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記
(增訂本)
徐家禎
第十三章
憶老萬
(中)
(接上文)去年,《華聲報》舉辦介紹華人生活方麵內容的征文賽。老萬 有意以我們的“音樂沙龍”為題材寫文章去應征。他先寫了一個草稿 來征求我的意見。我向他提了兩點:一是不要多提沙龍成員,二是 不要多介紹樂曲,應以沙龍活動的記敘為主。他後來重寫一篇寄去, 居然得了頭獎,贏得五百元獎金。而我們的“音樂沙龍”就此也揚了 名,於是不少人表示要想參加,弄得我有點為難,隻好將後來者列 入候補的另冊,或許也得罪了一些人。不過現在想來,那時老萬還 正在走好運,誰知道一年之後,他就會大劫難逃了呢!人的命運真 是變幻莫測呀!
老萬是個活動能力很強的人,善於交際、能說會道,交際場上 很受歡迎。於是第二次來南澳不久,不但以前的老關係都重又接上 了頭,而且又交了不少新朋友,常常是 party 不斷。不久,中國爆 發“六四”慘案,老萬義憤填膺,又成了積極分子,我卻是個隻有“三 分鍾熱度”的典型的“資產階級民主派”,革命不會徹底。出於正義感 憤激一時之後,就會變得客觀冷靜起來。所以,與老萬在政治問題 上的看法就不十分一致。但我們仍是好朋友,尤其在音樂上。
老萬原來與福林大學的工作合同是短期的,隻有半年、一年而 已。因為“六四”,老萬對回國的事也作了重新考慮,記得他曾對我 說:
“我對國內的研究工作很滿意,雖然我也很愛澳大利亞,但在 這裏,我總不可能達到國內那樣的地位了。”
不過,我想,為他的女兒著想,一定也是老萬決定留在澳洲的 決定因素之一。雖然他從未對我說過,但這似乎是不言而喻的。
老萬開始申請定居後,又開展了各種活動。聽說不但他的老板 替他擔保,而且他又找議員為他寫信支持。老萬當然不但關注中國 事態的發展,而且也密切注意澳洲對在澳中國公民的政策問題。每 次“音樂沙龍”未開始之時或中間休息階段,老萬總把所見所聞說得 有聲有色、斬釘截鐵,好象是他的第一手資料。別人也都向他詢問 詳情,似乎老萬成了移民局的谘詢處、包勃 · 霍克(當時的澳洲總 理)的發言人。其實,我知道他所講的一切都隻是報紙、雜誌上看 來的罷了。
既然想在澳洲作長居打算,於是老萬又有了不少計劃和設想。 其中自始至終占領在他腦海中的是做生意。這是他第二次來南澳之 後不久就跟我提出的。一個學者忽然熱衷於買進賣出起來,這正是 國內近幾年盛行的風氣,我一點不感驚奇。但我自知既不是塊賺錢 的料,又不是個發財的命,所以對老萬的設想從未真正熱烈響應過。 然而我知道他想做買賣賺錢的念頭到死不減,因為我知道他不但與 不少人談過此事,而且在進醫院的一、兩個月前已經重病在身時, 他還對我和林君津津有味地說起:中國某一訪問學者來了三個月就 與太太開了一家外賣店,白天做研究、晚上做買賣。不想,很快, 老萬就進了醫院,一病不起了。這真隻能歸之於“生死由命、富貴在 天”了。
不過,即使老萬真的熱衷於做買賣賺錢,他也決不是個銅臭味 滿身的市儈。除了“音樂沙龍”,他又參加了南澳研究醫學、生物科 學的中國學者定期舉辦的學術報告會,作過不少次報告,是該報告 會的骨幹。不久,聽說老萬又參加了一個華人宗教團體的學習聖經活動,究竟老萬隻是把它當作一種社團活動來參加,還是真的熱心 於拯救自己的靈魂起來,我卻不得而知。
今年三、四月,聽說一位上海作家老劉要以“陪讀”身份來南澳, 老萬又想發起一個“文學沙龍”,與我和老薛商量。我不是一個有能 力的活動家和組織者,又最怕負任何責任,所以隻答應參加,但請 老萬和老薛組織,他們也同意了。作家老劉從上海來後一個月,老 萬剛搬入新居,他決定在新居舉行第一次“文學沙龍”活動,邀請了 近二十人參加,既辦沙龍,又慶祝喬遷之喜。沒想到正是那次活動 的前夜,老萬發病進院,兩個月後就英年早逝,“文學沙龍”也就此 夭折了。
說到老萬的病,我還得從今年三月份說起。
今年三月的“音樂沙龍”活動前幾天,我跟往常一樣讓老薛去通 知老萬,傳回的答複是:老萬能參加的。可是,當天下午在中華會 館的中文學校沒有見到老萬,晚上老萬也沒來。“沙龍”的成員之一 鍾醫生說:下午老萬突然腹痛,他打電話給鍾醫生說可能是急性腸 胃炎,請鍾晚上帶些藥去讓老薛轉交給他。老萬沒有事先請假而不 參加“沙龍”活動是前所未有的事。但臨時得病,人人會有,誰也沒 當一回事。
可事實上,自從這次“急性腸胃炎”後,老萬的病就一直沒有好 過。
一周以後,星期六下午我又見到老萬,隻見他麵色黃瘦,精神 也不好。他說那次病後,肚子裏一直很不舒服,有股氣在肚裏躦動, 食欲也極為不振。
“不過,大概慢慢會好起來的。”他隨即樂觀地加上一句。
然而,他的病並沒有慢慢好起來。每個星期六下午我見到他, 總發現他又黃瘦了一點。尤其是那種黃黑的臉色,我知道不是好預兆。我雖不是醫生,但見過得肝癌而死的人,發病前就有這種黃黑 的臉色。
我勸他去看大夫徹底檢查一下,他總說:
“最近已經好多了!”
我很清楚,他並沒有“好多”,隻是一種托詞罷了。至於他為什 麽不去早點檢查,至今對我來說還是一個謎。我甚至常想,是不是 因為他本身是個醫生,早就知道得了不治之症,所以何必再費時花 錢去檢查呢?
有一次我還責怪鍾醫生為什麽不安排老萬去做徹底檢查。鍾醫 生說:
“我早就要他去檢查了。他一直找借口推托,我真有點光火。”
可見,醫生也與我有同感,決不是我一個人想入非非。
就這麽又拖了一、二個月,就到了辦“文學沙龍”前老萬進醫院 那次病變。
那天,我跟鍾醫生興致勃勃趕去看老萬新買的房子,卻掃興地 發現賓朋滿座卻獨缺主人。老萬太太忙著在張羅,解釋說:
“老萬昨晚又突然腹痛,痛得無法忍受,於是送了急診。今天 已經恢複。但醫院說,既然已進來了,就住幾天好好檢查吧。老萬 特地關照:活動要照常進行,不要因他而取消。”
那天晚上本應主持會議的老薛又晚到四十五分鍾。老萬特地從 醫院來電跟我和鍾醫生講話。跟鍾是討論他的病;跟我,則是詢問 “沙龍”的進行,要我代理主席掌握會議。於是,那天晚上我作了如 下的開場白:
“今天是‘文學沙龍’的第一次活動,可是不巧兩個‘主’都缺席: 一個是主人,一個是主席。於是隻能由我這個來賓及聽眾臨時湊數 了。”
自從那次進院之後,老萬的病進入了最後階段。其實,從那時 到去世,一共還不到兩個月。在此期間,我隻跟他通過幾次電話, 見過一次麵。但是,我對老萬的性格的了解,卻遠遠超過了以往交 往的七、八年。
老萬的精神中最最使我佩服的是他的堅強、樂觀和鎮定。麵對 死亡,而且是慢性的死亡,能如此之鎮定,如此之泰然,那要有多 大的毅力呀!在他最後的兩個月中,他和我都知道他已患絕症,但 在我們對話中,竟從來沒有提到一個死字。
“文學沙龍”那次活動後幾天,我知道老萬出院了,就從辦公室 打了個電話給他,一方麵詢問病情,一方麵向他匯報那天活動情況。 他告訴我,醫院還沒有安排讓他檢查,所以不知道是什麽病,但他 覺得好累,要好好休息,所以中華會館的課已辭去。“音樂沙龍”和 “文學沙龍”,那天他並沒有講不來參加,所以我們花了半個小時時 間來研究“文學沙龍”怎樣辦下去的事。
又過了一周,聽說老萬已作過檢查,我連忙在晚上打電話去。 他隻輕描淡寫地說:
“醫生說老毛病複發。我十多年前生過乙型肝炎,後來好了, 一直沒有再發過,以為沒事了,不想這次又發。醫生要我好好休息。 所以,我現在已不再去上班,在家養病。‘音樂沙龍’和‘文學沙龍’我 也想不再參加了。”
既然他說是老病複發,我倒對他的病不再擔心;但是聽說他不 再參加“沙龍”,我卻十分失望。我想了不少理由想讓他改變主意,
譬如:答應縮短“沙龍”時間,提早結束,讓他可以早休息,甚至建 議把“沙龍”搬到他家去辦。但他總說:“我想休息,不能參加了。”
最後,我說:“你是兩個沙龍的骨幹和發起人。老實說,如果 你堅決不參加,我也失去了興趣。可能我不再打算舉辦什麽沙龍 了。”
這下,倒反使他急了起來,他一再鼓勵我沒有他的參加也應把 活動舉辦下去。
在打那次電話時,我並不知道他生癌,隻以為是肝炎複發。然 而當時,他已明確知道得了絕症,而且隻能再活半年。但我現在回 想起來,在那次電話談話中,卻絲毫聽不出他有半點頹喪和悲觀。
又過了半個月,老萬得肝癌的消息已傳得朋友中幾乎盡人皆知 了。但既然老萬自己不說,難道我打電話去?去慰問?安慰?表示 好奇?勸說?我不知道應該怎麽辦,於是去電問鍾醫生。她見我已 知道,就也證實了這一壞消息。不過我們當時仍隻當老萬還能再活 半年。
老萬既然不能再來參加沙龍,我就決定把音樂送上門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