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續憶》
第九章
老李
徐家禎
(四)
與母親在上海江蘇路朝陽坊住所走廊上
(約攝於二十世紀 60 年代初)
父親的身體一點兒、一點兒地恢複,我們就一個接一個地解雇了父親的 護理人員,最後隻剩下老李一人。這不但是因為老李服侍我父親十分周到、貼 心,而且他後來實際上已成了我們家的總管,我們家庭不可缺少的一員了。
我們家庭並不大,除了弟弟、妹妹在外地念書、工作,住在上海的隻有 父母、我小弟及我而已。然而我們家的“攤子”不小,尤其是那幢三層樓的大房 子要不斷地加以照料,還有很多裏裏外外的事要辦理、應付。我母親一向是個 家庭婦女,一個人常常無法對付過來,需要一個幫手。那時小弟還在念高中, 父親卻又中風;而我雖已工作,但隻全心全意於教書,不管家務;原已雇用的 那個女傭不識字、沒文化,隻能管管買菜、煮飯、打掃、洗衣等內務瑣事,於 是老李就成了我母親的好幫手。
老李做家庭總管真是再好不過的人選了:他見過世麵、知書識禮、頭子 活絡(上海話:“靈活聰明”的意思)、交遊廣闊。對內,他可以耐心、仔細地 服侍我父親;幫我母親指揮女傭,安排家務;為我們倒茶、遞水;閑來又能陪 我們天南地北、古今中外、時事政治、前朝後代、張家李家地閑談。對外,他 可以幫父親去請大夫、要藥方、買藥,為我們去辦交涉、寄郵包、買書籍、用 品,特別是難以辦到的東西。老李簡直無所不能。
記得那時我們房子頂樓的大平頂有點漏水,要修一下。那時在上海,要 修房子決不是有了錢就可以辦到的,還要去找人、找材料、送香煙、說好話。 這些事當然都由神通廣大的老李去辦妥了。說好是由房修隊來修整個屋頂,大 概共需幾千元修理費。老李去接洽好了,隻等付定金。忽然,父親睡了一晚又 變了卦,覺得修全部屋頂還不如隻修漏水的那部份合算,於是吃早飯時叫女傭 去房修隊關照,不要全修了,隻用部份修理即可。女傭剛走,我與小弟也下樓 來吃早飯了,知道父親的新主意,大不以為然,認為要找房修隊不是容易事, 既然要修,不如全修,一勞永逸;否則,這次不修的部份以後再修起來又要去 “求神拜佛”了。這時,老李已來上班,也附和我的意見,於是父親又一次動搖。 但那時女傭已走,連忙再差老李去追女傭,要她不要再去房修隊改變計劃了。 最後追到沒有我已忘記,但即使沒有追到,女傭已告訴房修隊改變計劃,老李 也有辦法再去改變過來,這點我毫無疑問。事實是,最後付了五百元定金,要 房管處修全部屋頂。結果,還未動工,“文化革命”已經開始,資本家財產全部 沒收,五百元定洋當然也在沒收之列,不再歸還了。
我在《南澳散記》(注 1)中曾提起此事,說老李追女傭那一幕十分滑稽, 使我想起法國喜劇家莫裏哀(Jean-Baptiste Poquelin Maliere 1622–1673)的劇 本在舞台上上演時常有的場麵:一連串男男女女在舞台上追來追去,團團轉。
另一次我記得比較清楚的、請老李去辦的事,是買輪椅。那大概是龍華 公園之遊以後的事。
可能因為我父親那次外出之後覺得不錯,但又覺得體力仍不濟於在公園 中行走,於是產生了買輪椅的主意;也可能是老李的主意:老李總有不少奇奇 怪怪的新主意,這次很可能也是老李的主意,要父親去買輪椅來,說可由他推 著在屋裏往來,或者外出。父親同意了,於是又要老李去設法采辦。
那時,在上海要買點東西雖不象再過幾年那麽困難,但也決不是隻要有 了錢就可去買來的,尤其是輪椅那種非日用品,簡直連哪裏賣的都不知道。記得也去醫藥公司等處問過,回答大概是隻供應醫院、公家,不供應私人之類。 最後,老李不知通過什麽三教九流的關係打聽到可去某工廠定製,價錢當然不 會便宜,但自己可以設計樣子,提出要求。於是接連好幾天功夫,大家都討論 起什麽樣的輪椅好來。最後似乎決定要定製一種既可由別人推,又可由病人自 己手搖的那種,以便父親體力——尤其是臂力——恢複得再好一點可以自己用 右手搖動。在此期間,老李當然又忙不迭地奔波於工廠與我家之間:傳遞圖紙、 意見、信息等等。最後,可能又是因為我的反對而沒有做成這筆生意。
我反對的主要理由是:我覺得父親的左手足以後還能恢複,不像某些老 人,已經到了餘生隻能在輪椅上度過的地步。醫生說要父親鍛煉是對的,如果 坐了輪椅,產生了依賴心,可能以後真不能再走動了。再說,我們家有三層房 子,輪椅決不可能推上三樓;即使從門外推到門裏,也得經過好幾級台階,很 不方便。最後大約聽了我的意見而未買,浪費了老李的不少勞力。
幸虧那時未買輪椅。後來父親再鍛煉了二、三個月,就能靠拐杖走路了。 如果坐了輪椅,至少恢複得不會那麽快。更嚴重的是,不久,“文革”爆發,如 果“紅衛兵”衝進我家來抄家時看見資本家、反革命坐在輪椅上,要勞動人民去 推,父親豈不會罪加一等?“紅衛兵小將”們惡作劇起來,說不定會要我父親坐 在輪椅上挨鬥,甚至要父親去推他們,那就真會賠了他一條老命!
除了辦外務,老李最得我們歡心的是給我們每個家庭成員的服務。他能 按照我們不同的需要、年齡、興趣來討好我們,這是沒有文化知識的女仆所絕 對做不到的,於是他的地位無形中提到了主人及仆人之間,當然,這是我們的 那位已經做了很多年的女仆所不想看見的。
老李首先要討好的當然是我父母,因為那是他的主顧。老李對主人的湊 趣真是無微不至。記得有一次老李外出購物,忽然帶回來三大盆有一尺多高的 仙人掌,形狀很奇特。老李把它們放在院裏走廊上,問我們這些仙人掌像什麽。 我們都猜不出謎底是什麽。最後老李說:“我看是像‘福’、‘祿’、‘壽’三位仙翁才 買來的。”其實,即使這些仙人掌長得再奇,也並看不出人形,但經老李這麽一 說,討了個好口彩,我父母聽了自然十分高興。
另有一次,老李外出又買來好幾個彩色雕花玻璃杯,把它們放在父親床 對麵的櫥頂上。他說父親失眠睡不著時看看可以增加睡意。這樣做法有否科學 根據及實際效果且不說它,但老李一片心意很得我父母的歡喜。
老李知道我喜歡聽西洋古典音樂、看外國小說、學外文,他就跟我談這 些內容。有一次甚至從家裏帶來一、兩張三、四十年代的唱片 —— 當然,那音 樂不屬於我欣賞的範圍,唱片也老得不能再聽了。但我仍感謝他的一片好心。
老李來工作二、三個月之後,初夏來臨。吃了晚飯,老李常不馬上回去, 陪我在園裏走廊上乘涼。那時父母早上樓去睡覺,小弟也回他房裏去做功課了, 隻有我與老李坐在樹影婆娑、月光如水的廊下。老李一枝煙、一杯綠茶,再去 冰箱裏給我倒一杯葡萄汁,加幾方冰塊,又拿一盆水果,放在我躺的藤椅旁。 他還告訴我水果應怎麽放在盤中好看、各式冷飲應怎麽調製等等。然而,當我 邀他自己也嚐一點時,他卻總有禮貌地用“胃不好”、“不能吃冷飲、吃水果”的 借口來拒絕。
然而他卻並不用我去邀他講故事。在乘涼時他談得最多的是他自己過去 的生活。我記得他告訴我越南河內或海防夏天如何美麗。他說那兒不管白天如 何酷熱,傍晚總有海風習習而來。街道兩邊熱帶樹上開滿紅色的大花。每當其 時,他總與一群好友,換了白色晚禮服,開一輛敞蓬汽車,到山上夜總會去喝 酒、跳舞。說到此處,他仰頭望著潔白、明亮的月亮,似乎回到了過去輝煌的 年代。我對他的那種生活方式並不感興趣,但也會沉浸在涼風習習、紅花滿街 的想象世界中。我那時很有點懷疑:紅花開在街上會不被行人采光?一直到十 五年後我到了夏威夷,才親眼看到了老李描寫的景色。
與老李一起度過的幾個平靜的傍晚,是“文化大革命”之前我最後的、最 愉快的回憶。其實,當時“文革”早就開始。六月一日,我們學校已經貼滿大字 報,一批老教員已被當作“牛鬼蛇神”揪出挨鬥;學生也已經“停課鬧革命”。隻 是那時“紅衛兵”還未產生,“革命小將”還未上街掃“四舊”或隨便衝進家裏來抄家。 所以,我白天“鬧革命”,回來卻仍可以當“少爺”。我還天真地以為,在中國就 象在英國一樣,“家”就如“城堡”那樣堅不可摧(注 2)。誰知此時一場大風暴已 在醞釀,我的“安樂窩”正是危如累卵呢!
注 1: 關於《南澳散記》一書,可見本書第 1 章〈外公外婆及其他〉第 2 節“高半城”注 1。
注 2: 英國有諺語曰:“A man’s home is his castle.”(一個人的家就是他的城堡) 意思是:家是 神聖不可侵犯的地方。