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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續憶》:第二十九章:我最早的“日記” —— 有關我出生後頭兩年的記錄 (一)

(2023-01-09 16:08:15) 下一個
《山居續憶》

 

第二十九章

 

我最早的“日記”


—— 有關我出生後頭兩年的記錄

 

徐家禎

 

(一)

 

 

        前幾個星期,我侄媳婦睿英忽然問我:“聽我公公說,你出生的時候爺爺就給你記了一本日記。以後出生的孩子都沒有,隻有你有。是真的嗎?”

        我回答說: “是呀!這幾本日記現在還在我這裏呢!”

        睿英說:“下次拿來給大家看看呀。”

        我答應了。

        睿英說的“日記”一共有四本 (是否有遺失的,我說不準,但印象中 好像就這四本),原來一直放在上海江蘇路 200 弄 22 號我們家底樓父親的那個大書房裏。書房左右兩邊靠牆都有書: 一邊是一排玻璃門的書櫥和一個木製的大書架,另一邊則是父母結婚時住在杭州時定做的紅木大書箱, 上下兩個疊起來放,有十多個,一個半人高。我的這幾本“日記”就放在一 個玻璃書櫥裏。我小時候,父母就拿出來給我看過,所以我早知道這幾本 “日記”的存在。每次翻看完畢,就還是放回書櫥內。後來“文革”爆發,“紅 衛兵”、“造反隊”來抄家。書籍、書畫、文物都拿去了,不知為何,這四本 “日記”倒還在。記得好像“紅衛兵”翻看過,覺得沒意思,既不算“四舊”, 也不算“變天賬”,就扔在地上,沒有與書櫥裏的書一起拿走。等“紅衛兵” 走了,我就收了起來。但是,後來我們掃地出門,搬到同一條路上另一條弄堂的 16 號後間去住了十多年。八十年代初,“落實政策”,我家搬回了原來 200 弄的大房子。再後來,大房子也賣掉了,弟弟一家住到虹梅路去了。 這四本“日記”怎麽搬來搬去都沒有遺失,也沒有扔掉,因我已經出國,就不知道了。我隻記得我有一次回國,看見這四本“日記”竟然還在,就在寄書回澳洲時,把它們一起寄了過來,一直放在我的書櫥裏。

        今年我已經 77 歲半,這四本“日記”也可算是 77 年半的“文物”了,即使對別人來說或許毫無意義; 對我自己來說,卻還是很有紀念價值的。

        這四本“日記”中,最有價值的一本是第一本,因為完全是我父親用蠅頭小字整整齊齊、詳詳細細記錄的我出生時的情況和出生後護養的經過。 有的用鋼筆,有的用毛筆,從出生前一日(民國卅年農曆三月十八日,即 公曆 1942 年 5 月 2 日)記起,一直記到同年 11 月 12 日,記了半年零 10 天。

        這本日記是個硬麵小開本練習本,封麵上有紅色的花紋。一共 45 張 紙,但隻有前麵 30 張有記錄。這 30 張紙有的記了雙麵,有的卻隻記了單 麵,另一麵是空白的,大概準備留著以後作注釋用。

        比如:出生前一天到出生後九天的記錄如下:

 

 

        芬最後一次月經為民國卅年九月二日,即陰曆 辛己年七月十二日。依常例孕期二百八十日計算,應 於民國卅一年六月十日,即陰曆壬午年四月二十六日前後分娩也。

三月十八日,即陽曆五月二日晨三時,首次陣痛。 晨七時,大便時忽然見紅。

        上午電召吳醫來診。看護唐小姐同來。 吳醫注射 Noratropine 一針。此日後注射一針。 夜,常素傑小姐來夜班。

        吳醫留宿。

十九日晨,吳醫去。下午七時許,陣痛轉急。電召吳醫至。陣痛甚急。至新時間十時欠五分,產一雄。 產時先露一足。此後陣痛急止。如是逾十分鍾始產。 胎兒全身青紫,臀及腿尤甚。蓋吳醫力拔其足所致也。 產後,吳醫提其雙足,倒持而拍其背,凡數四,然後作聲。舉家欣然。胎兒身體甚小,而頭發濃黑,遮蓋 耳頰。初生即能直視百支光電燈,不稍畏遜。雖不足月而產,然當無可慮之處也。

        吳醫攜來不足月嬰兒用電燈暖床一具。其常溫 應為 C.氏 25 - 27 度。

        嬰兒哭聲亦宏,並無衰弱之象。指甲已長過指 肉。

        Miss 常留宿。

廿日晨,吳醫來診。注射防產褥熱針劑,因產時力拔胎兒,致會陰略有破損。且以線縫一針也。

        夜十時,嬰兒吃開口奶,及十杯。

廿一日夜(五月五日),常小姐去。彭小姐來夜班。吳醫再來注射防產褥熱針劑。以奶瓶哺。

廿二日(六日),呈報戶口登記,取名徐家璧 (見《世說新語》)。昨夜起以奶瓶哺 Klim 半啢。三 小時一次。

五月十日(廿六日),吳醫來,拆去會陰縫線。 芬產後大小便均如常,胃納尤佳。

        芬乳甚少,每哺二十餘分鍾,秤之僅重半啢。 Klim 已略增。但哺代乳芬(粉)仍使之吸母乳廿分鍾。

五月十二日(即三月廿八日),脫臍帶,甚幹燥。 Klim 已增至二啢餘。吳醫介紹 Miss 張來任長期護士之職。留二日去。付 30.00 @ 10.00。

 

        根據“日記“的記載,知道我原應該於陰曆四月二十六日(即公曆 6 月 10 日)出生,結果,卻在陰曆三月十九日(即公曆 5 月 3 日)就出生了, 所以,早產一個月又七天。

        在“日記”裏還記錄了我的接生醫生“吳醫”。“吳醫”即上海當時屬於少 壯派的婦產科醫生吳烈忠。關於吳醫生,我與母親合作的《山居雜憶》中有專章記述(注 1)

        我父母結婚之後,我母親月經不準,多年不能懷孕。抗戰時期,我 們全家搬到上海。在上海看西醫檢查,說我母親卵巢有瘤,要開刀。那時, 打開肚子,割除腫瘤,那是天大的事情,家裏長輩們全部反對。但我父母 在上海看了十多位婦科專家後,聽見所有專家都異口同聲說要開刀,就決 定動手術。經我家世交湯書年醫生介紹,認識了吳烈忠醫生。吳醫生當時在上海不算是最有名的醫生,但已是紅十字會醫院婦產科主任了。湯醫生 說他年輕、聰明,由他開刀最可放心,於是就決定請吳醫生動手術。吳醫 生福建人,農民出生,由教會培養,在北京協和醫學院畢業之後,又得英 國伯明翰大學醫學博士學位。畢業之後就回國在上海開業。我母親的卵巢瘤割除之後,就懷孕了。可惜第一個男孩早產夭折,再過兩年,就生了我。 吳醫生為我母親開掉了卵巢瘤後,就成了我家的婦產科醫生,不但我們四 兄弟姐妹都是他接生的,連二房三房我兩位叔祖父的幾個孩子,後來也請 吳醫生來接生了。經過多年交往,吳醫生一家就成了我們的好朋友。五十 年代,吳醫生因憂鬱症自殺身亡。他太太程醫生還是與我們保持來往,一 直到我母親出國定居,她們還常有書信往來。程醫生享年將近百歲。

        從“日記”中看,我出生前一天晚上,還特別請吳醫生住在我家,生 怕半夜有緊急情況出現可以及時處理。第二天早上,吳醫生回去。當天晚 上接到電話,馬上趕來接生,還帶了嬰兒用電燈暖床來供我應用。那時給 不足月產兒用的是下麵放電燈泡供暖的烘箱,嬰兒就睡在燈泡上,箱裏可以保持攝氏 25 - 27 度恒溫。所以,我小時候母親一直說,我是用電燈泡烘 大的。不過,我沒有在“日記”裏找到,究竟我在暖箱裏放了多少天。

        在“日記”中,我的名字是“徐家璧”。這是出生三日後報戶口用的名字。 父親在“日記”中注曰:“見《世說新語》。”我想大概是來自《世說新語》 中〈容止〉這一節關於衛玠的事:

 

        “衛玠從豫章至下都,人久聞其名,觀者如堵牆”。 南朝梁劉孝標注引《玠別傳》:“(玠)齠齔時,乘白 羊車於洛陽市上,鹹問:‘誰家璧人?’”

 

        “璧人”就是(玉做的)“美人”的意思。取名家璧,大概就是這個用意吧。不知後 來何時改名為“家禎”了。取名“禎”的原因是因為我出生的那天 —— 陰曆三 月十九,正是明朝末代皇帝崇禎吊死在煤山的那天。其實,不管取名是 “璧”還是“禎”,看來都不很吉利。崇禎是吊死的,當然不吉; 璧人衛玠雖然漂亮得眾人圍觀,但是在《世說新語》中接著說: “玠先有羸疾,體不 堪勞,遂成病而死。時人謂‘看殺衛玠’。” 衛玠雖然漂亮,但身體虛弱到被人看看就會“看殺”,可見也是個短命的。我猜,大概就因為這個原因,我後來就不叫“家璧”了吧。

        除了吳烈忠醫生,還有一位常素傑看護也住在我家照看孕婦和嬰兒。 在“日記”中,除了常小姐,還提到好幾位特別護士的名字,如: 唐小姐、 張小姐、高小姐、裘小姐、夏師母,等等。我印象中較深的隻有彭小姐一 位。彭小姐名彭雲卿,我對她印象深的原因是後來我們又請她擔任過好幾次特別護士之職,比如: 五十年代我盲腸炎開刀住院,我妹妹盲腸炎開刀 住院,我扁桃腺開刀住院,等等,好像都請彭小姐來服務。彭小姐一直到 六十年代還與我們來往,逢年過節常來看望我們。後來不知怎麽了。

        日記中還詳細記載了醫生和護士們的費用:

 

 

五月廿日:高小姐介紹夏師母來任長期護士之職, 留二日去。

五月廿六日(四月十三日)(應為十二日之誤 — — 筆者注): 常小姐辭去。共計服務日夜合達三十五 日,@$20.00 付法幣 700.00。彭小姐於五月廿一日夜班 開始,辭去前後並計達十六夜,付法幣 320.00。

五月廿四日: 常小姐介紹裘小姐來任長期看護之 職,月薪三百元,期限未定。

五月廿五日: 攜乳娘往吳醫交檢查,並送小便、 奶汁及血至程慕頤氏化驗所驗。又攜至張聖徵眼科醫 生交驗,均略患沙眼。

五月廿六日: 檢查報告來:血及小便均佳,無病 態。奶汁分析為:

        脂肪: 百分之 3.0%
        糖: 百分之 5.6% (不合標準。以 後當多予糖食 之也)

        蛋白質: 百分之 1.8%

五月廿七日: 下午二時,奶娘第一次哺乳。 上午朱孔陽夫婦來訪,未見。 吳醫送來產費計 1830.00 賬單一紙。

 

        所以根據“日記”,吳醫生和護士們的費用一共,至少 2850 元(法 幣),還有做了兩天就離去的夏師母等不知道付了多少錢,“日記”裏沒有 記錄。抗戰時期的法幣雖然不再是銀本位的貨幣了,但還是與英鎊和美元 掛鉤的貨幣,合成現在的人民幣不知道應該怎麽兌換。要是按 1 比 10 來計算,就合現在的人民幣 2 萬 8 千 500 元; 要是按 1 比 100 來算,那麽現在 就要付 28 萬 5 千元了!

        看後麵“日記”裏記有奶媽的工資是一個月 60 - 70 元。護士的工資月薪 300 元,是奶媽的 4 - 5 倍。這是因為護士是護士學校畢業的,要有專門的護士執照,要懂英文,會打針、發藥、護理,當然比奶媽的工資要高得 多。那麽,一般傭人的工資一定比奶媽更低,我猜,大概 30 元左右吧。 現在,上海一位普通傭人的月薪大概至少七、八千一個月了吧。那就是那 時月薪的 250 倍左右。照這樣算,2850 元法幣就等於現在的人民幣 70 多萬 元了! (未完待續)

 

注 1: 《山居雜憶》:南海出版公司,1999 年;長江文藝出版社,2016 年 1 月(增訂 版)。

見第 27 章〈吳烈忠醫生〉。亦可在網上閱讀: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9dc5c7010007pj.html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9dc5c7010007pi.html

第45 章〈湯書年醫生〉。亦可在網上閱讀:

https://blog.sina.com.cn/s/blog_4b9dc5c7010007m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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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Ohjuic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橫河橋' 的評論 : 多謝你的評論!都點中要點了。
橫河橋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Ohjuice' 的評論 : 覺得您外公太有眼力了,在茶館悄悄考察,選中金洞橋徐家少年做女婿。我讀您父親在《山居雜憶》寫的序,對“其有記憶未確,餘為補綴而得。” 也印象尤深,他多麽溫厚。一開始您姆媽沒有懷孕,他和您母親共同麵對外界看法,小夫妻一起大大方方地尋醫問診。他完全信任西醫,十分讚同您媽媽做除瘤手術...這四本父親日記,盡顯他終於做父親的喜悅之情,責任之心。
Ohjuic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Deana' 的評論 : 壽命長短當然與先天有很大關係,但我看後天的保養也很重要吧。
Ohjuic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橫河橋' 的評論 : 我父親倒的確是一個很顧家的人,比如,我們孩子還小的時候,每次旅行都帶我們孩子一起去。
橫河橋 回複 悄悄話 哇!您父親徐定戡先生多麼愛家庭,愛您媽媽和孩子們啊。能這麽仔細地記載妻生產、子成長的,真是至今罕見。忍不住去翻看您前麵寫的附錄三關於徐定戡先生;同時再次翻開您母親高誦芬撰寫的《山居雜憶》中的回憶,那時,您爸爸每次毫不猶豫陪您媽媽去看醫生,然後有了他們的大兒子,徐先生。讀到今天這一章,這奇異保存下來的日記,更深地理解您努力撰寫《山居續憶》的必要性了,好美。
Deana 回複 悄悄話 經過動蕩年代,這些日記還在,真是幸運。順產是先露頭,你是一隻足先露,看得來嚇絲絲,還算有驚無險。家裏老大總是最受重視,以後的兄妹就享受不到老大的待遇了。據統計,一般來說,老大的壽命往往最長,最小的卻是往往先走一步。這可能與老大出生時,父母年紀輕身體好有關,越小的出生時,父母年紀就越大,小的先天就不如老大。當然,老大責任也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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