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記
(增訂本)
徐家禎
第三章
阿德萊德之秋
要按日曆說,誰都知道澳洲的秋天始於三月初,止於五月末。但說 實話,有誰如果要問我南澳的秋天真從何時開始,何時終了,我還無以對 答呢!因為初秋時分,人們往往還在享受金色的沙灘、碧藍的大海,這時 的秋天常和夏天混同在一塊兒,我一直當它是“夏天的延續”;不知怎的一 變,已要穿上毛衣、外套,天氣也變得陰雨綿綿,儼然一副冬天的架勢了。 其實那時也隻是深秋而已,但我卻把它當作是“冬天的序幕”了。真正的秋 天似乎隻在那“延續”與“序幕”之間的一段時間之中,怪不得會讓人忽視過 去。
如果一定要我道出秋天的開始,我倒覺得應是夏令時間取消那一天。 時鍾倒撥的隻是一個小時,但在感覺上卻是跨前了一個季節。白天忽然縮 短了一大截,黑夜很早就降臨大地,人們告別了能夠盡情享受明亮日光的 日子,於是,秋天真的到來了。
講到秋天,中國人,或者應該說是文人,都離不開一個“愁”字:蕭 瑟的秋風、高空的飛雁、山上的猿啼,甚至河水的流動,都會引起他們的 惆悵之感。楚國宋玉在《九辯》中吟道:“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 搖落而變衰,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而唐朝杜甫《登高》 中“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劉長卿《重送裴郎中貶吉州》中 “猿啼客散暮江頭,人自傷心水自流”;宋朝辛棄疾《昭君怨》中“落葉西風時候,人共青山都瘦”和元朝薩都剌《送景南亨上人歸江西》中“登高傷遠 別,鴻雁幾行飛”這些詠秋名句都離不開一個“愁”的主題。當然,也有人會 辯曰:其實他們愁的並不是秋,而是當時當地送別友人、感懷曆史所引起 的悵惘之情。但是我卻認為這是因為那些墨客騷人的多愁善感,不然,為 何他們專愛揀秋天送人而強把自己的愁與秋連在一起呢?連古人在造字時 都把“秋”強按入“愁”字中去,可見“秋”與“愁”的不解之緣已是注定的了。
其實,我倒覺得中國的四季中,隻有秋天天氣最為宜人:天高雲淡, 風輕月明,霜葉黃花,雁飛蟲鳴,這正是人們登高郊遊的大好時光,為何 要浪費在“愁”上去呢?我終於在宋朝楊萬裏“秋氣堪悲未必然,輕寒正是可 人天”(《秋涼晚步》)中找到了“知音”。
我偏愛中國之秋的另一個原因是,秋天正是炎熱難熬的夏天和寒冷 漫長的冬天之間的過渡階段。人的精神以及肉體都得以在這段時間中充分 休整和調養。而南澳的夏天既不難過,冬天也不漫長,於是秋的優點就顯 得不如中國那麽突出了。
但是,我仍然很愛南澳的秋天。而在南澳的秋天中,我又最愛它的 秋葉。
記得第一年到南澳,我對四周環境並不熟悉,又不開車,所以很少 一人去郊外。但同係的陳兆華老師在晴朗的假日倒常來邀我及當時正在這 裏教課的北京老師區先生一同出去。我就是在這幾次外出中慢慢辨清阿德 萊德的東南西北的。
記得有一次,我們驅車去東邊某處。一爬上不高的阿德萊德丘陵 (Adelaide Hills),即見山穀中樹林黃綠分明,一片秋色。最吸引我注意 的是路邊時而閃過的金梣樹(Golden Ash),一樹的葉子全都變成了金黃。 那黃色黃得比金黃更風雅,比雄黃更鮮豔,比橘黃更清淡,比鵝黃更濃鬱。
我想,人為的任何色彩,都描繪不出那秋天金梣樹葉的色彩。當車子逆光 而馳時,陽光照在樹的背麵,片片樹葉都金光閃閃。微風吹拂樹葉,閃動 的光彩就像撩撥人心的火焰。一時間,我覺得在我眼前出現的不是一株株 的樹,而是一樹樹的火焰。我永遠忘不了秋天的金梣樹給我的感覺,因此, 一有機會,就想在秋天重找這生命之樹的火焰。
後來,我對阿德萊德比較了解了一點,在秋天的晴日,隻要有機會, 就總想去阿德萊德丘陵看看。給我們印象最深的秋葉,是一九八六年五月 在洛夫地峰(Mount Lofty)一帶看見的。
那年年初,我與友人賽蒙 · 萊特同去西澳旅行,途中認識了加拿大 青年土尼 · 奧爾森。土尼正在作環球旅行,等我回南澳不久,他也折回這 兒,暫居我處。五月中旬那天,我們坐火車去阿德萊德丘陵。出門時並無 一定目的,隻因前幾天剛去過斯陡林(Stirling)一次,印象不錯,想再去 那一帶走走。
出發時已過中午。火車出城時景色還很一般。上山之後,紅紅黃黃 的樹葉東一簇、西一片,好看起來,但總因比較分散而成不了“氣候”。過 了勃萊(Belair)國家公園車站,就是洛夫地峰站(Mt. Lofty)。火車一 進站,就見站外一片秋色:樹葉黃綠分明,上下高低參差。反正沒有明確 的目的地,見到如此美景,我們當然馬上下車。隻見同時下車者很不少, 而且都朝這片樹林走去,可見那兒一定是什麽遊覽名勝地了。
園子就在車站旁邊。園外有牆,入口有古樸的鐵門,門外路邊停滿 汽車,門內遊人如織。進門一條走道,道旁東一株紅豔豔的楓樹,西一株 黃澄澄的榆樹。太陽已有一點兒西斜,站在路上仰望頭上垂下的枝葉,張 張晶瑩透明、玲瓏剔透。走到過道盡頭,見一矮屋,屋簷上爬著蒼老的爬 山虎。樹葉有的鮮紅,有的暗紅,有的紫紅;藤枝烏黑蒼勁,好像一位年 紀老邁、飽經風霜卻又精力旺盛的老者,在迎候遊客。
從矮屋向右拐,是一小平台;台的四周有大理石長椅,台前有兩尊 希臘神話故事裏人物的雕像。站在台上向前眺望,隻見山穀中樹葉顏色深 深淺淺,樹幹高高低低,正是我們在火車上望見的一片。最引人注目的是 幾株大樹,丈把高的樹上樹葉有的已黃,有的還綠,亭亭高聳於幽穀之中, 真使人觸景生情,百感交集。遊人們都在道中、台上、穀底、樹下徘徊往 返,陶醉在大自然塗繪的一片秋的色彩之中。這時,我倒想起了王維《野 望》中“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和杜牧《山行》中“停車坐愛楓林晚,霜 葉紅於二月花”的詩句。
我真的覺得秋葉之美遠遠勝過春花。如果把宋陳亮“春花無數,畢竟 何如秋實”中的“秋實”改為“秋葉”,不是更為風雅?
奇怪的是,自從三年前去過那個花園之後,我一直在打聽、尋找這 個花園,卻始終沒有結果。近兩個秋天,我多次與鍾醫生駕車去找,也沒 有找到。
今年秋天,幾位中國學生和一位澳洲友人約我同往阿德萊德丘陵賞 秋色,我又建議去找那個花園。先看好地圖。由我駕車領先。找到了洛夫 地峰車站,隻見站台上綠苔雜草叢生、鐵軌鏽跡斑斑。一打聽,說因鐵路 改道,此站已近兩年未經使用了。看站外山穀中幾株大樹似曾見過,但沿 路走了一裏來路,隻見深庭大院,幽幽深深,路邊既不見車輛,更不見行 人。一座座院宅,看去都像我兩年前去過的地方,又座座都不像那地方。 我們找了半小時,最後隻好悵然離開,真有三年前曾到鬼域去了一趟之感。
一千多年前晉代“桃花源”的故事,想不到在今日的南澳重現。我真 悔恨那時不像漁人那樣沿路作些記號。但又一想到,三年前我在那個園中 拍的照片至今仍在,而園卻不可複得,再作記號又有何用呢! (注 1)
那天離開了洛夫地峰,我們改去斯陡林的別趣吾得山莊 (Beechwood)野餐。草地背後即一片日本楓葉林。母親飯後入林拾得紅 葉數枝帶回,可惜不到一日紅葉即枯。可見不但春是留不住的,連秋也無 法長在。
父親那天賞秋回來填了幾首詞,其中有《鷓鴣天》一首:
鏡裏朱顏逐日非,南洲流意寓多違。
才過黃菊題襟候,又值清霜點鬢時。
聽朔吹,怯荷衣,丹楓紅上最高枝。
分明卅載棲霞路,豔奪斜陽入翠微。
父親詞中提到菊花,倒使我想起了中國講到秋天常不會忘記的兩件 事物:菊和蟹。澳洲也有菊,一到母親節那天,路上小孩提著一桶園裏采 下的菊花兜售給路人。但那品種、那顏色卻遠遠不如中國的菊花,或許隻 能說是南方的橘到了北方即成枳了。至於蟹,澳洲也有,但那是個大、殼 厚、肉薄的海蟹,而不是殼色清亮、肉頭細嫩那種江南稱之為“大閘蟹”的 湖蟹了。而且豐子愷先生《緣緣堂隨筆 · 憶兒時》中陪其父中秋賞月吃蟹, 捧著一壺酒,兩隻蟹剝一晚,孩子們以得幾支蟹腳為樂事的吃蟹法,澳人 也是無法理解、體會的。
但是,要找秋,其實不必一定要去中國江南賞菊、吃蟹,也不必去 斯陡林或洛夫地峰找尋不到的“桃花源”。在阿德萊德市區和近郊,尤其是 東郊和南郊,隨時都可以看見從有的院子裏伸出牆外的一枝紅楓、一簇黃 楊或爬在牆沿、屋架上的一藤蒼老的紅葉。即使在市區的大學的北邊,也 可以找到很美的秋景。有一次,我就見一株黃葉滿樹的大榆樹,樹下枯葉 落了寸把厚,河邊一個女孩在用麵包喂鴨子。我帶著相機,趕快照了幾張,
可惜洗印出來一看,色彩與當時真情實景完全不同。可見,即使有現代化 的儀器,要想留住秋天也仍然無能為力。(注 2)
一九八八年六月二十二日
於阿德萊德東城書屋
注 1: 後來我才知道,南澳州有一個叫“Open Gardens”的節目,每年主要在春秋兩季 (可能冬夏也有,我沒有在這兩個季節去過,所以不很清楚),開放一些布置 得很好的庭院,讓公眾去欣賞春花或者秋葉。這些院子有的是屬於政府的,但 大多數都是私人的園林。有的人精心布置了自己的花園,很願意給大家去讚賞, 就可以參加這個節目。以前,參觀這些開放的院子好像都是免費的。我就不記 得我與土尼去的那個院子進門時要付錢。後來,慢慢開始要收費了。現在每次 進園,都要付幾塊或十幾元錢作為讚助費。院裏有的還有咖啡茶室,可以休息。 山上大房子、大院子多,有的有十幾公畝、甚至幾十公畝大,真的比公園更加 值得觀賞。我想,那年我與土尼去的那個後來找不到的院子,一定就是屬於 “Open Gardens”開放的哪個園林。最近幾年,我們每年都選一些院子去遊玩, 可惜還是再也沒有找到過三十五年前去過的那個院子。不知是否那個院子已經 易手,新主人不再願意開放給公眾參觀了?
注 2:寫此文時,我還住在城裏。1993 年初,我就搬到山上斯陡林鎮(Stirling)來住 了。2010 年,退休後一年,又搬了一次家,還是在阿德萊德丘陵地區,隻是換 到相鄰的一個名叫刻來佛寺(Crafers)的地區去了,離開洛夫地峰隻有幾分鍾 的車程。於是,至今,我住在以看秋葉著名的阿德萊德丘陵地帶已經整整三十 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