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續憶》
第十章
我與筆友的故事
徐家禎
(六)
美國筆友寄給我的英美文學史及部分其他書籍
我與美國筆友的第二次通信,大約是在七三年達到高潮,那時也正是中 國在“文革”之中對外最開放,對內最溫和的時期。
有一段時期,我們不但交換信件、郵票、明信片,也交換其它物品。那 時我既沒有錢,也買不到甚麽東西可送我的筆友。再說,“文革”之中,全國所 有的書店、工藝品商店,實際上也隻有一些政冶宣傳品出售而巳。所以,除了 寄給他一些中國出的英文書籍,“樣板戲”唱片,我隻能選些剪紙、書簽、茶葉 及一束福建漆筷子給他。而他倒寄來不少東西。
那時,我正在狂熱地譯詩。在信中,我告訴他,在中國很難買到英文原 版著作,於是,他答應寄書給我。不久,書一本本地寄來了,每本外麵都套著 一個硬紙殼,保護得好好的,有詩歌、小說、參考書。我覺得最有用的是一套 七、八厚本的《美國文學史》和《英國文學史》,增加了我不少美國文學知識。 我為自己的譯書作注時,常常用到該書中的資料。以前,我苦於找不到英文原詩,現在就有了書源,解決了我譯書的大問題。他寄來的書中有本英國作家約 瑟夫·康拉德(Josef Conrad)的中篇小說《神秘的分享者》(Secret Sharer), 我將它譯成了中文,很可惜現在還留在上海未曾發表過。七十年代初,在美國 流行過一本小說,叫 Jonathan Livingston Seagull,是理查 · 巴哈(Richard Bach) 所著。我的筆友也寄過這本小說給我。因為篇幅不長,我就很快將這本書譯成 了中文,題名《海鷗喬納森 · 利文斯頓》。其實,我覺得這本小說的內容很一 般,不懂為什麽在當時的美國會流行一時。
我信中又提起五、六年前那張打碎的唱片,於是他說,“我可以再送你唱 片”。不久,他寄來一本唱片目錄,讓我揀。我當然不敢再選拉赫馬尼諾夫了! 後來,我果然收到了他寄來的唱片,這次沒有再被打破,一共兩張,是肖邦 (Chopin)的十首“夜曲”(Nocturnes)和孟德爾鬆(Mendelssohn)的第三、 第四兩首交響曲。這是我第一次擁有西方國家的唱片,以前我的唱片都是蘇聯 和東歐各國的。(注 1)
那時,西方早有了立體聲唱片及立體音響設備;而在中國,不要說沒有 這種設備,大家連聽都沒有聽說過有這樣的東西。我用的還是五十年代型號的 慢轉電唱機,唱頭大而重。我的美國朋友說,聽立體聲唱片要特殊唱針,否則 唱片會損壞,於是寄來一份唱針廣告,讓我揀哪種型號的唱針可配我的唱頭。 不久,我就得到了立體唱針。但我的音響設備無法換成立體的,當然仍聽不到 立體聲的音樂。(注 2)
以後,他又寄來過一張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三鋼琴琴協奏曲,但海關通知 我說不能領取,我忘了是甚麽理由,反正我最後不得不“自動”上繳了。看來, 不知為什麽,海關與拉赫瑪尼諾夫老過不去!
當然,也可能這是因為那時政治形勢又開始緊張了起來,我實際上也已 經感到了。“批林批孔”開始了,一切古的、洋的又都成了壞東西。但是,隻要 政府還沒有采取措施說不讓我跟筆友通信,我就照常通下去。
不久,措施終於來了,那是我與兩位筆友通了兩、三年左右信以後,大 約是七四、七五年的事。
一次,我的筆友告訴我,他又寄了十多本書給我。我收到了一部分,但 另一部份卻過了應到的日期還沒有來。我正在懷疑,忽然收到一份通知,要我 去海關一次。我想大概像那張拉赫瑪尼諾夫的唱片一樣,有哪本書不能進口, 要我上繳了。於是我如約前往海關。
這次,他們不像上次那樣,隻讓我在櫃台外麵談幾句,而是讓我進裏麵 一間接待室中,在幾張沙發中的一張中坐下。不一會,從裏間出來一個高而瘦 的中年人,身穿灰布中山裝,麵色嚴峻。他跟我打了一個招呼之後就說:
“我們這裏有幾本書,是美國寄來給你的。我們想知道那個美國人與你的 關係。”
我將與筆友交往的經過大致說了一下。他又問: “你認識那個美國人嗎?你見過他嗎?他是幹什麽的?” 我說:
“他在美國,我在中國,我們當然沒法見麵。但是從第一次通信到現在, 我們已經認識將近十年了,大家可以說相當了解了。我們剛開始通信時,他還 沒從中學畢業。後來他上大學念曆史,現在保險公司工作,是位普通美國人罷 了。”
那個麵孔本來就瘦長的馬臉先生聽了我的話,把臉拉得更長了,說:
“你怎麽可以那麽輕信而一點警惕性都沒有呢?他說幹甚麽工作的就一定 是幹什麽工作的了嗎?如果他是特務他會告訴你嗎?”
我還想作“最後掙紮”:
“我們信裹談的都是日常瑣事,絕對沒有涉及一點國家機密,何況,我也 不知道什麽國家機密。”
“哼”,他冷笑著說,“你以為什麽才是‘國家機密’?有時,氣候、物價都 可以被敵人利用的。”
我啞然了!我這才知道,如果他們要把某人定為“特務”、“間諜”,那是 多麽容易羅織罪名!但是我還要盡力保護自己:
“對方的來信我一封都沒丟失,全部都在。如果你們需要,我可拿來給你 們檢查。”其實,我心中暗想:“我們的信件封封都是通過我國海關進出的,既 然海關讓我們通了這麽多時間信,當然說明是默認的!”
我差點想說:信件早該讓你們拆閱過了,是特務信件來往還能讓我們通 信到如今?但轉而一想:還是不要刺激他們的好,更何況,說不定他們故意讓 我們通信,想“放長線釣大魚”呢!
馬臉先生接著我的話說:
“私人通信,我們不能檢查。他的來信,不用拿來讓我們看。”
又一個“私人通信不檢查”!當然,這是冠冕堂皇的漂亮話,但我也聽得 出,他們並不想把事情弄大,所謂“特務”的事,隻是隨便恐嚇我的。於是,我 放了心。
但是,這次馬臉先生找我去,究竟為了什麽呢?
正在疑惑間,“馬臉”從什麽地方去抱出一堆書來。他問我:“這是那個美 國人寄給你的嗎?”
我一看,正是我在等的那些書。
“馬臉”說:“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法規定,國外親友可以給國內寄衣 物。可是那個美國人並不是你的親友。”說到這裏,他卻又不往下說了。看來, 結論要由我“自覺”地來下。但我還想掙紮一下,於是反問道:
“那麽怎麽辦呢?”心中希望他說:這次算了,下不為例。
“你是國家工作人員,你看應該怎麽辦?”不料“馬臉”又把球踢到我方。 於是,我的防線徹底崩潰了。我很沮喪地回答:
“那麽,由海關看著辦吧。不過,我不知道如果他以後再寄信寄書來我應 該怎麽辦?回答還是不回答?”
“馬臉”站起身來,表示談話已經結束。他說:
“海關會處理這些事的。”
果然,後來,我在上海就再也沒有收到任何海外筆友的來信了。看來, 他們講“私人信件不檢查”、“私人通信不幹涉”,到頭來還是既檢查也幹涉的。
馬臉先生抱了寄給我的那堆書進去了。我倒沒忘了問他一下“尊姓”,因 為我當時還存著有朝一日可向誰討回那些書籍的幻想。沒想到,那位馬臉先生 居然真的姓馬!
我與筆友通信的事至此似乎真的可以結束了。誰知節外生枝,還有故事 可講呢。至於故事究竟如何,隻得且聽下回分解了。
注 1: 據我所知,1949 年之後,主要西方國家都與中國中斷了外交關係,於是在文化方麵也就 無法進行交流了,所以,除了極少數一些專業機構,如:廣播電台、音樂學院、研究 機關需要,可以間接從香港或有外交關係的國家進口一些以外,在市場上是再也買不 到西方國家出版的古典音樂唱片了。但是,作為與“兄弟國家”的文化交流,中國海關還 進口蘇聯東歐國家的唱片,雖然數量也不多,但在上海,在“外文書店”或“音樂書店”中 還可以買到。西方國家的舊唱片,在上海的舊唱片店中倒是還有出售的,但都是三四 十年代出品的 78 轉的老唱片。到了 1965 年,“文革”臨近,局勢已經開始緊張起來,東 歐和蘇聯的唱片也就漸漸在市場上銷聲匿跡。最後,連上海“音樂書店”都索性關門大吉 了。
關於“文革”前上海古典音樂市場的變化,我曾寫過一篇長文,題為〈回憶就我 所知的上海古典音樂市場兼談我的聽樂經曆〉。可在我的“六樹堂文集”博客上看到: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9dc5c701012mer.
html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9dc5c701012nqu.
html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9dc5c701012ooi.html
注 2: 關於上海音像器材市場的變化,我也寫過一篇題為〈回憶就我所知的上海音像器材變遷 曆史沿革(1950-1980)〉的長文,也可在我的“六樹堂文集”博客上讀到: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9dc5c701012sqd.
html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9dc5c701012tjd.
html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9dc5c701012u5r.html
抱歉!以上鏈接大多無法打開了,以後在“文學城”再發表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