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記
(增訂本)
徐家禎
第五章
阿德萊德之冬
在一年四季中,我一向最不喜歡冬天。
在中國,冬天幾乎可以說是最長的季節。十一月,正規地說還是秋 天,但是寒流一來,馬上得背上一件老棉襖,而且,可能一直要背到明年 四月底、五月初。記得有一段時期,國內提倡學生下鄉勞動,最多的當然 是去秋收。學生時期,下鄉當然逃避不了;等到做了教師,我因為年輕, 又無家務牽掛,帶隊下鄉勞動更躲不脫,於是幾乎年年都去農村。其實, 我倒不怕去農村住兩、三星期,換換口味,尤其是看看農村的秋景。上海 郊區一般十月底開始秋收,所以我們總在十月中旬背了背包下鄉去。那時 正是江南一帶最美的時期:天空最藍,太陽閃著金光;田裏一片金黃,但 樹葉還碧綠翠青;在陽光下,瓦顯得格外黑,牆也顯得格外白。雖然下鄉 去時尚是秋天,但是我們總關照學生別忘了帶冬衣;我自己也從不忘記將 一件舊羊皮襖帶上。因為怕學生說“下鄉還穿皮襖,剝削階級思想”,便請 母親把皮襖下擺用線密密縫上,不讓羊毛露出來。秋天帶羊皮襖決不是 “杞人憂天”,事實是年年在鄉下都用得上。記得有一年在鬆江天馬勞動, 下午天氣還暖得如夏末,挑稻時男學生都脫得隻剩一件汗背心。傍晚氣象 預報說:西伯利亞的寒流當晚要到上海,氣溫將驟降,希望有關方麵作好 禦寒準備。晚上還未收工,隻見西北邊天空烏雲密布,北風驟起,刮得地 上的碎幹草滿天亂飛。農民們要加班將那塊地裏的稻挑完。我雖已累得隻 想坐下休息,也隻得強作精神再幹下去,一麵還得給學生鼓氣。回到住地 天已很暗。吃完晚飯,緊閉到處是裂縫的木門,鑽進鋪在泥地上的幹草鋪, 隻聽見門外北風呼嘯,屋宇都有點動搖,不時還有一陣陣刺骨的冷風從門縫、窗縫、牆縫中鑽進來,吹得屋中一盞昏黃的電燈搖搖晃晃,在屋內投 下憧憧黑影,更加濃了冬的氣氛。幸而十多個師生擠在一室,倒也不覺得 太冷。隻是半夜時時被怒風的咆哮喚醒,但白天實在太累,卷緊被子,翻 個身又沉睡過去。第二天一早推門出去,隻見東方已經發紅。蒼白的月亮 還掛在西邊灰藍的天空中,更增加了寒意。風似乎小了一點,但早晨的寒 氣逼人,冷氣直鑽進我那件已不太禦寒的羊皮襖中去。我已將帶來的所有 厚內衣都穿上了,仍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地上結了厚霜,屋頂上的霜更厚, 看上去似雪。拿了臉盆及漱洗用具去河邊,見河裏已結了一層厚冰。不一 會兒,太陽升出地平線,躍上枯禿的枝頭,紅豔卻沒有熱力。天空仍是灰 藍的,大地上的一切全是灰暗的色調,連剛抹上去的一點朝陽的紅光也成 了冷色。於是我知道: 冬天已經來臨,而那時隻有十一月初呢。
每年三月,照例應是春天,但陰濕的天氣時時提醒人們冬天還沒有 過去。於是保守一點的人就將棉衣背在身上,直至五月。真如俗話說的: “吃了端午粽,寒衣不可送。”江南一帶,連頭帶尾,冬季可延續半年之久。 等到一出“黃梅”,夏天卻又來到了。因此,我倒認為中國江南是“無春的地 區”。
拿中國冬天的標準來衡量澳大利亞,可以說澳大利亞是“無冬的國 家”。(注 1)除了高山地區和塔斯馬尼亞島上某些地方,全澳大陸是幾乎 從不下雪的。記得八四年吧,突然八月下起一次雪來。在阿德萊德市區, 隻不過飄了幾陣雪珠而已,在斯陡林等東邊山區卻真的下了一場小雪。於 是報上作頭版新聞報道,電視上播出男女老少上街看雪的景象,連高高大 大的男子漢都拾起一把雪扔來扔去,孩子們更是生平第一次看見雪,興奮 得奔走相告。
沒有雪,也就沒有了冬的味兒。因為在文人、詩人眼中,“雪”與“冬” 是可以劃等號的。我在南澳已居住了近六年,早已久違唐朝元稹《南秦雪》 中“才見嶺頭雲似蓋,已驚岩下雪如塵。千峰筍石千株玉,萬樹鬆蘿萬朵雲”的景象了。回想在中國時,一早醒來見滿屋白光,推窗一望,見屋頂、 地下、樹上已積了厚厚一層白雪,是多麽驚喜呀。在雪天,即使再肮髒的 街道,再淩亂的庭園,再破舊的房屋,也會像披上了一件新裝,變得容光 煥發,煥然一新。如元朝黃庚詩中所說:“江山不夜月千裏,天地無私玉 萬家。”可惜在江南,雪不常下,雨卻太多,於是天地間弄得漆黑陰沉一 團糟。
南澳的冬天沒有能起美化世界作用的雪,卻有使人厭倦的雨,實在 使人遺憾。六月一到,往往開始陰雨連綿。人們都說南澳是全大陸最幹的 一州,但是我在的六個冬天中,每年都下雨下得令人生厭。
不過南澳冬天的雨並不像中國江南嚴冬、初春的雨那麽寒冷刺骨, 也不像黃梅時節的雨那樣燠悶潮濕,因為它很少無休無止,連續不斷地下 個不停。往往是半夜大雨傾盆,早上又陽光燦爛,或者上午烏雲蔽日,淫 雨霏霏,而一過中午即雲開日出,碧空萬裏了。而且隻要太陽一露臉,天 氣往往就暖得跟中國江南五、六月的“小陽春”那樣,使人渾身感到暖意。
在中國,習慣於見到夏天草木叢生,到處鬱鬱蔥蔥;冬天則草木凋零, 一片枯黃。在南澳卻恰恰相反。夏天因天氣久旱不雨,除人工澆灌的草地 之外,野外一片焦黃;而到了冬天,因為空氣濕潤,溫度不低,草木倒茂 盛起來。雖然有的樹木到了冬季也會落葉,但大多數樹木四季常青,有的 甚至還花卉果實都不斷呢。因此,除非正在霖雨綿綿,否則漫步於街頭、 公園,絕不會見到中國那種冬的景象。
即使有時天不作美,陰雨連綿,幾日不停,但隻要足不出戶,在阿 德萊德還是可以找到冬的樂趣。雖然這裏不像美國紐約或中國北京那樣需 要在冬天裝置日夜不停供應暖氣的設備,家家戶戶倒也都有取暖設備。不 少澳人喜歡老式的壁爐,可以燒整段木柴,既可以取暖,又可以麵對變幻 不停的火舌作種種幻想。這大概是英國人的傳統習慣。因為在英國詩人羅 伯特 · 斯蒂文森(Robert Stevenson)的詩歌《火中的圖畫》(Picture in the Fire)裏就描寫過麵對爐火的幻想。下麵是其中三節,也是我最早的譯 詩中的一篇:
在黑暗降臨的時候,
紅色的爐火塗繪了空房;
屋頂看著多麽溫暖,
書脊上也有閃動的火光。
軍隊行進在城堡和尖塔旁,
在火焰中,城市燦爛輝煌;
我正想目不轉睛地凝視,
軍隊卻漸漸消失,光彩也已消亡。
等那白灼的光焰再次出現,
幻想的城市在火光中冒煙;
在這紅熱的溪穀中喲,
幻境裏的軍隊正在向前!
我在不少南澳朋友家中看到這種勾起人們幻想的熊熊爐火。我在南 澳原來的住處也有一個古色古香的大理石壁爐。可是因為怕麻煩,始終沒 有好好利用過。
就算一般人家沒有英國式的壁爐,至少也會有一個煤氣爐或電氣爐 用以取暖。其實,照江南人的習慣,這樣高的氣溫是根本不用生爐子的。 我父母就很不習慣。因為今年他們住在這裏,弄得我連爐子也少開了許多。
但是開爐子——尤其在冬季淒風苦雨的時候,倒確實別有一番風味。麵 對窗外呼嘯的寒風和拍打玻璃的冷雨,隻穿上一件毛衣或襯衣,坐在溫暖 的爐子前麵,會有一種安全、滿足的舒適感。如果手裏還捧著一杯咖啡或 熱茶,還有一本愛讀的書,或者正與二、三知己好友漫無邊際地談天說地,那就更是人生一樂了。唐朝白居易的詩《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 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大概就是在這種情景下寫的。
每當戶外風雨飄搖、室內滿室生春的時刻,我就會想起意大利古典 音樂家維伐爾第(Vivaldi)的名曲《四季》(The Four Seasons)中“冬”的 第二樂章。我早就十分熟悉這首曲子,但以前一直最喜歡其中的“春”,因 為“春”的第一樂章一開始就給人一種青春的活力;而第二樂章則溫柔、優 美,好像可以聞到百花的微香、蜜蜂振翅的嗡嗡聲和雲雀直上雲霄的長鳴。 那時,我並不太注意“冬”這一段。前年,我買到了一張由四位世界著名小 提琴家分別演奏四季的唱片。樂團是以色列愛樂樂隊,指揮是蘇賓·梅塔 (Zubin Mehta),而“冬”這節正是由目前最有名的提琴家依沙克 · 帕爾曼 (Itzhak Perlman)拉的。第一遍聽這張唱片,我就注意到了“冬”的第二樂 章,帕爾曼拉得那麽從容不迫,富有詩意。我好像看見一個冬日的傍晚, 一位疲倦的旅行者剛從遠方回來。他拍掉身上的塵土,換上舒適的便裝, 坐在一爐正燒得旺旺的火邊,麵對火紅活潑的火苗,又回想起旅途中的冰 雪和風暴。而這一切現在已離得多麽遙遠,他已將艱險和苦難關在門外, 周圍隻有和平和安逸。正如英國作家斯蒂文森所說:“南北西東,不如家 中”呀。
雖然南澳氣溫不低,卻仍可打開爐火製造一種冬的氣氛。但這種氣 氛中總缺少一點什麽,那就是北半球的冬天常有的休憩感、節日感。
在中國,冬天是一年的終了。經過一年辛勞,不管得失,都已有定 論;不論以後要再接再厲還是應重新起步,都將是明年的事了。而目前, 冬天,自古以來都是休息及歡慶的季節。難怪冬天的節日那麽多:冬至、 臘八、除夕、元旦、元宵。整整一個月準備、采購、打掃、回家、團圓、 拜訪、歡聚、吃喝。冬天原是寒冷、僵死的季節,幸虧有了那麽多的節日 活動,才衝走不少冷寂,換之以熱烈。清朝李慈銘的除夕詞《臨江仙·癸 未除夕作》,寫得多麽熱鬧:
翠柏紅梅圍小坐,歲筵未是全貧。蠟鵝花下燭如 銀。釵符金勝,又見一家春。 自寫好宜祛百病,非官 非隱閑身。屠蘇醉醒已三更。一聲雞唱,五十六年人。
南澳的年尾在夏天。即使也有聖誕、除夕、元旦,公司櫥窗裏盡管 也擺上穿著紅白皮衣的聖誕老人,鋪上人造雪花,但人們都穿著短衣衫褲, 吃著冰棍,談論著遊泳和滑浪,所以這樣的聖誕、新年,總有一點不倫不 類之感。
到了冬天,盡管也有點冬的氣息,卻沒有休息的安逸和節日的歡樂。 南澳的冬天正在年中,各人都在為生活而奔忙,哪能有閑情逸致想到過節!
聽說,這裏也有英國來的移民在冬天選個日子再過一次“模擬”聖誕節的, 但我至今沒有見到,無從談起。不過我想,如果整個社會都沒有節日氣氛, 那麽幾個家庭也是熱鬧不起來的。
然而,南澳的冬天即便沒有節好過,沒有雪好賞,但也沒有刺骨的 寒冷,沒有難忍的凍瘡,沒有沒完沒了的陰沉的天空,反而有陽光,有綠 草,有紅花,室內還有熊熊的爐火,那麽,還有什麽可抱怨的呢?
一九八八年六月二十八日
於阿德萊德東城書屋
注 1: 記得我在寫這篇文章前後,有一次在我係同事陳兆華老師麵前發表我的“澳大利亞 是沒有‘冬天的國家’”的高論時,她朝我一瞪眼睛,說:“我都覺得阿德萊德的冬 天冷死了!”她原來是越南華僑,後來定居香港,所以,我想,她嫌阿德萊德冬天冷是正常的。後來,等我搬到洛夫地山區住了,我才自己也覺得“阿德萊德的 冬天冷死了”呢!一到四月底、五月底,冬天遠沒到來,已經時不時要開暖氣禦 寒了。暖氣往往一直要開到十月中,冬天早就過去一個半月了,還要時不時開 一會兒。去年(2022 年)冬季特別長,竟然到了十一月,家裏還有開暖氣的日 子。這是打破我在山上住了三十年的記錄了!或許,我不能怪阿德萊德的冬天 冷,而得怪自己已經日益變老、益發怕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