮儀式的時間 是事先約定的。婚禮在一個小側室中舉行。小室前邊是一張大長方形的桌 子。桌子前有八、九排帶靠背的長條椅,分左右兩邊排列,占了全屋子四 分之三的麵積。如果男女雙方都有親友參加,當然也可占用這些椅子。而 那天,參加婚禮的隻有我們七人而已。
我看見,在小側室後邊還有一間富麗堂皇、金碧輝煌的大廳,廳內 至少可坐二、三百人,大概是供更為大型的婚禮使用的。我們去的那天隻 見到空蕩蕩的廳堂,沒有人在使用。
婚禮開始,登記處一位中年工作人員站到方桌跟前致賀詞。賀詞當 然是事先準備好的,而且是重複過多遍了的,但講得娓娓動聽,倒也十分 親切,好像是專門對魯和安特麗婭說的。演說隻有十分鍾左右,接著由女 方父母和男方證婚人簽字。輪到我簽字時,魯要我用中文簽名,於是我就 在他們結婚證上寫了三個中國字。最後,新郎、新娘也在結婚證書上簽了 名,儀式就這樣結束了。
出了登記處,我們又驅車去城北的植物園照相。事先約好的專業攝 影師已經等在那兒了。老天有眼,那時大雨已停,天氣放晴,陽光透過植 物園中濃密的樹葉照射進來。初夏的草木濃綠茂盛。樹葉上還掛著雨滴, 草地上的雨珠正在陽光下閃光。公園邊上有幾株大榕樹,盤根錯節,蒼勁雄健,與新娘、新郎淺色的夏季禮服恰成濃重和素淡的對照。攝影師擺弄 器材、校光調距、設計姿勢,十多張照片拍了一、兩個小時。
中午,魁克先生已在一家法國餐館訂了一張桌子,六個家人加上我 一個“外賓”,融融樂樂地吃了一頓“喜酒”。
第二天是周末,魁克家準備了一個招待會。親戚朋友共有四、五十 人前往恭賀。花園裏放著幾張長桌。安特麗婭和母親早就準備了冷熱甜鹹 的各種食品,放滿長桌。來賓們坐的坐、站的站,三五成群,談談笑笑, 吃吃喝喝,度過了一個愉快、熱鬧的下午。
客人離去了,新娘、新郎逐一打開客人們送的禮物,一一欣賞一番: 這是整個婚禮的最後一個節目。
現在,魯已經得到大學學士學位,正在念“教育文憑”(Diploma of Education),為今後當教師作準備;周末,魯在一家超級市場作零工賺 錢。安特麗婭則已畢業,現在一家中學教中文和法文,一麵又回到我係念 榮譽學位。既然目前他們的經濟情況還不曾徹底改善,當然不會要生孩子。 婚禮雖已過去兩年多了,但隻要打開那兩本精致的結婚影集,舉行婚禮那 天的情況又會活靈活現地出現在他倆眼前。
第三次:在古屋中舉行的婚禮——
我在南半球參加的第三次婚禮是在一九八七年的一月末——盛夏的 一個下午舉行的。新郎叫又更,也是我的學生。他多年前離開德國,在世 界東遊西逛了幾十個國家,不斷地更換住處、工作、甚至女朋友,所以, 當他要我給他起一個中文名字時,我就用他德文名字的諧音起了“又更”這 兩字。不過自從有了這個名字,他倒不再變更,反而安定下來了。五年前, 他進我們大學,開始念學士學位。不久,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他遇見了愛麗,一個西澳大學的獸醫科畢業生,原籍英國。相識後不久,又更和愛麗 一起去歐洲旅行了一年,然後回澳洲來同居了兩年,愛麗繼續當獸醫,又 更繼續念文科。最後,他們終於決定用舉行婚禮來固定他們倆的關係。
愛麗的父親是本市福林大學(Flinders University)的退休西班牙文 教師,現在一所農場中過退休生活,而大學附近一所房子就暫時租給了又 更和愛麗。在西方,子女成長後再占用父母的房屋要付房租、膳食費,這 不是一件稀奇事。
他們的婚禮也是很簡單的。又更的父母、老祖母及一個哥哥特地從 德國趕來參加婚禮。男女雙方都不是虔誠的宗教信徒,所以不準備在教堂 舉行婚禮。然而,結婚畢竟是人生大事,不願草率了事,於是就租用了一 座古屋,請愛麗父親做牧師的朋友來主婚,舉行了一個別有風味,值得回 味的婚禮。
他們租用的那座大屋子叫“比爾蒙屋”(Beaumont House),在城東 南郊一個山坡上。屋子是一百多年前建成的。這是一座磚石結構的、保護 得很好的大房子,四周圍著幾十畝地大的花園。園內古木參天,綠草成茵; 花圃中玫瑰盛開。園內一角還養著幾隻孔雀、火雞,供人觀賞。從走廊向 西眺望,可見城市全景,市中心一撮高樓如模型般精巧可愛;再往西看去, 印度洋蔚藍的海水在夏季耀眼的陽光下向人眨眼。這座古屋在一百多年中 多次易主,主人中包括本州的幾位總督。本世紀六十年代,最後一個屋主 將房子捐贈給政府,於是政府將該屋當作曆史建築保護起來,市民有婚喪 喜事,重要活動,都可出錢租用。又更在半年前即已登記借用了。
婚禮舉行的那天下午兩點半,男女雙方的親友都陸續到達,先在屋 內休息,順便參觀屋內陳列著的古董、家具及油畫。那些上世紀人們使用 過而仍保存完好的器物及本身就是曆史文物的房屋,給整個婚禮罩上一層 典雅的色彩。
三時正,五、六十名賓客全部到齊後,大家到花園中一片大草坪上, 圍成一個半圓形。牧師、新娘、新郎及雙方的父母和伴郎、伴娘則站在圓 圈的缺口處。頭頂的鬆樹擋住了南半球夏天的烈日,周圍一片濃濃淡淡的 綠色,遠遠近近時時傳來鳥兒的啼鳴。錄音機裏播放著又更事先從我那兒 借去的莫紮特的單簧管五重奏。牧師在一片安寧祥和的氣氛中為新婚夫婦 祝福。一切儀式都如在教堂中進行的一樣,隻是將地點移到了更美的大自 然之中。
儀式之後,由事先請來的攝影師拍照留念。然後,賓主分成十多桌, 散坐在走廊裏、草坪上、樹蔭下。雇用來的男女招待員送上各式點心、飲 料,賓主自由結合,談笑自如。新郎、新娘不時去各張桌子與賓客周旋、 聊天,接受大家的祝賀。
六點多鍾,暑氣漸消,主人請大家進入室內。新郎作了簡短的發言, 男女雙方的家長也講了話。因為又更的父母不懂英語,因此愛麗的父親事 先準備了一篇德文講話稿。又更的母親在致答詞時,雖然大多數人不懂德 文,但見她邊說邊流下高興的眼淚,不少來賓也淚花閃閃。
賓客逐漸離去了。西邊的天空出現了彩霞。婚禮是簡樸的,連晚餐 都沒有,但我相信每位賓客離去時的心情都是滿意的。
我參加的三次婚禮各有特點,但都能反映出一個共同傾向:一切從 簡。我想,我親身參加的這三次婚禮並不是偶然的個別現象,而是能反映 西方社會的整個潮流的。在社會的物質文明發展到一定的高度之後,人們 在生活上的追求及向往反倒會向自然、簡樸方向發展,這是一種正常、健 康的現象。我聯想到國內報上經常見到的批評,說目前全國到處出現一種 在婚禮上比闊氣、講排場,互相攀比的壞現象,逼得有的青年為結婚而傾家蕩產,還有的甚至隻得用“私奔”來對抗。我覺得,凡事“物極必反”,國 內總有一天也會朝世界的主潮流發展的。
而我,則連我參加過的三次婚禮都還覺得太繁複瑣碎,不如去看白 雲、青山,聽鳥鳴和舒伯特的音樂更為自在!(注 1)
一九八八年七月二十六日 於阿德萊德東城書屋
注 1: 很可惜,我參加的這三次婚禮主角的婚姻,最後都得了一個破裂的下場。
格蘭和瑪麗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格蘭有一時期擔任美國一家世界 最大金礦的代表,常駐北京。我有一次去北京參加國際會議後,還在他家住了 一晚。那時,正巧格蘭的父母也在北京。但是,多年以後,格蘭告訴我,他跟 瑪麗離婚了。後來,格蘭去香港工作,又找了一位女友,好像沒有結婚。瑪麗 領養兩個孩子,現在應該住在昆斯蘭州,兩個孩子也早已長大成人了吧。
又更後來當了中學老師,但是,他說,他實在不喜歡這份工作,所以有 一時期脾氣很不好,於是就影響了夫妻關係。最後,他妻子離開了他。而他, 不久也辭了職。他們倆沒有孩子。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聽見又更的消息了。他應 該也到了退休的年齡了吧。
魯與安特麗婭的婚姻沒有維持很多年,他倆就分手了。我覺得他倆的性 格不合,年齡也有一定差距。安特麗婭後來念了一個博士學位,又結識了一個 印度男友,兩人結婚了。現在定居在德國黑森林區。多年前她回澳洲來探親, 與我見過麵。魯後來交了一個香港來的女友,兩人搬到悉尼去了。去了悉尼之 後,魯還與我通過幾次 email。最後一次,他告訴我他心髒不好進醫院去過。後 來就失去了聯係。不知是否健康情況惡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