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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續憶》: 第二十章: “五七幹校”留在我腦際的流光碎影(三)

(2022-11-08 16:47:35) 下一個
《山居續憶》

 

     第二十章   

 

“五七幹校”留在我腦際的流光碎影

 

(三)

 

徐家禎

 

 

“幹校”生活

 

          我們到達這個“幹校”的時候,原在的“學員”們已經呆在那裏多久了, 我不是很清楚(可能問過,現在忘了),但看上去他們已經完全習慣了這 一套新生活程序了。據我所知,那時已在的“學員”主要來自兩個部門:一 個是靜安區各級機關幹部,包括各科室的幹部和街道辦事處的幹部。除了 在上海留一小部分人處理必要的日常事務以外,其他所有各級區幹部都被 下放到“幹校”來了 —— 反正因為“文革”,本來也已沒有多少日常事務可以 處理了。還有一個,則是區屬的各個文藝劇團,比如:靜安區越劇團,那 是全市有名的越劇團;還有甬劇團、淮劇團,等等。那時,除了幾部革命 樣板戲,所有傳統戲目,都已不許上演,所以,所有的劇團成員,包括演 員、導演、編劇、樂師、美工、木匠,等等人員,百分之百地下放“幹校”, 一個都無需保留。

          全校分成五個連,上麵兩部分人員中,劇團成員似乎基本上都按原 劇團分在一起,而區機關幹部則全部打散後分插到各個連隊,大概有讓他 們去各個連隊發揮領導作用的意圖。我們新到的中學老師也被打亂後,分 插到各個連隊。

          記得第五連是所謂的“後勤連”,那就是主要負責炊事、養豬、種蔬 菜這些事務的。好像原靜安區越劇團的成員大部分都在那個連裏。上海最 著名的、幾乎家喻戶曉的戚雅仙、畢春芳兩位名演員,我就經常看見她們 在五連的宿舍裏進進出出。我這才知道,戚雅仙原來臉上有點麻,個子很 矮小;而畢春芳則又高又大,有點像男子漢的樣子。不知道舞台上他倆搭 配起來是怎麽樣的。

          我們學校四位老師中,我和年輕的梁老師被分到四連。其他兩位則 被分到另外的連隊去了。四連中除了原機關幹部以外,還有原區越劇團的 部分成員。大概,五連中容納不下的原越劇團成員,就都到四連來了。原 區淮劇團成員,則好像基本上都在二連。那麽,大概甬劇團的,不是分在 一連,就是分在三連了吧。除了五連,其餘各連隊的主要任務都是在大田 幹農活。

          一個連大約有 100 來人,再分成十來個班,每個班十個“學員”左右, 既有男也有女,教師、幹部和劇團成員都有。宿舍則按男女分開安排,每 間八個人;四張雙層床,進門兩邊,每邊兩張。我睡在左手朝裏一張的上 鋪。對麵下鋪是一位新成中學的年輕教師,姓潘,腳有點跛 —— 可能正 因為此才讓他睡下鋪吧。進門右手下鋪是某中學(忘記校名了)一位年紀 比較大的老師,姓王,耳朵有點背,所以講話聲音很響。我校管“紅團”工 作的那位梁老師也住在這個宿舍裏,但忘記哪個鋪位了,可能就睡在潘老 師上鋪。另外還有兩位機關幹部,都是四十多歲了:一位是以前管科技方 麵工作的,姓紀,不高,平時比較嚴肅;另一位幹部姓什麽和原來管什麽都忘記了,個子較高,說話帶江浙口音,說話常帶笑容,挺和氣的。這兩 位幹部大概一輩子都當機關領導幹部吧,所以一舉一動總脫不了一點“官 腔”,雖然人倒還是不錯的。那麽宿舍裏還缺兩位,是誰呢?現在一點都 記不起來了!難道我們寢室本來就沒有住滿八個人?也有可能吧。

          我們班,則除了上述我們男寢室的成員外,再加進幾位女寢室的成 員來。記得我們的班長就是原機關幹部,女性,姓王,個子很高,所以顯 得有點背駝,處理事情十分幹淨利落;我猜大概是黨員,所以讓她當班長 吧。但老實說,在她身上,我倒一點看不出有什麽“官腔”,說話和和氣氣 的,總帶一點商量的語氣。還有原靜安區委機關衛生室的一位女醫生,也 是我們班的成員。她不太說話,但對我很好。因為我那時臉上有些青春痘, 有一次,她特地主動把我拉到一邊,告訴我應該注意不要多吃什麽什麽刺 激的東西。副班長也是機關幹部,好像是原銀行行長。我班從學校調來的 女老師記得好像隻有一位,就是跛足小潘的同事、施姓的青年女教師。另 外還有至少兩位原越劇團的年輕女演員:一位的姓名現在已經完全不記得 了,另一位姓顧。顧女士是唯一到現在還與我保持聯係的“幹校”“戰友”了! 她甚至還兩次到澳洲來看望過我。顧女士離開“幹校”後,經曆既複雜又豐 富,現在已經成了一位十分成功的女事業家了。俗話說,“士別三日,刮 目相看”,不用說我們“幹校”一別已經不止三十年了呢!

          “幹校“的一切活動,基本上都是以“班”為單位的。很少一個“連”一起 活動,所以,我連誰是“連長”都毫無印象。而以“團” ——也就是全體“幹校” 學員一起 —— 為單位活動的次數倒相當多,主要就是開大會,大部分是 在晚上:傳達文件、聽人“傳經送寶” (這又是“文革”時通用的一個新名詞, 意思是把自己的經驗傳送給別人)、表決心、開“批鬥會”、請農民“憶苦思 甜”,等等。

          正如“五七指示”所說的,幹部要學軍、學工、學農,也要學文化, 所以“幹校”除了以“農”為主的活動之外,也有學軍,那就是軍事操練,不過似乎次數不多。好像記得“幹校”裏也有解放軍戰士駐在場部,各連、各 班的軍訓,就是由他們來指導的。印象最深的軍訓活動就是半夜三更的 “緊急集合”和“拉練”。那時,當局已經提出“備戰、備荒”的口號了,說要 準備美帝、蘇修的侵略。於是就要訓練,萬一半夜有了緊急情況如何快速 集合,及時轉移。往往趁熟睡之際,一聲尖厲的哨子聲把大家都驚醒起來。 要求是在兩、三分鍾的時間裏穿好衣服,到門口的空地上整隊集合。然後, 不許打電筒,以連為單位,摸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田埂上行軍一、兩個小 時,那就是所謂的“拉練”。有時還從隊伍前麵悄聲傳來命令,說“出現敵 情”,大家必須就地臥倒,不管地上是幹是濕、是幹淨是肮髒。直到宣布 說:“緊急警報解除了!” 才可以回到宿舍,重新上床睡覺。這樣的緊急集 合半年裏大概有過三、四次吧。

          要是下雨不能去戶外勞動,全班就在男寢室或者女寢室圍成一圈, 坐在小板凳上學習:讀報、學“毛選”或馬列著作、匯報思想、開民主會 (亦即:批評和自我批評。當時也有一個新名詞,叫“鬥私批修”)。

          我那時候二十多歲,但因為大學畢業早,當老師倒已經當了八、九 年了。在班裏,我也不算年紀最小的,因為至少新成中學的小潘和小施, 還有越劇團的顧女士一定年紀都比我還小。不過,正因為我看來文弱單純、 沉默寡言、不善交際、獨善其身、與人無爭,所以,我明顯地感到班裏年 齡比我大的幾位,尤其是原機關幹部,都有點把我當成是小弟弟般來照顧 的意思。即使開“鬥私批修”會,大家對我的缺點,比如:開會不多發言, 勞動幹勁不如別人,等等,也隻是輕描淡寫地說幾句就算了。

 

權充“牧童”

 

          最奇怪的是有一件事,至今我還不知道究竟什麽道理!

          靜安區機關幹部和劇團成員下放到“五七幹校”來時,把他們單位當 時已經“揪出來”的“牛鬼蛇神”也都帶到“幹校”來了。“牛鬼蛇神”是“文革”中 最流行的新名詞之一。這個名稱可以囊括所有的“壞人”。那時,是不是“牛 鬼蛇神”,是不用司法機構來審判定案的。隻要單位裏貼幾張大字報,定 幾條罪行,戴上“反動學術權威”、“暗藏的反革命分子”、“走資本主義道路 的當權派”、“漏網地主”,等等,就可以算作“牛鬼蛇神”了。當然,群眾給 某人戴上一頂大帽子往往並不真的算數,最終還要單位領導的點頭或暗示 才行。成了“牛鬼蛇神”之後,就不再算是“革命群眾”了,於是就算“專政對 象”。所有的“牛鬼蛇神”都不能跟“革命群眾”一起參加政治學習、聽報告, 他們得自成一夥在一起學習;他們也不能與“革命群眾”一起勞動,得自成 一夥在一起勞動。有時還要有“革命群眾”去監督,生怕他們偷懶,甚至逃 跑或自殺。有的單位還把“牛鬼蛇神”關在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就稱之為是 “牛棚”。有時,還不許“牛鬼蛇神”回家,晚上集中睡在“牛棚”裏,也有專 人看守,其實,那就是非法的牢房。所以,當時,任何單位,所有員工, 都被劃分成兩種人:不是“革命群眾”,就是“牛鬼蛇神”。而這兩種人則是 隨時可能互換的:要是發現某“革命群眾”有什麽曆史或者現行問題,馬上 就可能被改劃到“牛鬼蛇神”的隊伍裏去;而“牛鬼蛇神”中要是有的經過審 查發現沒有什麽大問題,或者領導、群眾認為已經交代清楚、坦白認罪、 徹底改造了,那麽也能開個大會,宣布“解放”,“回到人民隊伍中”來了。 當然,有的“牛鬼蛇神”要是在“審查”期間發現了新的嚴重問題,也可以“升 級”為“逮捕法辦”,那就是把他們交給“公檢法”(司法機關)去管了。

          所以,靜安區“五七幹校”當時也有兩部分人:一部分是“革命群眾”, 一部分“牛鬼蛇神”。“幹校”的“牛鬼蛇神”全部是原區機關和劇團帶來的, 因為學校派來“幹校”的老師都是“革命群眾”,並無“牛鬼蛇神”。

          全“幹校”究竟有多少“牛鬼蛇神”,我並不知道,我隻知道我們班有兩 個。也可能,這兩個“牛鬼蛇神”不是屬於我們班的,而是我們連讓我們班來負責看管的,因為我沒有聽說我連其他班也有“牛鬼蛇神”。這兩個“牛鬼 蛇神”一男一女,都五十歲前後了:女的姓王,以前是靜安區副區長,個 子矮矮瘦瘦的,臉色灰黃幹癟。我猜,王區長以前大概參加過什麽學生運 動,甚至到延安去“鍍過金”吧,否則不會做得到上海一個區的副區長這麽 高的職位(上海的區長,級別應該比外地的市長都高吧);男的姓什麽忘 了,是原越劇團的木工,據說以前參加過國民黨的什麽組織之類,人也不 高,但較壯實、皮膚黝黑。他們都不住在我們宿舍裏;開會、學習和勞動 當然也不跟我們一起,但是,不知為何,他們的勞動任務卻由我們班來安 排,也由我們班派人負責監督這兩條“牛”。而這個任務,竟然落到了我的 頭上,這是我萬萬想不到的!

          “文革”結束之前近三十年之中,一個人隻要“出身不好”,那就被打入 “另冊”,犯了“原罪”,處處低人一等,必須一輩子“贖罪”、“改造”,爭取 脫胎換骨,做個新人。“文革”初期,甚至還出現過“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 反動兒混蛋”的極端口號。後來,雖然糾正了這種極端的說法,創造出“可 以教育好的子女”這麽個名稱來代替“出身不好的子女”,但是,北京年輕工 人遇羅克還是因為寫了批判文章《出身論》而慘遭殺害。遇羅克與美國的 馬丁路德 · 金一樣,為爭取人的社會平等權利而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但是 結果,卻得到絕然不同的社會地位,我一直為此感到憤怒和不平。

          我出身資產階級家庭,父親在國民政府當過法官,59 年代末被判為 “(曆史)反革命分子”、管製三年。後來又說:雖然管製期滿,但還有一 頂“帽子”,要繼續在裏弄接受“革命群眾”監督改造,爭取“摘帽”。 “文革” 時,我家被抄、被鬥、被掃地出門。雖然我本人沒有曆史問題,經曆也很 單純、簡單,但是因為“原罪”在身,當然就必須有“自知之明”,什麽都不 能與出身“好”的同學、同事去爭高論低了。這次被派到“幹校”,我也自以 為很可能是因為“出身問題”,所以才被首批派去接受改造的。於是,當我 們的王班長來找我談,要把看管“牛鬼蛇神”的工作交給我的時候,我真有 點出乎意外、受寵若驚了!

          再說,看管“牛鬼蛇神”實在是個“美差”,因為主要工作是“看管”,自 己不用勞動。我們班裏,政治條件比我好(比如,我校小梁老師,是團 員)、年紀比我大(比如,耳朵有點背的王老師,已經五十多歲了)、身 體比我差(比如,小潘,腿有點跛)的人有的是,可是王班長卻把這個 “美差”給了我。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原因何在。

          其實,王區長和老木匠這兩條“牛”實在也很容易“看管”,因為他們既 不說話,也不提出任何讓我為難的要求,隻是默默地順從我分配他們做的 任何工作。記得當時他們的工作任務是由班長決定的,隻是由我向他們下 達而已。工作任務都不重,比如:拾稻穗、編草繩之類的。他們默默地在 幹活,相互並不交談;我就坐在一旁看著,也不敢跟他們交談。到了休息 時間,就讓他們停下手中的活,休息半小時。大家還是默默地坐著,並不 說話。其實,我倒很想對他們表示一些同情和憐憫之意,但是不敢;我也 很想在休息時平等地跟他們談談心,問問他們的經曆和遭遇,但是也不敢, 生怕被人看見,說我“串通”“牛鬼蛇神”。於是,幾星期跟他們在一起,我 跟他們的交流隻是交代工作任務和讓他們休息、開工和回宿舍這幾句話而 已。

          這樣的日子過了不久,大概最多兩、三星期吧。有一天晚上,場部 又通知要開大會,於是大家都到那個大會場去集中。這次開的好像是當時 常常召開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所謂“樣板會”,也就是在會上當場宣 布某某人因為坦白交代得好或者勞動改造得好,得到“革命群眾”的諒解, 所以現在“回到人民隊伍”來了;而某某人則因為抗拒交代,或者又發現了 新的嚴重問題,現在就宣布從嚴法辦。我看管的兩位,竟也在這次會上宣 布正式逮捕法辦,當場在會上被拉到台上去,由事先等著的兩個武裝公安 人員給他們戴上手銬,押上等在會場門口廣場上的吉普車,揚長而去上海 公安局或者提籃橋了!

          於是我就無“牛”可看,當然充當“放牛娃”的工作也就結束了。不過, 我在暗喜至少得了兩、三周空閑的同時,更慶幸的是在我看管他們的期間, 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要是他們兩位真出了什麽事情,比如:逃跑了,自 殺了,那我就責任難逃,跳進崇明島旁的長江也洗不幹淨了!

          後來,我聽越劇團的顧女士說,王班長“文革”後又回區裏當了領導 幹部,現在當然也退休了。顧女士曾建議我們倆一起去探望王班長一下, 我倒真的很想當麵感謝她當年在“幹校”對我的百般照顧。可惜因為各種雜 事幹擾,至今未能成行。否則,我倒還想順便問問她:為什麽當時會想到 讓國民黨法官的兒子去“看管”共產黨的區長?!

          至於我看過的兩條老“牛”後來命運如何,我也一直不得而知。我問 過顧女士,連她都不知道。我想,“文革”之後,他們大概也一定都“平反” 了吧。現在,當然不太會還在人世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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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Ohjuic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Deana' 的評論 : 方言失傳是很可惜。但是語言的主要功能是交流,所以,在一個高度流通的社會,地方語言必然會慢慢消失。
Deana 回複 悄悄話 有些方言,比如四川話屬普通話語係,一般人都聽得懂,應該可以留傳下去。前幾年去重慶,小孩都講方言,那方言就不會消失。四川話非常生動傳神,如果《抓壯丁》是講普通話,一定趣味全失。
Ohjuic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Deana' 的評論 : 要保存方言,在交通發達、人際交流頻繁的現代社會的確是一個問題。以後很可能會成為少數人會說的語種了。不但方言,地方特色也會逐漸消失。現在的上海與四十年前的上海就已經很大不同了。倫敦、巴黎..... 也一樣。
Deana 回複 悄悄話 如今全盤普通話,這些地方戲已式微,消失僅是時間的問題。其實上海話的消失也已是注定的了,不過沒有了上海話,上海還是上海嗎?!
Ohjuic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Deana' 的評論 : 我也不看地方戲,但這些名角的名字還是熟悉的。我媽媽喜歡各種戲曲,她對演員更加熟悉。在上海,最受歡迎的地方戲是越劇和滬劇,所以這兩個地方戲的的名演員家喻戶曉、無人不知。
Deana 回複 悄悄話 文革前滬上越劇和滬劇很興旺,甬劇和淮劇也有其忠實觀眾,但我從未看過,因為沒興趣。不過對這些劇團和演員們的名字很熟悉,因為從小看《新民晚報》,報上每天都登這些演出的形形式式的小廣告,小豆腐乾似的一塊塊密密麻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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