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續憶》
第二十八章
東歸南渡記
—— 一張過期的招聘廣告改變了我的命運
徐家禎
(三)
Adelaide
(接上文)那時已經到了十月中,我的第二年第一學期已經過去一半了。正當 我相當失望,不知進一步應該怎麽辦的時候,忽然在我係裏的信箱裏收到 一張複印的招聘廣告,是澳大利亞阿德萊德大學亞洲研究中心在招教授現 代漢語的老師!
在夏威夷大學,助教與教授、講師一樣,在係秘書辦公室牆上一大 排郵箱中有一個屬於個人的專用郵箱,英文叫 pigeon-hole,大概就像養鴿 子時給鴿子建的一排排的窩吧。不但我們的私人信件,秘書們會分門別類 地放到我們的郵箱裏,而且係裏的通知、活動的消息、大學的告示,等等, 都會塞在我們的信箱裏。每天到辦公室,我們老師做的第一件事,往往就 是去秘書辦公室查看我們的 pigeon-hole,看看有什麽信件或通知,就像每天到門口打開郵箱去查信件一樣。這次發現的阿德萊德大學的招聘廣告, 大概也是秘書們把這份原始廣告複印五份後分別放在我們五位助教的郵箱 裏的。
我拿到這張招聘廣告,一麵非常驚喜,好像原來已是“山重水複疑無 路”,現在卻忽然“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一麵卻十分擔憂、失望起來,因為 一則,我不清楚阿德萊德大學是怎麽樣的一所大學,連它在澳大利亞東南 西北的哪邊我都不清楚;二則,我一旦離開美國,我的學生簽證也就結束, 以後再想去美國,就要一切從頭來過了;三則,也是最重要的讓我失望的 原因是,我發現廣告上列出的申請最後截止日期是“9 月 15 日”(?)吧, 反正是我拿到廣告的差不多一個月之前!也就是說,我拿到的是一張過期 了的廣告。
等我到了澳大利亞,我才知道,原來澳大利亞大學有規定,凡是需 要招聘全職的教職或者研究職位,都一定要全世界登廣告,向各國有關大 學的係科征聘,不能隻在當地,甚至隻在澳大利亞全國登廣告。這樣做的 目的,當然是希望能夠最大限度地得到最優秀、最合適的申請人選。然而, 要是最後招聘委員會經過反複討論後決定聘用的,是從國外來的而不是澳 大利亞本國的申請人,那麽大學招聘委員會就必須得向移民局提出報告, 說明為什麽不聘用國內申請人而必須聘用國外申請人的原因。這是為了保 證澳大利亞本國人能得到優先的聘用權。夏威夷大學東亞語言係是美國培 養把漢語當作第二語言來教學的人才的主要係科,當然阿德萊德大學不會 忽視不把招聘廣告發到夏威夷大學來。至於當時為什麽或者是誰,不把這 張重要的招聘廣告及時地放在我的郵箱裏,而要等到它過了期才放到我的 郵箱裏來?其餘助教收到這張廣告時是否也都已經過期?我到現在都不清 楚!
既然在美國找到工作的希望已經幾乎絕滅了,那麽即使澳大利亞那 份工作的申請日期已經過期,也隻能“死馬當活馬醫”試試看再說吧。反正申請工作的信件、履曆表、幾封教授的推薦信和進一步的幾位推薦人名單 是現成的,都早就準備好了,隻要複印一下寄出就可,至多也不過浪費一 張郵票錢而已!
誰知申請信發出後隻過了兩個星期左右吧,東亞文學係的教授羅錦 堂先生就來告訴我,他已經收到阿德萊德大學人事處的電報,要他趕快直 接給他們寄推薦信去。我再去李英哲教授和鄭良偉教授的辦公室問,他們 兩位說也已經收到了同樣的電報。不久,係秘書處有秘書來我辦公室通知 我說有澳大利亞打來的電報。打開一看,是要我趕快用快件把我中英文的 講話錄音寄去。我知道,一定有戲了!死馬大概真的被我醫活了!
在澳大利亞任何一所大學,招聘全職教師或研究人員,一般的步驟 都是這樣的:先由係裏組成一個招聘委員會,把需要招聘的人員要求列出 來,送交大學人事處。人事處根據係裏遞交上來的征聘要求,寫成廣告, 發到澳大利亞各大學或研究機關,也在澳大利亞各主要報刊和專業雜誌上 登出廣告,同時也把廣告寄送到世界各地有關大學和研究機關去。申請人 看到廣告後,把申請信、履曆表以及一張推薦人名單(一般是三到四位推 薦人,當然也可以多列幾位,由招聘委員會作挑選)寄到招聘大學的人事 處去。人事處在申請截止日期之前把收到的所有申請材料都複印一式幾份, 分發到招聘委員會的每個成員手中。招聘委員會成員仔細看完每一位申請 人的申請材料後,委員會的召集人就召開第一次會議,將所有申請人一位 一位挨個進行討論。最後將大多數申請人都篩選掉,隻留下一個四、五人 的名單,叫 short list。然後,就把這張名單送交給人事處,讓他們按照這 四、五位申請人申請材料裏開出的推薦人名單,一一發信或打電報去要求 他們直接將推薦信寄到人事處去,特別強調不得通過申請人轉寄。這樣做 的目的,當然就是怕通過申請人轉寄的話,推薦人就往往會情麵難卻,在 信中多說一些有利於申請人的好話了。直接寄去的推薦信可以更加客觀、 真實一點。人事處收到所有推薦信後,再複印一式幾份,分發給招聘委員會每 個成員,供他們審核、研究。有時候,招聘委員會還可以決定要與 short list 上的每位申請人進行麵試。麵試一般有三種:一種是由大學出旅費, 請申請人來大學麵試;一種是安排一個大家都方便的時間,用電視麵試; 還有一種則是用電話麵試。當然,第一種麵試是花費最大的,往往要在招 聘高級教學或研究人員時才用。一般的招聘都是用的後兩種。麵試也是由 人事處出麵去組織和安排的。
最後,根據這些推薦信和麵試的結果,招聘委員會召集人再召開第 二次會議,將 short list 上的申請人一一討論。最後定出兩到三個最後的候 選人名單。這張最後名單上的三個人是有次序的。人事處根據這張名單, 先給第一位候選人發信,恭賀他或她已經被聘,要求在指定的日期之前回 複是否肯定能來上任。要是第一號候選人的情況發生變化(比如,他已經 在別處找到工作了),不能再來應聘,人事處就會給第二號候選人發錄取 信。以此類推,直到某位候選人接受聘請為止。最後,人事處就給所有沒 有錄用的申請人發一封信,通知他們申請失敗的消息,也感謝他們來參與 這次招聘活動。
所以,我知道,要是我的推薦人已經收到了要求他們直接寄推薦信 的電報,那就至少說明我已經被列入 short list 中去,最後申請成功的希望 已經很大了。
過了幾天,遠在北京的呂叔湘先生也來電報告訴我,他也收到了阿 德萊德大學的電報,要他直接寄推薦信去。在推薦人很快把他們寫好的推 薦信直接寄去澳大利亞的同時,我也按要求錄了一盤中英文雙語的錄音帶, 用快件寄給阿德萊德大學人事處。其實,這也算是一種麵試的形式吧。
又過了幾天,我就得到了阿德萊德大學人事處的電報,恭賀我被他 們大學錄用了。還要我安排一個時間,與阿德萊德大學亞洲研究中心的主任華安德(Andrew Watson)通話。但是其中提出幾個條件,要求我一定 得全部做到才行:
第一項是必須在某日之前(具體日期已經忘記,大概隻給我幾天的 考慮時間吧)回複人事處,我決定接受大學的聘用條件與否。
第二項是必須憑大學的錄用通知,通過澳大利亞駐夏威夷領事館, 成功申請取得進入澳大利亞的有效簽證(因為我當時拿的是中國護照,阿 德萊德大學不能肯定澳洲政府是否會給我工作簽證)。
第三項是必須在 1983 年 2 月 6 日之前報到,以便於第一學期開學前 到校履行教職。(因為我在申請信中提醒過他們:我要到 1983 年夏天才能 畢業,所以,他們在錄用電報中特別強調:我必須在畢業前就報到。至於 怎麽完成學位,那就是我的事情了!)
接到這個電報之後,我當然一麵馬上把這個好消息告了我的導師、 同事和朋友們,一麵卻也有點猶豫不決起來,不知道我到底是否應該接受 阿德萊德大學的聘請。
我的猶豫倒並不是因為我的出爾反爾,而是有具體原因的:
原因之一:阿德萊德大學給我的合同是六年的。六年之後能不能續 聘,合同上並沒有說明。所以,要是六年後合同期滿而不能續聘的話,我 就隻有兩種選擇了:一種,可以到時申請澳大利亞或別的國家的大學教職, 當然,那時能不能有這樣的機會是誰都不知道的,而且,即使有這樣的機 會,我是否一定能夠得到,更是任何人都無法保證的;另一種,就是返回 中國去,因為我一離開美國,我的學生簽證也就立即失效,再想回美國就 要重新申請了。
原因之二:前麵已經說過,按計劃,我要等到 1983 年夏天才能學完 所有課程,得到足夠學分,獲得碩士學位。現在,阿德萊德大學要我必須 在二月六日之前就報到,那麽最後一學期的課程怎麽完成呢?不學完這些 課,我的學分就不夠取得學位,那麽我在夏威夷大學已經學完的三個學期 就這麽白白浪費了嗎?我當然很不甘心!
誰知道我把這兩個顧慮告訴我的導師和同事們後,他們都異口同聲 地一致鼓勵我接受阿德萊德大學的聘約。他們說:現在工作機會那麽少, 連已經畢業的學生都找不到工作,而我連學位都還沒有拿到,竟然就已經 有澳大利亞大學聘請我去任教了,這樣的機會天下少有,怎麽可以放棄?! 何況,他們還說,第一個合同就有六年之久,六年時間不短,到合同期滿, 世界的經濟形勢如何誰也不會知道,可能那時工作機會多了呢?而且,到 時,我已在這個大學工作了六年,要是係裏對我工作滿意,一定會續簽合 同的,現在不必先擔心起來。
記得那時極力主張我去澳大利亞就任的朋友中就有孫中山先生的孫 女孫穗芳女士(注 8)和當過北洋政府司法總長的徐謙(注 9)之女徐英女 士。我到夏威夷不久,就經人介紹認識了孫女士。有一時期,每周日我都 去她家教她兩個兒子中文。孫女士對我十分熱情,經常留我在她家吃一頓 午飯。她知道我要去澳大利亞了,還特地請我到一家非常有夏威夷特色的 飯店去吃飯,為我送行。徐英女士好像是經我父親以前法院的同事介紹認 識的,因為她父親和我父親都是司法界的。我認識徐英時,她已是八十多 歲的老太太了,但還是精神矍鑠、老當益壯。她一個人住在老人公寓裏, 常常來電約我去她家吃飯、談天。當我告訴她我得到了澳大利亞大學教職 的好消息以及我的顧慮時,她斬釘截鐵地說:“美國有什麽好,當然應該 去澳洲!”
我的導師李英哲教授則對我說,因為我前三個學期中有兩個學期都 多選了一個學科,所以,最後一個學期留下必須完成的學分已經很少了, 係裏可以把我用“選課”(by course)來念碩士的方法改為用“論文”(by thesis)來完成學位。也就是說,係裏可以免除我最後必須學完的兩門課 程,讓我到澳大利亞去用兩年時間完成一篇碩士論文,然後再回夏威夷大 學來做論文答辯。隻要答辯成功,照樣可以獲得學位。他還要我趕快去與 鄭良偉教授討論、決定我碩士論文的題目,在離開美國前把論文提綱寫好, 等到了澳洲,有兩年時間可以慢慢完成,這樣,就能工作、學位兩不誤了。
鄭老師是研究中國方言的權威。他以前也一直鼓勵我研究上海方言, 因為他不懂這種方言,所以他說等我畢業以後可以推薦我去伯克利大學跟 王士元教授念博士學位。事實上,因為在美國申請工作看來已經十分渺茫, 所以,申請伯克利大學博士學位的事我已經在進行之中了。現在,已經得 到了澳大利亞的教職,博士申請當然就中止了下來。鄭教授一麵表示十分 可惜,一麵還是希望我繼續研究上海方言。於是最後,我就選定把上海方 言的語音研究作為我的論文題目:A Phonetic Study of the Shanghai Dialect。 其實,那時,我更感興趣的是社會語言學和語法學。所以,到了澳洲,我 完成了這本《上海方言語音研究》的論文後,就翻譯了兩本社會語言學著 作,並就語言的發展問題寫過一係列論文,並沒有再繼續將上海方言的語 音問題研究下去。
我的兩個顧慮都解決之後,我一麵趕緊到大學圖書館去找資料,把 我的論文大綱擬定好,以便在離開美國前得到鄭老師的批準;一麵趕快拿 了阿德萊德大學給我寄來的聘書,去澳大利亞駐夏威夷領事館申請簽證。 澳洲官員看了我的合同告訴我說:按澳大利亞移民局規定,工作簽證最長 的隻有三年(?),因為我有六年合同,所以應該可以申請永久居留簽證, 也就是所謂的“綠卡”。我聽了十分高興,因為這樣一來,我原來擔心六年 以後怎麽樣的後顧之憂不就解決了嗎?於是,按照申請定居的規定,我要 辦體檢、無犯罪證明,等等手續。等了一、兩個星期,領事館通知我去拿 簽證,一看,不是永久居留而是“四年臨時居留簽證”。我問領館官員,四年以後怎麽辦,答複是:到那時再可以申請續簽。於是,也就隻能這麽辦 了。 (未完待續)
注 8: 孫穗芳(1936 - ),孫中山先生之子孫科的女兒,1936 年生於上海,1967 年移居 美國夏威夷。現任孫中山和平教育基金會主席、夏威夷中國婦女慈善會會長、美國夏 威夷太平洋大學校董、中山大學香港校友會名譽會長、燕山大學名譽教授和斯裏蘭卡 錫蘭國際大學榮譽博士。為了宣傳孫中山的思想,她在世界各地演講已達 800 多場, 並在深圳創辦了孫中山心血管醫院,著有《我的祖父孫中山》和《我的祖父孫中山先 生紀念集》等書。孫穗芳女士 1965 年與香港前首富王時新之子王守基結婚,婚後生有 兩子王祖榮和王祖耀。(引自《百度百科》)
注9: 徐謙(1871年6月15日-1940年9月26日),字季龍,教名喬治,晚年自署黃 山樵客,安徽歙縣徐村人。中國現代法學家、政治家。清光緒進士,入翰林,受命考 察歐美法務,參與清末司法改革。民國間曾任法務總長,國立武昌中山大學(今武漢大 學)校務委員會主任,在南北政壇活躍多年。徐謙為中國現代司法製度的建立和完善貢 獻頗多,著有《民法總論》和《刑法叢編》等法學專著。(引自《百度百科》)
Adelai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