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續憶》
第二十一章
黃陵之遊
(五)
徐家禎
在橋山上見到的陝北黃土高原景色
(接上文)公路上行人車馬很多,大家都在趕回家去了,公路上的塵土飛揚。一個 下午沒有喝水,我們口渴了,但又不見有茶室、飯店,隻見公路旁窯洞前一老 者擺著個小攤,除了賣些餅幹、炒貨之外還有幾瓶蒙上厚厚灰沙的瓶裝水果。 我們問了價錢,也不還價就買了一瓶。我們估計,小販們看見衣著與眾不同的 外來遊客是會漫天要價的。但是,口渴難熬,也顧不得這些了。沒帶開罐器, 問老者有沒有可借用一下。他說:“有。”拿出來的卻是一個頭已磨損得圓鼓鼓 的螺絲起子。沒有別的工具。我們隻好將就著用這“原始工具”開罐了。一個十 八、九歲的小夥子,大概是老者的孫子也從窯洞裏出來好奇地看我開瓶罐。幸 好瓶子沒碎,我順利地打開了廣口瓶的大鐵蓋,沒有在兩個西北老鄉跟前丟臉 獻醜。沒有調羹、叉子,隻能用最原始的手指代替,就著瓶口,在灰塵飛揚的 公路旁,聚目睽睽之下,將一瓶糖水橘子吃完了。
趕回縣城,太陽已經下山。太陽一進入地平線,天色馬上昏暗起來,這 可能正是高原土的特點。與別的小市鎮一樣,這兒的商店也早就關門打烊,隻 有廣場上的攤販在照樣營業:有的摸黑在作買賣,有的掛著一、兩盞昏昏黃黃 的油燈。廣場四周雖有路燈,但不比月光更強烈明亮。廣場上人來車往還不少, 但在黑暗中分辨不出在幹什麽。
肚子餓了,要找飯館想嚐嚐什麽陝北名菜是不可能的了,因為下午那一 來一去已將全鎮地形都考察得一清二楚了:全鎮的中心即在廣場周圍,一目了 然,既然這裏已經一片漆黑,就不用再住別處去找飯館了。全鎮看來是沒有一 家飯館的,因為有的話不至於這麽早關門,隻要看廣場上幾個賣牛羊肉泡饃及 包子的食物攤上仍然人聲鼎沸、顧客盈門就可知道。我們不想嚐敞開在路上, 一定撒滿高原上的塵土的食品,於是決定去旅館用餐。
回去時的旅館跟離開時大不一樣了:院子裏停滿了大小汽車、卡車。三、 四層樓幾十個房間都亮著燈光,好像巳經住滿了人,完全不像我們中午進店時 那麽冷清了。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黃陵位於西安、延安之間,雖然該鎮甚小, 但位當交通要衝,車輛必經之地,所以這裏的旅館也主要做過路車輛司機的生 意,頗似古代的驛站。傍晚車輛一到,司機們紛紛在此借宿用膳,第二天一早 就分頭上路,各奔前程了。於是,旅店又歸寧靜。
旅店倒有晚餐供應,但隻有一種客飯,連飯帶菜一客七角,十人一桌。 我身邊沒有糧票,出門時忘了向妹妹要一點,買飯時倒費了一點口舌。賬台上 那位開房間給我們的姑娘終於看在我是從外國來的麵上,不顧一位小夥子“沒有 糧票不能買”的規定,賣了三客飯菜給我們。
食堂倒蓋得有點氣派,牆上掛著黃陵古跡的照片,壁燈如一朵朵玉蘭, 但端上桌的飯菜實在無法稱讚。我們與三、四位司機模樣的青年一桌,其它旅 客大概都已用完餐,我們是最後一批,食堂也不管滿不滿十人之數了,端上來 一大臉盆手指粗細的黑麵條,一盆十來個二兩一個的大饅頭,再有四盆黑糊糊 的炒肉片之類的炒菜,隻隻菜都辣辣鹹鹹的,辨不出有什麽區別來。我們看著 司機們狼吞虎咽,也就盛了一碗湯麵,拿了一隻饅頭胡亂吃了起來。
晚飯後,時間還早,既睡不著,也不舍得白白浪費在陝北的僅有一晚, 決定去鎮上看看。
鎮上當然是沒有夜生活的,不用想去看場電影或聽場音樂會。好在明月 當空,雖然太陽早已不見,但黃土裏吸收的熱量還在繼續放出暖氣。再加旅館 離“市中心”也隻有五分鍾之遙。於是我們就緩步踱到廣場上去。
在昏暗的露天食攤上吃飯的人們
廣場上仍擺著那些攤子,人也還不少呢,隻是白天車輛揚起的塵灰已不 見了,也可能是因天黑而看不見了。賣羊牛肉泡饃的攤子上顧客還是很多,都 就著朦朧的燈光在呼呼吃喝著。
我們朝東南穿過廣場,向坐車來時經過的路上走去。一過廣場,即見一 座長橋,橫跨沮水兩岸。上午,汽車就是過橋而進入廣場的,但當時我們未見。 我想,所謂“橋山”,是否就是因此橋而得名呢?
這座橋倒十分美觀,是座現代化的鋼筋水泥大橋,長達三、四十公尺。 大橋兩旁是雕花欄杆,還有玉蘭形的燈柱亭亭玉立。花燈上發出的柔和的乳白 色燈光,似乎正與天上的明月在交相爭輝。
天空是那麽深遠、清澈,月光如水,月色正濃。沮水兩邊結了厚厚的冰 層,隻有中間一線河水還在潺潺地流。水波在月光中寒光閃閃。回頭看東北的 橋山,如烏黑的猛獸蹲踞在河的北邊。要想去辨別山頂的黃帝墓在哪兒,當然 已與考證五千年前的曆史一樣困難了。
我們還順著橋邊的石級,下到冰河邊上去,在卵石累累的河灘上散步。 這時“宿命”的觀念又出現在我的腦中:誰會想到今年今日我會遠渡重洋、橫跨 半球,在陝北的這個荒村的河灘上留下足跡呢?要是真有黃帝此人的話,誰會 想到五千年前他會降生於這堆黃土之中,而五千年後還會有人來瞻仰這遠而又 遠的祖先呢?雖然不少華人早已移居國外,遠離中華故土,但為什麽還會與遠 離的甚至從未見過麵的故國故土有依依拳拳之情呢?
我找不到答案,也不願在河邊逗留太久而受寒氣,於是就上岸回旅館中 去了。順路進了兩、三家還在營業的小雜貨鋪去看看,意外發現公路上小攤裏 賣的瓶裝水果竟然比國營商店的還便宜幾分錢。老者並沒有欺侮外鄉人。
我已打聽到第二天一早六點半車站開始賣票。我有經驗,這種小站,不 售發始車票,隻賣過路車票,車次不多,誤了一班,可能就意味著誤了一天。 既然他們不售隔日票,就隻能明日起個早去買了。
兩個小孩晚上精神反倒好了起來,嘰嘰喳喳談笑個不停。我將被子、被 單、枕巾都翻了個麵,和著內衣沉沉睡去了。但願沒有虱子!
翌日清晨,我們六點即趕到車站。站內昏暗的燈光中已有幾十個旅客在 等候買票了。車站有兩個售票窗口,沒有誰知道哪個售北行車票,哪個售南行 車票。車到之前才開窗售票,售票數量要視車上空位數而定。等到七點多,來 了一輛去西安的車。停了一會,票房裏傳說沒有空位,沒賣票即開走了。再問 下一班車何時再會來,答曰:
“不知道。”
天己大亮,售票窗口的人也漸漸散去。我覺得在裏邊死等不是辦法,但 又不敢放棄裏邊位置。於是讓我侄子替我站著,我去外麵廣場上閑逛。忽然, 開來一輛真的“東風大轎車”,車窗上還裝著湖綠窗簾。前座玻璃上有“延安 — 西安”字樣,車內乘客並不多。我連忙上前去問,車內人說:
“去西安的!上車買票!”
我如得救星,連忙進站,喊了兩個小孩上車。
原來這是民辦的運輸線,站內是不售票的。要是我在站內死等,不是會 白白錯過?
坐在車上。我回憶這次黃陵的一日之遊,覺得十分愉快、值得。“醉翁之 意不在酒”。我本來不是來黃陵尋找什麽祖先的遺蹤,也不期望在黃陵看到甚麽 輝煌的建築的。在一天之內,看到了陝北的風土人情、社會風貌,特別在黃帝 陵墓及祭廟中找到了難得的“靜”,難道還不夠嗎?
忽然又想到山上正在修建的公路及山腳正在大興土木的殿宇,我想:再 過幾年如果能有機會重遊此地,一定看不到這次所見到的古樸、靜穆的景象了。 於是。一種遺憾之感湧上心來。但是再一想,五千年前,這裏正是中華文化的 中心,難道也是如此荒寂、僻陋的嗎?說不定以後黃陵的熱鬧,倒正是還它本 來的真麵貌呢! (全文完)
一九八五年五月七日
於澳大利亞阿德萊德大學亞洲研究中心
一九八七年七月六日修改
二 00 七年四月十六日第二次修改
二十一世紀的黃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